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钢铁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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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撞击:零时

  就在不断扩展的现时光锥外面,一颗恒星遭到纯铁炸弹的轰击,走向了毁灭。

  不知什么东西——像是某种出自非自然来源的奇异力量——在太空中扭曲盘卷,打成一个结,将其内部的星体熔炉围裹在中心。只见一轮巨大的超弦环不停地倾斜扭绞,时而伸展,时而收缩,直到悠然飘浮的恒星内核四周形成了一片袖珍宇宙。在那里,类时维面被封闭在大小为普朗克长度的范围内运行,而另一个维面——数个封闭式维面之一,以标准物理学模式在自身内部折叠收拢——将类时维面取而代之。在这片袖珍宇宙之内,时间以庞大的跨度飞速流逝,但在袖珍宇宙之外则只过了几秒钟。

  从飘浮不定的恒星内核放眼四望,这片宇宙的其他部分似乎正回退到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渐渐隐没,藏身于视界之外,它停留在那里,直到宇宙中扩展延伸的区域全部崩塌瓦解,消失净尽。此时,一颗炽热灿烂的气体球赫然出现,用夺目的光芒照亮了自己专有的宇宙,但随后它的光华便开始慢慢消退减弱。时光流逝而过,难以计数的时间都重叠凝聚在外部宇宙看来只有一眨眼的瞬间里。它的星体内核冷却收缩,亮度越来越暗。最后,一颗黑色的矮星孤悬在太空中,温度逐渐下降,趋于绝对零度。其内部的核聚变反应并未停止,但速度慢得令人难以置信,而活动媒介仅是在极寒条件下仍可继续穿行的量子。在比外部宇宙自大爆炸以来所流逝的时光还要宏大的数十亿时间跨度中,轻原子核相互融合起来,穿行于由其电子轨道筑成的高量子墙壁之中。接着,更重一些的元素缓慢地蜕变崩解,不断裂变,随后衰变成了铁。矮星内部仍在继续发生元素迁移,等到这个过程临近结束时,该体系中的时间已经逝去了十亿万亿年,而星体也变成纯粹的铁结晶物,坍塌聚合成了一颗直径为几千公里的圆球,在寒冷的真空中缓缓旋转,温度只比绝对零度高出万亿分之一度。

  正在这时,纯铁炸弹引爆了,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创造出袖珍宇宙的外来力量开始折返退回,突然关闭了这片小小的空间,让致密的球状晶体骤然跌入恒星内核的孔洞中。所有的地狱之门全部打开。

  铁质并不会轻易熔化,这个过程需要吸收热量和能量。此时恒星的内脏已被掏出体外,换成了铁晶弹——由低温简并物质构成的小弹丸,而恒星的外层构造原本一直在辐射压的推拒之下远离内核,现在则开始穿过一条大约二十五万公里长的低温真空裂隙向内崩溃坍落。由于星体重力井的强力吸引,恒星外壳崩落的速度非常快。几分钟之后,恒星光球层的外侧开始轻微地收缩,汹涌动荡的高热气体在它的表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漩涡,不断旋动和爆炸。随后,内爆产生的冲击抵达了恒星的核心……

  被列为杀戮目标的行星上,居民们几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先兆。只是在几分钟之内,数颗恒星监测卫星报告说一场太阳耀斑即将爆发,其不规则活动将引发各种大气效应、极光和暴风雨雪,于是地面主机向太空轨道上的工人和小行星带上的采矿者发出了警报。或许其中的一两颗卫星安装了带有因果联动信道的限定带宽瞬时发报器,这种设备虽然能够抗干扰,但价格昂贵而且敏感度过高。不过,没有足够的警报能帮助任何人逃生:当从恒星发出的故障波以光速袭来时,卫星一个接一个地脱离了地面主机的控制。地面上的一座研究院里,有位气象学家困惑地朝自己的工作站皱起了眉头,接着便试图进行诊断——她是这颗行星上唯一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某种古怪事件的人。但气象学家追查的卫星运行轨道与那颗恒星之间的距离,只比她生活的星球近了三分钟的光速路程。而她已经浪费了两分钟——此时正值午休时间,她与同事闲聊着一座住宅的价格。那幢房子位于城外宛如迷梦一般美丽的海湾岸边,但她再也不可能买下它了。

  从天而降袭击恒星的重锤是一道由氢离子构成的球状冲击波,因数百万度的高温而炽热耀眼,它裹挟着大量金属物质,密度极大。体积比这片星系中身材最魁梧的气体巨星还要大上百倍,以接近百分之二光速的迅猛之势飞扑而来,径直撞进了被袭恒星中心的铁晶体内核。就在实施打击的一刹那,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内,星球十分之一的重力位能马上转化成了辐射能。核聚变反应再次启动,一连串异乎寻常的反应接踵发生,就连恒星的铁质内核也开始吸收原子核,构建出质量更大、温度更高而且更不稳定的中间状态物质。不到十秒钟之后,恒星就消耗掉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可裂变物质,其数量足以让星体内的高温烈焰持续燃烧十亿年。侵入恒星内部的G型矮星已没有足够的质量可以抗拒它内核的电子简并压,于是坍缩成了一颗中子星,但尽管如此,从星球的核心部位仍然爆发出一道迅猛的震荡波锋,几乎像超新星一样强悍有力。

