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上元夜赴宴闹宴 赏灯节怜娇救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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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遇尧天舜日,却幸佳节良辰,鳌山彩绪星球灿,莫负春光一瞬。

千门灯火逞艳,九衢凤月撩人,恩仇初结上元夜,万年千古长恨。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元宵最盛,帝都京城,本已繁华之至,这日恰值元宵节,偏又应了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语,但见亭台楼榭,银装素裹,满城街巷、铺银散玉。远近树木挂琳琅,犹如撑片玉伞,等到冰轮升起桂华满,只见临街人烟凑集之处,遍搭起于姿百态的灯架,真个是玲咙百灯,无奇不有,银烛星球灿烂,照耀如同自昼。历来京城旧俗,这日于家万户门开不夜,男女老少,全都上街逛灯市;便是平日足不下楼的贵阁千金,也破例上街观灯走桥,凑个热闹。引得那风流少年,如蚁附膻,岁岁生出不少风流佳话。

时交二更,灯潮正盛。满街玩灯男女,花红柳绿,庶民仕女,熙熙攘攘,摊贩商贾,叫卖声喧。

所到之处,沿路遍见花灯社火,百戏杂耍。鬻歌售艺,唱曲喧卷……恰是那灯映灯,火照火,人看人,与昔日相比,别是一番缤纷热闹景象。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萧鼓向晚争凤月,银蛾斗彩笑忘回。

却说人潮涌处,匆匆走来两人。前面那人,乃奸严嵩门人。后面这美侠少年,姓王双名世贞,字元美,生得勃勃英姿,美貌绝世,俊雅之中,透出凛凛英气。

自恃才高八斗,文章盖世,生平任侠,意气粗豪,闪烁目光,不容尘埃半点,淋漓血性,颇知忠义三分。

这世贞自幼天资聪慧。七岁读书,过目不忘。

但凡所读书卷,阅后便一把火焚之。家人皆惊其狂,问何以焚书,催贞拍胸笑道:“所读诗文,皆存腹中,一本废纸,留之何用。”十三岁时,适逢京中科举、那主考大人,本是翰林学士,饱览天下文章,皇帝亲书:“读天下书”之御匾相送,这日主考官高悬皇赐御匾,一路鸣锣开道,前赴考场,行至途中,忽见一赤身孩童,横卧于路上,仆役赶他,却是一动不动,主考大人甚奇,招之相问何以阻轿?孩童无俱,却望着那“读天下书”之御匾笑道:“数日陰雨,恰值今日放晴,晒晒我胸中万卷书。”主考官见其狂妄,好气又好笑,正待说话,恰见一犯法和尚披枷而过,灵机一动,命其以犯法和尚为题赋诗相试。

那孩童拍拍肚皮笑道:“这有何难?不加思索,开口吟道:“知法又犯法,出家又戴枷;一块无情板,夹着大西瓜。主考官心下暗称奇,道:“真乃神童,他日前程当无量也。”果然,世贞十九岁中进士,官授刑部主事,为七子诗社之杰,一时名噪京都。世贞之父王抒,本是巡抚御史。先是巡抚山东、浙江,今又调往山西大同,历任数年,经久不还家,留下一个府第,皆由世贞支撑。

这日世贞退得晚朝,本待随母亲观贯元宵灯火,不想夜有公宴,只得禀别母亲,随严府家人前往,不想这一去,竟惹出天大的祸来。恰是:何惜身躯岂重名,剑指青天向不平。

只因上元花月夜,睚眦尽裂骂严卿。

王世页随家人来到严嵩府前,果见好气魄。但见: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息百僚,几年执掌朝纲。堂堂相府,阁起凌烟巍峨;赫赫门庭,势焰万丈生寒。

庙堂宠任,朝野驰名。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九州四海官员。六部尚书,无不低头奉迎;三边总督,怎不俯首趋谄,端的谈笑起干戈,真个吹嘘惊四海。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词使九重天子点头。

