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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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卡·特伦顿同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的私情,早在六月初就开始了。

事情发生前不久,在希金斯湖的周末别墅聚会以后,年轻赛车手陪同亚当·特伦顿到了他家里,才跟埃莉卡初次见面。

过了那个星期日晚上,没三两天,皮埃尔就打电话给埃莉卡,请她吃午饭。她答允了。第二天,他们在斯特林高地,一家偏僻的饭店里碰了头。

一星期后,他们又相会了。这一次,他们吃好午饭,驱车到了一家汽车旅馆。皮埃尔早已定了房间。他们不多费什么事,就上了床。皮埃尔倒是配合得令人称心如意。就这样,近黄昏时,埃莉卡一路回家,几个月来还没有过这样身心愉快呢。

从六月里一直到七月中,他们一有机会就见面,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每逢亚当事先告诉埃莉卡要很晚下班,他们的相会就在晚上。

对埃莉卡来说,在这样的时刻,久久解不了的饥渴就可以解得人飘飘欲仙。她还贪恋皮埃尔的血气活力,他的恣意取乐,也同时叫她欢喜无比。

他们的幽会,跟几个月前她和推销员奥利仅有的一次约会截然不同。埃莉卡虽不愿意想到那次经历,但一想到了,她就怨恨自己竟然甘心做出了这等事,尽管她当时打饥荒已经打得都发了急。

现在可一点也不急了。埃莉卡并不知道她同皮埃尔这段私情会维持多久,不过她知道,双方都认为这无非是段露水姻缘,有朝一日总免不了要了结。可是在眼前,她还是尽情追欢取乐,看来皮埃尔也是如此。

欢乐使得两人胆壮,胆壮又使他们在大庭广众双双出现,也满不在乎了。

他们晚上幽会,喜爱的一个去处是迪尔博恩旅店。那里环境优美,还保持着殖民地时代的风光,招待也殷勤周到。园里有好几座别墅。迪尔博恩旅店的另一个诱人妙处,就是其中一座别墅,是照当年埃德加·爱仑坡①的住宅建成,仿造得一模一样。这座爱仑坡别墅,楼下有两个舒适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楼上,顶楼,是一间小卧室。楼上楼下都各自独立,分别租给旅店客人。

①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和小说家。

有两次,亚当离开了底特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就借住了爱仑坡别墅的底层,埃莉卡定了楼上的房间。外面的大门一上了锁,那么,里边的楼梯有谁上上下下,随便什么人也管不着了。

这座具有历史性的小别墅,陈设古色古香,埃莉卡喜得什么似的,有一次她往床上仰天一躺,喊起来:“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胜地!除了谈情,不兴干别的。”

“嗯,哼,”皮埃尔的回答就是这么两声,这正道出他谈风不健,事实上,除了车赛的事或者声色犬马的一类事,他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一谈到车赛,皮埃尔倒能够谈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事实也确是这样。可是,换做别的题目,他却不胜厌烦。一听到时事、政治、艺术——埃莉卡有时候也想谈谈的——他不是打呵欠,就是坐立不安,活象个不安分的孩子连几秒钟也坐不住。有时候,尽管解了饥渴,埃莉卡还是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更加完美一些。

这个愿望起来越强烈,她禁不住对皮埃尔有点火了,不料,大约就在这时,《底特律新闻报》上却登出了一条消息,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这篇文章登在社交新闻编辑伊莉诺·布赖特迈耶的每日专栏里。不少人认为这个编辑是北美报界最好的社交新闻作家。汽车城里的上流社会人物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逃得过布赖特迈耶小姐的耳目。她的评论写道:风流潇洒的赛车手皮埃尔·弗洛登海尔和年轻美貌的埃莉卡·特伦顿——汽车产品计划人员亚当的夫人,一直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上星期五,两人在舵轮饭店双双进餐,仍是一副旁若无人之态。