  一股巨大的中微子脉冲向外猛烈爆发,从迅速燃烧的核聚变烈焰中带走了大量的能量。通常,不带电的中性粒子并不会与物质发生反应,因为普通状态的中微子能够在丝毫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飞速穿过厚度达一光年的铅层。但现在中微子的数量太多了,当它们经由恒星的外层倾泻而出时,将巨大的能量留在取代了光球层的等离子体云雾里,而那层模糊又朦胧的等离子体已经形成了一只浑浊搅动的气泡,将恒星笼罩在其中。在中微子狂流身后不远处,涌起了一道由硬伽马射线辐射和中子组成的潮汐波,其亮度比恒星本身还要高十亿倍,它从恒星的内层爆裂开来,同时将那些层面炸得分崩离析。最后,垂死的恒星迸发出一股灿烂夺目的X射线脉冲,就好似万亿枚氢弹被同时引爆,而中微子脉冲随即以光速奔涌而出。

  八分钟后——也就是气象学家从恒星耀斑监视器上注意到问题之后的一分钟左右——她再次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一阵灼热的刺痛感从她的皮肤上滚过,令人作痒。视线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道道徐徐划过的紫色流星。她面前的办公桌闪烁起摇曳的光芒,然后又倏忽熄灭。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臭氧刺鼻的味道。她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摇晃着脑袋,以便驱走眼前突然升起的迷雾,却发现身边的同事正盯着自己,还吃惊地眨动着眼睛。“嗨,我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摇曳的光芒闪动着熄灭了,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空气像是变成了活物,怪诞地发出光来,而小小的天窗在地板上投射出轮廓异常清晰的光影。接着,开始冒烟的窗子马上让地板上的光区变得通亮,于是气象学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再也买不成那幢房子了,而且她再也无法跟同事闲聊房子的事情,甚至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妹妹,再也见不到任何东西。她眼前只有那片灼亮冒烟的方块,正在缓慢地变大,因为此时窗框已被烧掉了。

  不过,她终归得到了些许怜悯,解脱来得很快——仅仅几秒钟之后,星球的高层大气被疾掠而过的辐射脉冲变成了一块等离子体砧板,直达对流层顶。半分钟后,第一道冲击波夷平了气象学家所在的大楼。她并非独自一人死去,尽管袭来的中微子脉冲足以致命,但没等大家来得及感觉到辐射病引起的剧痛,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人就已在喷薄而出的钢铁朝阳之下失去了生命。

  大撞击后第1392天12时16分

  “星期三”藏在办公桌下,手中紧抓着一只粗短的圆筒,心脏因为恐惧而怦怦狂跳。她见到了那具海关官员的尸体,被塞在黑暗的厨房里。她明白,这个人已经死了,就像外交资料袋里那些手写指令所说的一样。现在同样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在她身上,而她还想——

  这时,聚合纤维地板上突然传来一阵刮擦声。我不想待在这儿。她暗自祈祷,手指下的那只圆筒沾上了汗水,在她手中直打滑。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凭着想象,她能看到外面那只地狱之犬:双颚好似金刚石锯片,分得很开的双眼中闪动着相控阵激光雷达流溢出的光芒。她能看到小巧而又凶邪的枪炮装置,植入于恶狗中空的颅骨内,而它的大脑正处于置入式电脑的控制之下,压制着它作为杜宾犬的动物本能。它的身体上,拳头大小的秃斑块交叠在一起,形成一层像是生满牛皮癣的厚皮,覆盖在金刚石锁子甲外面。它能嗅到她的恐惧。刚才在保险库里,“星期三”已看过那些文件,知道它们肯定非常重要,她必须带走,于是便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想看清状况考虑该如何脱身。但外面马上传来咆哮声,幸亏她猛地把门关紧,这才刚好挡住了恶犬的扑击。呛人的烟雾从铰链上盘卷着升起,此时她已爬进通风管,像黑衣蜘蛛侠一样在维修通道中飞逃,穿过加压货运隧道,又在几乎空空如也的船坞中穿过一道道暗影,一面急促地喘息,一面哭泣。但在她身后,始终能听到急促的足音:生有金刚石趾尖的狗爪在地板上划过。我不存在。你闻不到我!

  赫曼默不作声——像往常一样,当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响了。

  那只狗能闻到她。或者可以说,能闻到某个特定的追踪目标。她曾在浏览公共信息终端时看到过一只狗的视频资料,或许就是现在这个追踪者的表兄弟,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大步穿过装货码头,细长的身影就像一只狼——那种动物生长在酷寒的森林中,头上是子夜时分仍迟迟不落的太阳,历经进化之后在半机械人成群出没的外星冻土苔原上纵横奔跃。那只狗用灼灼发光的双目朝暗藏的摄像机瞟了一眼,便锁定目标开了火,画面马上变成一片静电雪花。若是按她弟弟杰米的那些廉价的第三人称冒险游戏讲,它不仅会喷吐神经毒气,还能从尻尾处排出地雷。这种战斗狗的生产技术要比莫斯科更加尖端精密,它的肌肉并不靠原始的肌动蛋白或肌球蛋白驱动,而骨骼则能够发挥极大的杠杆动能优势——地狱之犬在全速奔跑时就像最初的火车头一样嘶嘶作响,排出的废热变成滚烫的蒸汽,温度之高足以把近旁的任何人灼伤。

