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联吴制魏
一
徐庶的影子消失之后,孔明仍望着那个方向好一阵子。
“何时才能再相见呢?”
和平到来的那一天,就是再会的日子吧。孔明不知何时紧咬着嘴唇。
“军使,东吴的军使来了!”背后突然传来叫声。
孔明急忙走到刘备身边。孔明老早听说,东吴孙权一听到刘表的死讯,便派遣鲁肃为吊问使,前往荆州。消息并非来自甘海,而是在东吴的孔明之兄诸葛瑾派人急报的。诸葛瑾即使对弟弟也不会泄露机密,此次鲁肃前去,是公开吊问,并无秘密可言。只不过,虽名为吊问使,自然亦兼有侦察荆州实况的任务。
“鲁肃充当吊问使,动身前去了。”
孔明之兄在急报中特别提到这句话。光这句话就够了。鲁肃的立场一直是反对曹操,主张东吴独立,他深知光凭东吴之力不足以抗拒曹操,自然想到和荆州合作。然而,合作的交涉对象突然亡故,现在又该和谁交涉呢?鲁肃想亲自观察、判断,才自告奋勇当吊问使,亲至荆州之地。
襄阳已然投降,鲁肃不可能与向曹操投降的势力缔结反曹操联盟。但荆州却仍有反对向曹操投降的势力,鲁肃也只能以其为交涉对象。
“左将军,”孔明对刘备说,“请告诉东吴的军使,说我们打算去苍梧。”
“嗯,……演一演戏吧。”
刘备心有默契。如果就这样接受东吴合作的提议,可能会被认为败军捡到便宜,而受其轻视。因此,倒不如明白告诉对方自己还有其他去处。
鲁肃出身临淮东城的名门,出生后没多久,即失去父亲,由祖母养育长大。家里原本富裕,但他生性慷慨,出手大方,将钱财用来召集年轻人,供给衣食。在南山以狩猎为借口,举行军事训练。当地父老批评说:“出了这个狂人,鲁氏家道衰矣!”
年轻的周瑜那时当居巢县县令,偶尔经过临淮。袁术这时候还是霸者之一,这一带在其势力范围内。袁术有意延揽周瑜,但周瑜宁愿栖身在居巢县,主要是因为他通过观察袁术的人品,认为还是远离他为妙。周瑜至居巢就任时,带领数百名部下前往,他向临淮的鲁肃请求援助粮食。鲁肃家里有两座储存三千石(当时一石约二十七公斤)白米的仓库。鲁肃指着其中一座仓库,若无其事地对初见面的周瑜说:“里面大概有三千石的米,请任意取用。”
袁术看中鲁肃,任命他为东城的县令。鲁肃和周瑜一样,看出袁术没什么前途,带着百余名年轻人,去投靠居巢的周瑜。没多久,周瑜跟随东吴的孙策,鲁肃也随行。时值建安三年(198年),周瑜二十四岁,鲁肃大他三岁。此后,即使孙策阵亡,两人一直都是孙权阵营的重臣。
事隔十年,鲁肃充当吊问使前往荆州,已进入三十七岁的盛年。
“将军,将前往何处?”鲁肃问。
“想去投靠苍梧的吴巨。”
“哦,苍梧郡,远在他处啊。将军和吴巨是何等关系?”
“建安二年至三年间,我在曹公麾下时和他熟识。”
“那是十年前的事啰!”
“是啊,我想他还记得我吧。这人不错,应该会接纳我才对……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就是了。”
刘备只是在演戏,但演技一流,让提供剧本的孔明甚为佩服。刘备说“担心”二字时,表情令人觉得他有穷途之慨。
“人也许不错,但恐怕不会接纳将军吧?”鲁肃说。
“为什么?”
“将军会率领军队前去吧?对方恐将认为将军有所企图。任何人都会……”
“话是没错,可是,我怎么能够丢弃与我共苦的将士呢?”