正是:除却当朝天子贵,自是天下第一家。

世贞来到门前,但见赴宴官员,在门前如鱼贯蛇行。个个乘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上乌纱颤颤,身穿猩红吉袍,腰横荆山白玉,好不威风赫赫,世贞看时,自有那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赵锦、都督陆炳、工部侍郎赵文华、兵部侍郎胡宗宪、都御史鄢懋卿等,都是官职显赫,着大红吉服,孔雀补子,佩金带、玉带、犀带,在门首下轿,递上红拜帖,又都抬了金币礼物进去。

世贞孤身佩剑,又不乘轿,只是步行,且无厚重礼物,自是显得个别。把门武官见了,个个诧异,自是冷目相视,世页只不去管,自随了家人进去。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都是雕梁画栋,且无数彩灯灿烂,亮如自昼,又隐隐听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且说世贞到得宴席之上,只见众多官员,无论官职大小,俱候于厅上。厅内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花茵铺地,宝烛辉煌……更有厅外元宵社火,靴丽彩灯、诸般杂耍、歌妓弹唱,十分热闹。等到摆开桌席,只见酒饯桌围,锁金坐褥,皆是吃一看十的宴席,果然十分整齐。但见: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英蓉,全盘玉盏堆异果,龙盏凤碟盛奇品。象牙雕翠,尽举着山珍海味,杯泛流霞,满斟着玉液琼浆。百味佳肴羞御膳,于钟美禄赛瑶宫。

丝弦如沸弹得南音北调,歌喉婉转唱得竹枝新词,趋跄的慕豪华富贵,揖攘的畏权高势威,锦衣绣裳感皇恩,金章紫绶乐升平。

待到诸官相见礼毕,严嵩才迟迟而来。略与诸官见礼,举杯酬过天地,方才回首安席,此时灯火骤明,鼓乐齐喧,两旁一班二十四名女乐,弄筝拂弦,先奏一曲《霓裳曲》,果是仙音袅袅,美妙绝轮。

有《惜奴娇》为证:

绣幄银屏,看宴前玉撰,酒泛金搏。

且从容畅饮,高歌《自雪阳春》。总关情,擅板轻敲扬清韵。动仙音,汀!杯听,快爽心,恰似天风两腋,跨鹤登漏。

又有舞女翩跃,广袖舒拂,更助酒兴,自有《前腔》赞道:

飘飘裙舞香凤,爱娇质软玉,体态轻盈,嫣然一笑,果然是倾国倾城。娉婷,秋波炯炯尽含情。怜娇怯,花弄影。快爽心,恰似天风两腋,跨鹤登瀛。

众官个个举杯,向严嵩敬酒道:“圣上承蒙大人辅佐,依仗大人鸿才盛德,方能天下太平,安民乐业。大人福山禄海,当与日共存,同月生辉。”

严嵩举杯含笑,故作谦逊道:“嵩承蒙万岁威灵,蒙诸位大人教益,偶尔侥幸,敢叼佳誉,愧赦之至。”世贞本刚正不阿性情,见这般献媚邀宠情景,听这肉麻奉迎之词,心中甚是烦腻,暗自冷笑道:“严嵩乃以柔媚得宠于皇帝,骤至显赫。如今独揽朝权,仍嫌不够;今番盛宴,哪里有甚半点公事,只不过借这上元佳节,交通宦官,拉拢亲信。早知这般,当不该来此。”于是也不起身交杯应酬,独坐一旁,视若无人,只管开怀尽兴,大杯饮酒,大口吃菜,一副狂傲姿态。

酒至三巡,严嵩起身告退,自言不胜酒力,由其子世蕃相陪。这却又是奸贼心计,请得诸官到家,自己出面略作敷衍,却暗里把其子推为百官之首,、为其网罗私党。行结交之便,世贞是何等人,见此情景、早知其意,见诸官起身奉敬严嵩退席,只当不见,照旧独斟独饮,身子都不曾挪动一下。

且说那世蕃,平日自恃其父在朝为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自觉甚是优越,身价百倍,哪里把百官放在眼里!且他本人又确实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那严嵩又是最宠他,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故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于是更加凶狠好诈,不可一世。协同父亲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有求富贵者,必以重赂献之,方得超迁显位。尤是那些不肖之人。

奔走如市,曲意逢迎,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爪牙。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厉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因此百宫之中,哪个敢惹?