白纸上印着黑字,对于埃莉卡犹如当头一棒。她乍一看到这些词句,慌张得顿时想到,大底特律的成千上万人,包括她和亚当的一些朋友在内,不消到明天,也都会看到这篇专栏文章,会纷纷议论起来。蓦然间,埃莉卡恨不得跑到厕所里去躲起来。她理会到,以前她和皮埃尔实在太随便了,好象但求抛头露面一般,但是现在既已如此,她只能深悔不该当初。

《底特律新闻报》登出这项消息,是在七月下旬——就在特伦顿夫妇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吃饭,一起到他的大角住宅作客之前一个星期左右。

在消息发表的那个晚上,亚当跟往常一样,把《底特律新闻报》带到了家里,在饭前,他们两人一边喝着马提尼鸡尾酒,一边分看报纸各版消息。

埃莉卡读着社交新闻所在的妇女版时,亚当正在翻阅头版新闻。不过亚当总是把整份报从头到尾看一遍的,所以埃莉卡只怕他的注意力转到她手里的这一版来。

她左思右想,终于认为把任何一版报纸拿出起居室,都会犯错误,因为不管她装得怎样漫不经心,亚当说不定还是会注意到的。

于是埃莉卡干脆就到厨房里去,马上开饭,也不管蔬菜是否烧熟了。蔬菜还没有烧熟,但是,亚当过来吃饭时,倒还没有把后面几版报纸打开来看过。

晚饭后,亚当回到起居室,照例打开公事包,动手工作了。埃莉卡把餐室收拾好,就走进起居室,收掉亚当的咖啡杯,把杂志理了一理,拿起几张报纸,叠在一起,准备带走。

亚当早抬起头了。“把报留下。我还没看完呢。”

一晚上埃莉卡始终提心吊胆。她装作看书,偷眼望着亚当的一举一动。

亚当终于把公事包卡嗒一声关上,她顿时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埃莉卡简直不敢相信,亚当竟上楼去睡了,看样子已经把报纸完全给忘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于是藏起报纸,第二天把报烧了。

但是她知道,烧掉了一份报纸,也挡不住人家不把这条消息拿给亚当看,不在谈话中提到,所以事情到头来还是一样。看来亚当的许多手下,还有同事朋友,分明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这条茶余酒后的妙闻趣事,因此,在以后的几天里,埃莉卡一直心神不宁,生怕亚当回家来提起这件事。

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如果亚当听说了《底特律新闻报》上的那条消息,那她是会知道的。亚当从来不回避问题,这个做丈夫的,在提出意见前,也不会不给妻子申诉的机会。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埃莉卡心上的石头开始放下了。后来,她想,那恐怕是大家都以为亚当已经知道,为了顾全面子,或者觉得有点尴尬,所以避而不谈。不管人家出于什么原因,她总是感激不尽。

还有一点使她感激的是,她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把她同亚当和皮埃尔两人的关系估量一下。结果是,除了在男女关系上和两人一起相处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之外,亚当在其他一切方面都遥遥领先。对埃莉卡来说,不幸的是,或者应该说幸运的是,男女关系还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正由于这个原因,隔不了几天,她又答允同皮埃尔相会了,这一次倒谨慎小心,特地过河到加拿大的温泽相会。但是,在他们的历次幽会中,这最近的一次偏偏是最不圆满的一次。

事情明摆着:亚当有的那种头脑正是埃莉卡不胜钦佩的。皮埃尔却没有头脑。尽管亚当工作起来总象着了魔一样,但不是只钻在象牙塔里,从不接触周围的世事;他总是坚持己见,不过也讲公德。埃莉卡爱听亚当谈论——谈论汽车工业以外的一些问题。相反,有一次埃莉卡向皮埃尔提到了底特律市内房屋问题的论战,问他有什么看法,其实这场论战几星期来一直是报上的头条新闻,谁知皮埃尔竟连听也没听说过。“想来那号事跟我不相干,”

他的回答反正总是这么一句。他也从不参加投票。“不知道怎么个搞法,我也没多大兴趣。”

埃莉卡逐渐懂得:私情嘛,要圆满,要称心,就不单单是性行为,还少不得其他东西呢。

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她最愿意同她认识的哪一个男人发生私情?她想到的回答竟是意想不到的——亚当。

