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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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义卖会上

沿着长长的坡路走上去,宫子来到了学校门前。校门处站着一些穿校服的女孩子,她们劝宫子买五十日元一张的抽签券。

“一等奖是往返东京大阪的飞机票。”

“是嘛,这倒不错。那二等呢……”

“二等奖就差多了,是几种罐头。三等奖又更差些,是几种药品的样品,一共十个人。其他就是空签了。”宫子觉得孩子的话挺有意思,便买了两张。这两张的号码是连着的,367和368。

小学、中学、高中的三栋建筑构成“口”字形,中间是运动场。学校的教室今天都成了小卖店。

宫子仔细地看了看第一室到第三室。这里展示的全是那些小学到大学的女孩子们的可爱的作品。

其他的教室就像百货商场的特价专柜似的,摆满了夏天的西装料、和式浴衣、各类家庭用品等等。每个教室都是单向通行,所以宫子只好忍受着室内的憋闷,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着身体。走到下楼的地方,宫子沿着楼梯来到了运动场上。

运动场上,一些小学低年级学生提着装着点心礼品袋的篮子正在叫卖。宫子也不好意思不理睬她们。

运动场上还有钓金鱼的、钓奖品的,简直就像个庙会似的。

宫子向小礼堂方向走去。那儿现在成了餐厅。她准备找到千加子吃点儿冰淇淋。就在这时,宫子听到后面有人喊她:

“竹岛太太。是竹岛先生的太太吧。”

宫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额头发帘已有明显白发、美丽温柔的妇女在向她微笑。

宫子一下子没有想起这位妇女是谁。

“噢,你是山内大太。”

原来这位妇女是惠子中学、还有高中时期的一个朋友的母亲。

山内太太的丈夫在二战前,是位世界有名的网球选手,前年冬天因车祸去世了。当时,报纸做了大量报道。惠子也去参加了追悼会。想到这些,宫子在这儿又表示了一下慰问。

山内太太也有三个孩子。大孩子就是惠子同班的那个女儿,老二是个男孩子,在上大学。最小的在这所学校上高中。

过去,在惠子的学校里,她们经常在家长会上见面。可在千加子的学校里,今天她们才第一次碰见。宫子和山内太太一边感叹事情的不可思议,一边向食堂走去。走进餐厅,两个人分别买了餐券,每人来了一份寿司,还有冰淇淋。

山内太太知道惠子已经结了婚。

“我现在总觉得,我丈夫在世的时候,要是为女儿成了家就好了。现在剩我一个人,找起来就难了……”

“那不会的。”

“会的。这儿子找工作,女儿谈对象,要是没了丈夫,真是受罪啊。这倒不是说泄气话,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

说完,山内太太又笑着道:

“竹岛太太,你可得照顾好你丈夫,让他多活些年。否则,你要吃亏的。我就是遭到飞来横祸,吃大亏了。这可真是立竿见影啊。”

山内太太脸上看不到任何愁容,也看不出她生活的艰难拮据。

“竹岛太太,下次请您去看歌舞伎,怎么样?您那儿和我也差不多吧,也不缺时间吧。”

“哪里。我没用佣人,每天都忙得够呛。而且还得看家,哪有时间出门啊。”

“我丈夫不在了,只剩下闲工夫了……”

说着,她们互相在对方的记事本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宫子想找到千加子后就回去。可是,在那些穿着校服,校服上又套着餐厅服务员那种白色围裙,往返于桌子之间的女孩子里,宫子怎么也找不到千加子。

“我也是带着儿子来的。可这儿全是女人,他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内太太也用眼扫视着餐厅里面。

她们旁边的桌子处,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四五个学生服务员围着一个年轻魁梧的男青年。宫子在那儿发现了千加子。

千加子端着银色的托盘,正在仰头大笑。千加子高兴的时候,总爱连续眨两次眼睛。

宫子以为那桌子旁的年轻人是这所学校的年轻教师。

宫子站起身来,走到千加子的后面,轻轻拽了下她的白色蝴蝶结。

“嗨,是您啊,真吓了我一大跳。”千加子那么央求母亲来,可母亲站到她身边了,她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母亲介绍给大家。

