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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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安德烈那维奇-米纳耶夫把绍利亚克带到了自己的别墅。别墅的小楼内装修考究,暖和舒适。安东-安德烈那维奇自己倒是十分愿意一年到头都在这里居住,可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却对市区里的住房情有独钟,对郊区生活的魅力总的来说不感兴趣。

“您大概累了,想休息休息,”米纳耶夫进屋后打开暖气设备,对客人说,“请坐,别看现在冷,过一个小时就热了。咱们以后再谈。”

“我觉得现在就谈好一些,”绍利亚克冷冰冰地回答说,“最好马上搞清楚情况。不排除您可能不想接待我。”

“您说到哪里去了,如果您坚持的话……”米纳耶夫两手一摊,心里头却很高兴。是的,最好马上解释清楚,卸下肩上的重负。“那我就给您泡茶,我们大概要谈很长时间。”

他沏了一壶浓茶,把糖、果酱和一小盘糖块放在桌上,切开干酪和面包:客人远道而来,大概饿了。

“您认识我吧?”准备得差不多后他问帕维尔。

“您是米纳耶夫上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或许已经是将军了?”

“是将军,”安东-安德烈那维奇证实说,“您大概知道,我同布拉特尼科夫共事多年,直到当上了他的副职。”

“是的,”绍利亚克点头说,“我知道。”

“那么您应该明白两件事:第一,我知道您是什么人和干什么的。第二,我不清楚布拉特尼科夫死亡的详细情况,因此我想搞清楚。为此,我需要您,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要尽可能多说一些。我怀疑是那些收拾了弗拉基米尔-瓦西里那维奇-布拉特尼科夫的人把您弄到监狱里去的。”

“这您就错了,”帕维尔稍微笑了一下说,“我完全是自己做主去蹲监狱的,有个人犯法的原因,也有个人愿望的因素。”

“哪一方面更多一些,犯罪或愿望?”

“犯罪来源于愿望。”

“我明白了,”米纳耶夫若有所思地拉长声音说,“这使事情多少发生了变化,但是没有根本性的变化。”

将军说了昧良心的话。他本想能激起帕维尔对将他投入监狱的人进行复仇的愿望,没有想到帕维尔说他是故意犯罪进监狱的,这样,事情就和他原来设想的大不一样了。绍利亚克想不想同杀死布拉特尼科夫的人算账呢?恐怕不想。如果他有这样的愿望,那他就不会躲到监狱里面去,而是会从地里头挖出战斧,找敌人算账的。既然他没有这样做,那么经过两年之后,他愿意这样做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要想点燃复仇的火焰恐怕办不到。

“布拉特尼科夫在他死去之前执行过什么任务?”

“这您比我更清楚,用不着我说。”

“但是您不可能不明白,应该在同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有联系的人中寻找杀害他的人,难道您拒绝帮助我?”

“您可以那么想。布拉特尼科夫同许多有影响有势力的人有过联系,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杀害他的幕后组织者。您的想法是不明智和不可能实现的。”

“我不这样认为,”将军坚决反驳说,“我同布拉特尼科夫共事多年,我有责任了解他死亡的真相并匡扶正义,这是我的天职,是我作为一个学生、工作人员和助手的职责,明白吗?”

帕维尔没有说话,不慌不忙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浓茶。他没有动桌子上吃的东西,只是往茶里加点果酱。米纳耶夫将军心想,既然不能让他产生复仇的想法,那可以试一试让他产生恐惧感,或者最后一招就是让他产生感恩之情。无论如何要设法使绍利亚克同他密切合作。为了实现他的计划,他需要绍利亚克或者别人,但是除了绍利亚克之外别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人去保护您?”米纳耶夫问。

“我大概能猜得出来。除了您派去的那个女人以外,在我周围转悠的还有四个人,他们是什么人?”