只要亚当尽到一个真正丈夫的职责就好了。

但是他难得如此。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总是一转念就想到了亚当,一直到他们同汉克·克赖泽尔一起在大角的那天晚上,还是这样。不知怎么,在埃莉卡看来,那个当过海军陆战队战士的零件制造商,似乎把亚当身上的一切优点统统发掘出来了,所以她始终着迷地听着他们谈汉克·克赖泽尔的脱粒机,也倾听亚当那极其有力的提问。后来,回家的时候,她想起了她一度拥有的那另外的一个亚当——那个对她百般爱怜,刻意温存,而如今看来已经成为过去的亚当,这时失望和愤怒才压上了她的心头。

在当天深夜,她提出要和亚当离婚,她说的确是真心话。看来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下去了。在第二天以及其后的几天里,埃莉卡的决心仍然一点没有动摇。

固然她没有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去开动离婚机器,也没有从夸顿湖的家里搬出去,不过她还是继续睡在客房里。埃莉卡只是觉得她要闭门独处,趁机适应一下。

亚当不反对——一点也不反对。显然他相信时间能够弥合两人的裂痕,不过埃莉卡并不相信。眼前,她还是继续料理家务,也答允同皮埃尔相见。

皮埃尔打电话来说,在他出外巡回赛车期间,要到底特律来小住几天。

“你有点不对头啊,”埃莉卡说。“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还瞒着我呢?”

皮埃尔显得又犹豫又尴尬。他不仅孩子气,心里也藏不住东西,一看他的举止态度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境。

在床上,他挨在她身旁说:“想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埃莉卡臂肘一撑,支起了身子。汽车旅馆的房间里黑魆魆的,因为他们一进来,就把窗帷拉上了。即使如此,透进来的光线还是能使她看清房间里的布置。这里的布置同他们住过的其他汽车旅馆都差不多——没有特色,都是些大批生产的家具和廉价的五金器皿。她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他们是在伯明翰的郊外,因为皮埃尔说他没时间过河到加拿大去。外面,天色阴沉沉的,中午的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她回过头来把皮埃尔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倒也看得清楚。皮埃尔对她一笑,不过埃莉卡觉得,微笑中似乎带有一点戒心。她看到他那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不用说,那是刚才亲热时她用手捋乱的。

她已经打心底里喜欢皮埃尔了。皮埃尔尽管思想浅薄,但是讨人喜欢,在那方面十足是个男子汉,埃莉卡追求的毕竟就是那个。哪怕是偶尔流露的傲慢神态——埃莉卡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他有这种明星派头——看来也和男子汉气概十分调和。

“别蘑菇了,”埃莉卡催逼着说。“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呀?”

皮埃尔转过身,伸手去拿了放在床旁的裤子,在裤袋里找纸烟。“这个嘛,”他说,眼睛并没有直对着她看,“想来是我们的事吧。”

“我们怎么啦?”

他点了支纸烟,向天花板喷了口烟。“从今以后,我要多到跑道上去了。不会常来底特律了。我想应当告诉你一声。”

两人都默默无言,埃莉卡只觉得身子冷了半截,但是竭力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她说了:“就是这个吗,还是你另有话想要告诉我?”

皮埃尔看来局促不安了。“什么样的事?”

“我想你应当知道。”

“只不过是……说起来,我们已经见过不少次面了。时间也不短了。”

“的确不短了。”埃莉卡竭力保持语气轻快,她心里明白,对他不客气,免不了犯错。“整整有两个半月了。”

“天!才两个半月?”他那分惊奇看来是真的。

“明摆着,在你看来就长得多啦。”

皮埃尔勉强笑了笑。“那也不见得。”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啊?”

“妈的,埃莉卡,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多久?一个月?六个月?还是要一年?”

他含含糊糊回答:“恐怕要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皮埃尔耸了耸肩。

“这以后呢,”埃莉卡追着问,“过了这段不定期的时间后,你来找我呢还是我去找你?”她知道她逼得太紧了,可是对他那种不痛不快的态度已经忍不住了。见他不吭一声,她又补上一句说:“是不是乐队已经奏起了《该告别了,别了,别了》?是不是要溜之大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何不就讲明了,大家散伙呢?”