  她举起防暴弹筒指向门口,手指紧紧扣住触发开关。几条狗腿的暗影出现在她面前,那些腿可真是太多了。突然,影子停了下来,从墙壁上一闪而过,挪向室内。“星期三”猛地按下扳机,小圆筒在她手中突然向后撞去,一声可怕的巨响在她面前炸开,面前的空气马上变得漆黑。不,变成了蓝色,就像那个死人的舌头,瘫软地耷拉在那里——文件上说,除了一只复制品之外,全部装有海关交接日志的数据筒都会自我毁灭,而了解内幕的人便会死去。一股纤细的气凝胶泡沫从圆筒中喷出来,向前飞射而出,刹那间膨胀成一大团,那只狗正向前扑来,牙齿咬得咔吧直响,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凶犬砰地一声倒在她脚边,身上包覆着肥皂泡似的茧壳,喉中的咆哮声变成了受挫后震耳欲聋的哀号。

  “星期三”颤抖着站起身,顶翻了沉重的办公桌,随后拖着脚向后退去。她发狂般地看了看四周。那只狗正用后爪抓挠着地板,推动身体朝她逼来。她能看到它的双眼中闪动着狂怒的光芒,正在粘稠的杀伤性泡沫中挣扎。“好狗狗。”她茫然说道,从恶狗身旁退开,心中模模糊糊地转着念头,不知是否应该打它。不,如果地狱之犬认为对手已经获胜,它会启动自爆装置,对吧?冒险游戏里都是这样说的。

  突然,一个又冷又湿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后脖颈,同时那玩意儿还在闷声闷气地呼吸。她一下子瘫软下来,只感到自己的双膝和肚子变成了装满冰水的口袋。两只枯骨一般坚硬的爪子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提了起来。她眼睑中的监视器开始急速闪动,但随即马上熄灭,四周的灯光骤然亮起。躺在地上的恶狗似乎正朝她狞笑——不,是在朝她身后狞笑。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人类的嗓音令她大吃一惊:沙哑的低吼声同时从三个方向传到她耳中。“维多利娅?斯特劳格,我是4-阿尔法号紧急警务组。根据曼海姆船长的命令,我们负责监管老纽芬兰号上的撤离行动。现在,我们要逮捕你。你将和我们一起回到主中心船坞等待登机。我必须警告你,任何抵抗都有可能导致我们在无意置你于死命的前提下使用武器。你擅自跑回这片地区完全没有意义,只是在浪费警方的时间。”两个方向发出的声音停了下来,但第三个仍在继续:“我们正在竭尽全力保证计划成功,你为什么要逃掉?”

  大撞击后第1392天12时38分

  出发时间已过了二十二分钟,狗儿们也把最后一只迷途的羔羊围拢起来,赶到了维修区里。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曼海姆船长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操心,比方说装满四号燃料储罐、确保米沙排净了剩余的罐空压力,以及让流量温度保持在正常限度之内。随后他将执行发射计划,赶在风暴锋面袭来之前从这片幽灵星系中尽快脱身,而事先要让警卫犬把此地彻底清查一遍。(可一开始,那些人为什么会让一个碍事的朋克小孩子在维修核心区偷偷游逛?)然后……

  二十二分钟!已经晚了一千多秒!当然,在他们的飞行关键路径上已为动力传动损耗留出了一定的余地——没人会疯狂到不留任何公差的程度——但这次有五千名旅客出航,二十二分钟的延误便意味着一个人五年的大好时光在眨眼间化为乌有。难民吊舱的生命保障系统采用的是开放式回路,在这次救助飞行过程中,根本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循环罐槽,所以整个行动要花费数百万或是数千万的钱财。那个愚蠢的小孩子刚刚让新德累斯顿的公民浪费了大约两千马克,而曼海姆船长又多生出了两千根白发。

  “我们的临界廓图情况如何?”他俯身向前,恼火地盯着格特鲁德的工作站。

  “啊,长官,一切正常,正在照计划进行。”格特鲁德的双眼牢牢盯着前方,避免与他目光相交。

  “那就继续保持。”他厉声叫道,“米沙!你那个罐子怎么样了?”

  “已经拍净空余压力并正常关闭,所有指标均在公差之内。”米沙从舰桥对面朝他快活地咧嘴一笑,“装载过程十分顺利。哦,还有,二号下水管现在已经不嘎啦乱响了。”

  “很好。”曼海姆哼了一声。二号反应发动机的质量流输送管时常受到湍流干扰,尤其是当液态氢气浆灌入时,管道的绝对温度居然超过了十六度。不过总的来讲,湍流算不上特别严重,除非液流内出现气穴:管道里,用于将反应物质输往聚变火箭发动机的过度冷却气体中,会有一个个大气泡嘶嘶作响。那是潜在的灾难,一旦惨剧发生就没有任何补救的余地。不止一次,曼海姆羡慕地将思绪转到那艘来自新罗曼诺夫的班机上:六个小时前,那艘漂亮的高科技飞船刚刚离港,在扭曲时空的隐形波驱动下,藉着极值奇点的强大力量迅飞而去。‘西科斯基梦幻号’用的可不是难于操控、消耗大量燃料物质的老式聚变火箭。但就像德累斯顿商业辛迪加所能负担得起的任何东西一样,“长征号”作为一艘飞船,依然十分精密复杂,而他还可以尽己所能对这部大机器施加人为的影响。“船控室!我们的登船程序执行状态如何?”