这时,那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宫子连忙郑重地施了一礼。女孩子们一下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千加子推着母亲的肩膀走到外面,气急败坏地对母亲说:

“您也不分个人,见谁都施礼啊。”

“那不是你们老师嘛。”

“他是我们毕业旅行时的导游,旅行社的。”

“那打个招呼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人家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听说他今年通过了外交官考试啦。人家不在旅行社干了。”

千加子和宫子讲的不是一回事儿。宫子感到一种毫无缘由的孤寂。当母亲的,自己觉得自己还年轻,可在年轻女孩子的青春萌动面前,却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

“妈,你买东西了吗?”

“人太多了,能看看就算不错了。这儿的寿司挺好吃,是你们做的?不会吧。”

“那都是请外面师傅做的。你没买抽签券吗?”

“就买了两张。”

“谢谢。星期一就公布。要是我们中间有人中了飞机票,大家说好了,就送给河野先生。”

这个河野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吧,宫子想。同时,她把抽签券递给了千加子。

“妈,你马上就回去?”

“直子让我给她买编织的线,我还得到本乡去转转。刚才,我见到山内太太了,就是惠子的朋友的母亲……听说她儿子就在这儿的高中上学。”

千加子向山内夫人的桌子望去,并且向她微施一礼。

“明天,惠子姐他们一家也不知来不来义卖会。”千加子说。

“我儿子大概是先逃了,我也回去了。”山内夫人站起身来。

千加子穿着白运动鞋,把母亲和山内太太送到了校门外。一路上,千加子觉得山内太太总在看着自己。

“文男来了。”山内太太说。然后,她向一个脸晒得很黑的高个子大学生问:

“你到哪儿去了?”

“天太热,我去喝了杯冷饮。”

“喝冷饮,学校里面就有嘛……你看,还有这么可爱的服务员呢。”山内太太笑着,把儿子介绍给宫子母女俩。

“这是文男。这位是惠子小姐的妈妈,这位是妹妹。”

“惠子最小的妹妹,千加子。”宫子补充道。

走了几步后,宫子回过头看了看。千加子还站在那里,向她用力挥着手。文男见此也对千加子挥了一下手。千加子急忙放下了手,显出十分吃惊的样子。

星期一将近中午时分,千加子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家。她准备去学校做义卖会的收尾工作。

千加子出门不久,惠子就走了进来。

“我……”惠子进门时,细声细语地说。

妊娠反应过后,惠子显示出女性的丰盈之美。

宫子用现有的材料很快做好了午饭,然后和惠子坐了下来。平时,宫子吃午饭都是一个人,所以,她也懒得吃。今天能和出嫁的女儿一起吃,宫子感到特别高兴。

她告诉惠子自己在义卖会上见到了山内太太,又从这个话题,访到了山内太太的女儿、惠子的朋友。

“山内太太老是看着咱们千加子。那眼神就是那种当妈的给自己儿子挑媳妇的眼神。我和她那儿子从学校门口一直走到上都营电车那孩子倒是个好青年。打网球晒得挺黑,看着挺入眼的。听说水平不如他爸爸。”

“……”

惠子一直在听母亲讲,没有说话。这时,她突然冒出来一句:

“星期六是我最倒霉的一天。”

“出什么事儿了?”

“英夫说昨天发奖金,所以我就做了不少好吃的,等着他回来吃。可是,他却没回来。”

“……”

“都1点半了,他才来了个电话。说他用车送一个喝醉了的朋友回家。到了人家家,人家不让走……他朋友家的人也在电话里说,真山先生太累了,他们就不让他走了,还向我道了歉。这让我连牢骚都不能发了。这才烦人呢。我只好说,麻烦您了,太对不起了。我要是说我去接他,人家肯定会想这女人可不好惹。这种时候,是不是不该去接呢?”

“是啊。”

“他能开车送朋友回家,那就能开车回自己家。在车里睡下、躺下都成嘛。累了就回家,这咱听说过。累了却住在别人家,这倒挺新鲜……”

“他这是第一次住在外面?”

