第十二章 温哥华,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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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登总理的专机是在东部时间差几分钟一点30分降落在渥太华机场的。在这同一时间,与渥太华相隔4个省和3个时区的西海岸的温哥华市,刚刚上午10点30分,关系到亨利·杜瓦尔的前途与自由的听证会,就是预定在这个时间在法官接待室里召开。

“为什么是在法官接待室举行?”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大楼楼上的走廊里,丹·奥利夫在人群中拦住了阿兰·梅特兰德。“为什么不在法庭举行听证会?阿兰刚刚从外面进来,一夜的狂风使外面的世界冰冷刺骨。现在,在温暖的楼内,他们正被周围的人流所裹挟:大袍飘动,来去匆匆的律师;正在和当事人进行最后一分钟秘密磋商的法律顾问;法官;还有新闻记者——由于杜瓦尔事件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今天来的记者异乎寻常地多。

“听证会是要在法庭里举行的,”阿兰急急说道。“你看,我不能停下来,几分钟之后听证会就要开始了。”他看见丹·奥利夫的铅笔正停留在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觉得很不舒服。自从前几天奥利夫的那篇报道发表以来,他已见过无数记者了。昨天,当他申请人身保护令的消息传开后,又是一批记者,一连串的接见和问题:你真的能赢吗?你以为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人身保护令被批准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他回避了大多数的问题,理由是他要考虑职业的惯例;他说,无论如何他不能任意讨论一个正在审理中的案件。他知道,法官们讨厌那些喜欢抛头露面的律师,而目前报界对他的注意使他感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利。然而他的这一切担忧丝毫也没改变报上的大标题,包括昨天的和今天的,也包括收音机和电视上的新闻报道……

还有,从昨天下午开始,从全国各地打来了许多电话和电报。都是陌生人打来的,大多数都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人,但有几个是他听说过的大人物。所有这些人都祝他成功,有几个还为他捐款。他发现自己十分感动,一个不幸的人的遭遇竟能激起这么多人的真诚关切。

这时,在他停下来和丹·奥利夫说话的时候,其他一些记者围了上来。一个阿兰昨天就熟悉了的外地记者——他记得好象是《蒙特利尔报》的记者——问道:“喂,这个‘接待室’是怎么回事?”

阿兰想,最好用一两分钟解释清楚。这些记者不是经常进行法庭采访的记者,而新闻界在他需要帮助时又曾经给予过他帮助……

他迅速解释道:“除了正式审判之外,所有的事项都是在法官的接待室而不是在法庭上受理的。但通常要听证的事项太多,涉及的人也太多,法官便移到法庭里去受理。这时,法庭就成了法官的临时接待室了。”

“真见鬼!”人群后面响起一个人嘲弄的声音。“那句说法律是蠢驴的俗话是怎么说的?”

阿兰笑了笑。“如果我赞同你,你说不定会引用我的话。”

前面一个小个子问道:“杜瓦尔今天到场吗?”

“不!”阿兰答道。“他还在船上。只有‘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被确认生效——也就是说得到了人身保护令,他才能下船。今天的听证会就是为了这个。”

汤姆·路易斯那粗短的身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拉起阿兰的胳膊催促道:“喂,快走吧!”

阿兰看了一下表,几乎10点30分了。“就这样吧,”他对记者们说,“我们最好都进去吧。”

“祝你好运,伙计!”一位电台的记者说道。“我们支持你。”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来时,外面的门关上了,书记员高声说道:“安静!”在这间小小的长方形法庭前面,一名书记员走了进来,随后威利斯法官快步走了进来。他走上法官的高台,认真地向那二十几名法律顾问鞠了一躬。这些顾问要在这里坐半个小时左右。鞠毕躬,他没有回头看,便潇洒地坐在书记员刚刚放在他身后的那张椅子上。

汤姆·路易斯凑到阿兰身边耳语道:“如果那家伙的椅子放晚了,他跌倒了就别想再起来了。”

法官向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那严峻的长方脸、灰白色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阿兰两天前就熟悉了。阿兰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但他立即肯定那是不可能的。只见法官向书记员用力地、庄严地点了点头,示意听证会程序可以开始了。

阿兰环视着装饰着桃花的木护墙板的法庭,发现记者们在前面过道两旁整整占两排座席,在他这一侧,他的前面和后面坐的都是同行律师。他们大多数的手中都拿着或正读着法律文件,等着招呼到他们的案件。当他的头转向后面时,又有5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是杰贝克船长,他穿着一套蓝哔叽西服,胳博上搭着一件雨衣。他走在这生疏的环境里有点不知所措。跟着他进来的是一个较他年长的人,那人衣着笔挺,阿兰认出他是商业区里一家专门从事海事法服务的律师事务所的同行,两人见过一次面。他大概是船运公司聘请的律师吧。两人在记者群后面落了座,律师向这边友好地点点头,杰贝克船长也带着微笑歪了一下头。

后面跟着进来3个人——前面的是埃德加·克雷默。象往常一样,他的条纹西装熨得十分整洁,衣兜露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第二个人是个矮胖敦实的人,留着修剪得象牙刷毛似的短胡子,他们进来时仍在毕恭毕敬地听着克雷默说着什么。也许他是移民部的什么助理,阿兰想。第三个人把他们俩让到前面,他也是个矮胖子,但举止高雅。从他进入法庭的那种自信风度来看,几乎可以立即断定他也是位律师。

在法庭的前面已开始受理当日的申请了,书记员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每叫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律师站起来,简要地说明一下他的事项。法官一般随便问一两个问题,然后点一下头,表示批准申请。

汤姆·路易斯捅了一下阿兰。“那个硫酸桶脸色的人就是你的那个克雷默吗?”

阿兰点点头。

汤姆又转过头去仔细打量着另外两个人。一会他转过身来,噘起嘴打了个无声的口哨。他耳语道:“你看见他是和谁来的吗?”

“穿着时髦的灰衣服的人吗?”阿兰小心问道。“我不认识他。你呢?”

汤姆把手放在嘴上,小声说道:“我当然认识。他就是A·R·巴特勒,是女王的法律顾问呢。伙计,他们把重型炮弹对准你了。怎么样?想逃跑吗?”

“说实话,是想逃。”阿兰咕哝地说道。

A·R·巴特勒是个富有魔力的名字。他是该市最成功的审判律师之一,享有极高的声望。他的律师技巧登峰造极,他的审间和辩护都是致命的。他通常只接受重大案件。移民部一定是作了大量的说服工作,并出了一大笔咨询费,才把他找来的,一阿兰想。阿兰注意到,记者群中已经出现了感兴趣的,骚动。

只听书记员招呼道:“关于亨利·杜瓦尔——人身保护令的申请。”

阿兰站了起来。他急促地说:“阁下,我可以等到第二次点名受理吗?”这是为了对在座的其他律师礼貌起见,名单上排在他后面的人,有的申请可能不需辩论,因而可以很快办完就走。然后,剩下的那些名字会被再次叫到,这些人都预料自己的案子可能要多费周折。

法官点点头,书记员便念起下一个人名。

阿兰坐了下来,觉得有人在碰他的肩膀。是巴特勒,他是在阿兰站起来说话时走过来坐在后边的。他带来一阵剃须液的香味。

“早上好,”他轻声说道。“我要在你的案子里出庭了,是代表移民部。我叫巴特勒。”象每一个老资格律师第一次见到一位年轻律师时一样,他礼貌地微笑着伸出手。

阿兰握着他那柔软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是的,”他咕噜道,“我知道。”