待严嵩退出酒席,严世著更加居傲狂放,乘着酒兴,举杯狂笑呼道:

“今日佳节良辰,当一醉方休!

虽是家-寡酒,自比宫中玉液,当也不差分毫。众卿道是也不是?”

只这一番话语,恰似皇帝口气,唬得众官-目结舌,面如王色,哪个敢作声。

唯有世贞心下甚怒,咽下八分火气,看他究竟如何放肆,再作打算。

世著见众不语,恃着几分酒兴,复狂笑道,“诸位不必拘泥。常言道,酒逢知已千怀少。今日诸公前来,皆家父相交甚厚者,尽当一醉。”于是高声呼道:“小子们,为爷将那巨觥献上。”奴才们哪敢怠慢,眨眼之间,将巨觥献来。诸官见那巨觥,约容酒斗余,惊得面面相觑。世蕃视若无人,礼度已乱。命诸官持巨觥飞酒,饮不尽着重罚。在坐诸官畏惧世著威势,竟没人敢不吃。

且说席中有一马给事①,生平不会饮酒。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取笑道:“久闻尔生平海量,当将此酒一饮而尽。”那马给事唬得魂都飞了,战战兢兢慌忙作揖告免,道:“小人一向滴酒不沾,委实饮不得,乞望大人高抬贵手敬免了罢。”世蕃哪里肯依,故意拉下脸来,冷冰冰说道:“君岂是不饮,只是瞧我不起,不给脸面罢了。”那马给事听此言,愈发惊慌,只伯执意不饮,惹得世蕃不悦,撕破脸面,日后于已不利。不得已慌忙赔笑捧觥,刚刚强饮得一口,便面红耳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引得世蕃与众人皆笑。马给事忍住羞辱,心中想道:“任凭一醉,便出尽洋相,委曲求全,当比触怒恶人日后遭祸要强得多。”于是狠下心来,憋一口气,一连数口,呛得眼泪鼻涕皆喷出来。

世著见状,犹觉好笑,执意要戏弄,便亲自下得席去,揪住那给事的耳朵,将巨觥灌之。给事怒不敢言,强作苦笑,元奈一连几口,将酒饮荆不吃也罢,才吃下去,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一头扑于案几之下。

世蕾见状,拍手哈哈大笑,道:“休耍装得此等模样骗我!若见得如花女子,怕不跳将起来,左拥右抱。”叉吆喝一声:“小子们,去街上看看有那绝色女子,取得一两名来,与给事醒酒。”奴仆得令,竟应诺一声,果真出门而去。

世贞半晌无言,却早是一肚子不平之气。今见世蕃当着诸多人在,恁般无礼,心中益怒,只觉得气血上涌,蓦地揎袖起身,枪前两步,将那巨觥斟得满上又满,一手抓住世蕃手腕道:“马给事承蒙尊下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回敬一杯。”世蕃愕然,慌忙举手推辞,道:“元美不可,不可!我已不胜酒力。”世贞满面怒容,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世贞却是不怕。”也揪住世蕃耳朵,强行灌下。世贞掷空杯于地。同样拍手哈哈大笑道:

“爹居相位,肚子里面走得船;君是小相,岂能容不得一杯酒,何以作出这等醉态。”众官见状,唬得个个两股颤颤,瞪大眼睛,不敢作声。世蕃恼羞成怒,却一时又不便发作,也假装醉样,辞席而去……