“那是,我们才结婚三个月啊……他这个人,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来。我太闷得慌了。昨天一晚上到早晨,我也没睡着。睡不着,我就生气,可还是睡不着。丈夫不回来就睡不着觉,女人都是这样吗?”

“嗯,也许是吧。习惯了也说不定会好些。”

“习惯了?您可别说这个。”惠子浑身颤抖地说:

“英夫他妈嘛,说什么英夫没结婚的时候,在外面交往多,经常回来很晚。男人在外面一交往,当妻子的总是满脸不高兴,那男人就没法升迁了。看她那样子,英夫不回来,她倒挺幸灾乐祸的。烦死人了。”

“惠子,你要当妈妈了。英夫他是不是也想做点儿稍微出格的事儿?男人啊,他们休息的方式和女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他们有时还有点调皮捣蛋的心理。住到朋友那儿,这也是男人的一种虚荣心。”

“您说的也对。”惠子点点头。

“他说,星期天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他起的名字全是男孩子的名字。什么穗高啦、峰男啦,还有高根,尽是些和山有关系的。我问他,要是生个女孩子怎么办,他说就叫深雪。我笑话他说,还蛮古韵的呢。可人家说惠子喜欢滑雪,所以才起深雪的。”

惠子兴致勃勃地说着,跟刚才比像换了个人似的。

英夫大概也觉得住在外面不好,所以回来的路上才考虑怎么给孩子起名字的。可惠子被英夫这么一说,情绪一下子就变好了。宫子心里踏实了许多,同时又觉得惠子很可爱。

英夫很会甜言蜜语,惠子还真大意不得。宫子想。

惠子又像往常一样,坐了四十分钟,就慌慌张张地准备回去。

“可别说我经常这么来家里。”惠子临走时说。

做姑娘时,惠子什么也不在乎,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可现在,她却渐渐地变了。这样,宫子也就不好让她带点儿什么东西回去。

惠子回去以后,宫子在榻榻米上展开了白府绸布,比照着千加子的体操服的纸型裁剪起来。渐渐地,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白天天很长,宫子一干就干到了5点半多。这时,千加子夹着纸袋,提着纸盒子走了进来。

“妈,你的抽签券,中了个三等奖。这里面是护肤营养霜。人家说里面有珍珠呢……涂了这个,真的能变漂亮吗?”

“没中个去大阪的飞机?”

“听说一等奖让高中的一个人的父亲得了。那个高中生暑假要坐飞机去京都、大阪玩的。真让人羡慕。”

“你不是还想送人的吗?”

“中了一等奖,可不能送人。”千加子若无其事地说。

宫子来到厨房,刚刚换上连衣裙的千加子正在那里洗手。虽然官子不让千加子帮忙,可千加子却总是主动来帮宫子做饭。自从她和父亲两个人留在家里以后,千加子更是如此了。直子喜欢做手工艺品,喜欢插花。而千加子最喜欢的就是做饭。

惠子就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惠子小学五六年级就有过一个美好的愿望,想以后当个芭蕾舞演员。结果,她当了时装模特。这样的惠子却和普通人一样结了婚过着极普通的生活。也许生性沉稳、平和的直子反而在婚姻问题上不会一帆风顺。当然惠子这种性格,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成为致命的缺陷,妨碍她在真山这种家庭的生活。

宫子一边想着,一边摘着豆角。

“他还不错吧?”千加子问。

“他是谁?”

“就是在义卖会上,您给他施礼的人呗。”

“就看了那么一眼,怎么说得好呢。”

“我过生日那天,把他也叫来吧,那样,烤蛋糕,我也会增加点儿情绪。”千加子表情开朗地说。

宫子心里一惊,看着千加子说:

“行啊。不过,就他一个不太好。把山内太太家的文男也叫来吧……我觉得文男挺好的。”

“好啊,三角关系。一开始就一边一个?”千加子大声喊道。

这时,高秋走进了家门。直子这天比平时整整晚了一个小时才回来。

闪电

到了涩谷车站,已经是晚上11点了。今天又要回家晚了。这10天的时间,加上今天晚上,直子已经是第三次回去晚了。这个犹如狂风一般卷进直子生活中的青年,打乱了直子的生活,使直子的生活失去了以往的稳定。

“再见。”

吃完饭,看完电影,又走进了咖啡馆。直子觉得自己必须赶快离开这个人。她很快喝完一杯红茶,便站起身来。

“你真是坐不稳。”青年笑了笑,又用不容分说的语调说:

“明天啊。明天,我到你家去拜访。”

“不行。”

“不,我要去。我觉得我该去。以前,你也没反对我去不是?”