“哈里·托兰德代表北欧船社。”巴特勒仍耳语着,用手指着陪同杰贝克船长的那名律师。“那个船社是那船的所有主。我想你知道这个吧。”

“不,”阿兰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谢谢您。”

“别客气,老伙计;我以为你会喜欢得到点信息的。”巴特勒再次把手放到阿兰的肩上。“你提出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们要好好论一论。”他又友好地点点头,然后走回到法庭座席的另一边去了。

阿兰朝那边望了望,想向克雷默致意,以回报巴特勒的礼貌。但他看见克雷默盯了他一眼,随后又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了。

汤姆捂着嘴说:“慢慢转过来,让刚才那个大人物碰过你的地方紧靠着我。”

阿兰咧嘴乐了。“真够朋友。”但他外在的自信只是个姿态,他内心却越来越紧张,不安。

汤姆小声说道:“干我们这行的一大优点是,每个人都是先向你微笑,然后才向你捅刀子。”

第二次点名开始了。

平常到这个时候,法庭里几乎已经空了,但今天只有一两名律师离开了。显然,大多数律师留在这里是为了听听杜瓦尔事件。

紧挨在前面的一桩离婚案被受理完了。

法庭里充满着一种期待的气氛。

书记员象上次一样宣布道:“关于杜瓦尔事件。”

阿兰站了起来。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意外地紧张、不自然。“阁下……”他犹豫了,咳嗽了一声,然后停住不说了。法庭中沉默起来。记者们扭过头来,威利斯法官那犀利的灰眼睛也在盯着他。他重新开始讲道。

“阁下,我代表申请人亨利·杜瓦尔出庭,我的名字叫阿兰·梅特兰德。巴特勒阁下——”说到这里,阿兰向法庭另一侧望着,巴特勒站起身来鞠着躬——“是代表公民与移民部出庭。托兰德阁下——”阿兰看了看刚才记下的笔记——“代表北欧船社。”杰贝克船长旁边的那位律师站了起来,向法官鞠了一躬。

“好吧,”威利斯法官生硬地说道:“你的这个是怎么回事?”

口气尽管生硬,但问题却问得有一丝幽默的味道。因为即使是象最高法院法官这样深居简出的人物,他肯定要看报纸的,不大可能在亨利·杜瓦尔事件被宣扬11天之后仍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这句话毕竟提醒人们,法院只关心事实和恰当提出的证词。而且阿兰还意识到,他两天前曾大略陈述过的理由,今天必须重新完整地陈述一遍。

他开始说了,声音仍然显得紧张,有时甚至停顿。

“尊敬的阁下,有关这一事件和事实如下。”阿兰·梅特兰德再次描述了亨利·杜瓦尔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的状况、以及杰贝克船长先后两次“拒绝”带他上岸见移民部当局的情况。他再次指出,这一事实已构成对杜瓦尔的非法拘禁,从而侵犯了个人人身权利的原则。

甚至在他陈述的过程中,阿兰都能感到自己整个的论证不够有力。然而,虽然他现在的陈述没有上次那样流利和自信,他仍然固执而顽强地讲述着。他一面说,一面仍能注意到在他右方,女王的皇室法律顾问巴特勒侧着一只耳朵,在礼貌地倾听着,并不时地在拍纸簿上记着什么。只有一次在阿兰向旁边张望时,他发现这位老牌律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容的微笑。而杰贝克船长则在认真地听他陈述。

阿兰还是象上次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本案带有感情色彩的方面。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中只能这样做。但在整个陈述过程中,他大脑的一个角落里一直浮现着那个年轻偷乘者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表情,那夹杂着希望与无可奈何的表情。一两个小时以后将是哪种表情为主呢?是希望还是无可奈何?

他用两天前曾用过的同样的论据作为他的结束语。他说,即使是一个偷乘者也有权请求移民部举行专门听证会,调查他的移民状况。如果拒绝为任何外来者举行听证会,那么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加拿大公民也可能由于丢失了身份证明而被拒之国门之外。他的这些陈述仍然是上次曾使威利斯法官露出微笑的那些内容。

但这一次法官没有笑。从笔直地坐在法官椅子上的那位灰白头发的人脸上,人们看到的只是阴沉和冷淡。

作了10分钟的陈述后,阿兰在痛感自己无能的遗憾中坐了下来。

现在,宽肩阔背的巴特勒律师很自信地站了起来。他带着自然的高贵和威严面对着法官,那风度使阿兰觉得他俨然是个古罗马元老院议员。

“尊敬的阁下,”他那文雅、低沉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我带着兴致和崇拜的双重心情,倾听了我那杰出的同行梅特兰德先生的证词。”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汤姆·路易斯耳语道:“这个狗杂种是在说你年轻幼稚,可他却不用这个词。”

阿兰点点头。他也有同样感觉。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有兴致是因为,梅特兰德先生把一条很简单的法律进行了极为新颖的首尾倒置;崇拜是因为他有,或者似乎有一种出众的能力,能用极小的一把法律稻草制出砖头来。”

如果这话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都将显得野蛮、粗鲁。但出自巴特勒之口,加上他那友好的微笑,这番话却好象是善意的教诲,只不过带了一点点挖苦的味道。

在阿兰后面,有人哧哧笑了一下。

A·R·巴特勒继续说道:“阁下,正如我想努力说明的那样,这件事情的简单事实是,我的同行的当事人杜瓦尔——我要插一句,对他的特殊困难我们很清楚,移民部对之也极为同情……事实的真象是,对杜瓦尔的拘禁不是非法的,而是合法的,是根据拘留令进行的,该拘留令是按照加拿大移民法,通过正确而恰当的手续签发的。而且,我要向阁下指出,‘瓦斯特维克号’船的船长拘禁杜瓦尔完全是依法行事,如同我的同行阁下的报告一样合法。事实上,如果船长不这样做,那反而……”

巧妙、优美的词句被流畅地编织了出来。阿兰在陈述中不时结结巴巴,找不到适当词句,而巴特勒的证词顺畅流利、抑扬顿挫。阿兰的论证迂回曲折,有时吞吞吐吐,而巴特勒则明确有力地层次清楚地说明一个问题,然后自然地转入论证下一个问题。

他的证论是使人信服的:对杜瓦尔的拘禁是合法的;法律要求的一切都照办了;船长没有错,移民部的工作程序也没错;作为一个偷乘者,亨利·杜瓦尔没有合法权利,因而他不能要求为他举行移民听证会;至于阿兰假设一个加拿大公民被拒绝入境的论证方法太牵强附会,简直可笑。巴特勒真的笑了起来,当然是宽厚的笑。

阿兰在心中承认,巴特勒的作证的确精彩极了。

巴特勒结束道:“尊敬的阁下,我请求法庭驳回该申请,取消‘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他庄严地鞠了一躬,坐下了。