世贞也不送,竟自坐在椅上,叹道:“小人得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日弄权,国家必乱。”众人不敢劝阻,倒替他捏两把汗,只怕世蕃听见。世贞全不在意,又取酒狂饮数怀,掷杯于地,扬长而去。正是:一珠戏不离龙须下,须撩偏到虎腮边。

且说世贞回到府内,老夫人自是等得不耐烦。

见世贞回,遂命丫环同往街上来观灯走桥。世贞仍是佩剑相随。

将近三鼓,街上盛况如前,玩灯人有增无减。

怎个好灯市?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

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扬扬。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盂之遗风;媳妇灯,客德柔,效孟姜女节躁。和尚灯,月明与翠柳相连;通判灯,钟旭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赡,戏吞至宝。

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顽顽耍耍。七手八脚膀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香球,缕缕拂华翠。

鱼龙戏沙,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闻,百戏货郎,庄庄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温州间苑。往东看:雕漆床,一螺铀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

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妩烧炫色。:封肄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①给事:官名,明代采宋代给事中分治六房之制,定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设都给笋中一人,左右给享中各一人,给摹中若干人,钞发章一”疏。稽察违-误J其权颇重。给事系给事中简称号定一世荣枯有准,又能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扬恭;到看这扇响钹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绮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鳖山景,也应丰登诀活年①。

老夫人看得欢喜,止不住连连交口称赞:“京都灯彩,只怕今年是最好的了,叫人缭花了眼,恰似迸了神仙境儿一般。”

丫环迎几,也喜得拍手叫绝。听老夫人说得这话,笑盈盈说道:“老夫人既是进得这神仙境儿,定是要长生不老,与神仙同寿了。”老夫人听得高兴,嗔笑一声:“这鬼丫头,几时学得乖巧,倒会说话儿了。”

迎儿咯咯笑道:“今夜这般喜庆,怕是木头人几;嘴也笑了,舌头也甜了。”

世贞紧随在母亲身后,并未听得二人说笑,一个心思,却被那街景吸引住了。心里暗叹:“有朝一口,若将这般光景,写进文黄,敢怕不是妙笔绝词。”

心里往诗文一走,愈是看得入神,体察幽微,桩桩件件,铭刻心头。不想此时所闻所见,日后果真写进《金瓶梅》中。

且说世贞看得入迷,竟心醉神驰,痴呆呆停下脚步。只顾看时,不提防母亲及丫环竟前面走去。

待醒过神来,只见身旁人头攒动,哪里见得人影?

世贞恐人多拥杂,母亲又年迈,挤撞之中发生不测,慌得也顾不上看灯,拨动人群,急急寻起人来。直到正阳门前,方见母亲坐在一处歇息。丫环迎儿东顾西盼,也正在找他。世贞近前,少不得被母亲嗔怪几旬。世贞唯诺从命,便陪同母亲去走桥摸钉。

元宵走百病,乃是北方旧俗,盛行于京。是夜碧空幽深,月高凤轻,银河远泄,那朦陇月影,恰又与地上雪光相辉映,闪闪烁烁,飘渺如纱。竟使偌大个世界,胶皎洁洁,幽雅宜人,恍惚如仙景。

世贞等母亲喘息过来,由丫环搀定,夹在妇女群中。

跟随众人去走桥。一路行来,但见凡是有桥之所在。

妇女云集,或成群成伙,或三五相率一过,取度厄之意。此时夜色如画,却看那走桥女儿,前面令婢仆持香避人,夫人小姐尾后相随。皆身着葱白或米色凌衫为夜光衣,素净淡雅,别具风韵。月影之下,裙据轻摇,袅袅娜娜,衣袖飘香,低声掩笑。或依槛望月,或俯首观水,佳人丽景,恍如仙娥。是夜几大小桥,人影密集。不论官宦于金,贫家妇女,全不相避。

世贞随同母亲丫环,同至金水桥畔。但见厂卫、校卫巡守桥侧,任民往来。

元夜走桥,言能祛百病,无腰腿诸疾。世贞虽是不信,却喜得景物如画,百看不厌。三人走上桥来,丫环迎儿乖巧,焚香引①见《金瓶梅》。

路,口中喃喃祈祷,其情虔诚可爱。老夫人见状。

轻笑诘问:“迎儿,你在祈祷什么?”