“可是,我还……”

“你家里大概也知道你在和我约会。所以……”

说着,他握住了直子的手。直子感到内心深处涌上一股热潮。她连忙挣脱开他的手,趁着信号变成绿色时,跑进人流当中,连头也没有回——

梅雨季节过后。直子所在的科室人事发生了变动。直子的科长被任命为九州某市的分行经理。

科长家住在北镰仓。去九州赴任时,他准备在大船车站坐夜车去。

欢送会上,科长曾拒绝了大家的送行。

“咱们就在这儿告别吧。我晚上走,又在大船。就免了吧。”

科长虽然这么说,但是直子觉得自己在这所银行工作两年里一直在为科长做助手,所以她还是坚持要去大船车站送行。

大船车站发车的列车是8点多一点的。直子随便吃了些冷面,便离开了家门。她穿着一套淡蓝色的底、粉红色的竖条的薄和服,腰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绘有银色桔梗的单衣带。

这身艳丽的装束虽然时时引得过往行人回头观望,但穿在直子身上却显得十分得体,浑成自然。

到了大船,下了湘南电车。直子最先看到的是千加子的高中同学田村三代子的笑脸。她是科长的侄女,所以也来送行。三代子的旁边是身着明快的藏蓝色夏装的科长,穿着刺绣连衣裙的科长夫人,还有他们的穿着一身可爱的小花图案服装的幼小的女儿们。

直子把带来的玩具,装着水果糖的铁盒递到这对年幼的小姐妹手里。

看到直子穿着和服的样子,科长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让你来大船送行,真是有些对不住你。不过,临行之时能够看到你的这身打扮,还是印象颇深啊。等我再调回东京时,你大概已经结婚,当妈妈了。”

然后,科长又把站在一旁脚边放着几个手提行李的年轻人介绍给直子。

“这是竹岛直子小姐。这是我的外甥,叫基吉。”

基吉从白色翻领衬衫的衣袋里取出月票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直子。

列车进站了。基吉十分勤快地把行李搬进了车厢。

短暂的告别结束了,站台只剩下了十来个与科长有关系的人。当列车消失不见了时,阴沉的天空上划过一道闪电。

三代子向直子表示感谢后,又说:

“整个夏天,我都住在北镰仓的叔叔家。从那儿去东京上班。你和千加子来玩吧。今天我就去镰仓。我得坐横须贺线的那条线。”说完,三代子便告辞走了。

坐上与三代子相反方向的电车后,直子想起刚才慌慌张张地把科长介绍的那个青年人的名片塞到了衣带里。直子很不习惯系和服衣带,不过这次却无意地把名片夹在了衣带里。这个动作很有些女人味儿。直子想到这些,不禁脸上感到发热,同时从衣带里取出了名片。那个年轻人叫小林基吉,在同和物产供职。

什么基吉、英夫的,在男人的名字里很多,也很普通。

光介的名字看起来挺普通,也许还很少见呢。

这种时候,直子心里也没有忘记光介。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吗?在直子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里,仍然浮现出光介那美丽神秘的目光。

光介这个名字就好像是一道美丽刺目的光。以名取胜,不也是一种幸福嘛。

直子手里拿着小林基吉的名片,心里琢磨着应该怎么处理。最后,她想,索性把它撕碎,扔到窗外算了。

“您去东京吗?”