仿佛是一位名星走下了舞台一样,小小的法庭里一片静穆。自从开始时说了一句“你的这个是怎么回事?”以来,威利斯法官一直没有再说话。虽然在这里没有情感的地位,但阿兰仍希望能看到法庭表示一点同情,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看他们的表情,法官席上的人好象是在讨论砖头和水泥,而不是在讨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时,法官变换了一下他坐在高背椅子里的笔直姿势,看着他的笔记,伸手拿过一杯冰水,呷了一口。阿兰看到,记者们有些骚动起来,有几个在看表。他想,可能有几名记者的最后截稿时间要到了。虽然已经过了11点钟,但法庭里仍坐得满满的。只有几位有事的律师离开了。阿兰回头望了望,发现后面原来的一些空座现在也坐上了人。

自阿兰进到法庭里,现在是第一次听见了外面都市的声音:时高时低的风声、车辆声、一阵好象是风钻的轰鸣声、远处的一阵铃声、海边的一艘拖轮发出的低低的汽笛声。也许是一艘船要离港了,就象“瓦斯特维克”号一样很快就要离港了,也许仍带着杜瓦尔,也许会把他留下。嗯,一会就见分晓了。

一片肃静中出现了一声椅子擦地的声响。是托兰德站了起来,船社的律师。他那刺耳的粗糙嗓音与色特勒优美的低音形成强烈的对比:“尊敬的阁下……”

正在看记录的威利斯法官抬起头来,他那严厉的目光射向法庭。“不,托兰德先生,”他说道,“我不需麻烦你了。”

那律师鞠了一躬,坐下了。这么说就这样了。

法官的打断只能意味着一个意思。那就是,阿兰的证词已被推翻了,不再需要另外的论证来进一步驳斥它了。

“好吧,”汤姆耳语道,“反正我们已经努力了。”

阿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早就知道会失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战略是兜个大圈子。然而在失败到来之时,他仍然感到了它的苦涩。他不知道自己的缺乏经验和紧张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失败。如果他更自信一些,与巴特勒一样自信而雄辩,他会不会胜诉呢?

也许,如果他有幸遇到另一位法官,一位比现在法官席上的这位严厉可畏的人更有同情心的法官,结果会不会与现在不同呢?

可惜不会。

在威利斯法官的心里,他的决定还在两个律师发言之前就已明确了。早在两天之前。当阿兰·梅特兰德刚刚开始陈述两三分钟时,他就看出了阿兰的证词尽管别出心裁,但确有明显缺陷。

但在那时,他有足够的理由签发“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然而现在,法官遗憾地看到现在已没有理由签发人身保护令了。

威利斯法官认为,那位皇家律师顾问A·R·巴特勒是个好出风头的装腔作势的人。他那浮华的词藻与和善的外表都是在演戏,这套把戏常常能影响陪审团,却很少能讨法官的欢心。但不管怎么说,巴特勒的法律知识是无可争议的,而且他刚刚作完的证词也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威私斯法官必须驳回阿兰的人身保护令申请,而且他一两分钟后立即就要这样做了。但在内心里,他强烈地希望能以某种方式帮年轻律师阿兰·梅特兰德一把,从而帮助亨利·杜瓦尔。

法官的这种愿望出自两个原因。其一,他是一个忠实的报纸读者,他一开始就坚信,应当给那个无家可归的偷乘者一个机会在加拿大上岸,并重新开始生活。读了报纸上的第一篇报道他就自信,移民部一定会象以前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绕开某些规定,帮助杜瓦尔入境。当他得知事情不但没有如此发展,相反,政府及其移民官员采取了一种他认为是极不灵活、极其武断的立场时,他感到非常意外,继而十分愤慨。

第二个原因是,威利斯法官喜欢他从阿兰身上所看到的东西。在他看来,阿兰的紧张、窘态、不时的结巴等都无关宏旨。他十分清楚,一个好律师并不需要象古希腊演说家德摩斯梯尼那样雄辩。

当杜瓦尔事件最先在报纸上披露后,威利斯法官以为,出于对那位偷乘者的同情,某位老资格的律师也许会立即站出来自愿提供法律上的帮助的。当他看到竟无人这样做时,他十分伤心。后来,当他听说一个年轻的律师挺身而出时,他心中暗暗欢喜。此刻,他打量着阿兰·梅特兰德,欢喜的心情变成了自豪。

当然,他接手这一案件纯属偶然。而且理所当然,任何个人倾向都不应影响法律裁决。然而,有的时候法官还是可以发挥一点作用的……

威利斯法官想,一切都取决于杜瓦尔的年轻律师到底有多精明了。

威利斯法官简要地宣布了他支持巴特勒律师证诃的原因。他裁决道,船长对杜瓦尔的拘禁符合移民部的合法拘禁令,因此不是非法拘禁,人身保护令不能签发。他生硬地加了一句:“驳回申请。”

阿兰沮丧地开始把文件放入公文包内,准备起身,这时一个声音清晰地说道:“梅特兰德先生。”

阿兰站起身来。“是的,阁下。”

法官那浓密眉毛似乎更加令人生畏。阿兰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事。也许是一顿措辞激烈的训斥?已经站起来准备走的人们,现在又重新坐了下来。

法官严厉地说道:“你在证词中宣称,你的当事人有权利得到移民听证会。我建议,合乎逻辑的做法是由你向公民与移民部申请举行听证会。移民部的官员们——”威利斯法官向以埃德加·克雷默为中心的一伙人打量了一下,“无疑会帮助你的。”

“可是,阁下……”阿兰不耐烦地开口道,随后又停住了,他的心中愤懑难抑。纵有各式各样法律上的委婉用语,他也根本没法向一个法官说:“你告诉我的那些全是废话。你难道不知道吗?移民部拒绝举行听证会,就因为这个我们今天才在这里辩论。你刚才没听见吗?或许是你睡着了?”

遇上一个生硬的,毫无情感的法官,这本身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他又是个傻瓜,而你还不得不去尊敬他,那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威利斯法官说道,“如果移民部仍固执己见,你总还可以申请法院训令嘛,是不是?”

暴怒的话几乎就在阿兰的嗓子眼上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愚弄了。难道失败了还不够,还要……

突然,一种新的想法闪过他的脑际。他同时也瞥见了汤姆·路易斯,他脸上也是一副不耐烦和厌恶的混合表情。显然,汤姆对这个法官的看法与他一样。

然而……

阿兰的思绪飞速地回忆着……快要忘却了的法律学院课程……落满灰尘的法律书籍,曾打开阅读过,但随后就忘记了……他相信,在什么地方一定有答案,只要他掌握了它……他的头脑活跃了起来,记忆的碎片自动拼到了一起。

阿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面向法官席慢慢地说道:“阁下,如果您愿意的话……”

法官的目光直向他刺来。“怎么,梅特兰德先生?”

刚才阿兰还听见人们轻轻的脚步声向外边的门走去,现在脚步声又回来了。吱的一声,有人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们在等待着。

A·R·巴特勒的眼睛盯着阿兰的脸,又转向法官,然后又回到了阿兰脸上。

埃德加·克雷默显然是迷惑了。而且阿兰还奇怪地发现,克雷默显得十分不安。他在座位上几次局促地变换着姿势,好象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请阁下重复一下您刚才最后说的话好吗?”

那双浓浓的眉毛皱了起来。那下面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一丝微笑?很难确定。

“我说,如果移民部固执己见,你总可以申请法院训令。”终于明白了的表情——还有愤怒——出现在巴特勒的脸上。

而在阿兰的脑海里,象发令枪一样突然轰响起一个词:法官附论!