“您让我怎么说呢,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米纳耶夫微笑着说,“如果您愿意同我合作,我无疑会把所有意图向您公开。但是,如果您对布拉特尼科夫的命运漠不关心,并且不想帮助我,那我当然没有权利向您和盘托出,您知道我有自己的职业秘密。”

“您的秘密价值不大。布拉特尼科夫帮助过的那些人现在害怕张扬,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弗拉基米尔-瓦西里那维奇有广泛的谍报网,但是某些任务他只交待我去完成,他需要我,省得人多嘴杂泄密。就是在我离开的那个监狱门口聚集着半个俄罗斯的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如果您不想告诉我,是谁对我本人如此感兴趣,那么就请免谈。反正我会搞清楚跟踪我的是什么人,具体是什么人这倒不重要,因为要采取的安全措施都一样。”

“这就是说,您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即使我愿意说出有关布拉特尼科夫一案的真相也不是因为我害怕了。您是他的助手和学生,不用我说您也应该知道很多。如果您有什么不知道的,那说明布拉特尼科夫不想让别人知道,您所知道的那些是布拉特尼科夫允许您知道的,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我可以给您提供一处安全可靠的避难所。”米纳耶夫说。

“谢谢,为此我得付出多少学费?”

“帮帮我的忙吧,帮我找到杀害布拉特尼科夫的凶手,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要知道,这对于我来讲十分重要,太重要了。这里边没有任何政治的色彩,纯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不想向您多说……但是,您要知道,我确实了解某些情况。弗拉基米尔-瓦西里那维奇可能向我隐瞒了某些事实和情况,但是我可以向您说明,并不多。我知道您和您负责的那个小组具体干了些什么事。我再重说一遍,我可能不全知道,但是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些也足以给您带来一大堆不愉快。我不打算这样做,不想故意嫁祸于您。但是,倘若您拒绝帮忙,那我恐怕只好把某些事实张扬出去。我再说一遍,倒不是要加害于您,而是为了消灭那些罪有应得的人。”

“文雅的恫吓,这不会给您带来荣光的,将军。”

“我不在乎我的荣誉,少校。哦,我知道您在成为布拉特尼科夫的间谍前是什么人,我也知道您在扛少校肩章的那段时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并且知道您为什么失去了军衔和职务。少校,如果杀害我的恩师、朋友和指挥员的人还逍遥法外,那我还有什么荣誉可言,您明白吗?这种情况本身就不会让我脸上有光。”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不得不说,您在撒谎,安东-安德烈耶维奇。既然您对我有这么多的了解,那您一定知道谁杀害了布拉特尼科夫。我不相信您知道这一点。”

米纳耶夫没有说话,聚精会神地用小勺子搅动茶杯里的糖。然后,抬起眼睛看着绍利亚克,他的眼光不知为什么变得灰暗和深不可测起来。

“是的,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我撒谎了。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只不过希望您帮助我消灭这些人。您看,我已经把什么都对您讲了。我不仅想把这些人从地球上抹掉,而且想让他们的名字蒙上永远抹不掉的耻辱。”

“我明白您的意思,”帕维尔点了点头,“但是我不同意您的说法,安东-安德烈那维奇,要是我们不能对别人讲实话,那么我们之间应该说老实话。布拉特尼科夫将军所做的那些事,我和我手下的人所做的那些事,都是犯法的行为,这我还是说轻了点。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因为做了这些事而被枪决,您也不能幸免,因为您知道这种事并保持沉默。现在您却想惩办做过这些事的人,他们所做的这种事布拉特尼科夫干过多次,他可以这么干,别人就不能这么干?对于您来说,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是您的上司、朋友和恩师,但是对于众多人来讲,他是普通的凶手和败类。所以,如果您想替他报仇雪恨,那么这应当纯属您的私事,您没有权利把别人也拉进去,没有权利要求某某人帮助您。”

“也不能求助于您?”

“是的。”

“难道您对他已经没有一点感情了?我什么时候也不相信。”

“我不需要您相信我。我感谢您派了一个从我一出监狱大门就没有让我松一口气的人去接我,并且把我平安带到莫斯科。我知道您为此花了不少钱。我再说一遍,我谢谢您了,但不要对我寄太大的希望。”

“您真是固执透顶!”米纳耶夫差点儿叫出声来。

这个绍利亚克就要从他手里溜掉了,而米纳耶夫将军对他寄托了多大希望!要是帕维尔不帮忙,那谁也帮不了忙的。无论如何要说服他!

“您应该知道,”米纳耶夫将军继续说道,“所有冠冕堂皇的话都只不过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您当过内卫部队的军官,在我们这个部门工作过,您应该知道,这个部门所干的许多事当然是违背伦理道德的,整个业务工作从头到脚都被抹上了臭狗屎,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您没有权利指责弗拉基米尔-瓦西里那维奇,指责我和您本人,说我们的行为违背了某种道德准则和给什么人造成了损害。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需要这样做,目标决定了手段。您现在悔恨交加,忏悔自己的罪过,这有什么用处呢?这并不能改变生活。布拉特尼科夫将军是为了社会认同的目标做这些事的,而杀害他的人则完全出于个人私利,难道您没有看到不同之处?”