很清楚,皮埃尔决心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是啊,”他说,“想来也可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埃莉卡倒抽了口冷气。“谢谢你终于老老实实回答了我。现在我总算知道我的处境了。”

她心想她简直不能怨天尤人。不是她自己一定要知道吗,现在话不都告诉她了吗,其实,刚才谈话一开始,埃莉卡就已经明白皮埃尔心里的打算了。

此刻她真是百感交集。首先,是伤了自尊心,因为她本来认为,他们的这段私情,如果要结束的话,那是只能由她提出的。但是,她还不准备收场呢。

除了自尊心受了伤害以外,她还觉得茫然若失,悲哀凄凉,而且也预感到了来日的寂寞。她是讲现实的,知道恳求也好,争论也好,都无济于事。有件事埃莉卡早就打听到了:凡是皮埃尔需要的女人,想望的女人,个个都让他搞上了手;她也知道,在她之前遭到皮埃尔厌弃的女人也有的是。一想到自己又成了这样的一个,刹时间真想痛哭一场,但是她忍着不哭出来。要是给他知道她实在死不了这条心,他就会越发趾高气扬了——这种蠢事她可死也不干。

埃莉卡冷冷地说:“既然是这样,看来留在这儿就没多大意思了。”

“嗨!”皮埃尔说。“别发火。”他在被子下面伸手去拉她,但是她躲开了,溜下床,拿了衣服,到浴室里去穿起来。要是发生在他们相好的初期,皮埃尔准会抢上去,拉住她,嘻皮笑脸地逼着她回到床上,以前有一次吵架时,就是这样的。这回他却不是这样了,虽说她的心里还在隐隐盼望他这样做呢。

可是,等到埃莉卡从浴室里出来时,皮埃尔竟连衣服也穿好了,几分钟后,两人简直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下,就分了手。埃莉卡觉得,皮埃尔的样子象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们的分手总算没有费多大的周折。

皮埃尔开了汽车走了,车子一离开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就开足了马力,轮胎吱吱直响。埃莉卡驾着活顶跑车,速度比较慢些,也跟着走了。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他在扬手微笑。

但等她开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皮埃尔的汽车早已影踪全无了。

她又开过一条半马路,才想到自己心里一点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时间已近午后三点,眼下正凄凄凉凉地下着雨,天气预报倒一点不错。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好呢?……怎么过完这一天呢?怎么过完这一辈子呢?蓦然间,好象拦住的洪水冲决而出,苦闷、失望、伤心,在汽车旅馆里硬憋住的这一切,现在统统袭上了心头。她感到被遗弃了,绝望了,她的眼里噙着泪,听任泪水顺着腮帮往下淌。她只管无意识地开着车,继续在伯明翰兜来兜去,开到哪里算哪里。

有一个地方是她不乐意去的,那就是回到夸顿湖的家里。那里有太多的回忆,一大堆未了的事情,眼下没法对付的种种问题。她又开过了几条马路,拐了几个弯,才发觉已经到了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不到一年前,她就在这个百货商场拿走了一瓶香水——这是她第一次在商店里偷窃。就在那一次,她懂得了,只要机智、敏捷和沉着,总是无往而不利的。她停好车,淋着雨,朝廊里走去。

到了廊里,她往脸上一抹,把雨水、泪水都一齐抹去了。

百货商场里的铺子大都相当忙。埃莉卡晃进了几家铺子,看看巴利公司皮鞋、弗·奥·奥·施瓦茨公司玩具展览、一家时装店里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但她只是象机器一样挪动着身子,她看到的东西什么也不想要,她越来越没精打采,越来越抑郁了。到了一家皮箱店里,她浏览了一下,正要走,忽然一只公事包引起了她注意。这只公事包是英国牛皮做的,棕色的皮革闪闪发亮,放在铺子后部一只玻璃面的柜台上。埃莉卡的眼光继续向前移去,可是不知什么道理又退了回来。她想:她完全没理由要有一只公事包呀;过去不需要,今后也不见得需要。再说,公事包就象征着她痛恨的一切——把工作带回家来的虐政,亚当跟他打开的公事包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他没有和埃莉卡相处的无数时光。不过,刚刚看见的那只公事包,她就是要嘛,莫名其妙的,此时此地就要嘛。她就是想要弄到手嘛。