法官附论:指顺便说的话……是法官发表非正式的、与他的正式裁决无必然联系的有关法律问题的意见……法官附论无约束力……目的在于提供指导和参考意见……

威利斯法官的话说得随便,好象是偶然出现的一个想法,随后便忘了。但阿兰现在意识到,这位机敏的法官的任何想法都不可能是随意的,可惜他刚才竟如此错误地怀疑他麻木甚至睡觉了。

“谢谢您,阁下,”阿兰说道。“我立即申请法院训令。”

法院训令今天是得不到了。但如果他今天就申请,仍有可能得到“训令”。在古英语里的意思是“我命令!”……责令一个公职人员履行他的公职……是宗教改革以来英格兰国王的特权,现在则成了法官的特权,只是很少使用罢了。

如果向埃德加·克雷默发出这样一道训令,它巨大的法律力量将迫使他立即举行阿兰要求的听证会,不得有任何拖延,也不得有任何疑问。威利斯法官关于法院训令的话还清楚地表明,如果阿兰申请这一训令的话,他会立即批准的。

“看他们那伙,”汤姆·路易斯耳语道,“这回他们可懂了。”

在法庭的那一侧,巴特勒、埃德加·克雷默和船社的律师3人的头聚在一起,正在低声地急速地商量着什么。

一会儿,巴特勒涨红了脸站了起来,面向法官,他脸上的和蔼表情不见了。他强装礼貌说道:“我请求阁下允许我与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会儿。”

“好的。”他手指尖攥在了一起,眼睛打量着天花板,耐心地等待着。看来偷乘者杜瓦尔的律师正象他期望的那样精明敏锐。

阿兰坐了下来。

“祝福那灰头发老人,”汤姆·路易斯轻声说道。

“你明白了吗?”阿兰问。

“一开始没明白,”汤姆小声道,“现在明白了。你真走运!”

阿兰点点头。虽然此时他心花怒放,但他小心地不表露出来。

他知道,法官表面上漫不经心的附论使对方陷入了绝境。移民部,也就是埃德加·克雷默,现在必须在两种对策中选择其一:或者继续拒绝举行阿兰要求的听证会,或者改变态度,举行听证会。如果选择前者,阿兰就将申请法院训令,强迫克雷默举行听证会。而且,阿兰可以在申请训令和送交训令中拖延时间,以确保“瓦斯特维克号”离开时,杜瓦尔仍在岸上卷在复杂的法律程序中。

而另一方面,正如克雷默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指出的那样,如果移民部举行了听证会,那意味着该部已经正式承认了杜瓦尔,从而打开了进一步采取法律步骤的大门,包括上诉的渠道的开通。在这一方面,阿兰仍有机会拖延法律程序,直到“瓦斯特维克号”起航,使亨利·杜瓦尔留在加拿大成为既成事实。

A·R·巴特勒又一次站了起来。他的温和态度似乎又恢复了一些,只不过没有全部恢复。但他身后的克雷默却是满面怒容。

“尊敬的阁下,请允许我宣布,考虑到您的希望,公民与移民部认为它虽然无法律效力,但决定对我的同行的当事人杜瓦尔事件举行听证会。”

威利斯法官身体向前探去,厉声说道:“我没有表示什么希望。”

“尊敬的阁下……”

“我没有表示什么希望,”法官坚决地说道。“如果该部决定举行听证会,那是它自己的决定。我这方面没有施加任何压力。明白了吗,巴特勒先生?”

巴特勒似乎咽下了一口唾沫。“是的,阁下,明白了。”

法官转向阿兰,严厉地问道:“你满意吗,梅特兰德先生?”

阿兰站了起来。“是的,阁下,非常满意。”他答道。

巴特勒和克雷默又一次急急商量起来。克雷默似乎在强调某一点。律师点了几次头,最后笑了起来。然后他又面向法官。

“还有一个问题,阁下。”

“嗯?”

巴特勒向阿兰这一侧看着问道:“梅特兰德先生今天下午有时间就这个问题作进一步商讨吗?”

威利斯法官皱起了眉头。这是在浪费时间。对立双方的法律代表之间进行私下会面,这与法庭毫不相干。

阿兰为巴特勒感到一丝发窘,他点点头答道:“有。”他想既然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没有必要故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A·R·巴特勒不理会法官的不满,仍旧温和地说:“对梅特兰德先生的肯定回答我很高兴,因为考虑到情况的特殊,尽早着手这件事似乎更好一些。因此公民与移民部建议在今天下午梅特兰德先生和他的当事人方便的时候举行专门听证会。”

阿兰沮丧地意识到,他被一位高超的钓鱼手钩住了。要不是刚才他过于顺从地同意,他本可以推说时间太紧,或有其他事务来驳回对方的建议……

如果这样来看的话,双方现在的比分相等。威利斯法官威严的目光在盯着他。“我们把它定下来也好。这样可以吗,梅特兰德先生?”

阿兰犹豫着,看了汤姆·路易斯一眼,见他耸了耸肩。阿兰知道,他们现在想的都是一样的:埃德加·克雷默再次看穿了他们的拖延计划,并且先发制人挫败了他们。现在,专门听证会定在了下午,即使有以后的法律程序,也可能不足以使杜瓦尔在岸上待到“瓦斯特维克号”起航。几分钟前看来唾手可得的胜利,现在似乎又退到远处去了。

阿兰很勉强地说道:“是的,阁下——可以。”

A·R·巴特勒宽厚地笑着,记者们蜂拥向门口。只有一个人影跑在了他们的前面——埃德加·克雷默。他的脸上神色焦色,身体紧张,急急地向法庭外走去,几乎是跑出去的。

当阿兰离开法庭时,他被七八个记者围了起来。他们刚刚用电话报告了他们的报道。

“梅特兰德先生,现在看前景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杜瓦尔?”“嘿,梅特兰德!这个专门听证会是怎么回事?”……“对了,它为什么那么重要?”……“给我们讲讲训令是怎么回事。你得到的训令是你要的那个吗?”

“是的。”阿兰用力答道。

更多的记者围了上来,几乎把已经够拥挤的走廊堵住了。

“那么……”

“你们看,”阿兰不满地大声道,“我不能谈论一个还在进行中的案子。这个你们是知道的。”

“伙计,你还是给我的编辑解释去吧,……”

“为了向社会呼吁,请给我们透露点东西吧。”

“好吧,”阿兰说道。人群立即静了下来。当从别的法庭出来的人走过时,记者们挤得更紧了一些。

“形势很简单,移民部已经同意举行专门听证会,调查我的当事人的情况。”

有些路过的人好奇地看着阿兰。

“由谁进行调查?”

“通常是一名高级移民官员。”

“杜瓦尔要到场吗?”

“当然,”阿兰说。“他得回答问题。”

“那你呢?”

“我也到场。”

“在哪儿举行,就是这个听证会?”

“在移民大楼。”

“我们能进去吗?”

“不能。这是移民部内部听证,不对公众和报界开放。”

“会后有什么声明吗?”

“关于这个,你得问克雷默先生了。”

有个人咕噜了一声:“那个神气的鸡奸犯。”

“如果已经决定了不让杜瓦尔入境,举行听证会又有什么用?”