“这样吧,安东-安德烈耶维奇,”绍利亚克没有看着将军说,“我们先不谈伦理道德,就算我们之间是商品和金钱的关系吧,我准备在我们做交易的范围内满足您的要求。您保证了我从监狱到莫斯科的路上安全,并且为此花了大钱,不管您为什么要救我,我都应该回报您。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您给我提供个人身份证和住处,使我适应了新的生存条件,为此我应该做您想做的事情。您是不是想跟杀死布拉特尼科大的凶手算账?我准备向您提供有力的协助。我再次强调,我不是想替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报仇,我只不过想回报您已经向我提供的帮助和将向我提供的帮助,我们一言为定。”

米纳耶夫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同时开始担心今后很难同绍利亚克找到共同语言。

“当然可以,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我们一言为定,对此我很高兴。我承认,刚才我说的话有些欠妥。我对布拉特尼科夫和他的死亡的态度,确实是我的私事,我不能强求任何人一定要支持我。这样吧,已经很晚了,您休息几个小时。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明天我们就开始。”

帕维尔默默站了起来,从他冷漠的脸上安东-安德烈耶维奇知道绍利亚克不打算再回答问题了,对于绍利亚克来说,谈话已经结束。

米纳耶夫将军十分清楚,杀死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布拉特尼科夫的凶手实际上就是那些政治活动家,布拉特尼科夫将军曾经为了这些人的利益实施了最肮脏、最血腥的阴谋。米纳耶夫知道这些活动家每个人的名字,他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编造了一份有这些人名字的完整名单。现在,当电视和报纸上不时出现他们中一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时,安东-安德烈耶维奇开始明白,这个人所代表的犯罪集团需要扩大他们的势力和地盘了,为此他们需要“自己的”总统,以保证颁发有利于他们的总统令、签署有利于他们的公文、通过有利于他们的决定。当然,除了总统以外还有国家杜马,但是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在国家杜马中安插自己的议员,以阻止不利于这个集团的法律得到通过。国家杜马选举和总统选举都在同一个半年内举行,这无疑有利于他们实现自己的计划。

帕维尔请求米纳耶夫给他三天时间,以便恢复身体。

“我需要缓解一下胆囊炎症状,”绍利亚克解释说,“否则可能在不合适的时候发作。另外,我需要睡个够,恢复恢复体力。”

安东-安德烈耶维奇早已有所准备。他准备满足帕维尔提出的所有条件,只要帕维尔别脱钩就行。而帕维尔在作出决定以后似乎也没有动摇。

三天过后绍利亚克说:

“我准备开始工作。”

他看起来比在三天前刚到米纳耶夫的别墅时好多了。脸色好了,虽然还有点苍白,但是白里透点红,而不是原先的灰白色。他也不是长时间坐在圈椅上,两手交叉放在胸部,双眼紧闭,而是喜欢在别墅小楼附近散散步,做做健身操了。有一次,米纳耶夫偶然中看到绍利亚克躲在小楼后面锻炼身体,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绍利亚克居然能做五下俯卧撑,之后连续跳绳二十分钟左右,跳的时候绳子甩动的频率非常快,还能够跳一下甩动两下绳子,没有足够的体力是做不出这些动作的。

这三天中,米纳耶夫将军很快就给绍利亚克找到了新住处,并且给他办妥了假身份证和假出国护照,使用的假姓名是: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库斯托夫。根据假护照,这个库斯托夫刚从比利时回到莫斯科。库斯托夫在比利时居住过两年,同一位漂亮的比利时姑娘结婚,后因性格不和,两人协议离婚,库斯托夫返回祖国。由于在国外生活两年,库斯托夫现在没有工作,当然,他有的是钱。