“像将军这等气度的人,去投靠吴巨,不是有点奇怪吗?将军何不自立?将军只要将曹操赶出荆州,就可在此地自立。”
“赶出去?我现在才被曹操赶到这里来呢。”刘备苦笑。
“将军,”鲁肃坐正身子,说道,“将军如果有这个意思,在下的主君愿倾力相助。问题只在于将军有无此意愿。在下以为,视曹操为汉贼的英雄,此时必须携手合作才行。”
“有没这个意思?倒不是没有,只不过……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才在那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呢。”
“那儿?将军是说当阳吗?在下认为曹操在那一带力量有限。远征之兵疲惫,而且对南方之地不熟,再下去就是水乡泽国,他们必不善水战。”
“我听说曹操军曾挖湖,训练水战。”
“那种玩具湖、玩具船……哈!哈!简直是扮家家酒嘛。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不过,曹公可是很强的啊!”刘备耸起肩。
“豫州牧啊!”鲁肃改口称呼。先前都称刘备为将军,因为刘备官拜左将军,也曾当过豫州牧,“您可曾与孙讨虏交战过?”
“很幸运的,不曾有过。”刘备回答。
孙权曾受曹操赐封“讨虏将军”的称号。豫州牧、左将军、讨虏将军,这些官职、称号的源头,都在实力者曹操身上。
“那真的是幸运。”这回轮到鲁肃耸肩了。
“孙讨虏应该很擅长水战!”刘备口吻像是赞叹一般。
“刘豫州,”鲁肃语气似乎有点不耐烦,“重点是您的意愿要强啊。您麾下的兵力之外,江夏太守的兵力也有一万,不是吗?而且,水军不是没损伤吗?”
鲁肃的声调原本热络,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冷却下来。他拼命想说服刘备振奋起来。他到汉津时,听说除了被曹操追赶的刘备军之外,关羽所率领的水军也来到了。
“莫非……”
鲁肃闪过一个念头。他此刻正在说服刘备去投靠孙权,刘备说他吃败仗已无斗志,想逃到南方的苍梧,言下之意是已对天下断念。但,果真如此吗?
既然江夏太守刘琦的万余兵力无损伤,那么,顺汉水而下的关羽水军应该也一样无损伤。据说,关羽率领着一万名精锐。
“莫非刘备想保住兵力?”
鲁肃突然有这样的念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刘备就对天下尚未断念,也许是想将曹操诱进南方,逼他从事不擅长的水战,以逆转形势。不过,面对具压倒性优势的曹操军,两万、三万的兵力可是以卵击石啊。再怎么说,刘备都需要援军,莫非刘备一开始就想到要跟东吴结盟?
也许比起东吴的孙权,败逃的刘备更热衷于结盟。但他看到我拼命在游说,故意说要去苍梧,假装没有这个念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鲁肃不就被耍了吗?
“子敬阁下,在下也曾建议主君与东吴结盟。其实,我们才更热切想结盟。请向讨虏将军转达此意。”
孔明一听鲁肃语气转冷,便缓缓说道。
“哦!这声音……”鲁肃眼光转到站在刘备身后的孔明身上,“莫非是子瑜阁下的令弟,不只声音像,连容貌都……”
“是的,在下诸葛亮。”孔明点头示意。
二
曹操不再追击在当阳溃败的刘备军,而顺势南下进入江陵。刘琮投降,曹操得以兵不血刃地占领襄阳,但襄阳已无一艘可用的战船。
“关羽率领所有水军下汉水……”
曹操听到此事,恨得咬牙切齿。
并吞荆州后的下一个目标是东吴,而和东吴交战,当然要打水战。*乌丸之后,在邺都的玄武苑造湖,施行水战训练,为的就是要和东吴决战。曹操的计划是,攻陷襄阳时,先接收汉水水军,再在江陵合并荆州的长江水军,但没想到汉水水军被关羽带走了。不过,就荆州整个水军而言,主力还是以江陵为中心的长江水军,汉水水军在量上根本不能相比。
“动作再慢一点,说不定连长江水军都保不住了。”
这就是曹操急着赶往江陵的原因。到江陵一看,水军尚未被染指,兵器库、粮食库也都原封未动。
“还好!”曹操喘了一口气。