有个人走到直子面前,向直子搭讪道。原来是小林基吉。

“幸亏还没有把名片撕掉。”

不过,这个基吉刚才肯定一直在注意着直子。想到自己在基吉眼前长时间地默默看着名片,直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您也在车上。”直子十分郑重地说道。

基吉坐在了直子的对面。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不过,人显得很直爽、很有男子汉的样子。这是个和光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知为什么,直子又想到了光介。

基吉吸烟的时候,也向直子敬了一支。

“我不抽烟。”

“我舅舅提到过你有三次了。舅舅对你可是赞不绝口。他还劝我见见你。舅舅很喜欢你。”

“在工作上,科长对我也很不错。”

“刚才在大船,当您从电车上下来时,我凭直觉猜想您就是竹岛小姐。果然猜对了。”基吉笑着,显得十分愉快。

列车员来查票了。直子把到大船的票递给列车员,请他改了一张大船到横滨的票。她打算在横滨换乘东横线的快车去涩谷。直子拿到新买的车票后,把票和基吉的名片放进了手袋里。

“我也要一张……”基吉拿出零钱买了一张去横滨的车票。

去涩谷,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既可以在品川换乘山手线,也可以从新桥坐地铁去。直子倒并不是要躲避基吉,她只是觉得坐东横线在横滨就能和基吉分手。

可是,到了横滨,基吉也换乘了和直子相同线路的电车。这样,两人又成了旅伴。东横线的快车很空,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基吉不停地和直子说着话。电车行走的声音很大,他时常把头靠近直子身旁。到了自由之丘附近,潮湿猛烈的夜风从车窗掠过,带进了许多雨点儿。基吉慌忙关上了窗户。

到了涩谷站下车的时候,雨飞溅着白色的雨花倾盆而下。直子想,看来只好在这儿避雨了。基吉担心直子被雨淋湿,就让她站在井头线的台阶上,自己跑到雨里叫来了出租车,并让车停靠在台阶附近。

车一会儿就开到了直子的家,但雨势却愈加猛烈起来。在车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道路旁边,雨水流淌着,就像一条小河。

从大门走到屋门这点儿距离,直子身上的薄和服还有衣带就有可能被淋透打湿。想到这儿,直子犹豫着,没有马上迈出车门。这时,基吉冲进了雨中,按响了大门上的门铃。

“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看到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的基吉的衬衫,直子在车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门厅的灯亮了,宫子走了出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以后他们吃了三次饭,看了三次电影。现在,基吉又提出要见宫子。为了邀请直子,基吉的电话可以打到直子的公司、直子的家里。他没有丝毫的顾忌。

烈日当头

宫子正在走着,忽然她闻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撑开了旱伞。一种叫做泰山木的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整个街镇就像一所公园,每家住宅里都建有自己的车库。

真山家的车库建在墙边一侧,上面搭着透明的屋顶,显得十分别致。

以前,当宫子带着谢礼和丈夫第一次来到这个成城街时,她曾为女儿惠子能够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镇感到高兴。她也深信惠子将会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蛮年轻嘛,还有点少女情趣呢。”高秋笑着说。

“你啊,一喜欢上这成城街,就觉得这儿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妇……其实,我们住的涩谷的松涛,在东京的住宅区里也是算好的。要从方便的角度看,这儿可比不上我们那儿。”

“女儿要嫁到这儿嘛,我还是觉得好。”

“与其和父母住在这种房子里,我看惠子他们还是单独住在郊区的旧公寓里好。要是住在那种公寓里,周围的人都会夸惠子漂亮的。”

今天,宫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节的问候。现在,正要往家里走。真山家是个什么事都讲究传统的家庭。所以,为选择中元节的礼品,宫子可没少费心思。连惠子都被影响得帮助母亲挑这儿挑那儿的。

惠子的身体状况后来一直挺好,只是神情总显得不够精神,和平时来娘家喘口气时判若两人。

真山夫人的话语里时时蹦出一些刺伤宫子的词语。

“我就一个儿子,所以,一直就想要个闺女。就连给自己买个戒指,我也琢磨着将来送给英夫未来的妻子。有了这种准备,所以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给她一个猫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轻,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还真合适。等她当了妈妈,我想让她戴翡翠的。”