  自动驾驶仪的声音呆板而又平滑,在舰桥中回荡:“两分钟前已接到通知,地狱犬小组和登船乘客的最后程序执行完毕,现正在计数。飞行关键路径所需元件均已就位。登船程序执行状态正常,未见异常。”

  “那么马上开始执行发射程序。”

  “遵命。开始执行发射程序。断开空间站的能量和效用连接装置,断开空间站的燃料物质传输连接装置,断开登船码头的连接装置。一号工作站,主发动机开始自旋加速。二号工作站,鲜活货物生命保障系统开始工作。”

  “我讨厌鲜活货物。”格特鲁德咕哝道,“发布通知:鲜活货物生命维持系统自旋减速。”他舞动手指,轻敲着面前半空中一组组隐形的电池。“中心电梯互锁至安全状态——”

  曼海姆的鼻尖前一米处,舰桥空荡荡的墙壁上方,悬浮着一幅船-站附属设备连接网络图。他凝神盯着这张错综复杂的蛛网。随着巨大的星际飞船准备与太空站分离,图上一个个红色的节点慢慢变成了绿色。看来,“长征号”应该是最后一艘驶离这座港口的太空船了。一次又一次,他按着工作站触屏上的图标,轻声向各岗位下达指令,而下属们的答复也在稀薄的空气中回荡:各装卸长、货管员、移民控制官、民事警察、动力损管控制中心的杰克,还有桅楼观测台上的鲁迪。他甚至还同交通管制处通了话。空间站的机器人守护者依然迈着沉重的脚步,泰然自若地四处巡行。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眼看就要结束:在辐射流的驱动下,不断扩展的等离子体冲击波锋正朝它们奔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知是谁在船长右手中放了杯咖啡,于是他喝了一口,继续一边谈话一边观察,偶尔还轻声地咒骂一句。等他再喝那杯咖啡时,发现它已经凉了。

  最后,飞船终于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大撞击后8分钟至一个半小时

  莫斯科星系以光速走向灭亡,死亡之波汹涌而出,形成了一场辐射海啸。

  首先被毁的是气象卫星,它们距恒星最近,一直负责观察太阳耀斑和日珥。人工诱发的新星飓风爆发出强劲的冲击波,将卫星上用于追踪太阳风的浮标撕掉,吹走。但即使它们瞬间蒸发,也并非毫无用处:被剥掠的核子纷纷加入了钢铁朝阳沸腾的狂潮之中。

  几秒种后,辐射脉冲将巨大而又纤薄的太阳能收集器熔化净尽。这些日光采集装置原本排成庄严雄伟的阵列,在半个天文单位之外的轨道上滑行,为直径达上百公里的反物质发生器输送能量。一座座无人看管的机器人工厂也被尽数摧毁,没有谁为之感到痛惜,甚至根本无人注意。它们储存的反氢重达数吨,此时喷射出大量的伽马脉冲,也汇入了飓风之中,但相比之下只算是一点烛光而已。

  大爆炸之后八分钟,辐射波锋到达了星系最深处的人类居住区:名为莫斯科的星球。这道中微子洪流的能量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在贯穿整颗行星之后仍能发出足以迅速致人死命的辐射。星球的暗面泛起荧光。在明亮得令人无法忍受的背景下,大气层闪动着昏暗的光华。紧随其后的伽马脉冲在一瞬间就把行星的向光面大气变成了等离子体,随后又将它狠狠撞在已经融化的星球岩石上。超音速暴风围绕着明暗交界线肆虐横行,席卷之威直达地表下的岩基。

  新星爆发后半小时,行星瓦解衰变的过程已进行得非常彻底。在莫斯科星球的向光面,大气压力急剧下降,其中的主要气体成分是氢氧自由基,是遭到毁灭的北海变成的沸腾雾汽。此时的云顶温度已达数千度,而一道道马赫波则在行星暗面大肆扫荡虚浮的大气层,将屋宇楼厦像引火的薄木片一样撕得粉碎,让它们变成了里面那些垂死者的火葬堆。随着可怖的白昼来临,暗夜步步后退,爆炸的恒星放射出沉郁而又炫目的光芒,映照着被毁的行星身后那条由空气形成的彗尾。站在地平面上的人会发现,“莫斯科黎明”恒星已经覆盖了半个天空,其辐射能迸发出的亮白色眩光足以灼瞎数十万亿公里之外的肉眼。随后,大爆炸的主冲击波接踵而至,这道等离子狂澜在一瞬间达到了数千万度,密度与消逸的大气层相差无几,向外扩散的速度已达光速的百分之二十。随着它的到来,莫斯科星球消失了,就像一只位于爆心点的西瓜,被不断扩展的原子爆炸火球一口吞下。

  大爆炸后六十分钟。行星“西伯利亚”就像个身躯庞大的冰巨人,通体碧绿,四周的卫星好似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当辐射脉冲如同幽灵一般穿过它的光环时,这些卫星骤然闪起光芒,冒出一道道发着光的气体彩带,而行星的光环也迸射出蓝紫色的强光,形成了一张炽热的光盘,从星体内部向外喷薄而出,几秒钟之后便将一颗小型卫星的质量消耗净尽。“西伯利亚”吸收了大量的脉冲能,足以熔化其核心部位的冻土冰原并掀起巨大的风暴。有如莫斯科星球一般大小的飓风朝这颗巨型行星的暗面漫卷而去,它自己也生出了一条灼灼发光的彗尾。与内圈行星不同,“西伯利亚”的身躯过于硕大,不会完全被蒸发掉。尽管它冒出白热的光芒,正在熔化,而且被恒星爆炸掀起的巨大冲击波撞击得偏离了运行轨道,但其最深处的镍铁内核依然存留下来——它将成为一块墓碑,孑然独立于莫斯科星系泛着微光的虚空之中,要花上数百万年才能冷却下来。首个经历爆炸洗劫的幸存者位于九十八光分钟之外:一座机器人信标灯塔正在环绕着气体巨星“大地”的深层轨道上沉睡。当第一道刺目的能量眩光射来时,它眨动着眼睛醒了过来。信标灯塔的黑色多面体装甲外壳下,储存有大量的冷却剂。它的性能足以经受战舰激光格栅的直接打击,因而在风暴中得以幸免于难。但它还是被撞得翻滚起来,在重负荷带电粒子巨浪的冲击下飞出了它运行了七十年的轨道。这座灯塔已有一百一十八岁,同一系列产品共有七百五十台。它的代号为“天智麻雀”,从属于“战略报复行动指挥部”的早期预警系统,而该指挥部的上级单位莫斯科外交部刚刚化为乌有。