曹操想乘着并吞荆州之势,一鼓作气击破东吴。曹操此次远征特别重视气势,他之所以没有追击处于溃灭状态的刘备军,一方面是怕中对方的诡计,但另一方面却更担心气势受挫。
“应该蓄存实力。”喘一口气之后,曹操对重臣们如此说道,这话似乎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进驻江陵以后,曹操当即论功行赏,他任命归降的刘琮为青州刺史,封支持荆州投降的重臣蒯越等十五人为侯,并释放因反对袭击曹操后背、遭刘表怀疑而被下狱的韩嵩,拔擢为大鸿胪。蒯越被任命为光禄勋,刘光为尚书,邓义为侍中,文聘则被任命为江夏太守。虽然这之前刘表已任命长子刘琦为江夏太守,但曹操一点也不当回事。
曹操优遇投降者,主要是针对东吴。曹操知道孙权阵营也有不少人主张向他投降,重臣张昭便是其中之一。
“子布(张昭的字)太老实了,似乎缺乏说服力,恐怕说不过那些年轻人。”
曹操正确掌握东吴的情报,他虽然希望东吴投降,却也不怠于备战,到达江陵便立即编组水军,并展开训练。
曹操所谓的那些年轻人,其实是东吴的主战论者周瑜和鲁肃。年轻也只是和五十三岁的和平论者张昭相比而说的,他们两人也都超过三十岁了。还有些人比他们更年轻,那就是二十八岁的诸葛孔明和二十七岁的东吴主君孙权。
三十七岁的鲁肃充当吊问使前往荆州,因遇战争,到当阳附近即折返。——此消息亦传至江陵的曹操耳中。曹操相当关切情报的搜集。
“刘备派一名叫诸葛孔明的年轻人随鲁肃回去。”
一位幕僚向曹操禀报这样的情报。
“那是隆中的卧龙,我听过这个人,应该是徐庶的朋友没错。去问问徐庶,看他是何等人物。”曹操说。
曹操居然记得刘备在荆州当客将时延揽的新人名字,但他不亲自去问徐庶,而叫幕僚去问,也许是并不太重视这件事。他心想刘备看中的人应该是有两下子,但此人既然比徐庶年轻,不至于有什么了不得吧。
被问及孔明的事时,徐庶只说些不伤大雅的话:“这个人学识渊博,思虑深入,而且富辩才。”
曹操听幕僚这么说,嘀咕一句:“是辩士啊。”
曹操心想:现在刘备不凭借孙权之力,只有自灭或逃亡了。为说服孙权施以援手,当然要派遣一位能言善道的人,这个角色不适合关羽、张飞,乃至赵云。和这些武将相比,诸葛孔明这名青年可能好一点吧?
“禀丞相,我们是否也应该派辩士去?”幕僚问。
曹操摇头,回答:“一封信比一名辩士更来得有效。”
曹操认为派遣辩士,还不是去劝降,那倒不如送一封恫吓的信,还更具效果。对文章颇有自信的曹操,已经在脑中打好草稿:
……近奉辞,伐罪人,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之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所谓会猎,字面意思是相会狩猎,真正的意思则是挑战。
“据刘备阵营内传来的密报,一名叫诸葛孔明的年轻人,自愿当使者。”
幕僚禀告新情报。
刘备的行辕中,亦有人私通曹操阵营。处于乱世,明日不可预料,有朝一日说不定天下归于曹操,此种私通当可用来表功。
“什么?你是说这不是刘备下的命令?”曹操扬起单边眉毛。
“是的。据说左将军原本想逃往苍梧的。”
“是吗?……刘备是还有这个地方可去。也许他已心灰意冷,想抛弃一切去这地方……难道刘备说出这个念头,却被孔明这年轻人给打消了?”
曹操陷入沉思中。
又有一名幕僚进来,禀告新情报:“刘备的军队没在夏口驻足,又往东去。”
“往东?”
“和我们正好反方向。”
“他正朝往东吴。孙权的阵势已推进至柴桑。战火就要点燃了。”
曹操点头说道。他昨夜已获悉孙权大本营已移至柴桑。
三
如同曹操所推测的,刘备外表似乎仍有统一天下的热情,但中途的确曾兴起放弃的念头。
天下统一是万民之幸。
诸葛孔明相信这一点,也以此为最高理想,为实现此一理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例如,刘表一死,他力劝刘备取下刘表的荆州,便是基于这个因素。但,刘备却说了一句“我不忍心”,而没接纳他的建议。
刘备从曹操阵营逃出,刘表二话不说就欣然接纳他,刘备忘不了这个恩惠,无法乘刘表亡故之际而背叛其子。
“景升公对左将军的确恩重如山,但那是私恩。万民之幸和私恩,何者为重?”