“有的时候,在听证会上能发现新的重要事实。”不过阿兰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真正的机会在于进行法律上的拖延,可惜这一机会已被人家识破了。

“你对今天上午的事有何感想?”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谈。”

汤姆·路易斯悄悄地出现在阿兰身边。

“喂,”阿兰对他招呼道,“你跑到哪儿去了?”

他的伙伴轻轻回答道:‘我对克雷默有些好奇,于是我就跟出去了。喂,你和你那巴特勒定了时间没有?”

“我和他谈了。我们定在4点。”

一名记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兰答道:“专门听证会定在下午4点钟举行。好了,请原谅,我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从人群中脱出身来,和汤姆·路易斯一起走着。

当走到记者们听不到的地方时,阿兰问道:“克雷默后来怎么了?”

“没什么。他只是急着要去厕所。我在厕所里敌意靠到他身边,发现他有一会儿好象很痛苦。我想那可怜的杂种可能是前列腺有毛病。”

这就解释了埃德加·克雷默在法庭里的不安,尤其是在快结束时的痛苦表情。这一事实并不重要;不过,阿兰还是在心里把它记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前面楼下的宽大石头楼梯上。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特兰德先生,你再回答一个问题可以吗?”

“我已经解释了……”,阿兰转过身,愣住了。

“我想知道的是,”莎伦·德弗罗闪动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说道,“你们要到哪去吃午饭?”

阿兰既意外又高兴,问道:“你从哪钻出来的?”

“问得好,”汤姆说,他正打量着莎伦的帽子,那是一顶天鹅绒和网纱制作的薄薄的帽子。“你使我想起了春天。”

“我刚才也在法庭里,”莎伦笑了。“我偷偷从后面溜进去的。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阿兰真了不起,你看呢?”

“噢,当然。”汤姆·路易斯说道,“不错,他碰巧遇到了一个特别支持他的法官,不过他干得真了不起,不错。”

“律师们不是反应最快吗?可你们谁也没有回答我关于午饭的问题呢。”

“我还没有计划好呢,”阿兰说道,随后又眉飞色舞起来了。“对了,我们可以在事务所旁边请你吃意大利烘馅饼。”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莎伦走在他们中间。

“或者吃冒热气带奶油的意大利空心面,”汤姆催促道。“那热乎乎粘乎乎的肉汁,会从你的两个嘴角流出来,在下巴下面汇成滴滴涓流。”

莎伦笑了。“哪一天我会高兴来的。不过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们,爷爷问你们愿不愿到他那里去一下。他非常想直接听你讲讲事情的进展。”

能陪莎伦走一走的前景真诱人,但阿兰还是犹豫地看了看手表。

“用不了多长时间,”莎伦保证说。“爷爷在乔治亚饭店租了个套间,专门留着他到商业区时用。他现在就在那里。”

汤姆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套间他包租下来了吗?”

莎伦点点头。“我知道,那样太浪费了,我总是这样告诉他。有的时候那房间好几个星期也不用。”

“啊,要是我就不操那份心。”汤姆轻飘飘地说。“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前天我在商业区时正赶上大雨,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进到一家杂货店里去。”

莎伦又笑了。下到楼梯下面时他们站住了。

汤姆很快地打量了其他两个人的脸:莎伦,无忧无虑,自然大方;阿兰这时仍很严肃,他的一部分思绪显然仍在上午举行听证会的法庭里。汤姆想,尽管两人外表十分不同,但他们之间仍有温暖的共鸣。他怀疑他们是否关心的是同一件事,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一点。

想起他那怀孕在家的妻子,想起他那无牵无挂的单身汉的日子,汤姆暗自怀旧地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去。”阿兰真的说道。他拉起莎伦的胳膊。“不过我们快一点你介意吗?我还得参加下午的听证会。”他想,时间刚够作个礼节性的拜访,并顺便告诉德弗罗参议员到目前为止的背景情况。

莎伦问:“你也和我们一块去吧,路易斯先生,好不好?”

汤姆摇摇头。“谢谢你,可是这次不是我的节目。不过我可以陪你们走到饭店。”

阿兰和汤姆把德弗罗的孙女夹在中间,他们一块离开了最高法院大厦那声音回荡的大厅,从面临霍恩比大街那侧的大门走了出来。外面狭窄的街道上冷风刺骨,与温暖的楼内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阵大风吹了过来,几乎使他们迈不动步子。莎伦把她那件短黑貉毛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能在阿兰身边使她感到十分愉快。

“这天气是因为海风的缘故。”汤姆说道。前面有一条人行道,他在前面领路,灵巧地躲过车辆,到了霍恩比大街的北侧,然后转向西乔治亚街的方向。“今天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了。”

莎伦用一只手扶着她那顶不实用的帽子。

她对阿兰说:“现在,每当我想起海,我就想起那个偷乘者。一直待在船上是什么滋味啊。船上真的象报上说的那么糟吗?”

他简单地答道:“可能比那更糟。”

“如果你的官司打不赢,你会在意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会真的往心里去吗?”

阿兰回答时的那股激情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奇。“我会在意的要死。我会奇怪我的国家怎么会这样腐朽,丑恶,竟会拒绝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好小伙子,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宝贵人才……”

汤姆·路易斯平静地问:“你能保证他会是个人才吗?”

“是的,”阿兰有点意外。“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我想我不这么认为。”汤姆说。

“为什么?”莎伦问道。

他们已经来到西乔治亚街了。他们在路边等着交通灯,当灯转为绿色时,他们穿过了大街。

“告诉我为什么。”莎伦仍坚持着问道。

“我也说不清。”汤姆说。他们再次穿过霍恩比大街,来到了乔治亚饭店,在前面停下来躲着寒风。空气中有股湿意,使人感到就要下雨了。“我说不清,”汤姆重复道。“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想是一种直觉。”

阿兰劈头问道:“是什么使你有这种感觉?”

“在我给船长送‘如无反对,即行生效’令时,我和杜瓦尔谈了话:我当时问过你,我可不可以见见他,你忘了?”

阿兰点点头。

“所以,我就见了他,并且尽量想喜欢他。可是我感到他好象缺点什么,有某种弱点。甚至好象他整个人在中间有道裂纹。当然,也许这不是他的错,可能是由于他的经历造成的。”

“什么样的裂纹?”阿兰皱起了眉头。

“我说过了,这种事我没法具体说出来。不过我总觉得,如果我们把他弄上岸来,让他成了移民,他就会破成一堆碎片。”

莎伦说:“这样说是不是太模糊了?”她感到要保护阿兰,仿佛阿兰喜欢的什么东西遭到别人攻击了似的。

“是的,就因为这个我才一直没有提它,”汤姆答道。

“我想你说得不对,”阿兰想了一会说。“不过即使你说得对,它也改变不了事情的法律地位,包括他的权利什么的。”

“我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一点。”汤姆·路易斯说。他又拉了拉大衣的领子,准备转身走了。“总之,祝你今天下午好运!”