  “天智麻雀”眨动着眼睛,开始对四周发生的事情进行判断。群星被笼罩在发光气体和碎片之中,显得模糊不清,而这些遮蔽物里也包括它自己被熔化的表皮。但这并不重要,它有任务在身。机器人的深层记忆里浮现出时序更替模式,于是便启动各个传感器去搜寻莫斯科星球。尽管高增益天线已被烧成一团皱巴巴的熔块,但它仍然徒劳地做着尝试。其他传感器也在努力辨别,试图探明这股泛滥的伽马洪流是否来自敌方的相对论导弹,可最终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失败。机器人的深层决策单元中,一个原始的专家系统程序被激活,断定自己受到了不明物体的攻击。“天智麻雀”的量子比特信息慢慢汇聚起来,达到了熵值,于是它启动了内置的因果频道,朝着无动于衷的群星发出尖啸:谋杀。

  有人听到了它发出的警报。

  大撞击后第1392天13时02分

  警务机器人发出了机械而又呆板的简短通告:“我们已找到你女儿。请到G层红色甲板二区的会见点领人。”

  莫里斯?斯特劳格站起身,瞟了妻子一眼。他微笑着说:“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会找到她的。”但随即慢慢收起了笑容。

  他的妻子连头都没抬。茵蒂卡?斯特劳格将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放在双膝和低垂的头颅之间。她的双肩不住地发抖,就好像正抓着一根通电的电源线。“走开。”她轻声说,她的声音很艰涩,显然正在极力控制自己。“我过会儿会好的。”

  “你能肯定——”这时警务机器人已经动身离开。他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弓起脊背的身形,接着便跟在那只机械昆虫身后,穿过一排排挤满乘客的隔舱向前走去。此时这些弥漫着人体味道的隔舱已经变得一团糟,成了一片高科技贫民窟,由携带着振荡枪的机器蜂巡逻警戒。人们正要逃离家园,所有财产被剥夺净尽,或许是最终这严酷的现实突然打破了原来那道将所有人牢牢地附着在一起的张力,而大家正是依靠这股张力才熬过了刚刚结束的黑暗岁月。如今滋生沮丧的坚实土壤已让位于酝酿叛逆的泥浆,很多人都充满绝望、歇斯底里,对未来毫无信心。这是个危险的时刻。

  就像刚才机器蜂说的那样,“星期三”正在会见点等待家人。她看上去显得孤独而又害怕,莫里斯原本还打算严厉地教训女儿几句,这时却突然感到说不出口。“维吉(译注:维多利娅的昵称)——”

  “爸爸!”她把下巴埋在爸爸肩头,那尖尖的下颌就像野性未驯的食肉小兽。她正在浑身发抖。

  “你去哪儿了?你妈妈都发疯了!”可这话说的还不及真实情况的一半。他紧紧抱住她,发觉心中那种可怕的空虚和不安之感已渐渐消退。女儿回来了,他被她气得要死,但同时也感到难以名状地安心。

  “我刚才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她静静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他刚想撤步抽身,但她却不愿放手。女孩心中泛起一阵痛楚:现在她并不想对父亲吐露真情,可自己竟表现得如此软弱。她素来不善于掩饰,但此时渴望保守秘密的感觉又十分强烈。爸爸身后,一个老妇人正向不耐烦的警官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似乎在申诉自己弄丢了孩子——不,是她的宠物狗。那是她的儿子,她的亲亲宝贝。“星期三”抬头看着父亲:“因为我需要时间想想事情。”这句谎话在一时之间还真起了作用,而且莫里斯也根本无心对此深究。如要细谈此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而他稍后也会告诉她官方提出的申斥:在飞船上擅闯禁地可完全不同于到空间站空荡荡的分区中玩探险游戏。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多亏船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因为眼下情况特殊,他才显得如此不同寻常的宽容:如今就连成年人都在压力之下不堪重负,更何况自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离家的小孩子呢。

  “来吧。”他领着女儿离开办公桌,抚弄着她的肩膀。“快,咱们回自己的,呃,回自己的舱房去。飞船马上就要离港了。他们会从舰桥上播放广幕投影。你可不想错过,是吧?”