丫环嫣然一笑,轻轻说道:“我是保佑老夫人长命百岁,康寿永乐呢。”老夫人打趣笑道:“俏丫头,怕不是保佑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一句戏语,说得迎儿低下头去,白皙脸上,霎时飞起两片红云,娇羞说道:

“老夫人只拿奴婢取笑。只要夫人不嫌弃,小婢愿寸步不离,永生相随。”

老夫人满心高兴道:“难得迎几一片孝顺之心。

我却只把你作女儿看待,有那合适时机,也当为你备办一份陪嫁,选个如意人家嫁出便是,须知不得误你青春。”

迎儿闻此言语,愈是娇羞,心下感激不荆世贞不便插话,却只顾观看这良辰美景,美女仙姬,端的妙趣不荆正是:白凌疑作月仙娇,嫦娥偷窥桂影尧幽心几动思下几,消病春风来走桥。

走桥之后,又去摸钉儿。是夜驰禁夜,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等俱不闭。

群群游女,云集而来,至城门前,有的低下头儿,有的闭上眼睛,暗中举手摸城门铜钉。一次摸中者,以为吉兆。世贞见那群群丽质艳女个个俱是瞎子摸象状,神情娇憨,其态可爱,止不住暗笑。

迎儿回首说道:“公子何不也来试上一试?”

世贞信口说道:“吉凶在人不在天。”

一句话,说得前后妇女大煞风景。目光一齐向他射来,本待责怪几句,见竟是一仪表堂堂的异禀美男子,那气儿先消了一半。只是老夫人嗔怪他不晓事理,回首白了他一眼。

丫环和夫人,学着诸人的样儿,正待举手摸钉,不知怎的,城门前的彩灯,扑地灭了,顿时黑黝黝一片昏暗。人们正自惊疑,却又听得一女子尖声呼叫。世贞望去,竟见黑影里呼地一声,跳出三个短衣蒙面人来,各执着一明晃晃的利刃。

为首一汉子,掠得一艳丽女子,挟在掖下,夺路欲去。后面两个汉子,持刀断路,护在后面。那些丽质弱女,哪见过这等场面。呼叫成一片,四散奔逃;有的竟双腿抖颤,瘫软在地。

王世贞本曾习武,且又英武豪爽,眼见强人公然抢掠民女,顿时怒发冲冠。

顾不得母亲和迎儿,拔出佩剑,怒吼一声:“天子脚下,岂容无礼。”飞身箭步追去。

那两个强人,护定为首汉子,见王世贞逼近,复回转身来,摆开招式。其中一人怒冲冲说道:“我们所为,于你何事?倘若识相,我们各不相犯;若苦苦相逼,休怪我等无礼。”王世贞弹指扣剑,长笑一声:“小小贼寇,休得撒野,若留得女子,饶你一死!倘若执迷不悟,且将尔等狗头留下。”两个强人,欺他身单,蓦地舞刀扑上。一个腾空跃起,摆个大鹏展翅,直取他天门;一个摆个黑虎掏心招式,挥刃直逼他胸前。王世贞眼疾手诀,长剑一晃,避开胸前歹徒,就势一个海底捞月,刺中另一个歹徒腿部。此时,那为首汉子,携得女子已奔人正阳门后松林之中。

两个强人见王世贞身手不凡,不敢恋战,虚晃两招,夺路便走。王世贞无意伤人,本欲救那女子,于是撇开这二人,径奔松林中来。原来那贼子抢掠之前,林中早备有鞍马。世贞赶到松林旁边,月光之下,已见那强人攀蹬上马,将那女子横于马背,抖疆加鞭,那马长嘶一声,扬蹄飞去。虽隔数步,哪里追赶得上?

