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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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必须看到,”夏洛蒂-洛弗尔坚持说,把《晚邮报》放到一边,“蒂娜已经变了,你倒是看见了吗?”

只剩下两个女人坐在格拉默西公园客厅里的炉火旁。蒂娜跟她的姐姐,年轻的约翰-米尼厄斯-哈尔西太太,吃饭去了,随后要被带到范德格雷夫家参加舞会,舞会完了以后,约翰-米尼厄斯夫妇答应送她回家。罗尔斯顿太太和夏洛蒂已经吃过中饭,因此晚上有很长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在这种场合,她们的习惯就是让夏洛蒂为姐姐朗读新闻,后者绣花;可是今晚,夏洛蒂认真地读完了一个栏目又一个栏目,念得一字不差,半点不漏,迪莉娅觉得她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在灵活利用女儿不在的时机。

为了拖延时间不急于回答,罗尔斯顿太太埋头在素雅的白色刺绣上想多绣一针。

“蒂娜变了?从什么时候?”她问道。

回答顿时冲口而出。“从兰宁-哈尔西三日两头到这里来的时候起。”

“兰宁,我原以为她是来看迪莉娅的,”罗尔斯顿太太沉吟起来,随便说说,好再拖拖时间。

“你自然以为只要来人,都是来看迪莉娅的,”夏洛蒂生硬地抢白道:“不过,由于兰宁还在寻找每个时机跟蒂娜呆在一起

罗尔斯顿太太抬起头来,偷偷地瞟了她妹妹一眼。实际上她已经注意到蒂娜变了,就像一朵花在神秘的时刻发生了变化,未开的花瓣从里面红了。姑娘长得更加俊俏,更加腼腆,更加沉静,有时候却高兴得忘乎所以。然而迪莉娅没有把这种心情的变化跟兰宁-哈尔西的在场联系起来。小迪莉娅出嫁前常来府上的小伙子多不胜数,兰宁-哈尔西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倒真的有那么一回,罗尔斯顿太太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盯住了英俊的兰宁。在所有健壮、迟钝的哈尔西亲堂兄弟当中,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谨慎的母亲把女儿托付给他时迟疑不决,此人就是兰宁。原因难以说清,只是他比别人更加相貌出众,更加谈笑风生,老不守时,面对事实泰然自若。克莱姆-斯彭德正是这个样子;那怎么办呢,万一小迪莉娅——?

然而小迪莉娅的母亲很快就放心了。这姑娘本身狡黠、诱人,对相应的风雅全无兴趣,除非有更实在的品质做后盾。由于骨子里是个罗尔斯顿,她就需要罗尔斯顿的德行,就要挑选和一位罗尔斯顿新娘最般配的那个哈尔西。

罗尔斯顿太太觉得夏洛蒂在等她说话。“要蒂娜出嫁的主意真叫人想不通,”她轻声轻气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老太婆守个空房怎么过呢?——因为到时候就是一座空房了。不过我认为我们应当认真对待这个主意。”

“我倒是认真对待了,”夏洛蒂-洛弗尔严肃认真地说。

“那么你是讨厌兰宁了?我是说,他要是给蒂娜做丈夫的话?”

洛弗尔小姐把晚报叠起来,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取她的编织物。她向香椽木裁缝台对面瞟了堂姐一眼。“不能叫蒂娜太为难——”她开始说了。

“啊哟——”迪莉娅抗辩道,脸红了:

“咱们实话实说吧,”对方步步紧逼。“要我说话,我就是这个样子,通常,你也知道,我是什么都不说的。”

寡妇做了个赞同的表示,夏洛蒂接着往下说:“这样做好一些。我总知道,到时候我们非把这件事摊开不可。”

“把这件事摊开?你和我?什么事?”

“蒂娜的未来。”

一阵沉默。迪莉娅-罗尔斯顿对于向她的诚意做出的一顶点儿要求都会立刻产生反应,所以她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夏洛蒂心上的冰终于要碎了!

“我亲爱的,”迪莉娅喃喃地说,“你知道蒂娜的幸福跟我的关系有多大。要是你不赞成兰宁-哈尔西当她的丈夫,你心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人么?”

洛弗尔小姐露出一丝苦笑。“我还没发现门口有人排着长队。我也不是不同意兰宁-哈尔西做丈夫。要我说,我认为他非常讨人喜欢;我懂得他对蒂娜的吸引力。”

“啊——蒂娜被吸住了?”