  她抬头看看爸爸,脸上严肃的神情让人难以理解。“哦,当然。”

  大撞击后4时06分

  “零时事件”发生后的第二百四十六分钟,货运飞船“趋性骄傲号”刚从空荡荡的太空中现出身形,其飞行轨道与恒星黄道平面呈四十六度角,距自己的最后目的地尚有六光时的路程。船长布莱德?摩明顿正待在飞行甲板上,与相对论装置操作员玛丽?海特闲聊。“趋性骄傲号”是一艘在三地之间往返飞行的太空船,将莫斯科与冰岛七站相连,随后前往七角星系位于布雷洛克B区间的转运站。过去的七年中,布莱德在这条路线上跑了十八次,飞行已是老一套的例行公事,就像刚才跃迁开始之前,亚历克斯放在他肘边的这杯又浓又烈、放了好多糖的咖啡一样——只需等它凉一点就可以喝了。

  布莱德关掉了不断尖叫的标准导航模式,等待机器报出详细的飞行路径。与此同时,他思量着当前的食品供应状况:厨房的伙食变得有些单调,但只要登上驶往下面陆地的渡运飞船,他就能有机会舒展一下腿脚、重新熟悉一下久违的云朵和天空了。“趋性骄傲号”的速度很快,当初建造它就是为了运送紧急实物邮件和易腐货品。船内动力核心的极值奇点能让它在现实空间中骤然加速,就像战舰一样飞快:对它来讲,只需一个星期便能走完六光时的路程,绝不会像老式的氢燃料飞船那样在艰辛而又漫长的旅途中苦熬。玛丽正凝神审视着一幅备用的星域定位图——这是固定程序,以防交通管制员又闹罢工,而且还能让她的专业认证始终保持最新水准。每到闲暇时刻,她便暗自琢磨:当他们靠港装货时,不知是否有时间让她去拜访一位老友。

  这时,舰桥报警器突然尖啸起来。

  “怎么回事?快看看!”布莱德慌忙起身,冲到通讯终端前,把咖啡杯撞到了一边。玛丽也吃惊地站起来,脸色变得煞白。

  “收到讯息。不是交通管制员发来的——”

  “呼叫,我是‘回波金九〇’货运航班,正在回复来自,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的讯息呼叫,我们已联线。出了什么——”

  “老板,这有些古怪——”

  通话交换线路面板上,红色的灯光不断闪烁。在远距联络中,语音延迟不可避免:每次收到回复之前,他们都要紧张地等上三十秒。

  “回波金九〇,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现提供紧急信息中转服务。海军部发来蓝色四号信号,请在鉴别身份后查收讯息。这是全星系紧急军情通告:莫斯科已被隔离——整个星系处于封锁状态,不存在任何例外情况。请立即撤离。我要强调:马上启动动力核心,立即离开此地!请确认收到讯息。”

  布莱德勃然大怒,满脸通红。“这是他妈有人在开玩笑!”他抬手关掉了对方发来的鉴别代码,然后掀动键钮,在路径节点系列图上查找着莫斯科的位置。“等我找到那个混蛋——”

  “布莱德,来一下。”他猛地转过头,发现玛丽正俯身观看转发器——王从楼上的观测桅楼发来了报告。她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

  “你看。”她指着刚显示出的一幅图表说道,“趋性骄傲号”是一艘舰队辅助船,如遇战事便有义务应征入伍,所以它装有近乎军用等级的被动传感器。“图上显示伽马光子波,这是标准的质子–反质子曲线,大约在两个天文单位之外。对我们来讲,它正在做红向移动。布莱德,我已经确定了刚才那个信息中转服务的起始信标位置,它处于伽马波的原点……燃烧火球的中心。”

  “该死!”屏幕在布莱德眼前晃动起来。他突然记起,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那时他才九岁,父亲告诉他,他的狗死了。“该死!”正负电子相遇可以湮没而成为伽玛光子,而在湮没之前便形成了电子偶素,它是某些物质–反物质反应的中间产物,很不稳定。红向移动则是指,电子偶素正在以光速的若干分之一远离观察者的参照系。在远离恒星的地方发现这种东西,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亚光速反物质火箭,用相对论武器武装起来的复仇轰炸机对某人的家园星球实施了神风突袭。“他们动手了。他们动用了终极威慑舰队!”

  二人合作已久,彼此已达成了默契:布莱德不必告诉玛丽现在该干什么。她已经调出引力势位图,供他作跃迁参考。布莱德决定放弃计划了一半的前进路线,在图上输入了返航的跃迁坐标。“呼叫,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我是回波金九〇货运航班,确认收到讯息。我们准备立刻返回冰岛七站。请你向我们说明情况。其他船只可能就跟在我们后面,需要发出警报,通知他们离开。你是否需要协助?完毕。”随后他马上用电话通知下面的核心监控员莉斯,告诉她并不是有人在开玩笑,他要强行取消动力单元的维护保养程序——本来“趋性骄傲号”要在船坞里停靠一个月进行大修,而这艘飞船也确实需要好好养护一下了。“回波金九〇,可以启程,路径畅通。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由六九三号导航服务信标通过因果频道发布中转讯息。情况如下:内部星系遭到突然袭击,已被彻底摧毁。在绝对时间大约二百七十分钟前,攻击者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根据测算,如果你迅速撤离至三百六十光分钟之外,应该可以免遭波及。星系的恒星被摧毁。我们推定,莫斯科被消灭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重复,百分之百。V部队已经开始行动,但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自两个小时前,莫斯科星系已处于全面封锁状态。等一下——”一时之间,那个沉稳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噢,老天!这太古怪了。”对方停顿了一下。“回波金九〇,我们刚刚遭到一股核心辐射脉冲的冲击。说来好笑,要知道我们外围有厚达两公里的岩石防护层。啊,见鬼!这也太出格了。肯定是中微子流。回波金九〇,我是德尔塔X光宙斯七号,看来——我想你帮不了我们。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点撤离——警告所有人离开这里。完毕。”