在米纳耶夫将军为绍利亚克准备的那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现总统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上面根本就没有钦措夫的名字。安东-安德烈那维奇只把那些直接参与组织运输军火和毒品、制定具体的行动计划的人列入名单。当时的钦措夫还是个替主子跑腿当差、出谋划策的小人物。那个时候,在三四年之前,由这帮人中的两个头目同布拉特尼科夫保持联系,根本轮不上钦措天。而如今钦措夫的地位可不一般了,他进入了现总统的竞选班子,几乎成为总统的左膀右臂。此外,安东-安德烈那维奇还了解到,正是钦措夫对绍利亚克发生了兴趣,试图通过内务部了解绍利亚克的情况。

“我什么也不想对您隐瞒,”米纳耶夫拿着那份要消灭的总统候选人的名单说,“我手里拿着的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曾经对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很感兴趣,正是他们使他永远不再说话。但是我也获悉,这些人也对您,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十分感兴趣,他们到内务部查阅过您的档案材料。我不排除他们派人去萨马拉企图把您杀死的可能性。您应该睁大眼睛开始行动,我不想让您两眼摸黑,随便冒险,要想完成我们的行动计划,您必须自己打入敌人的巢穴。”

米纳耶夫很想继续说道:“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您可不能自己去瞎闯,您过去手下有一帮人,设法找到他们,让他们协助您一起干。钦措夫周围的人认识您,但是不认识您手下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安东-安德烈耶维奇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什么也没有再说。他担心说多了会葬送自己精心策划的代号为“星星”的行动计划,他没有把这个与行动计划本身在含义上没有任何联系的代号告诉过任何人。他之所以使用这个代号,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影片描述意大利某个城市乞丐、小偷、流氓和妓女的生活。电影中有一个名叫“星星”的好姑娘,她天真无邪,真诚坦率,纯洁无瑕。米纳耶夫那个时候还是个年轻的上尉,他的心被电影中的这个姑娘深深打动了,差点儿流出了眼泪。当看到屏幕中的主人公逼使“星星”走上街头挣钱给他买酒喝时,米纳耶夫愤怒得咬牙切齿。从那个时候起,“星星”一词就成了安东-安德烈耶维奇这儿纯洁、正确和正直的同义词。

绍利亚克从米纳耶夫将军手中接过名单,很快地扫了一眼。名单上不仅有姓名、地址和电话,而且有工作简历和家庭情况简介。

“我应该先从谁下手?您希望我先从谁下手?或者我可以自行决定?”帕维尔问道。

“您看着办,对于我来说这没有什么意义。一开始应该付给您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我对现在的价格行情不太清楚。我看,先给我一千美元,我要看这些钱够干些什么,完了再说。是不是我要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将军赶忙回答说,掏出了钱包,“这一点也不多,您自己会知道的。”

在帕维尔在他的别墅休息的三天中,米纳耶夫将军使用冒名顶替的办法卖掉了绍利亚克的汽车,这辆车这两年一直停在他那有人守卫的车库内。他添上了几千美元,给帕维尔买了一辆新车,使坐这辆车的主人更符合一个出国归来后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的身份。当然,绍利亚克原来的那辆车要好得多,别看它外表不好看,性能却非同一般,因为汽车里面的构件请专业人员进行过全面改装。这些优点在出售时当然也被考虑到了,所以售出的价格很高。现在,帕维尔的那辆速度快、越野性能好的“日吉利”被一辆外国车所替代。这两年,首都街道上外国车数量猛增,他这辆新车开出去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帕维尔前往莫斯科市里之前,米纳耶夫一直送他到别墅的围墙门前,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铁路站台的道路拐弯处。然后安东-安德烈那维奇慢慢地返回别墅小楼,从里面插上门,开始准备晚饭。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至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要对付许多意料不到的情况,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最好少跟那些他不想得罪的人打交道。经验告诉他,一项行动计划在从准备阶段转入实施阶段的这一段时间最难熬。在准备阶段,可以对一些问题进行重新考虑,对计划进行各种修改,可以放弃一个目标,提出另一个目标,可以调换计划的执行者,改变行动的开始时间。只要还没有进入实施阶段,一切都可以修改。一旦转入实施阶段,一切仿佛都是个未知数,许多意料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这个时候,作为行动的指挥者就会感到心烦意乱,控制不住局势,信心不足,把握不大,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种情况一般要持续一个星期,然后才能转入正常状态。