埃莉卡想,她或许可以把这个公事包送给亚当,作为绝妙讽刺的临别礼物。

但是一定要出钱买吗?当然,钱她是出得起的,不过,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走,就象前几次巧妙地干过的那样,不更显得有挑战的味道吗?这样一来,当天生活不就横添了几分妙趣吗?以前那可是太少了呀。

埃莉卡一面装着看别的东西,一面打量着这个铺子。正象前几次在商店里偷窃一样,她感到有一种一阵胜似一阵的兴奋心情,有一种既怕又不怕的飘飘然心情。

她看到,有三个售货员在那里,一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男的年纪大些,想来是掌柜吧。三个人都忙着招呼顾客。铺子里还有两三个人,象埃莉卡一样,在东张西望。有一个是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在仔细看卡片上的皮件价目。

埃莉卡顺着一条环行走道走去,中途停了下来,蹓哒到放着公事包的那只柜台边。装着象初次注意到一样,她把公事包拿起来,翻过来检看。一面检着,一面飞快地瞟了一眼,看准三个店员还在忙碌。

她一边继续检看,一边把公事包打开一条缝,用胳臂把外面两条标签捅到里面,叫人看不见。她还是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把包放下去,象是要放回原处,但是她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把包一下放到柜台台面下。她大着胆子,朝铺子四下一看。刚才兜来兜去的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店员已经在招呼另一个顾客了;此外一切都是老样子。

埃莉卡晃啊晃的拎着包,不慌不忙向铺子门口踱去。门外,是重重叠叠的走廊,通到别的铺子,顾客来来去去可以吹不到风,淋不到雨。她看得见有一个喷泉在喷水,还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她看到在喷泉的那面有个穿制服的警卫,但背对着皮箱店,正在跟一个小孩闲聊。即使这个警卫看到了埃莉卡,只要她一出铺子,也就没有什么可引起他疑心的了。她走到门口了。没有人拦住她,甚至都没有人开口。真是!——太容易了。

“等一等!”

这斩钉截铁的一声尖喊,就在她背后传来。埃莉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原来就是刚才好象专心在看皮件价目的那个老鼠样的老奶奶式女人。可是,现在,她既不象老鼠了,也不象老奶奶了,只见她眼睛露出凶光,薄薄的嘴唇闭成了一条线。她一阵风似地向埃莉卡赶来,一边喊那店掌柜:“扬西先生!快来!”埃莉卡顿时感到一只手腕已被牢牢抓住,她想要挣脱,可是抓得更紧了,象夹着铁钳一样。

埃莉卡乱作一团。她慌慌张张提出抗议:“放我走!”

“不许闹!”那个女人喝道。她四十多岁——远不如打扮得那么老。“我是侦探,你偷东西给逮住啦。”掌柜匆匆赶了过来,女侦探告诉他说:“这女人手里的包是偷的。她正想溜走,给我拦住了。”

“好吧,”掌柜说,“我们到后面去。”他的神气跟女侦探一样冷漠,好似心里有谱,准备来了结一件不愉快的公案。他对埃莉卡几乎连一眼也不看,这就已经使埃莉卡觉得丢尽了面子,活象个犯人了。

“你听到啦,”女侦探说。她拉着埃莉卡的手腕,打算向铺子后部走去,办公室大概就设在那儿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不!不!”埃莉卡硬是赖在那儿不动。“你们搞错了。”“搞错的是你们这号人,妹子,”女侦探说。她挖苦地问店掌柜说:“你碰到的有哪一个不是这样说来的?”