当阿兰和莎伦登上饭店第12层,顺着铺着地毯的走廊走到房间门口时,房间那硕大的双扇门正开着。从他们在街上与汤姆·路易斯分手后,他一路上都兴奋地感到,他们是那样互相靠近对方,直到他们走到房间的门口时他仍沉浸在这种兴奋中。透过开着的门,阿兰可以看到房间里有一个身着制服的老年服务员,他正在从一辆客房服务手推车上拿东西,那些东西显然是简易午餐,并把饭菜摆到起居室中间一张铺着白布的餐桌上。

德弗罗议员正坐在一把高背沙发椅上,面对着窗户外面的海港。听见莎伦和阿兰走了进来,他扭过头来,但没有站起来。

“啊,我亲爱的孩子莎伦,你能拉来当今的风云人物,我向你致敬。”参议员向阿兰伸出手。“请允许我祝贺你,我的孩子,祝贺你取得了极为惊人的成功。”

阿兰握住对方伸出的手。他不禁惊讶地发现,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参议员变得虚弱和衰老多了。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原来的红润完全不见了,他的声音也不那么有力了。

“现在还没有任何成功,”阿兰不安地说着。“恐怕还没有什么进展。”

“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不过你的谦虚倒很得体。嘿,我刚才还在收音机的新闻节目里听到对你的赞美呢。”

“那上面怎么说的?”莎伦问道。

“说那是人道主义的力量,是反对现政府野蛮暴政的巨大胜利。”

阿兰狐疑地问道:“他们真的用了这些词吗?”

参议员轻快地挥了挥手。“我也许做了一点解释,但基本意思就是这样。还说,年轻正直的律师阿兰·梅特兰德正义在手,彻底击败了对手。”

“如果真有人这么说了,那他以后可能要忙着修改这句话的。”阿兰说道。那位年长的服务员正站在他们身边,阿兰脱下大衣交给了他,他把大衣挂在了壁橱里,然后悄然离开了。莎伦打开了一扇侧门不见了。阿兰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背影,然后坐到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面对着参议员。“我们赢得了一个暂时的优势,这倒是真的。但由于我的一时愚蠢,我又把这个优势丢掉了一些。”他讲述了在法庭里发生的事,讲了最后如何被巴特勒骗了的事。

德弗罗参议员理解地点点头。“即使这样,我还得说,你的努力已经产生了出色的效果。”

“不错,”莎伦又出现了,她已脱去了户外衣服,露出了身上穿的柔软的毛织衣裙,。“阿兰真太了不起了。”

阿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反驳看来是没有用了。“不过,我们离让亨利·杜瓦尔被接纳为正式移民还差得很远。”

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回到了下面的海边和海港。阿兰转过头来,发现从这里可以看见布拉德海湾,海风掀起白色的良花。排排巨浪拍打在北岸上。一艘船正在离岸,这是一艘装粮食的船,吃水很深。看船上的标志,那似乎是一艘日本船。一艘温哥华岛渡船开进湾来,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线,然后向左舷慢慢转弯,靠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专用码头。其他的地方,还有别的船入港、离港,有货船、商船、客船,还有纵横交错的信号旗、缆索,好一派深水码头繁忙的景象。

最后,参议员说道:“啊,当然,也许我们最后达不到使你的偷乘者入境的目的。人有时可能赢得一些战役,却输掉整个战争。但决不要轻视这些战役的重要性。我的孩子,特别是在政治上。”

“我想我们早已谈过这个问题了,参议员,”阿兰答道。“我对政治没有兴趣,只想尽力帮助我的当事人!”

“不错!不错!”老人的话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烦躁。“而且你得承认,你在利用一切机会来表自这一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时年轻人的自我标榜实在是令人讨厌。”

阿兰一阵脸红。

“但你应当原谅一个政界老兵,”参议员又开口说道。“我喜欢你们足智多谋的行动带来的某些混乱。”

“我想这并没有什么不好。”阿兰尽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轻松。他不自在地感到,自己刚才的粗鲁并无必要。

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电话铃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进入房间的服务员接了电话。阿兰发现那人对这房间显得十分熟悉,好象他曾为参议员服务过多次,非常熟悉他的习惯似的。

参议员对阿兰和莎伦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先吃午饭?在你们身后呢。我想你们要什么那里有什么。”

“好吧,”莎伦说道。“可您不吃点什么吗,爷爷?”

参议员摇摇头。“现在不吃,亲爱的,也许过一会能吃。”

服务员放下电话,走了过来。他说道:“是您向渥太华要的长途电话,博纳·戴茨先生在等着与您通话。您在这接吗?”

“不,我到卧室去接。”老人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接着好象力量不够似的,又跌回到椅子里。“我的天,我今天好象有点沉。”

莎伦关切地跑到他身边。“爷爷,您不该总这样用力。”

“尽胡说!”参议员伸出手去,抓住莎伦的双手,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需要我帮忙吗,先生?”阿兰伸出手去。

“不用了,谢谢你,我的孩子。我还没准备跛呢,只是为了克服地球引力我才需要一点点帮助。至于漫步行走我一直行,但愿以后永远能行。”

说着,他走进莎伦刚才进去的那扇门,随手把门半掩上。

“他没事吗?”阿兰犹豫地问道。

“我不知道,”莎伦的眼睛仍在看着那扇门。然后又望着阿兰说道:“即使他不行,他也不让我帮他做任何事。为什么有的男人这么固执?”

“我可不固执。”

“还不算太固执!”莎伦笑了。“你的固执是时起时伏的。不管它,让我们吃午饭吧。”

午餐桌上摆着维希奶油浓汤,砂锅炖虾,咖喱火鸡翅,胶冻口条等。那位老年服务员急忙走了上来。

“谢谢,”莎伦说道,“我们自己来。”

“好吧,德弗罗小姐。”他毕恭毕敬地倾了一下头,然后走了出去,关上双扇门。起居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了。

阿兰盛了两杯维希奶油浓汤,递给莎伦一杯。他们站着呷起汤来。

阿兰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他慢吞吞地问道:“当一切事情都结束以后,我还可以看见你吗?”

“我希望能,”莎伦笑了。“不然的话,我就得总待在法院外面。”

他能嗅到他在她家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快活,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阿兰放下他的汤杯,果断地说道:“把你的给我。”

莎伦抗议道:“我还没喝完呢。”

“别管它。”他伸出手去拿过杯子,把它放到了餐桌上。

他的双手伸向莎伦,她靠了过来。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他拥抱住她,他们的双唇轻轻地贴在了一起。他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正在空中飘浮。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自从圣诞节那个早上以来,我一直都在想这一天。”

“我也是,”莎伦愉快地说道。“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

他们又亲吻了起来。好象从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传来了德弗罗参议员的声音,声音是从半开的门中传来的,象是被捂住了一样:“……这么说是出击的好时机,博纳……当然你要在众议院带头……豪登陷于被动……太妙了,我的年轻人,太妙了……”在阿兰听来,这些话无关紧要,并且与己无关。

“别担心爷爷,”莎伦耳语道。“他给渥太华打电话一说就是半天。”

“别说话,这是浪费时间,”阿兰说道。

10分钟后,里面的声音停止了,他们急忙分开了。隔了一会儿,德弗罗参议员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到餐桌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也许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饭菜几乎一动没动,但他什么也没说。

喘了一阵气后,参议员宣布道:“我有几件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阿兰带着一种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感觉问:“政府让步了?他们要让杜瓦尔留下吗?”他真心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正常。

“不是这些。”老人摇摇头。“说实话,如果发生这种事,那反而要破坏我们的计划。”

“那是为什么?”阿兰的思索已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意识到老人显然仍把政治放在首位,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说呀,爷爷,什么消息?”莎伦催促道。

参议员用夸张的语调说道:“议会反对党明天要在渥太华举行正式议会辩论,支援我们年轻的亨利·杜瓦尔。”

“你看这有用吗?”阿兰问道。

参议员厉声答道:“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是不是?而且这还会使你的当事人一直作个新闻人物。”

“是的,”阿兰承认道。他又沉思地点点头,“这当然可以在那方面帮助我们。”

“我相信会的,我的孩子。所以在今天下午的专门听证会上要记住,还有其他人在为同一事业而努力。”

“谢谢你,参议员,我会记着的。”阿兰看了看表,意识到他该走了。他走向服务员为他存放大衣的地方,心里仍感到莎伦在他身边。

“关于今天下午的活动,”参议员德弗罗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阿兰穿上大衣,转过身问道:“什么建议,先生?”