“有您这么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宫子只好表示一下谢意。当然,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还是得让她早点学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类的东西,使她像个女人。这方面,还得要请您赞成呢。惠子为了家里各类事情,还真费了不少心。英夫也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对年轻人的事儿,我是一概不干预。”

宫子微笑着点点头。但是,她觉得冷汗却从乳沟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宫子这个做母亲的感到了羞耻和悲惨,就好像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赤裸着身体一样。

英夫表示爱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欢英夫的感情,甚至连宫子本人都觉得英夫很可爱,甚至做了那种怪梦。现在考虑起来,宫子主张把女儿嫁给这个男人显得过于轻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来惠子难以适应真山的家庭。可是,这又是宫子爱莫能助的。因此,宫子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说要用车送送她,但宫子拒绝了。惠子要送她到车站,宫子也拒绝了。她不愿意让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听惠子的牢骚。

宫子独自顶着烈日,低着头走着。泰山木的花香扑鼻而来,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内太太的想法。山内太太也住在成城镇里。宫子走到车站公用电话前,取出了笔记本。

“真的?您在车站?那,那儿有个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后向右走,有个医院,叫木下。到了那儿再往有……”

山内太太站在低矮的栀子树墙边上,正在等着宫子的到来。山内太太穿着一身白色和式浴衣,显得十分清爽。

在山内太太的引导下,宫子来到客厅。进了客厅,宫子心里不由一惊。

四面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山内太太去世的丈夫,那个网球选手的照片,还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户台上,摆着他遗留下的奖杯和奖牌。

看到这些,宫子却什么也没问。

银色的装饰架上放着一个签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张年轻的姑娘和一位年轻外国人的合影。这个姑娘就是惠子上学时的朋友关子。宫子出神地望着这张照片。

山内夫人端着一只雕花玻璃杯走了进来。杯里的冰轻轻地撞动着杯壁,发出微微的声响。

“够热的吧?您这是去哪儿了?”山内太太坐在宫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儿去了。”

“对了,她也在这块儿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关子还说要去看看她呢。”

“请去吧。”宫子说。

“那张照片是关子小姐吧?”

“嗯,是的。后面站的那个美国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么?”

宫子吃惊似的看着夫人。

“他们一个星期前刚订的婚。上回在义卖会见到您时,我还跟您说光靠当妈的一个人,难找好姻缘吧。他们9月份在这儿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就去美国。”

“——去那么远。也真有决心啊。”

“这也是没办法啊。他们一个劲儿地说他们的爱情,哪儿还顾得上当母亲的孤独和担心啊。关子碰上这个美国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样偶然。她爸爸经常到国外参加网球比赛,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总这么觉得。不过,爱情也是够伟大的。关子的英语说得本来不怎么样,可是,和这个人处了朋友后,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这个人是个搞工艺的,来日本学习的。他爸爸在纽约,是个摄影师。当然,这和他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关系……我是觉得,这样也蛮好,用不着那些烦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轻松。”山内太太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她又继续说起关子的未婚夫来。据说他们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在美国上完高中后再来日本留学。

“关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认定到时我还健在,这真让人高兴。”

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门突然被推开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进穿着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抱歉的样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进屋里,客厅立时显得小了许多。

“在义卖会上不是见过了嘛。这是竹岛小姐的妈妈。”

“对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宫子施了一礼。然后,望着自己的母亲,小声地问:

“我想刷刷暖瓶,声音挺大的,行吗?另外,我那双运动鞋找不着了……”

看来,他是在准备去登山旅行。

母亲和儿子……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文男的侧脸。文男的面颊、臂膀都被太阳晒得很黑,眼睛却因此而显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长柔软的身体蕴含着强劲的弹力。文男清纯的活力紧紧地吸引着宫子。

“对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宫子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时也曾是这样,心里一阵激烈的跳动。

向日葵

宫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在那个雨夜,自己在送直子回家的年轻人身上也感到了同样的东西。

宫子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女人的不满足。难道每见到一个年轻男人,这种不满足都会被引发出来?宫子只有几个女儿,难道因此她就会被别人家的年轻人所吸引住?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竭力要挽住青春的年龄所致?到了这个年龄,宫子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内心有着强烈的追求男性的欲望。

“对不起。这孩子傍晚要去上山……”山内太太又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山内死了以后,这孩子总是靠我,用我的。”

“真让人羡慕啊。”

“是嘛。听说他们要去尾濑沼看水芭蕉去。”

“去几天啊?”