掌柜看来不大自在了。埃莉卡扯高了嗓门说话,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铺子里有几个人还在一旁看着。掌柜显然不愿意让人家看到这场乱子,赶紧对女侦探摆了摆头。

就在这个时候,埃莉卡却铸成了大错。要是她照着办,同他们一起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几乎可以肯定是老一套。首先,她会受到审问,说不定要受到女侦探严厉的审问,经过审问,埃莉卡十之八九挺不住,就会承认犯了罪,请求宽大处理。在审问中,她少不了透露她的丈夫是汽车界大经理。

一认了罪,人家就会要她写份坦白书,签上名。不管她心里怎么不愿意,这份坦白书还是要她亲笔写出来。

办完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对埃莉卡来说,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埃莉卡的坦白书,会由店掌柜送到零售商公会的调查局去。如果旧罪记录在案,可能考虑起诉。如果是初犯——从法律上来讲,埃莉卡还是初犯——就不会提出诉讼。

底特律郊区的商店,特别是靠近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这一类富裕人家居住地区的商店,对于不是因为需要而在商店偷窃的女人,早已司空见惯,无可奈何了。商店老板倒用不着又做零售商人又做心理学家;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多半人也知道,这种偷窃行为究其根源,原因在于婚姻不美满,寂寞无聊,要出风头——这些情况,对汽车界经理的妻子来说,特别容易发生。此外,店方也知道,一旦提起诉讼,让汽车工业里的一位闻人出庭,闹得满城风雨,那么给他们的买卖带来的好处少,招来的害处就要多得多了。汽车界人士是结成帮的,哪家铺子对其中一个成员有什么过不去,管保会遭到全体成员的抵制。

因此,零售铺子就用另一套办法。如果有人偷了东西被发觉、被揪住了,就把她偷的一切开上一张帐单给她,这样的帐单通常都是照付不误的。有时候,弄清楚了是谁偷的,也照样开张帐单随后送去。此外,有的还害怕遭到拘留,再加上其势汹汹的审问,往往也就一生再不敢到商店里去偷窃了。但是,不论使用哪种办法,总的说来,底特律一些铺子始终是以避免张扬、谨慎从事为宗旨的。

埃莉卡,惊慌失措,走投无路,把私下了结的道道都堵死了。但是,她猛地挣脱了女侦探的手,转身就跑,手里还抓着那偷来的公事包不放。

她从皮箱店里跑到廊上,朝着刚才进来的外面大门一头奔去。女侦探和掌柜没料到有这一着,怔了一两秒钟。女侦探首先清醒过来。她赶紧飞步追去,一面喊着:“拦住她!拦住那个女人!她是贼!”

站在廊上跟小孩闲聊的那个穿制服的警卫,听到喊声,一下转过身来。

女侦探看到了他,就命令他说:“抓住那个女人!在跑的那个!逮住她!她手里的包是偷的。”

警卫撒腿就跑,向埃莉卡追去,廊上的顾客都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有的听到喊声,就从铺子里急匆匆跑出来。但是谁也没有打算拦住埃莉卡,埃莉卡还是一个劲跑,鞋后跟在磨石子地上敲得啪达啪达直响。

她只管朝着外面的大门跑去,警卫还是蹬蹬蹬地在后面赶来。

在埃莉卡看来,那可怕的喊声,那瞪眼看着的两旁人群,那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那一切都是一场恶梦。这是真的吗?决不可能!她的梦管保就要醒了。但是,梦没有醒,她却跑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前。虽然她下死劲推门,门还是开得那样慢,真急死人。她终于到了外面,淋在雨里,她那辆停在停车场上的汽车只离她几码路远了。

她的心在怦怦跳,由于使劲奔跑,心惊胆战,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记得车门幸好没有锁上。埃莉卡把偷来的公事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手提包,在包里翻找汽车钥匙。一连串东西从手提包里掉了出来,她也不管,只想把钥匙找出来。她到了汽车跟前了,开点火键的钥匙也拿在手里了,可是,她也看见那个年纪轻轻、身体结实的警卫离她只有几码路远了。女侦探也跟在后面,不过警卫离她最近。埃莉卡这才明白过来——来不及了!等不到走进车里,等不到开动发动机,等不到把车开走,警卫就要赶到了。她明白现在后果更严重了,吓得魂不附体,完全死了心。

就在这当儿,警卫在雨水淋湿的停车场上一下子滑倒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下,跌得金星乱迸,还受了伤,在地上躺了一会,才爬起来。

警卫不幸摔交,埃莉卡才有了必不可少的时间。她急忙溜进车,开动发动机,发动机顿时发火,车就开走了。但是,就在她离开顾客停车场那会儿,她又添了件心事:追赶她的人有没有看到汽车牌照号码?