世贞见状,情急之中,飞手投剑。只见寒光闪处,正中那强人后背,一声惨叫,连同那女子一起跌落下来。世贞疾步趋向前去,见那强人已死,拔出佩剑,赠赠两声,抹去血迹,复去救那女子。想那弱质干金,怎经得这般恐吓,一惊一跌,竟然脸色苍自,杏眼微闭,昏死过去。然国色天香,兀自光彩照人。世贞呼唤几声,见她不应,也顾不得嫌疑,正欲扶她起身,忽闻背后声响,刚刚回首,又见那两个强人持刀扑来,世贞不及提防,见来势迅猛,情急之中,就地一闪身,行如流星快似电,一个猿猴转掌,刷地到了两人身侧,转瞬间顺势推山,使个熊形探掌,双手在两人背上轻轻一按,两个歹徒当即脚下如飘,跟跄几步,扑倒在地。

王世贞抢上一步,一脚踏住歹徒后背,扬起利剑,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贼胆包天,竟然夜枪民女?如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支吾搪塞,休怪我剑不饶人。”

两个歹徒见状,战战兢兢,牙齿咯咯作响,不敢逃脱,捣蒜般磕头求饶,道:

“王大人息恕,饶得小人狗命,强如再生父母。小的本不敢造次,无奈受命而来,不得不如此。

王世贞见那歹徒竟然认得自己,甚是惊讶,复厉声喝道:“休得罗嗦,你们究竟何人,却是哪个派你们干这不法勾当?”

那歹徒只要活命,亲生老子,也顾不得了,跪在地上,绊绊磕溢说道:“大人思典,小人实不敢相瞒,我等皆严府家人,密受公子之命,趁这元宵深夜,但掠那年轻貌美女子,回去供公子取乐。”

王世贞闻是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门人,心下一惊,却也不便伤他性命,喝道:

“皇城帝都,岂容你等胡作非为!今日网开一面,权且寄下你们狗头,若再胡为,当一并清算,还不快滚。”两个歹徒,连连叩头谢恩,屁滚尿流去了。世贞看那女子,已微微醒来,正待上前盘间时,复见身后人影一晃。回首看时,却见一丫环,汗流满面,慌慌张张赶来,望见世贞,呀地叫了一声。

王世贞一见忙道:“姑娘莫慌,小姐安然无恙,现已苏醒过来。”

丫环见是恩人,道个万福,也顾不得多讲,慌忙上前扶起小姐,柔胸捶背,垂泪劝道:“小姐宽心,幸有恩人相救,贼人已去,如今没事了。”那小姐慢慢缓过气来,起得身时,施礼谢道:“今晚若非侠士相救,贱妾安有命在。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他日以图厚报。”

世贞谦谢道:“路见不平,理当尽力。小姐受惊,言之汗颜。其他不必多问,还是回去歇息吧。”小姐轻柔罗纱,玉容含娇,瞥那王世贞一眼,复又垂首呆立。

沉思良久,只是不语,偏又不肯离去。倒是那丫环猜透小姐心意,抱谦笑笑说道:

“俗语道: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这夜半更深,游人尽散,公子既是仗义,何不再送我们一送?”

世贞见她说得有理,也恐其路途不便,只得点头应允。于是三人穿过松林,径上长街走来。少年孤女,不便并行,世贞只是不远不近,暗暗尾随其身后。却是那小姐,不知心下动情,还是惊恐未定,不时回头顾盼。

丫环见伏,掩嘴而笑,停住脚步,招手笑道:“公子何以远在其后?我家小姐放心不下,恐怕你逃跑呢!既是送入,也当磊磊落落。若这般光景,倘被他人瞧见,还当公于是歹人,跟在女儿家身后,只道用心不良呢。”王世贞无奈,见小姐丫环皆停住脚步,只得跟上,沉思说道:“只是礼法所拘,男女同行,实是不便,望小姐勿见怪。”小姐娇羞不语,脸颊却飞起红晕。倒是丫环爽快,玩笑说道:

“什么礼法所拘,今日若不是元宵节,女儿家何能出门观灯戏耍?你和我们同行,随便亲热一些,外人还只当是兄妹,却倒方便得多呢。”那小姐本是深阁闺秀,几次偷觑,见王世贞仪表凛然,异常英俊,又感他救命之恩,心下已自动情,却也巴不得与他多聚一刻。于是羞怯怯言道:“今夜幸逢公子,乃贱妾平生之幸。又蒙厚情相送。

实是感激不尽。”

丫环原是玲珑剔透之人,闻小姐此言,如何觉不出她心中之意,佯装说道:

“什么感激不感激,如此说来,倒显得生远了许多。公子本是侠义豪情之人,谁图几句客套话?今夜之恩,干金难报,若想报时……”说到此处,丫环扑哧一笑,故意停住:“那是你们的事了。公子你说是与不是?”

王世贞本侠肝义胆,性格豪爽豁朗,一向不重男女私情。乃至功成名就,尚未婚娶。今闻丫环言中之意,心中一动,待窥视那小姐,端的好生模样。

怎见得:

乌云宝髻,翠凤含珠、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双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香腮鲜似玉,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罗袖轻盈初见笋,窈窈丰姿是玉仙。

王世贞见小姐美貌异常,心为所动,暗自想道:“不想天下竟有这般奇貌女子。父母时时提起为我求亲,若寻得这般一个,便是人轮之福了。今日我偶然救她,使她不受凌辱,也是一件巧遇决心之事。”转念又想:“今夜之事,不过路见不平,一时触怒而为,原本无心。小姐此时即使有情,无非感激之思,自己着以此欲有所图,岂不是不肖之徒之俗念,小人苟且之心,倘若世人得知,难免被讥诮薄视,反倒坏了自己名声。”想到这里,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两人身后。

正在思忖之际,来到一座府第,但见威武森严,彩灯照耀,把门兵土,气宇轩昂。小姐将近门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清波闪动,望那王世贞几眼,似有恋恋不舍之意,缓缓说道:“公子,此、此处……”话语未尽,突然停住,神清黯淡下来,已是泪光莹莹。

世贞见已送小姐到府,心中也觉黯然,复又振起精神,斩断缕缕情丝,拱手说道“既到小姐府第,恕不再送,在下就此告辞了。”

小姐莲步轻启,欲呼又止,心乱如麻,又不便强留。倒是丫环眼尖,已知小姐情深,转瞬想道:“此时一别,若待相见,遥遥无期,又不知他姓名,哪里去寻。这呆子无礼,不知小姐一番心意,我若不成全,岂不成了镜花水月,空劳小姐相思?”想到这里,突然掩嘴一笑,计上心来,向那守门兵土惊呼道:“来人哪,有无礼歹徒跟踪小姐,快莫让他跑掉。”王世页听得呼唤,顿时停住脚步,正自懵懂纳闷,早有兵土一窝蜂般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捆绑起来。小姐大惊失色,心下不忍,欲待上前阻劝,又被丫环使眼色,作手势,推至一旁阻拦祝那世贞葛地被兵土围拢捆绑起来,不知就里,顿时大慈,扬起剑眉喝道:“不义之人,何故反害我,思将仇报?”

丫环一笑,说得一句:“公子委屈些吧,既舍得性命救人,怎吃不得这点皮肉之苦?”又故作姿态,板起面孔冲兵士喝道:“休要听他罗嗦,速将他拿至府中,再作道理。”兵士听得此言,岂容王世贞辩解,只管推推搡搡,将他带进府去。

正是:扶危救难侠义胆,怜才慕貌女儿心。

岂知他日称兄妹,翻作《西厢》待月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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