罗尔斯顿太太把手中的活儿搁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妹妹线条分明的面孔。夏洛蒂-洛弗尔从来没有像现在坐在这里那样彻头彻尾地表现出典型的老处女的形象来:她直挺挺地坐在直背椅上,狭小的两肘摆动着,织针在咔嗒作响,从容不迫地计议着女儿的婚事。

“我不明白,夏蒂。不管兰宁有什么过错——我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一样喜欢他,毕竟——”罗尔斯顿太太打住了——“人们挑剔他什么来着?传到我耳朵里的无非就是嫌他不会选定职业。对于这一点,纽约人的看法很偏狭,这我们都知道。年轻人可以有其他的爱好……艺术呀……文学呀……他们甚至很难决定……”

两个女人的脸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迪莉娅猜想使她心旌摇曳那种回忆也在夏洛蒂窄窄的紧身围腰下悸动。

夏洛蒂说:“是的,这一点我明白,但是对一种职业举棋不定也许会导致做其他决定时也举棋不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说兰宁——?”

“兰宁没有向蒂娜求过婚。”

夏洛蒂打住了。她的织针的坚定的咔嗒声搅扰着沉寂,一如若干年前迪莉娅壁炉台上的巴黎钟的滴答声搅扰着当时的沉寂一样。迪莉娅的回忆向当时的情景飞去,她感到空气里有一种神秘的紧张气氛。

夏洛蒂说:“兰宁不再举棋不定了。他决定不跟蒂娜结婚。但是他还决定——不放弃见她的机会。”

迪莉娅的脸陡然红起来;她被夏洛蒂从守口如瓶的双唇间迸出的神谕似的一言半语弄得又气恼又糊涂。

“你该不是说他主动提出,随后又反悔了?我想他不会那样侮辱蒂娜。”

“他没有侮辱过蒂娜。他仅仅告诉她,他没有钱结婚。在他选好职业前,他父亲一年才给他几百块钱;这点钱也许都不会给的,如果——如果他违背父母之命擅自结婚的话。”

现在轮到迪莉娅默不作声了。过去又在夏洛蒂的话里复活了,是那样地咄咄逼人。克莱门特-斯彭德站在她面前,犹豫不决,囊空如洗,话讲得天花乱坠。啊,要是当初她让自已被那番话说服该多好啊!

“我很难过,这种事竟然落到蒂娜头上。可是既然兰宁表现得堂堂正正,不是因见异思迁进行反悔,我们就必须希望……我们就必须希望……”迪莉娅打住了,因为不知道她们必须希望什么。

夏洛蒂-洛弗尔把手中的编织物放下。“你像我一样清楚,迪莉娅,凡是想和蒂娜谈恋爱的小伙子,都会找到不娶她的充分理由的。”

“那么你认为兰宁的理由是一种托词了?”

“自然。这只不过是随后而来的人们将会找到的许多托词中的头一个——因为当然会有人随在他后面来的,蒂娜——迷人。”

“啊,”迪莉娅喃喃地说。

在这里,她们终于把这个问题面对面地摊开了。经过多年的沉默和躲闪,这个问题已经像一具草率埋葬的死尸快露到表面了!迪莉娅又长出了一口气,几乎又是一口宽慰的长气。她总知道给蒂娜找一个丈夫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简直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就像她渴望蒂娜获得幸福一样,某种内在的私心在窃窃私语;如果迫使这姑娘陪伴她度过晚年,她的晚年就不至于太寂寞、太无聊了。可是这怎么好给蒂娜的母亲讲呢?

“但愿你是言过其实了,夏落蒂。也许会有些没有私心的人……不过,无论如何,蒂娜当然不可在这里过倒霉日子的,因为有我们两个如此疼她的人在。”

“蒂娜当老处女?绝对不行!”夏洛蒂-洛弗尔霍地站起身来,她握起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到那很不结实的裁缝台上。“我的孩子要过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不论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迪莉娅敏捷的同情心立即涌现出来。“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让她走可真难哪,不过,当然犯不着着忙——现在还没有理由把前面的事情看得太远。孩子还不足二十。等等吧。”

夏洛蒂站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直僵僵的。此时此刻,她使迪莉娅想到熔岩从花岗岩里冲出来的情景:里面似乎没有火的出路。

“等等?可是她要是不等呢?”

“可是他要是反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打算娶她了——可是仍然想见她。”

现在轮到迪莉娅跳起身来了,她满面鲜红,浑身哆嗦。

“夏洛蒂!你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可是那未免太不像话了。正派的姑娘都不会——”

迪莉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夏洛蒂-洛弗尔的眼睛咄咄逼人。“姑娘们不是总像你所说的那么正派,”她断言。

罗尔斯顿太太慢腾腾地转身回到坐位上。她的绣花绷圈掉到地板上去了,她吃力地弯下腰去拾,夏洛蒂瘦削的身子悬垂在上空,像灾星一样无情。

“我真想象不出,夏洛蒂,说那样的话——甚至做那样的暗示——有什么好处。当然,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信得过的。”

夏洛蒂放声笑了。“我母亲把我也信得过,”她说。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迪莉娅开口了;然而她却低下眼睛,她感到嗓子里有一种软弱无力的颤动。

“啊,我为了蒂娜什么都敢,甚至敢实事求是地对她做出判断,”蒂娜的母亲喃喃地说。

“实事求是?她是白壁无暇的!”