诸葛孔明以此言逼迫刘备。刘备一脸为难,无力地摇头。
“这是什么话?不用说也知道何者为重。”
孔明已按捺不住,刘备却还拘泥于私恩,因不忍心而为难,这是他高于他人的情操。
“应该让这种人君临天下。”孔明内心如此慨叹。
心怀天下的人毕竟异于常人,我孔明岂可将自己的价值判断硬套在刘备身上?——孔明以此自责。
“一切都拜托先生了。先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孔明临去柴桑时,送行的刘备这么说。孔明不觉用手捂住嘴巴,担心自己失笑。无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人,居然对部下这么说,岂不好笑?
建议刘备军由夏口往东移进的人,是鲁肃。既然刘备有意与孙权结盟,驻屯地当然最好能尽量靠近对方。鲁肃对那一带的地理相当熟悉,建议说:“樊口那地方不错,适合大军驻屯。左将军的一万多水军也可以在那儿靠岸。”
孔明和鲁肃一起赴柴桑。途中两人天南地北聊了不少话。
“这个人真像我的主君。”
孔明不知何时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鲁肃的个性似乎也是明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到头来还是依感情做了最后的决定。可能就因为这个缘故,鲁肃很能体会刘备的心情。
“阁下的主君,是属于不会被部下背叛的那种人。”在下长江的船上,鲁肃这么说。
“怎么说呢?”孔明问。
“怎么说?阁下倒想想看,这样的人谁背叛得了?他应该可以说是幸运的人吧。真的,的确……”
鲁肃似乎对刘备甚为倾心,一时还找不到形容词呢。孔明为此感到高兴,因为东吴应该也有许多谋士,鲁肃必定会站在支持结盟的这一边。
行船的旅程很枯燥,孔明便听鲁肃谈论有关东吴重要人物的种种。
当地出身的人肯定是赞成降服于曹操,代表性人物为彭城出身的张昭。他们似乎倾向于“主君要我们自己挑选”,乱世必须有指导者,他们想尽可能挑选有能力的人,为他们消除灾厄。这一点和荆州一样。
荆州的主君是刘表,但刘表未必是绝对的主君。因此当曹操来攻时,蒯越、蔡瑁等人便投降了,对他们而言,只是用曹操替换刘表而已。一旦出现更有能力的人,替换又何妨?
“张昭就等于是荆州的蒯越……”
孔明想到这里,意外地发觉两者类似的地方可真多,不觉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鲁肃皱起眉头问道。
“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心里想的却很相似。而且,天下英雄也有不少人是相似的。真有趣。”
“是吗?在下却以为人大抵都不相似。光是曹操南下这件事,原本交情不错的朋友,都会闹不同意见,真是十人十色啊。”
“阁下和周郎意见相同吧?”孔明问。
周瑜字公瑾,一般都称呼他为周郎。“郎”这个称呼,含有年轻又有威势的美男子之意味,《三国志》他的传中,称他“有姿貌”。也就是说,他是相貌非凡的美男子。
在东吴阵营,周瑜和鲁肃是众人皆知的主战派双璧。
“意见也不是完全相同。反对曹操这一点是相同,但做法不同,周郎有我无法模仿的地方。”
“什么地方?阁下是不是比他年长?”
“和年龄无关吧?周郎他……怎么说才好呢?……毫不犹豫。”
“那是果敢啰?”
“很难说清楚。”
鲁肃否定用“果敢”来形容周瑜,大概光用这两字没办法说得贴切吧?
孔明已大略体会出来了。鲁肃是刘备型的人物。不管说什么为天下苍生,就是无法攻打恩人的遗孤。和鲁肃相比,周郎又似乎和孔明相似。如果能自己裁决,孔明必定毫不犹豫地攻打襄阳的刘琮吧。
“和鲁肃比起来,周瑜恐怕更难缠。”孔明这么觉得。
“不谈这个……”鲁肃改变话题,“阁下不像令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不是说像吗?”
“容貌是像,声音也像,但内涵不像。对,就是内涵不像。”
“是吗?”