2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虽说气温还很低,但是阳光普照,没有刮风。但是好天气并没有给叶甫根尼-沙巴诺夫带来好心情:阳光映照在电脑屏幕上,使他无法进行工作。他多次搬动屋内的办公家具,想把电脑放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但始终没有想出好办法来。他的办公室又长又窄,如果把桌子转个方向,那么桌子就要占据房间的整个宽度,他也只好背向门口坐着工作。沙巴诺夫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神经质的人,但是背后是门口他觉得无法接受,妨碍正常工作。

总统许诺在2月15日去自己的家乡宣布他是否参加下一轮的投票选举,现在离2月15日还剩下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叶甫根尼-沙巴诺夫的任务是给总统的讲话全文进行最后定稿。不过,遣词造句、咬文嚼字是沙巴诺夫的拿手好戏,他是靠这点本事混饭吃的。

“我想了许多……”在打到这个地方时沙巴诺夫停了下来,下面的话该怎么说至关重要,不深思熟虑不行。总统的讲话风格人人皆知——声音刺耳,小短句,大停顿,不像以不看讲稿面向听众著称的前苏联第一位总统那样,讲话音调柔和,有说服力。现在的这位总统没有这种天赋,不善于演讲,也不想学习。“我想了许多……”接下去该怎么说呢?对了,应该说些有人情味的话。“我想了许多,”沙巴诺夫敲打着键盘,“夜里睡不着觉,自己同自己争吵……”好极了!沙巴诺夫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身材高大、宽肩膀的总统站在讲台上,用他那清脆响亮、一点也不柔和的音调看着稿子演讲的情景。很难想出比这更精彩的话,演讲人念到这里一定会让人大跌眼镜的,没错。

总统的讲话全文早已准备好了,并经过几位总统顾问修改,沙巴诺夫是最后一个,因为他是总统讲话的定稿人。他要标出需要特别强调的地方,指出应该停顿的句子,总之,要把文学脚本变成导演脚本。沙巴诺夫继续往下读,读到“从3月份开始,拖欠工资的问题将不复存在”时,他标上了记号,指明最后的“不复存在”四个字要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发音要清晰响亮。拖欠工资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连傻瓜都知道3月份解决这个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真有意思,哪一个聪明人想出把这一未能兑现的诺言写进讲稿呢?但是既然已经写进去了,那就让总统去当众发誓吧。3月份并不遥远,不能兑现诺言将成为总统的耻辱和擦不掉的污点。全俄罗斯的人都将听见“拖欠工资的问题将不复存在”这句话,之后肯定有好戏看。

当然,现任总统的顾问们一个比一个聪明。不共戴天的敌人也不会像这些糊里糊涂的顾问这样胡说八道。沙巴诺夫甚至对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只干一些使总统大跌眼镜的事不感到羞愧。处在他这个位置上的如果是另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无限忠于领袖和职业素养很好的人,也未必敢于对这些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顾问提出不同的意见。就拿总统抵达故乡城市的第一天的日程安排来说吧,2月天,寒风刺骨,却安排总统同市民们在大街上会面,还要让总统发表演讲,而且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广场上。这究竟是谁出的馊主意呢?总统肯定要喊哑嗓子,连水也喝不上一口。总统站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冻僵,就要像任何一个俄罗斯男子汉那样,找个地方烤烤火,暖暖身子。众所周知,俄罗斯自古以来就有烤一会儿火暖和暖和的传统。难道就是这样,或者让总统冻僵身子,喊哑嗓子,或者……不管怎样都不合适,不好,-,管他呢,只要他叶甫根尼-沙巴诺夫自己好就行了。

晚上10点左右,他结束了工作,关掉电脑,伸了伸懒腰,关节伸得咯吱咯吱地响。可以回家了,他刚扣好大衣,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是我。”沙巴诺夫不耐烦地冲着电话说,他想赶快坐车走。

“有个人从萨马拉来这里,如果您对他感兴趣的话。”电话里传出一个不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可以过一个小时后在工会大街和布特列罗夫大街拐角处取得有关这个人的信息。”

“您是谁?”沙巴诺夫赶忙问道,但是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他对从萨马拉来的人感兴趣吗?那还用说!首先是因为他的主子对他感兴趣,第二是因为索洛马京,总统的拥护者和追随者,想把这个人搞到手。沙巴诺夫不知道为什么索洛马京需要这个从萨马拉来的人,但是知道索洛马京很需要这个人。关于索洛马京正在寻找这个人的事,沙巴诺夫是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说的。但是,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呢?

