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九 回 贝千户忠陈确论 方直指计斩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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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成未败之先,各路差伪官到任。那前官辄自望风先奔,或前后官相待以礼,酌酒盘桓,交割册籍;或元官甘心归顺的,即照旧管事。那德州伪防御仲并伪牧各带贼兵数百护身,径来坐了公衙,料敛百姓,虐害人民。德州城里,有个乡宦贺胜致仕在家,亦被贼党坐赃道追。贺胜恨逆贼乱,一向要勤王进战,今闻京城惨变,前志愈坚。却与千户贝玉商议道:“我今且把万金,贿通伪官,求其宽限如何?”这话是贺公探听贝玉的假话,贝玉道:“相公若不早商及于玉,玉无从效力;既问玉,玉不敢不剖衷尽言。玉闻贼首皆豺狼之性,念婪无已,今日相公者,以十万献之,则异日他时,又索相公十万矣。以有限之资,而欲饱无厌之人,此最下之计也。是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贺胜道:“若是这等,如何而可。”贝玉道:“贼寇披猖,先帝虽变,今大清统兵讨逆,闻屡屡奏捷。若能求此机会,捐赀对众,剿除伪官,多制火药器械,召慕四方豪杰;令各处团练乡兵,收回败残兵卒,编入行伍;修书达淮抚,借粮米以给兵食。不独相公之名可著,即东南生灵,皆赖以安,举此机会立功,何难之有。”贺胜道:“吾闻闯贼以数十万之众,横行中原,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前阁曹春奉命镇守保定,赐上方剑,总督七省之兵马,何等权势,不敢与贼折冲,君今所言何若是之易与?”贝玉道:“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贼之得以横行者,皆因彼处富家巨家,不肯团练乡兵,尔推我阻,临时误事。比及城破,满室金银,为贼所有,妻妾子女,不能免祸,那班少年秀才,又无见识,平昔不肯读书,一心只想要做伪官,希图克剥下民,以取富贵。是以到处,即开门纳款,曹阁部以临危受命,将士俱未识面,临事召募之兵,皆是乌合之众,其中奸细颇多,安能成事。逆贼中李岩原是儒流出身,又教闯假行仁义,以收拾人心,前所传伪示,皆岩之笔,百姓信其伪示,是以望风倒戈,今贼在京城惨虐,人所共知,伪示已不足信矣。今众贼俱各饱饫,既有金银,又有妇女,有生乐之心,无死斗之气,贼虽众不足虑也。”贺胜道:“以天下之众,经略之严,不能制一小丑,其故何也?想在兵不强、将不勇耳!”贝玉道:“不然兵非不强,将非不勇,所少者谋士耳!辟如捕兽者犬,发纵指示者人也,不得其人,犬何能乎?今之经略,皆书生耳!所用的军师,都是寻章摘句,调口弄笔之士,只好伴食帮闲,饮食酒肉,何能谋及军国大事?间有一二执事欲矫其弊,不过选几名勇夫,授以家丁健步之职,为护身计。竟未有一谦恭下士,延聘英雄者,盖智谋之士,事皆度裁,仕非所急,胸藏大志,腹隐良谋,有战必胜攻必取之策,定大乱挽江河之能,抱道自高,不求闻达,遇知己而起,则鞠躬尽瘁,矢死无他。此人一得,驱市人可挞劲敌,况将士之众,兵甲之利,何患小丑而难平耶?”贺胜道:“德州为南北咽喉,上下必由之路,倘贼要取南京,大兵来攻城池,怎么置?”贝玉道:“如今城中预备粮草、火器,逐日躁演壮丁,若贼兵到时,坚闭城门,共众死守。吴将军闻报,必定从后追来,我即放炮一声,四面乡兵齐集。那时坚城在前,大敌在后,贼众粮草不继,野无所掠,可一战而尽擒矣。”