孔明突然沉默下来。他大概十五年没见过哥哥了。七岁的时候分开的,当时哥哥已经是大人了。在和孔明分手之前,哥哥刚过完被认定为成年的加冠仪式。尽管说是大人,哥哥也不可能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孔明自己也有所成长。尤其在想法方面,如果两个人相同才是奇怪呢。
哥哥臣随孙权,据说目前人在柴桑。虽然一直有信函往来,十五年来的首度会面,也足够让孔明兴奋的了。
长江的水波之间,突然浮现继母的容影。
四
一到柴桑的阵营,孔明立即去哥哥那儿,打算次日才与孙权会面。为养子的事往来于荆州的那干人也在哥哥身边,孔*情宽松不少。
“娘呢?”孔明问。
继母也是母亲,在儒教体制下,询问双亲起居,是为人子的义务,当然要先问才行。
“很健康,在阳都那段期间常生病。迁来江东之后,就绝少生病了,想必是水土较能适应吧。”诸葛瑾说。
移居江东之后,继母身体意外地转好,此事曾听往返荆州、江东的甘海多次提起,孔明也知道。
“哥哥身体健康,是最好不过了。”
“不,我也已经三十过半了……今天我们就全不谈公事吧。”
“好啊。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孔明一下子觉得温馨起来,也许应该说,哥哥这边表现得比孔明更为热络。孔明在这时候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有冷峻得令自己都吃惊的东西。他之所以想辅佐刘玄德,其实是因为自己受到刘备那不可思议的热情所围绕,让自己觉得活得像个人样。刘备是需要孔明,但孔明可能更甚于此,没有刘备也许无以活下去呢。
“比我想象的还要圆熟。”哥哥说。
“哥哥是指我吗?”
“是啊。我从甘海口中得到的印象,你似乎像被研磨过的刀子那般。”
“哦,甘海这么说吗?”
“不,甘海倒没这么说,是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出来的。娘对你也有点心疼,曾提说你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这又……”
孔明听说继母为自己的事心疼,胸口一下子绷紧起来。
“我回去会告诉娘,你的情况比想象的还好。”
“谢谢。”
话题转至乔的事,他是诸葛瑾的次子,当了无子嗣的孔明的养子,最近才过门。孔明告辞的时候,诸葛瑾说了一句话:“讨虏将军喜欢唱戏。”
孔明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然讨虏将军喜欢唱戏,就顺着他唱双簧吗?然而孔明并不知道江东此刻正唱什么戏,又如何切入话题?
“哥哥的意思应该是讨虏将军喜欢作戏。”
孔明认为大致上已能正确解读哥哥的哑谜。
隔天,孔明获孙权召见。孙权以道观作为本营,但房内并无其他人,孙权单独召见孔明。孙权较孔明小一岁。他突然对孔明说:“我已经决定*老贼曹操。”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无须孔明费口舌说服了,顶多也只是协商结盟的细节而已。
“在下知道了。这对我方而言,也是可喜的决定。”孔明说。
“孔明,我找你来,不为别的事……”孙权说。
其实孔明并不是被召来,而是自愿来柴桑的。但在孙权眼中,只要是来柴桑的人,都是他召来的。
“大厅就要召开会议,”孙权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列席说明为什么主战,也就是要你在席上大骂曹操这老贼,并主张要*他。可以吗?”
“好的。”
孔明点头。这大概就是哥哥所谓的孙权喜欢唱戏吧?事情虽然已经决定,但他还需要戏剧性的舞台。孙权打算利用孔明这个新面孔的一搭一唱,把舞台弄得有声有色。
“南方的奏案真细致。”
孔明抚摸奏案的表面。北方的奏案通常比较厚重、粗陋,南方则较轻巧,装饰的雕纹也较漂亮。
孙权猜不出孔明的心意,便故意转动身子。
“讨虏将军是打算利用大厅的会议,一举提高士气吗?”孔明说。
“没错。所以,必须请你大声疾呼。”孙权转回身子,回话道。
“请将军在会议上装出无法决定该主战还是主和的样子。”
“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让麾下重臣屏息望着苦恼的主君……在下决断那一瞬间,势必可以大大提高士气。”
“你很能了解我的心意,比子瑜还要敏锐。”
“不,家兄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是吗?也许是吧。”
“也许有点冒昧,可否请将军下决断之前暂时退席?在下认为这样可能比较好。”
“要吊足大家的胃口吗?”