他们看到了。还看清了汽车的样子——一辆新式活顶跑车,娇滴滴的苹果红颜色,象寒冬腊月的一朵鲜花那样显眼。

好象还嫌不够似的,从埃莉卡手提包里散下来的东西里,还有一只皮夹子,里面放着记帐卡和其他证件。女侦探把丢下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制服弄得又湿又脏、还扭伤了脚脖子的警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去打电话,通知当地警察局。

事情真是容易得出奇,因此,两个警察把埃莉卡从她车上押到他们的车上时,都咧嘴笑了。几分钟前,警察巡逻车赶上了活顶跑车,没有费什么手脚,既没用闪光灯也没使警报器,一个警察挥挥手叫她停下,她就马上停了车,因为她知道不这样做,等于发神经病,正如当初打算逃跑就是蠢得象发疯一样。

两个警察都很年轻,虽然态度强硬,但也不失温文有礼,因此埃莉卡不象见了皮箱店那个凶相毕露的女侦探那样害怕了。不管怎么样,现在无论有什么事临头,她都已经完全听之任之。她知道她已经自取其祸,以后还有什么灾祸的话,反正也在所难逃,因为现在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丝毫也挽回不了这个局面了。

“我们奉命把你押起来,太太,”一个警察说。“我的伙伴开你的车。”

埃莉卡气喘咻咻说:“好吧。”她走到巡逻车的车后,一个警察已经替她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可是她缩了回来,她发现车内装着栅门,知道自己要被关在里面,就象坐牢一样了。

那个警察看出她迟疑不决。“规章如此,”他解释说。“我办得到的话,我就会让你坐到前面去,但是我这样做了,他们就可能把我送进后边去啦。”

埃莉卡勉强笑了笑。显然,这两个警察已经认准她不是个重罪犯了。

还是那个警察问道:“以前被捕过吗?”

她摇摇头。

“我看你也不象是。经过几次就无所谓了。这可指的是不捣蛋的人。”

她上了巡逻车,门砰的一声,就把她给关在车里了。

在郊区警察局里,她的印象中只有上光的木器,还有花砖地,除此以外,周围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警察局里先对她警告一番,然后再讯问她在皮箱店里的犯案经过。埃莉卡都如实回答了,她知道躲躲闪闪的时刻早已过去啦。女侦探和警卫都到场了,他们说的,埃莉卡都一一承认了,可是两人的态度还是恶狠狠的。埃莉卡指出了她偷的公事包,不过她心里也禁不住纳闷,不知道自己要这包干什么。过后,她就在供述上签了字,警察局里接着问她要不要打个电话。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律师?给她丈夫?她都说不要。

之后,她被带到警察局后面一个装着铁窗的小房间里,撇下她一个人关在里面了。

郊区警察队长威尔伯·阿伦森并不是个无事忙的人。在一生中,阿伦森队长曾经多次发觉,办事能慢则慢,这对以后大有好处,因此,现在他慢吞吞看着几份报告。报告上谈到当天下午两三点钟发生了一宗所谓商店偷窃案件,作案后,有个嫌疑犯企图逃跑,警察当局发出无线电通知,后来就将嫌疑犯拦截拘留。被拘留的嫌疑犯,名叫埃莉卡·玛格丽特·特伦顿,年龄二十五,已婚,家住夸顿湖,态度较好,已在供状上签字认罪。

要是按正常的做法,这个案件就要照例行手续办下去,对嫌疑犯提出控诉,随后开庭审理,十之八九是判决定罪。不过,在底特律郊区警察局里,并不是事事都照常规办理的。

虽说按常规办理,队长用不着审阅轻罪案件的案情,不过,在他部下的斟酌决定下,某些案件也会送到他的办公桌上。

特伦顿。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说不上以前在什么场合下,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姓名,但是他知道他要不急着去想的话,他这颗脑袋想啊想的,迟早会把答案想出来。此刻,他就继续看报告。