绍利亚克在内务部工作期间,丽塔是他领导的那个小组中最安静和最守纪律的一名成员,这可能和她的天性有关。但是要说完成交办的事情,她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绍利亚克本人最喜欢把事情交给她去办。丽塔在受领任务的时候不执拗,不任性,不讲条件,并且总是能够按照要求去做。最主要的一点是,这个30岁的讨人喜欢的女人在绍利亚克布置任务的时候从来不随便插话。

她是绍利亚克在米纳耶夫将军的别墅休息了三天回到莫斯科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走进丽塔的住处,绍利业克马上明白这两年她呆在家里没有工作,也就是说,她还和过去一样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工资仅够糊口。绍利亚克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没有发现一件新东西,还是原来的电视机、家具和地毯。布拉特尼科夫死后,绍利亚克决定故意犯罪去蹲监狱,以躲避风头。临行前他再三交待小组的成员们不要去捞外快挣钱。

“你们不要受金钱的引诱,忍着点,直到我回来,否则就会引火烧身。”他警告大家说,不过心里头还是担心恐怕谁也坚持不了这一点,因为现在请他们帮忙的人太多了。

但是绍利亚克相信丽塔是不会去捞外快的,果然没有错,丽塔始终记住他的话,没有给他造成麻烦。

丽塔给他开了门,看着绍利亚克这两年中老了许多的脸,她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绍利亚克为了稳定情绪,和往常一样没有正视她的脸。他终于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一瞬间形成的一堵看不见的墙“轰”的一声倒塌了。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哭了起来,“我的天哪,你终于回来了。”

“我不是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帕维尔微微一笑说,“别哭了,孩子,一切都会好的。我回来了,我们又可以重新开始工作了。你大概很缺钱花吧?”

“事情不在这上面,有钱没钱,就随它去吧。我害怕,很害怕。生活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意义。以前我知道为什么活着,有事业,有工作,恪尽职守。你一走,一切都崩溃了。我能去干什么呢?再说你又禁止……”

“好样的,”绍利亚克温柔地说,“好样的,听了我的话。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你今天就可以开始工作,有思想准备吗?”

“我不知道,”她半信半疑地摇摇头,“我这么久没有工作了,能行吗?再说我没有得到任何指示。”

“会得到的,”帕维尔保证说,“只要你相信自己,调整好情绪,任务有的是。眼下就需要你给一个人打电话,同他约定一个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绍利亚克当即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有沙巴诺夫的电话号码。

“你让他过一小时后在工会大街和布拉列罗夫大街的拐角处同你见面,然后让他和你一道走,你同他交谈,我在旁边观察。”

丽塔听话地拿起了电话。

“要是他不同意同我见面呢?”她一手按下电话按钮问道,“我应该怎么说服他?”

“不用多说,说好见面时间和地点后就放下电话。如果他需要我,就一定会去的。如果不需要我,就不会去,说明我错了。”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俩一道乘车向西南方向驶去。一路上帕维尔没有说话,好让她集中精力,只是在卡卢日地铁站附近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都记住了没有?他应该对你说,是谁在寻找我,为什么寻找我。而你要给他说,我愿意替他们干事,只要他们能保证我的安全。你从这里下车步行过去。同他见面后朝着与工会大街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同安东诺夫将军大街交叉的路口。他们不可能开着车紧跟住你,因为你马上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帕沙。”她答道。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帕维尔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地铁站附近,帕维尔让她下了车,之后把车子往前开了一段距离,找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停下,锁上汽车,徒步走向约见沙巴诺夫的地点。

帕维尔让丽塔在这个地点与沙巴诺夫见面是有他的考虑的,这里有几条通路,地点比较偏僻,便于他从旁边观察。丽塔走近见面地点后站在一个售货亭旁边,假装观看橱窗里陈列的商品。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沙巴诺夫如果会来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出现了。帕维尔靠着一棵树站着,照例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不能放松,一旦丽塔需要,他随时准备前去帮助。对于丽塔来说,这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这样的任务她执行过几百次,几乎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只有两次出现了问题。第一次发生在十年前,她第一次配合帕维尔行动,在街上被一辆汽车撞倒,顿时吓昏了过去。第二次发生在此后三年以后,当时丽塔患重感冒,发高烧。但是她隐瞒了病情,没有告诉帕维尔,为此后来帕维尔严厉批评了她。今天丽塔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但帕维尔仍然希望什么意外的事情也别发生。