孙权单边脸颊浮起笑容。孔明则又用手抚摸奏案,凝视着孙权,问道:“这可以一刀两断吗?”
“可以……就这么办吧。”孙权回答。
不久,孙权召集部下在大厅开会。主战派巨头周瑜尚未从任地鄱阳赶到。议题是从与曹操开战或投降,二者选一。如果决定与曹操开战,就将和顺汉水南下的刘备共同作战。
“刘豫州派遣军使来了。他是子瑜的弟弟,名门出身,我们先听他说说豫州的意见。”
孙权要求孔明大展其辩才。
强弩之末势亦不能穿鲁缟。
孔明首先引用《史记·韩长孺传》中众所皆知的成语。鲁缟,即鲁国所织、质地极薄的丝布。再怎么强的弓所发射出来的箭,一旦到达它最远的极限,其势便失,此时的力量就连薄丝布也无法射穿。
孔明的意思是说,从邺城出发的曹操军,到达长江流域,就形同“强弩之末势”。
接着,孔明又指出曹操水军极弱,在玄武苑的湖内做水战训练,如同鲁肃所说的,简直是办家家酒。曹操军真正有水战经验的,只有江陵的水军而已。他们还是曹操从刘表那边夺取过来的,对曹操没什么忠诚可言,其中甚至有一些将领也许想伺机复仇呢。——这样的对手,有什么好害怕的?
“话又说回来,这一阵子,东吴的水军不是把荆州黄祖的水军打得体无完肤吗?这种胜利的*,应该还没有消失才对。诸君当中,有许多人都打过这场胜仗。而敌军应当比那时候还要弱,因为他们是被以往毫无关系的曹操所指挥,而曹操和他的主将都不懂水战。我们岂有败给这种对手之理?如果不战而降,不被几世史家耻笑才怪。在下现在甚至就听得到他们的笑声。这真是可耻的事啊……”
孔明的语气一点也不激动,但是句句刺入众人的胸口深处。
“曹公拥戴天子,我们如果违背他,将会被称为朝敌。”
和平派的张昭,提出的反论显得软弱无力。
“曹公并非拥戴天子,而是挟持天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如果说这样也算是拥戴天子,那么,以前的董卓也算么?不遵从这个凶恶的董卓的,可有人被称做朝敌?”
对于孔明的嘲讽,张昭毫无反驳的余地。
孙权则依然扮演苦恼主君的角色。
“曹操是在天子身边的汉贼。”孔明果断地说,“打倒此贼,才算是天下的忠臣,不是吗?曹操一旦败逃于北方,就无威胁东吴的势力存在了。刘豫州的荆州和孙讨虏的东吴都将立足于不动的基盘。如此形成三分天下的局势,天下众生也可获得安养。”
孔明在此特别强调,对曹操作战之后,荆州将为刘备所有。
五
如果周瑜也在场,恐怕会反问:“谁规定战后荆州归刘备所有?”
如何反驳这一点,孔明也早有准备。
其实东吴也是力有未逮,沃野千里是事实,但耕作的人却很少,也就是人口过疏。耕作的人少,意味着拿武器作战的人也少。
刘备虽说是败逃,然而刘琦有万余兵众,关羽也有大约同数的兵众,加上当阳几乎无战而逃的兵众约一万五千,总共约有四万兵力。
东吴对外极力隐藏兵力,其实兵力极少,四万的刘备军对孙权军而言,如同救世主一般。但是,东吴的领导层绝口不提此事。不,应该说,就连领导层当中,也仅有少数知道实况。
“我方的确是前来求助,但,也是帮助贵方。”
孔明打算最后再提出这句话。他老早就从江南各地的佛教徒集团得知上述的事实。遭笮融杀害的豫章郡佛教徒集团领袖徐习之弟徐季,一直都传递各种大小情报给孔明。孔明随时可以掌握东吴方面的正确兵力。不过,孔明打算不到最后的关头不打出这张王牌,因为要是有人质疑“是谁提供这个情报给孔明的?”第一个被怀疑的,恐怕就是孔明的哥哥诸葛瑾。
在孔明提出刘备领有荆州的主张之后,周瑜才从鄱阳赶来参加会议。看到周瑜回来了,孙权便站起来,说:“给我一点时间想想,我到另一个房间思量。”
“将军!”鲁肃对着临去的孙权背后叫道,“如果将军想向曹操投降,属下也不再坚持。毕竟属下也出自临淮东城的名门,曹操应该也会用属下吧。属下只要乘着牛车,带几名随从,和士大夫打打交道,还是可以过此余生的。只是,容属下失礼,讨虏将军是新兴的家世,并非多显赫的名门,可不知喜欢名门的曹操会如何对待讨虏将军您了?”