老人的眼里闪动着揶揄的笑意。他说道:“你可不可以在听证会开始之前的什么时候,擦去你脸上的口红印?”

在差5分到4点时,移民部的一名职员礼貌地把阿兰·梅特兰德领进海边移民大厦的一间会议室里。关于亨利·杜瓦尔的专门听证会就要在这里召开。

阿兰看见,这完全是一间只注意实用的房间。它有15英尺宽,30英尺长。周围四壁饰的是油漆胶合板墙板,四周的墙板上都是花纹玻璃,一直到天花板。会议室中间是一张朴素的桌子,这张桌子同样也是油漆的。桌子周围整齐地摆放着5把木椅。在每把木椅前面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支削好了的铅笔。4只烟灰缸整齐地顺着桌子摆成一条直线。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些杯子和一大杯冰水。房间里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在阿兰前面已有3个人进来了。一个是红头发的年轻女速记员。她已经坐下了,她面前的记录本已翻到了空白页上,现在她正在无精打采地审看自己修剪好的指甲。第二个是A·R·巴特勒,他带着高傲而漫不经心的神情,倚坐在桌子的一个角上。和巴特勒一起聊天的是一个矮胖粗壮的人,就是那个留着象牙刷一样的小胡子的人,上午阿兰曾看见他陪同埃德加·克雷默参加法庭的听证会。

巴特勒先看见了阿兰。

“欢迎,并且祝贺你!”他站起身来,宽宏而热情地笑着伸出手来。“从下午的报纸上看来,我们这位是人人皆知的英雄。我想你看到那些报纸了?”

阿兰不无窘态地点点头。“是的,我看了。”他刚离开莎伦和参议员就买了下午早版的《温哥华邮报》和《移民报》。这两份报纸都把上午的法庭听证会作为头版头条,并且加上了突出阿兰的照片。在《温哥华邮报》上登的丹·奥利夫的文章中,他看到有这样的句子,如“机智的法律行为”,“梅特兰德的一次成功的政变”,还有“策略上的胜利”。《移民报》对杜瓦尔依然不象《邮报》那样热烈,也没有用过多的赞美之词,不过大多数事实报道得还基本准确。

“咳,如果没有报纸,我们的律师可怎么办呢?”巴特勒轻快地说道,“虽然报道有不精确的地方,但这却是我们能享受的唯一广告。噢,对了,你认识塔姆金希尔先生吗?”

“不,我想我不认识。”阿兰说道。

“我叫乔治·塔姆金希尔。”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自我介绍道。他们握了握手。“我是移民部的,梅特兰德先生。听证会将由我主持。”

“塔姆金希尔先生对这类事很有经验,”巴特勒说道,“你会发现,他非常公正。”

“谢谢你。”他将要观察一下,阿兰想。但至少不是由克雷默来主持,这使他很高兴。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移民官领进了亨利·杜瓦尔。

阿兰上次看见杜瓦尔时,这个年轻的偷乘者由于在船舱里干活,弄得满身灰尘和油污,头发都粘到了一块。而今天,他浑身上下十分洁净,脸刚刮过,长长的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衣着很简单:象以前一样,他仍穿着一条打补丁的工装裤,一件同样是打了补丁的蓝水手卫生衫,一双旧布鞋——说不定是船上哪个船员扔掉的。

但与往常一样,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和眼睛:一张圆圆的、结实的,象小孩子似的脸;一双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渴求和智慧,但他的眼睛后面却一直隐藏着警惕的神情。

塔姆金希尔点了一下头,那个穿制服的人退了出去。

杜瓦尔站在门口,他专注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屋里的一张张脸。最后他看见了阿兰,于是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重逢的热情微笑。

“你好吗?亨利?”阿兰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杜瓦尔的胳膊上。

“我好,真好。”亨利·杜瓦尔点点头,然后盯着阿兰的脸,满怀希望地问,“现在,我工作加拿大——留下?”

“不,亨利,”阿兰摇摇头。“恐怕现在还不行。但这里的几位先生要问你问题。这是一个听证会。”

年轻人向四周打量着。他有点紧张地问道:“你和我在一起?”

“是的,我也待在这。”

“梅特兰德先生,”塔姆金希尔先生插进来说道。

“嗯?”

“如果你希望和这个年轻人单独待几分钟,我们其他人很高兴先退出去。”他礼貌地说道。

“谢谢你,”阿兰说道,“我看不必了。我只是想向他解释一下……”

“请尽管解释吧。”

“亨利,这是加拿大移民部的塔姆金希尔先生,这位是巴特勒先生,是位律师。”阿兰介绍时,杜瓦尔的目光从第一个人脸上转向第二个人,两人都亲切地点点头。“他们将问你问题,你必须诚实地回答,如果你有听不懂的地方,你必须说出来,我会给你解释的。但你不能隐瞒任何情况。懂了吗?”

年轻的偷乘者用力点了点头。“我讲真话,一直真话。”

A·R·巴特勒对着阿兰说道:“顺便提一句,我们将不提任何问题。我们只是来旁听的。”他温厚地笑着。“可以说,我的职责是确保法律得到认真执行。”

“在这一点上,我的职责也是一样。”阿兰直截了当地答道。

乔治·塔姆金希尔已经坐在了首席的位置上。“好,各位先生,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他有力地宣布道。

阿兰·梅特兰德和亨利·杜瓦尔坐在桌子的一侧,女速记员和A·R·巴特勒坐在他们对面。

塔姆金希尔打开了他面前的一份卷宗,从上面挑出一份材料,然后把一份副本递给速记员,接着用谨慎、精确的声音读了起来。“本听证会是依照移民法的规定,于1月4日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温哥华市移民大厦举行,主持人是我——公民与移民部根据移民法第11章第1条的规定任命的专门调查官乔治·塔姆金希尔。”

他单调地继续念着那份官样文章。阿兰想,一切都貌似正确无误。他对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几乎不抱任何幻想,而移民部不可能仅仅由于履行了一遍正式程序,就改变了自己原来的顽固立场,特别是这一程序还是移民部自己控制的。而在听证中不大可能发现新的事实。然而由于是他要求举行的这一听证会,因此全部的手续和程序就都必须履行。即使在此时,他仍在自问,自己的努力到此为止究竟有什么结果呢?然而在法律上,一个人一次只能采取一个步骤,同时期望着在走下一步之前会出现新的情况。塔姆金希尔读完了开头语,然后问亨利·杜瓦尔:“你知道为什么举行这次听证会吗?”