帕维尔从他所站的地方看到,在丽塔所在的售货亭对面停着一辆汽车。帕维尔定眼细看,发现车上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位男子,他不就是跟踪过他的灰色伏尔加上的那个人吗,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娜斯佳说过,他名叫尼古拉,小名科利亚。还有那个年纪小的谢廖扎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汽车上走下了一名男子,黑暗中帕维尔估摸他大约在40岁上下。丽塔做了一个勉强能看得见的手势,请这个男子离开售货亭跟她走,丽塔带着他走了几步停下,但是汽车上的人已经看不到他们所站的地方了。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售货亭挡住了视线。绍利亚克把微型窃听器戴上耳朵。

“是您给我打电话的?”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但是派我来同您会面。您是不是对从萨马拉来的人有兴趣?”

发生了停顿,听不到对话的声音。帕维尔知道,丽塔开始工作了。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快切入话题,一般是先和对方闲聊十来分钟,然后使出她那非凡的本事。今天她有点着急了,这也可以理解,她有两年没有工作了,失去了原来的习惯,想赶紧结束会面,也可能她害怕发生以前未曾有过的情况。

停顿持续了一会儿。终于耳机中又传出了男子的声音,不过声音突然变得呆板和冷淡。

“是的,我们对绍利亚克很感兴趣。”

“你们为什么需要他?”

“我们准备首先救出他。”

“然后呢?”

“然后利用他,和他谈一谈,达成某种协议。”

“为什么要利用他呢?”

“想利用他对某些人施加影响,恐吓他们并迫使他们改变决定,他对这些人很了解。”

“也就是说,你们想利用他搞讹诈?”

“是的。”

“就是为了讹诈?或者还有其他意图?”

“没有,仅此而已。”

“告诉你自己的朋友们,他同意,不过有个条件,必须保证他的行动自由。你们自己别去找他,告诉我电话,他会给你们去电话的。”

“好,好……3750306。”

“姓什么?”

“钦措夫。”

“名和父称?”

“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

“还有什么?”

又发生停顿。之后听到了丽塔的声音。

“你们还有没有话对我说?说吧。”

“噢……还有个女人……”

“什么女人?”

“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他的亲戚。他们也对她感兴趣。”

“告诉他们,忘掉她,与她无关,记住了吗?让他们忘掉她。”

“好。”

“还有谁正在寻找帕维尔?”

“那我不知道……”

“不对吧。想一想,告诉我,还有谁对他感兴趣?”

“索洛马京。”

“他是什么人?”

“总统周围的人。”

“索洛马京,他的姓名全称叫什么?”

“维亚切斯拉夫-叶戈罗维奇-索洛马京。”

“他要帕维尔干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您看清了我的模样了吗?”

“是的……看清楚了。”

“我什么样?”

“中等个,淡褐色头发,穿灰色短皮袄。”

“我多大了?”

“大约30岁。”

“不对。我个头高,黑头发,年龄嘛,将近40,穿狸鼠皮长皮衣。下嘴唇有个小伤疤,很明显,但不影响外观。我说话有点结巴,只有一点点,明白吗?”

“好了,就……”

“汽车里还有谁?”

“我的助手。”

“叫什么?”

“尼古拉。”

“他们会找他询问我的情况吗?”

“不知道。大概会吧。”

“您告诉他,穿灰色短皮袄个头不高的妇女是个过路人,我让她去请您在售货亭旁边见面,您同我谈话时她就走了,她不认识我。您都听清楚了吧?”

“是的。”

“我要走了,您在这里再呆几分钟,慢慢地数到三百后才可以回到汽车里。把我们的条件告诉钦措夫,明天上午10点帕维尔给他去电话。请记住,他同意合作,但是你们要是蒙骗他,那只有懊悔了。帕维尔藏不住话,是个记仇的人。”

“是的,我都会转告他们的。”

“我走了,您开始数数吧。”

丽塔几乎紧挨着帕维尔走了过去。她严格遵循帕维尔的吩咐,没有沿着停有尼古拉坐在里头等待的那辆汽车旁边的人行道走,而是在大街的拐角处一擦而过,在一排售货亭的后面走过去。沙巴诺夫很听话地继续在黑暗中站立。绍利亚克此时感到十分满意,丽塔还和过去一样能干,她干得真棒。

帕维尔一直看着她沿着与工会大街相反的方向走去,上了汽车。不一会儿,车上发出了绿灯闪亮的信号,帕维尔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车门,上了汽车。汽车往前行驶,拐弯,向着安东诺夫将军大街驶去。

“累了吧?”在车上,帕维尔关切地问丽塔。

“有点儿累,”她微笑说,“大概还不习惯。”

“不要紧,孩子,你是好样的,干得真不错。你用不着害怕,现在我送你回家休息。”

“那明天呢?”