孙权一边听着鲁肃的话,一边缓缓地走出大厅。
时间花得比孔明预期的长得多,想来孙权还是喜欢作戏,很欣赏自己的演技。
不久,孙权返回大厅,只见他拔起腰际的长剑,用力砍向奏案,随着剑的“咻”声,涂着红漆的美丽奏案,一下子变成两半。
“从现在起,要是有人提说要投降的,就是如此下场!”孙权吼道。
这时候,孙权才公布曹操的书函,也就是那封上面恫吓说“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的高压挑战书。将领们莫不愤慨,孙权正欲借此愤慨提高战力。
于是,孙权下达动员令。
“先出动三万兵力吧!”
虽然孙权这么说,但孔明看穿顶多只能动员两万。
此时,刘备采纳鲁肃的建议,在樊口驻扎二千名水军。孔明透过徐季集团,送密件给刘备。内容是:“水战可委诸东吴。”
刘备担心纵使能与孙权结盟,要是对曹操作战没有什么实绩,恐怕影响战后的利益分配。不过,孔明担心的倒是别的事情,那就是:关羽所率领的水军乃汉水水军,并不谙长江水战,甚至未曾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如果对曹操作战失利的话,将不利于战后的立场。
徐季特地赶到樊口,向刘备传达为何要将主导权让予东吴军的理由。
“是吗?说的也对。”
刘备很干脆地谅解了。
曹操统率号称八十万的大军,泛着长江,浩浩荡荡而下。所谓号称,通常都超过事实一倍以上,曹操军充其量只有十五万上下。
本来曹操为保存战力,打算暂时停留江陵一阵子,但为顺势,却较预定更早进兵。
其实,当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曹操军中恶疫正在蔓延。曹操军的主力是远自中原而来的将兵,时令已过阴历九月,长江沿岸对这批中原出生的人,正是所谓的瘴疠之地。缺乏免疫力的将兵立即染患水土不服症,士气一天天低落。没有染患水土不服症的当地将兵,原本隶属于刘表麾下,对践踏襄阳的曹操,只有憎恨,谈不上忠诚。
延迟一天,军势就低落一天。而顺势而战却是曹操此次作战的基本原则,无奈如今军势直线下降。
曹操军抵达赤壁。诗人曹操决定在作战之前做诗配曲,让将士合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想慰劳、鼓励远征的将兵,空虚的内容只会招致反效果,因为他们内心充满乡愁与厌世感,不能避开这些不谈。因此,曹操一针见血地歌咏人生如朝露,正好抓住他们的心,然后加以撼动,再紧紧抱住,使其沉静下来。曹操想从心底鼓舞将士。
曹操在赤壁之战前夕所作的诗《短歌行》,被视为不朽名作,收录于《昭明文选》中。
青衿,是书生的衣服,悠悠我心表达对它的眷慕。这儿的书生是指年轻的士兵,眷慕他们的人,则是指我这个总司令曹操。
我曹操渴求人才,如同欣然接纳山、海、土、水,希望它们更高、更深—般。以前的圣人周公,一听有人才来见,即令在用餐当中,也会吐出口中的食物,急忙出来迎接,天下之士由此心服。我愿将此心自比周公之心,热切延揽人才。但愿诸位不要辜负我的期许。
歌声响彻赤壁的天空,声调带着悲伤。曹操自己也低声吟唱,但心情却振奋不起来。因为刚刚幕僚才来报告染患疫病的将兵人数,数目远比前一天更增加许多。
“非速战速决不可。”
曹操喃喃地说,接着又继续吟唱自己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