年轻的偷乘者急切地点着头。“是的,是的,我知道。”

塔姆金希尔看了一下备忘录,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求,并且自己支付费用的话,你有权请法律代表来代表你参加这次听证会。这位梅特兰德是你的律师吗?”

又一次点头。“是的。”

“你愿意用《圣经》宣誓吗?”

“是的。”

通过这种常见的仪式,杜瓦尔保证他将讲实话。速记员用普通写法写道:“亨利·杜瓦尔正式宣誓,”她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闪动着光泽。

塔姆金希尔放下备忘录,默默地抚摩着自己的小胡子。阿兰知道,从现在开始,下面的问题都将是即席的了。

塔姆金希尔平静地问道:“你的确切名字是什么?”

“我的名字,亨利·杜瓦尔。”

“你是否曾用过其他名字?”

“从来没有。那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我从没见过他。我母亲告诉我。”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自从杜瓦尔12天前到港以后,丹·奥利夫和阿兰都曾问过他这些问题。现在又在重复。

问答在继续着,每次只要一个简短的回答。阿兰的心里不得不承认,塔姆金希尔的确是一个熟练而认真的调查官。他的问题提得简单、直接而且平静。他尽可能按照年代顺序提问。当由于语言的困难出现误解时,他耐心地回过头去澄清。他没有丝毫草草结束、威吓、羞辱对方的企图,他没有使用任何花招。塔姆金希尔没有一次提高声音。

每一个问题和回答都被速记员认真地记录在案了。阿兰意识到,这一听证会记录显然将是一个恰当履行程序的典范,任何人都难以用有误或不公正的理由向它提出异议。A·R·巴特勒不时赞许地点点头,显然他也这样想。

在问题中一点一点形成的关于亨利·杜瓦尔的故事,和阿兰以前听过的几乎一样;在一艘无名船上孤独地出生;回到的黎波里;童年的早期——贫困和流浪,但至少还有母爱……接着,当他六岁时母亲死了。此后便是可怕的孤单,在土著人居住区里象牲畜一样活着;一个索马里老人收留了他。随后再次流浪,但这次是一个人流浪。从埃塞俄比亚到英属索马里……再到埃塞俄比亚……混迹于一个骆驼帮;为换口饭吃而工作;与其他孩子一块穿越国界……

后来,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曾引为是自己家乡的法属索马里拒绝他入境……痛苦地发现自己没有归属,没有任何证件,在官方的眼睛中根本不存在……退回马撒瓦,沿途扒窃;在市场上被人发现;仓皇逃跑;恐惧那些追赶者……还有那艘意大利船。

那意大利船长的愤怒;水手长的残忍;半饥饿,最后逃跑……贝鲁特船坞;卫兵;又一次恐惧,一个阴影;绝望中爬上了这艘无声的船,再次成了偷乘者。

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被发现;杰贝克船长;第一次遇到善良;企图让他下船;被屡次拒绝;“瓦斯特维克”号成了监狱……漫长的两年;失望、拒绝……到处是紧闭的国门:欧洲、中东、英格兰和美国,可他们宣称自由……加拿大是最后的希望了……

阿兰·梅特兰德真想知道,谁听到这样的事能无动于衷呢?他一直在观察塔姆金希尔的脸。阿兰确信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同情。调查官有两次在问问题时迟疑了,表情茫然,手指捋着胡子。是他内心的腾翻使他停顿吗?

巴特勒的脸上已没有笑容了。有好一会他在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但是,同情是否能发生作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几乎过去两个小时了,听证接近尾声了。

塔姆金希尔问道:“如果允许你在加拿大留居,你将干什么呢?”

甚至在经过这样长时间的询问之后,杜瓦尔仍然满怀热切地答道:“我先上学,然后工作。”他加了一句,“我工作好。”

“你有钱吗?”

亨利·杜瓦尔骄傲地说道:“我有7美元30美分。”

阿兰知道,这是那些公共汽车司机们在圣诞节除夕收集的。

“你有什么个人财产吗?”

仍是充满热切地回答:“是的,先生,有很多:这些衣服,一台收音机,一只钟。人们送我这些,还有水果。他们什么都给我。我非常感谢他们,这些好人。”

又是一阵沉默。速记员翻了一页。

最后,塔姆金希尔说:“有人要给你工作吗?”

阿兰插嘴说道:“如果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

“可以,梅特兰德先生。”

阿兰在公文包里迅速地翻着,找出两张纸。“在过去的几天中,我们收到许多信件。”

微笑又回到了巴特勒的脸上。“是的,我相信肯定会有的。”

“有两个地方提出了具体的雇用聘请,”阿兰解释说。“一个是‘熟练铸造公司’,另一个是‘哥伦比亚拖船公司,’他们想雇杜瓦尔当甲板水手。”

“谢谢。”塔姆金希尔读了阿兰递过来的信件,然后又递给了速记员。“请把名字记下来。”

当信件被递回来时,调查官问道:“梅特兰德先生,你打算继续询问杜瓦尔先生吗?”

“不,”阿兰说,不管下面要发生什么,前面的询问已经比任何人的想象都彻底了。

塔姆金希尔摸摸胡子,然后摇了摇头。他张嘴要说话,但又停住了。他看了看面前的一份卷宗,从中拿出一份印刷的表格,用钢笔填上了里面的几栏。其他的人都在等着。

咳,阿兰想——结果,还是一样。

塔姆金希尔径直地看着年轻的偷乘者。“亨利·杜瓦尔先生,”他说道,然后垂下眼帘看着那张表格。他平缓地念道:“根据本听证会上取得的证据,我作出决定,你无权进入或留居加拿大。你已被证明属于移民法第5章第(7)段中所描述的被禁止入境类,因为你不符合《移民条例》第18章中第1、3、8条中要求的条件。塔姆金希尔再次停下来看着杜瓦尔。然后他又坚决地念道:“因此,我命令将你拘禁并驱逐到你来加拿大之前的地方,或者到你有其公民权的国家,或者到其移民部批准你入境的国家……”

拘禁并驱逐……第5章第(7)段……第18章1、3、8条……阿兰·梅特兰德想,我们用文雅和华丽的词藻粉饰野蛮,却把它称为文明。我们自己就是钉死耶稣的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可我们都自称是基督教国家。我们仅仅放进来100名患结核病的移民,便捶胸顿足地吹嘘自己的公正大度,却看不见还有成千上万的人由于那场战争家破人亡,而加拿大正是在那场战争中致富的。由于实行有选择的移民政策,拒发签证,我们判处了多少家庭和儿童终生受苦,甚至死亡。我们都转过脸去,以便什么也看不见,嗅不着。我们拒绝并摧毁一个活人,然后又为自己的耻辱找理由。并不管我们做什么,不管我们多么虚伪,我们总、能找到一条法律或规定来为自己辩解……第5章第(7)段……第18章第1、3、8条……

阿兰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想离开这个房间,以领受外面的冷风,还有那新鲜的空气……

杜瓦尔抬起头来,他那幼稚的脸上显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情。他只简单地问道:“不行?”

“不行,亨利。”阿兰慢慢地摇一摇头,然后把一只手放在对方穿的那件带补丁的卫生衫的肩上。“我很遗憾……我想你找错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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