另外还有一件不按常规办理的事,就是那个摸熟上司脾气和爱好的警察局录事,到目前还没有把那个嫌疑犯的案例登记入册。因此,摘录罪犯姓名和犯罪案由、备采访记者查看的逮捕人犯记录簿上,还没有登上这件案子。

这件案子有几件事引起了队长的兴趣。首先,犯罪的动机显然不是为了要钱用。嫌疑犯企图逃跑时,在百货商场停车场上失落了皮夹子,里面有一百多元现款,还有美国快车俱乐部和进餐者俱乐部①的会员证,外加当地商店的记帐卡。嫌疑犯手提包里的一本支票簿,也表明帐下还有一笔为数可观的存款。

①两个美国“高级”俱乐部,需有一定的财产、地位及其他条件方得加入成为会员。

阿伦森队长非常了解那种境况宽裕的商店女窃和所谓偷窃的道理,因此,有那么一笔钱,并没有出乎他意外。耐人寻味的倒是,那个嫌疑犯竟不愿意透露她丈夫的身份;让她打电话给丈夫,她也不要。

可不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审讯案子的警官,已经按常规查明她驾驶的这辆汽车车主是谁。原来这辆汽车登记在三大汽车公司之一的名下。再向那家公司的保安处一调查,才知道是公司的一辆公家汽车,是分派给亚当·特伦顿先生的两辆汽车之一。

有两辆汽车这个情况,本来并没有问到,是公司保安人员顺口说出来的,打电话询问的警官,在报告里也照录不误。现在,这位年近六十、身材结实、有点秃顶的阿伦森队长,正坐在办公桌旁,考虑着保安人员这一说明。

队长完全了解,汽车界经理使用公司汽车的为数不少。但只有大经理才有两辆汽车——一辆自己用,一辆给妻子用。

因此,用不着多大的推断能力,就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嫌疑犯埃莉卡·玛格丽特·特伦顿,就是现在关在小小的审讯室里而没有关进牢里的(这是录事的另一个直觉行动),她的丈夫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

队长需要知道的是:到底有多重要?特伦顿太太的丈夫有多大的势力?

队长居然还要花些时间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这一点正说明为什么底特律各郊区一定要有地方警察队。时常有人提议,说是应当把大底特律的二十来个独立警察队并成一个全市警察大队。这样一并,据说可以消除机构重复,保证更有效地维持治安,而且,还可以节省开支。提倡全市警察大队制度的人,还指出这种制度在其他地方都行之有效。

但是,伯明翰、布卢姆菲尔德山、特罗伊、迪尔博恩、大角等等郊区,却总是坚决反对。由于这个原因,再加上那些地区的居民在重要的机构里都有势力,所以这个建议总是通不过。

尽管现行的独立小警察队制度未必能使个个人都得到公平对待,但是,对当地有名望的公民说来,如果他们和他们的亲友犯了法,这个制度给他们的方便倒是确实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队长记起了他过去是在哪儿听到特伦顿这个名字的。六七个月前,阿伦森队长在汽车经销商斯莫盖·斯蒂芬森那里替妻子买过一辆汽车。队长到经销商的样子间去的那天——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斯莫盖把他介绍给一个名叫亚当·特伦顿的人,那人是在汽车公司的总办事处工作的。后来,在斯莫盖和队长谈汽车交易那时,私下里,斯莫盖又一次提起特伦顿,预言他要在公司里步步高升,总有一天会当上公司的总经理。

想到了这件事,又想到了这件事在此刻的含意,阿伦森队长暗暗庆幸刚才总算没有卤莽从事。现在,他不但明白了这个被拘留的女人是个头面人物,而且还知道可以从哪儿去多弄到一点对案子可能有帮助的情报。

队长用办公桌上的外线,给斯莫盖·斯蒂芬森打了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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