“好像是两三天。”

“千加子的生日是8月7号,正是热的时候。她要自己做些三明治、点心,招待客人。她现在每天都在盼着这天呢。要是方便的话,就让文男带着妹妹一起来吧。”宫子邀请道。

“千加子出生在最热的时候。她一看到向日葵,就跟人说‘这是我的花’。”

宫子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生完千加子之后,躺在床上曾在窗户上看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花。

今年也同样,千加子的生日到了,向日葵也长出了大朵的花。在厨房里,早晨可以看到花的项颈,到了下午,花的脸就转向了宫子,似乎在向她问候似的。

千加子在蛋糕上放上罐头水果,又用生奶油在上面绘制着图案装饰。宫子正在制作着冷菜拼盘。

高秋的生日,还有宫子的生日总是过了之后才想起来、惠子和直子也从未庆祝过生日。

可是,唯有千加子在幼儿园的时候曾举行过“生日聚会”。当天,她的小朋友们拿着折叠的小玩意儿、可爱的花来到家里一块儿玩。最后,宫子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有时,千加子也被邀请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到了小学,千加子总要在8月7日上画上圈,注明是她的生日。到时,她一定要请好朋友吃顿饭。因为这一天就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第二天,所以千加子又把这一天叫做“原子弹爆炸生日”。这样就更好记忆了。

千加子在蛋糕的侧面也用餐刀涂上了奶油。她一边涂着一边不高兴地说:

“今天的客人到底来多少,谁也说不准。”

“我爸就‘啊’了一声。可他那个‘啊’又总是含含糊糊的。我妈自作主张邀请的山内太太家,是来一个还是来三个,也说不准。惠子姐想来,可英夫姐夫不知来不来。他们还是夫妻呢……直子姐的那位客人是不请自到。最准的就是我的三个客人。”

千加子用奶油做了五朵玫瑰花,每朵花上都摆放上一颗樱桃。

门厅的铃响了。

“啊,糟了。我还没换衣服呢。”千加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仍高兴地走了出去。

千加子一去就没回来,连饮料也不给客人拿。于是,宫子把冷菜拼盘放进冰箱里,解下围裙,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出了惠子的声音。

千加子正在把一件麻纱的刺绣女衫放在胸前比试着。

“这是英夫姐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包装纸、装饰带。

“你来了。天热吧。千加子,去端杯桔汁来。”宫子把千加子打发走后,坐在了惠子的旁边。

“今天晚上,英夫也来吧。”

惠子摇了摇头。

“千加子的衬衫是他自己去买的。他让我来家看看,真少见啊。我有些搞不懂。”

“什么不懂?”

“我什么都弄不懂。他这个人也不知是随心所欲呢,还是脾气古怪。星期天的中午,电视转播时装表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也上台了。好长时间不见了,我看得正高兴时,英夫突然用脚把线给拽了下来,一脸的不高兴。到了傍晚,又一个人开车去兜风。今天他也不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他是早些回家呢,还是因为我不在家要和他的朋友玩到很晚。真让人搞不清楚。”

望着惠子闷闷不乐的侧脸,宫子心里浮起一片愁云,这么好看的孩子到底哪儿让英夫如此失望呢?

惠子跟在宫子的后面来到厨房。她拿起一块三明治,又发现了向日葵。

“那花能不能剪下一枝啊。英夫特别喜欢家里的花每天都更新。向日葵的花多少见啊。”

“剪一枝没事儿的。那是千加子的向日葵,呆会儿让千加子来剪吧。”

“呆会儿?我现在就得回去……”

“给莫夫的公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不就行了嘛。”

“怎么可能呢。当然,他要是高兴了,也有这种热心肠的时候。”

“向日葵的花没法用来插花吧。”宫子拿出修整花的剪子走到院里。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的花,宫子心底深处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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