  布莱德直愣愣地瞪着通讯终端的显示器,但根本无心去看。接着,他将手掌用力按在全频道通话器的图标按钮上。“全体人员注意,船长讲话。”他瞟了一眼玛丽,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等待自己发话。“我们遇到特殊情况。计划有变。”他低头看了看控制面板,思忖片刻,然后把紧急校正路线添加到了飞行序列中。“我们回不了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趋性骄傲号”是大爆炸后第一艘驶离莫斯科星系的飞船。随后又有两艘飞船躲过劫难,其中一艘因为跃迁后闯进了冲击波的尾端而严重受损。有关大爆炸的消息四处传扬开来:几艘货运飞船在接到大范围且有效协同的紧急警报之后,终于幸免于难,没有贸然跃迁到灼热的坟墓中。又过了几个星期,距莫斯科仅八个光月之外的冰岛七号精炼站上,居民们纷纷撤往深金公国,后来随着冲击波扩展开来,更多位于波及范围内聚居地的人们也开始依次疏散撤离。离这里最近而且有人类居住的行星系统名叫“中央七角”,距灾难中心已经足够远:星系轨道上的一颗颗共和国星球竖起了重型防辐射护盾,能确保它安然无恙。从此以后要过上好多年,才会有另一艘星际飞船去拜访莫斯科星系那布满辐射创痕的尸体。

  大撞击后第1392天18时11分

  “你们有什么发现?”船长问道。

  在他狭小的专用特舱四周,三只大狗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咧开嘴巴朝船长狞笑。一只狗弯下腰,舔着粘在左后腿上的一块蓝色泡沫。它唾液流到的地方,泡沫嘶嘶作响,还冒出一股股烟雾。“关于第一场事故,那位海关官员,没有什么需要报告的。很抱歉地通知您,他肯定要被列为失踪人员,估计必死无疑,除非他登上了另外一艘太空船。第二场事故属于少年违法者的越轨行为,是个性格孤僻的未成年人干的。看来没有任何可信子系统的安全受到危害。对于安全区内存放的货物,我没有直接查看权,但您曾亲自告诉过我,舱单上列明的黑色包裹无一缺损。经调查,那个违法者的历史记录与这次事件倒是十分相符,她随后的行为也说明了同样的问题,而搜寻一下战前新莫斯科社会中与青少年社会化有关的文献资料就能知道,这种地域特征非常明显的越轨行为并不少见,属于一种对环境压力所产生的反应。”

  “一开始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去那里?”曼海姆俯身向前,瞪着为首的地狱犬,眼光中满含焦虑和怀疑。“我原以为你们应该在那儿充当守卫——”

  “首先,根据我的判断,她所做的事情纯属人类青春期典型的失常行为。船长,作为搜救保安行动组,我们无权通过使用致命武力来保护库存货物。第二个理由是,在她被官方送上疏散渡船之后,她的家人注意到孩子失踪并正式报告了这个情况。我们将违法者送归她的父母照管,让他们在随后的旅程中对她严加监督,这样做不仅可以防止再次发生这类事件,而且还不会招来更多的注意。”

  大狗一面说话,一面傲慢又自负地扭动着头颅。它的一个伙伴轻轻走到它身边,嗅了嗅它的左耳。曼海姆不安地看着它们。这些警用犬购自某个外星系的高科技国家,价钱昂贵得令人难以置信。经程序编制,它们对政体无限忠诚。在这次航行之前,他甚至还从未见过地狱犬。当初得知政府拥有这种东西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决定在撤退行动中部署地狱犬,这种场合也太普通了。后来,一只大狗自称是外交部的工作犬,带着命令上了他的飞船——那些手写的密封纸质命令只允许他一人过目——并获准在船上自由行动。这些经过提升的狗儿们专为保安和搜救而设计,其中也暗藏着擅长杀戮的成员。真是些富于异国情调的智能武器。“你们完成任务了吗?”

  一号犬看着他。“您指的是?”

  “嗯?”曼海姆站起身,“你们给我瞧好了,”他怒气冲冲地开口说道,“这是我的船!我对船上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负有责任,而且如果我需要知道什么事情的话,我——”

  三只地狱犬同时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他们的包围之中。一张张枪口般的面孔都对准了他,能在一千码内明察秋毫的三重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外交部的工作犬发了话,其他狗似乎都处于它的控制之下。“船长,我们可以告诉您实情,但随后就必须将您灭口。如果没有军务部的授权,无论谁在这件事情上动心思都会被视为敌对行为,受到《领土捍卫法案》第四百三十一节第二款的制约。请确认,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曼海姆只能忍气吞声,“我明白。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

  “那好。”二号犬重新坐下,开始满不在乎地舔自己右后腿的内侧。“我们这个行动组中的其他成员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它们只是普通的秘密警务犬。请您不要用令人不快的问题去打扰它们。本次情况汇报该结束了。我想,您还要去照管自己的飞船呢,对吧?”