胜大喜道:“仆听君的议论,如醉方醒,如梦初觉。仆虽至愚,愿受君所教。”因与玉结为至交,言听计从,即招人十万,听玉布置。玉即约者日一班豪杰,说以忠孝大义,在此一举。又恐泄漏消息,托言大顺大兵不时过此,恐附近山野顽民,乘机窃发,抢掠害民。借互乡守御的名色,团练乡兵,那伪官以为地方上的事体,理当如此,心下并无疑虑。贺胜又向本处乡宦方御史道:“贝玉智勇兼全,虽古之名将,亦不过是。便先帝昔日,知此人待以淮陰之事业,何患乱冠之难平也。”那时方御史正欲起义兵杀贼,只患无有同志入耳。今听了贺胜这话,心中大悦。径往贝玉家里来请教道:“近来贼长驱,非我城池不坚,兵将不勇,何以有险不守,有兵不战,开门揖盗,卖降势从何也?”贝玉道:“守土之臣,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死。今贼未来则先逃,贼既退又复往,居恒则图侥幸过日,临难则思因人而成事,甚则仓皇奔走,仍然捆载而归。道府州县,互相弥缝,沿习成风,恬不知怪,其蔽在此。”方御史道:“昔先帝采言不废刍荛,任人辄委心腹,求贤可谓急矣,奈何满朝文武,俱不能划一策,建一功,果何说欤?”贝玉道:“今日用人之病,全在重科目循资格耳,门户情面之累,交结不破则依附,有神梯苞苴资格之局,到底不除,则贫贱无出路。今日在朝、在籍称高爵厚禄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而无一人济于用者,可谓资格有人乎?今日东南西北,著书属文,占巍科称天下名士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而无一人济于用者,可谓科目有人乎?必如国初,三途并进,不拘资格,山林隐逸之士,始得崛起,以助朝廷。”方御史道:“已往之事不可复究,只论今日,急则治其标,愿闻目前祸乱之大甚者。”贝玉道:“近来朝廷之上,公道胥亡,良心尽泯,门户成而动成犄角,黄金贵而士鲜贤良。昔我祖立法以八股课文,以策论较武,右文法甚善矣。而无奈日久失真,文试止重奥援,武试但攻刀石,铜臭得志而灭裂英雄,徒勇横金而志惟猫鼠。文之视武,如犬马;武之恨文,如寇仇。同室之祸,于今为烈,朝廷之所赏者,在得民心;边疆之所恃者,在得兵力。民之避官甚如虎,兵之掠民倍于贼。民心日离,兵志日骄,兵玩既久瘁,严之则激而为乱;执迫已极骤,赍之则莫识为恩。况加以新慕之兵,真心未附;调集之卒,客气未除。赏罚之明未闻,人地之形未知,庚癸有呼,决策无闻,此皆祸乱之大略也。且有首惑民心,争先相乱者,东南之乡绅豪右也。平日享朝廷高爵厚禄,今闻主上惨变,不用破产损躯以图振复。而且徙妻子于深谷,迁金玉于幽岩,使游食者祸乱,眼热者喜乱,无赖者鼓乱,纯良者畏乱,惶恐者避乱,莫此为甚也。”方御史道:“今人人皆思太平,不知太平何以再现?”贝玉道:“今日商盘再奠,汉鼎重新,必在大创一番。别忠逆,以励廉耻;一兵将,以肃军容;诛贪婪,以活民心;严稽查,以清课额;更鼓铸之令,以足金钱;通南北之境,以招豪杰;如此而贼不平,乱不弭者,吾不信也。”方御史听了此论,不胜大喜,两人即约同贺乡绅,誓死杀贼。贺胜道:“现今伪官俱有贼兵卫护,若欲探拿,必致变乱,害及百姓了。须用如何计策才好?”方御史低头一想道:“有计了,今月十八日,是五瘟天使生诞的日子,须教百姓们在城外扮演戏文,赛神祈福,那时少不得贼兵都要出城看戏,大事就矣。”贺胜道:“此计甚妙。”便叫人到城外,搭台演戏,那城上方有一班好事人,听得乡宦两个作主,正中他的心意。便去募缘,沿门科敛,每户看贫富出银,或五钱,或一两聚少成多,以供诸费。这几个做领袖,终日落得醉薰薰,便到城外拣个平坦去处,搭高台赛神演戏。但见?