“那咱们就谈谈她要为我的白壁有理付出的代价吧。我无非是想她不应当付过高的代价。”

罗尔斯顿太太坐着一声不吭。在她看来,夏洛蒂是用盘绕在人生安全表面下的阴森森的命运之神的声音在讲话;对那样一种声音,不能回答,只能肃然起敬,默然顺从。

“可怜的蒂娜!”她有气无力地说。

“啊,我不打算叫她受罪!我等呀……等呀,不是要等她受罪。只是我失了足,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而且必须补救。你待我们太好了——而我们得走了。”

“走?”迪莉娅透不过气来了。

“是的,别认为我忘恩负义。你曾经搭救过我的孩子——你认为我会忘了不成?可是现在轮到我了——只有我才能搭救她——我搭救她的办法无非是带着她离开这里的一切——离开她到目前为止所了解的一切。她在假象中间生活得太久了:就像我一样。这些假象是不会使她满意的。”

“假象?”迪莉娅含含糊糊地回应着。

“对她来说就是假象。小伙子们跟她谈情说爱,却不能跟她结婚。多多少少幸福的家庭,她在那里深受欢迎,天长日久,人家怀疑她是否在谋算某一个兄弟,或某一位丈夫——要不,就是遭人白眼。我们俩怎么会想到孩子消灾免难的事呢?我只是考虑她眼前的幸福——为了我们俩,考虑她跟你在一起的全部好处。可是,跟小哈尔西的这场恋爱使我大开眼界。我必须把蒂娜带走。我们必须离开,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某个地方去生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个丈夫,自己能有一个家。”

夏洛蒂停住了。她讲话的语气急促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变了,她痛苦地重复着:“我并不是忘恩负义。”

“啊,咱们别讲什么恩呀义呀!咱们姐妹俩还分什么你我?”

迪莉娅站起来,心神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想央求夏洛蒂,想恳求她不要性急,想给她描绘切断蒂娜同她的种种习惯和层层关系的残忍,设想把她不明不白地领走,“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过普普通通的生活”的残忍。的确,让这么一个喜气洋洋的人儿顺从那样一种命运,或者在那种条件下找一个称心的丈夫,有什么可能呢?这种变化也许只能酿成悲剧。迪莉娅的经历太有限,不能一一数说像蒂娜这样一个姑娘,突然切断她的所有的甜蜜生活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然而,背叛、逃跑——比夏洛蒂“堕落”得更深、更不可救药——的模糊情景——在她痛苦的想象中闪现出来。

“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她嚷道,与其说是说给夏洛蒂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夏洛蒂非但没有回答,却冷不丁儿地瞟了一眼钟。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半夜都过了。我不能为了我的傻姑娘让你熬夜。”

迪莉娅的心紧缩了。她明白夏洛蒂想把谈话突然打断,这样做无非是要提醒她:只有蒂娜的母亲才有权决定蒂娜的未来应当是什么样的。此时此刻,虽然迪莉娅刚才辩解说她们中间不存在什么思义问题,但是在她看来,夏洛蒂-洛弗尔仿佛是个忘恩负义的妖怪,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要喊出来:难道这么多年还没有给我过问蒂娜的一份权利吗?然而,同一瞬间,她又一次把自己放在夏洛蒂的地位上,在感受着母亲替孩子担的恐惧。夏洛蒂在公开场合从不坚持自己的权利,但在私下里,哪怕有侵夺这种权利的一顶点儿打算,她都会火冒三丈,这样做也是名正言顺的。带着痛苦的怜悯心,迪莉娅意识到她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人世间唯一的这样一个人:只有在她面前,夏洛蒂才能扮演母亲的角色。“可怜的东西——啊,随她去吧!”她心里喃喃地说。

“可是你干吗要为蒂娜熬夜呢?她有钥匙,迪莉娅会送她回家的。”

夏洛蒂-洛弗尔没有立即回答。她把编织物卷起来,正颜厉色地瞧着炉台上的一个枝形大烛台,走过去把它扶正。然后,她把针线袋拿起来。

“好,就像你所说的——为什么大家应当为她熬夜呢?”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灯熄灭,把火封上,看看窗户是否拴好,而迪莉娅只是消极地观望着,随后,姐妹俩点起各自寝室里用的蜡烛,穿过暗下来的屋子走上楼去。夏洛蒂似乎下决心不再提刚才的话题了。在楼梯平台上,她站住了,低下头来向迪莉娅送去睡前的一吻。

“我希望他们没有把你的火封上,”她说,拿出一副搞家务的行家里手的神气,迪莉娅急忙查看,发现火没有问题后,两个人同时喃喃地说了声“晚安”,夏洛蒂顺着走廊,折回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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