帕维尔从她说话的声音中感觉出她还有恐惧感。

“什么明天?”

“明天还有事吗?”

“怎么了,不想干了?害怕了?”

“不,我是说你……我怕你明天又消失了,我没有你完全……”

“你说什么?孩子。”

“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就会觉得生活毫无意义。”

“你现在还在储蓄所工作吗?”

“现在叫储蓄银行。是的,还在那里。”

“枯燥吧?”

“当然。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绍利亚克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年轻的单身妇女。十年前,他把她招进自己的小组时还有点担心,担心这个女孩子撂挑子,要自由,想早日成家,生小孩。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丽塔很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提出任何要求。当时他对她不太了解,想当然地认为她支持他的工作是出于感激之情,绍利亚克不是那种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子,他不太需要感情联系和精神交流,性格孤僻,冷淡无情。他想当然地认为丽塔也是这样的人,因为她不要求自由,没有固定的男人,不急于结婚。帕维尔回想起她在自己房间门口看到他时的眼神,回想起她哭的情景,终于明白这些年中他是个十足的糊涂人。他忽然醒悟过来:丽塔爱他。

还在十年以前,绍利亚克就给丽塔讲过,她应该为自己的那些天赋感到自豪,这是她的价值,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她应该珍惜这种天赋,并且不断加以完善。丽塔十分信任绍利亚克,因为有绍利亚克,她的生活才有意义,日子才过得有趣味,才有合她心意的工作,要知道这些年中,绍利亚克是唯一重视她、赞扬她的人。丽塔不认识布拉特尼科夫,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于她来讲,只有绍利亚克才是领导人。另外,丽塔也不认识小组的其他成员,甚至不知道他们这个小组还有其他成员。绍利亚克从来没有向她讲过他们这个小组还有三个成员、他们更加能干而且更有天赋的话,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有利于丽塔开展工作,有利于她保持对工作的兴趣。唤起女性的妒忌心是危险的,哪怕这种妒忌心不是针对心爱的男人,而是针对工作,也是危险的。帕维尔成了她唯一可以讲心里话、可以诉苦、可以听到表扬和夸奖她的话的人。在绍利亚克蹲监狱这两年中,她度日如年,感到孤立无援,甚至觉得自己是被遗忘和抛弃的女人。所以,她现在当然担心绍利亚克再次消失,担心再次丧失可以体现人生价值的工作。

他们的车子一直开到她的住处楼前,一起上楼进了丽塔的房间,丽塔羞怯地留他吃晚饭,得到他同意后高兴得脸上泛起了红晕。

“看,我这儿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解释说,“你来得这么突然。”

“没有关系,孩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挑剔。”

“想吃炸土豆片吗?”

“想吃,”帕维尔点点头,“要不要帮帮你?”

“不用,不用,你坐,我自己来。”

他们吃罢晚饭,又喝了点茶,已近半夜时分,而帕维尔还没有走。他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是走或是留。他很想回去,无论过去或现在,他都没有想过要同丽塔亲热。不过,他担心这两年中发生变化的事情太多,丽塔可能是唯一没有欺骗他的人,也就是说,应该同丽塔保持更深一层的关系。

“我早就想对你说。”他有点犹豫不决地说。

“什么,帕沙?”

“我想问问你……不,我不是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你的领导?或者我对于你还意味着什么?”

她那惹人喜爱的脸蛋上露出了胆怯的笑容。

“当然了,帕沙,对于我来说,你意味着很多很多。我想,你早就猜到了这一点,难道不是吗?”

“不是,可想而知,我没有猜到这一点。你知道,我在远离你的这两年中一直在想你,很想你,而你呢?”

“没有你我都快死了。”她不假思索地说,“这两年您在哪里?”

“在遥远的地方,现在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

“今天也不会吧?”

“今天也不会。走,咱们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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