台耸齐云,结五彩不尽之绚丽;人游素时,当三时禾苗之丰登。悲欢离合传奇新,南北东西来往众。儿童妇女,拍掌欢嬉;商贾农士,摩肩杂踏。五瘟使者扁颜笑,四境齐禳降福来。

方御史又教人在戏台上,两边搭起两个厂,唤一班女妓在东边厂里,歌舞奏乐;贺乡宦唤些妇女婢妾打扮似天仙,到西边厂里来看戏。真正是歌喉宛转,舞态离披,哄动了德州城内、城外的百姓,都拥来看戏,那贼兵果然也出城去了。忽城内一声炮响,把四门紧闭,贺乡宦与方御史、贝千户,同率领乡兵,赶到各衙门里,把伪官一齐绑起,到十字街前斩首,共一十个首级,都挂起城头。号令四门张挂告示,有人擒斩贼兵一名者,赏银一两。城外贼兵晓得有变,又见四下里张挂告示,各人逃走。到晚来开了四门,放百姓进城。这一片地方明明陷入贼人之手,今幸得有义的乡宦,杀贼复仇。有诗赞乡绅,诗曰:

宗周不竞堕王风,光辅惟君只尽忠。

伪命谕降期斩使,宏谋伐叛肯摧锋。

高名宜接谢枋得,大义齐应家铉翁。

运转大清天若启,仰瞻玉轸附扳龙。

又有诗一首赞贝千户,诗曰:

虎贲中郎并上卿,胸藏十万善谈兵。

庙资胜略因多算,坛拜三军众尽惊。

仗义自能诛暴寇,勤王又复保孤城。

知君浩气钟灵岳,奎耀薇垣应列星。

再说自成败走之后,有伪官赵天水走至芦沟桥,与钱彭成等议道:“前闻太子抢去,我等前计不行,随贼奔走无益,不如急早回南,再图后举。”钱彭成道:“恐他人不谅我辈心迹,从旁现成说话,以大义见责,则我辈冒不讳之名,而犯大恶之实。”赵天水道:“我辈岂乐于从贼,而甘受叛逆之名,奈贼巧于为饵,而我误入其中。即方孝儒垂衣涕泣,徒灭九族而已!何补于事,今之从旁哓舌,特未亲受其事耳!前闻正欲封太子,我辈是以忍耐屈膝,不意东宫消息并无下落,诚所谓画虎不成,更难开口,向人道也。”钱彭成道:“今燕京已属大清,山东官兵作乱,尔我皆白面书生,无兵无饷,济得甚事,不如杀身成仁,庶免后人议论。”赵天水道:“我岂不知忠孝之义,死节为高,偷生为耻,但以先帝死社稷,我辈前未能以身殉难而死,后来能执笏击贼死,既不死国矣,又不死于难,乃今徒死于道路乎?上无益于宗社,下无益于皇嗣,即向来立东宫之意,亦不能表白于当世,是始以一误,而终于再误也,断乎不可。”孙乐安道:“赵年兄高见极是,我辈既负济世之才,何乃徒守□□之信,而自委身于沟壑,莫若留此身,可以待大用,则管夷吾之功业,行将再见江左,不惟可以雪国之耻,抑且可以建毕世之功,即十七载在天之灵可以慰,亿万众勤王之气可畅也。那时谁得摇唇鼓舌,而议其后哉!”三人遂决意南归。是晚借宿邻村,忽见有人歌声。唱的是:

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愁多欢乐少。大丈夫当异域封侯,肯守着故国空老,辜负事旧从新一般道,人生几个忠和孝,真贻孝,一人贪爨,却做了万年遣诮。

三人听他唱完了,暗地里自相惭愧,不敢认真,只做不知,凭他耻笑。次日传闻德州擒斩伪官,不敢从大路走,却换了破衣,抄条小路而走。到三叉路口,不识路径,忽见一个樵夫,立于山脚之下。家人向樵夫问道:“大哥借问一声,要往山东,从那一条路去。”樵夫道:“千错万错,尔们起先走的路,差得多了,如今又要归到正经路上去,却也烦难。”众人道:“太差了。”樵夫道:“当初主意既错,失足至此,怨悔也无用。”众人道:“此言语跷蹊,只怕不是好人了。”樵夫道:“要我说好话,就奉承几句,何难。但道旁言语,不足取信于人,亦不能保尔们前程太平也。”以手指道:“可从那条小路,转山后就是路了。”众皆抬头看那路时,樵夫不见了,何故?赵彭成道:“此人非仙非俗,想是山野的隐君子,丈人沮溺之流欤?”众皆叹息,遂从小路返回不题。再说淮阳巡抚汪淼察吏安民,一心为国,果然是一个铁面御史。三月初九日坐堂审事,忽有新任淮安府知府固元亮,行个起马牌,那挂牌的铺兵,径到察院来禀见。汪御史讨牌来看见,左边写着到任起马缘由,右边写着永昌元年二月廿二日给。汪御史大怒,叫皂隶将牌打得粉碎,拿来役重打四十板子,因这番有分教:

淮海人民,但忧患避乱;

地方官长,设计缉奸徒。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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