  大撞击后第1393天02时01分

  “星期三”和父母,以及玫瑰色甲板餐室里的半数人,一起见证了世界末日的来临。当飞船开始起飞时,这里的充气餐桌和长椅都被放掉空气,推到后面的墙边。现在对面墙上展开了一幅大屏幕,播放着从中央传感器阵列传送过来的图景。她本想在自己的铺位上观看播出,但父母硬拉着她来到了餐室:看来大多数人在跃迁时都不愿独自一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平常那些戏剧性的过度描写正相反,当一艘星际飞船在两个均等位置之间穿越数光年的距离时,人们绝对不会有任何感觉。只不过,这次跃迁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是一次大家以后再不会见到的重大历史事件。

  “赫曼?”她默默唤道。

  “我在这儿,但待不了多长时间。跃迁后就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她发现杰里米正盯着自己,于是便朝他做了个可怕的鬼脸。弟弟惊得向后一跳,一下子撞到了墙上,惹得妈妈对他怒目而视。

  “当飞船跃迁到原先所在的光锥之外时,所有的因果频道就不起作用了:它们属于即时通讯装置,但并不违反因果律。一旦让纠缠态量子点以超光速分离,就会打破因果频道赖以维持存在的量子纠缠态。我借以同你讲话的因果频道连接着你的植入式访问装置,你同我讲话时也遵循同样的原理,所以当你跃迁到另一光锥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联络不到我。但只要你一直待在疏散区里,而且不要吸引别人的注意,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无奈地翻了翻眼睛。作为一位隐形朋友,赫曼在模仿自命不凡的青年领袖时,总是那么惟妙惟肖而又令人不快。对面的墙壁上,现出一片漆黑的虚空,上面闪耀着宝石般的点点群星,而她前面人头攒动的观众群中,回荡起一片轻轻的交头接耳声。一阵熟悉的寒意滚遍她的全身:现在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赫曼,但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为什么放过我?”

  “因为他们认为你不具威胁性。如果有危险,我当初也不会让你去。请原谅我。时间所剩无几。尽管我难以表达清楚,但你取得的成果太重要了。我对此非常感谢。”

  “我取得了什么成果?难道这些文件真值得我去冒险吗?”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再过不到两分钟,第一次跃迁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我们会失去联系。以后你就要忙起来了:七角星系跟老纽芬兰可不一样。多保重,适当的时候我会联络你。”

  “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维吉?”听到这话,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父亲正看着自己。

  “没什么,爸爸。”她内心中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排斥感: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副屈尊俯就的做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莫里斯?斯特劳格耸耸肩。“我们,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要做五次跃迁。第一次——”他咽了口唾沫,“我们的家,也就是大爆炸,会向一侧倾斜。你知道什么是圆锥截面曲线吗?”

  “别用高人一等的口气跟我说话。”可当她看到父亲的表情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是的,爸爸。我学过解析几何。”

  “好吧。大爆炸正在以一个球面向四外扩张,而中心就是……嗯……我们的家。我们将沿一条直线前进——其实是围绕着直线的之字形路线,在时空中的两个均等点之间运动,从位于爆炸球面一侧的空间站跃迁到位于球面另一侧的七角星系去。第一次跃迁将把我们带进爆炸球面内部,大约要深入其中达三个光月。而第二次跃迁会把我们送出去,前往球面的另一侧。”

  “我们要钻进爆炸球面?”

  莫里斯握住她的手。“是的,亲爱的。但这——”他晃动着身体躲开挡住视线的那些头颅,又看了看大屏幕。妈妈茵蒂卡正把杰里米搂在身前,望着屏幕,双手放在儿子的肩头。“这并不危险。”莫里斯接着说,“真正凶险的玩意儿都集中在冲击波锋上,而波峰的厚度只有几光日。除了它之外,我们的护盾能抵挡任何伤害。另外,曼海姆船长还要带领我们绕过爆炸中心。但那就要多花些时间,所以——”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一个带有浓重口音的声音从屏幕那里回荡开来。

  “请注意。我是你们的船长。大约一分钟之后,我们将开始前往中央七角的跃迁。在七十个小时的时间段内,我们将连续做五次跃迁,只有在第四次跃迁时,我们要耽搁十八个小时。首次跃迁将把我们带入超新星的冲击波锋内部。有宗教信仰的乘客可参加在G层甲板举行的多重信仰纪念弥撒,该仪式将在三个小时后开始。谢谢大家。”

  这个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就好像被切断了信号。墙壁的一角显示出一只秒表,开始倒计时。“我们以后怎么办?”“星期三”轻声问道。

  父亲显得有些不安:“找个地方活下来。他们说会帮助我们。我想,你母亲和我会去找工作。尽量适应——”

  洒满宝石的黑色天宇泛着微光,彩虹般的光芒将五颜六色的光影投射在观众头上。人群发出一阵叹息:墙壁屏幕上的太空图景倏忽隐去,换成了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东西。一幅幅巨大的闪光帷幕辉映着绿色、红色和紫色的华彩,遮蔽了星光,织成薄纱似的荧光丝幕,在狂乱的微风中飘舞。帷幕中央,一颗灿烂夺目的钻石在宇宙中熠熠生辉,从它的上下两个极点闪动出血红色的光芒,形成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哑铃。“赫曼?”她暗自低声唤道,“你看到了吗?”但对方没有回答。她突然生出一种空虚感,觉得自己体内空无一物,就像飞船正在飘入的那片初生的星云一样。“全都没了。”她高声说道,眼中一下子流出了泪水。当父亲把她揽到怀里时,“星期三”再没有抗拒。爸爸也在哭,剧烈的抽泣让他的双肩抖个不停。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让父亲如此怀念,但随后马上捕捉到了那个苍白暗淡的影子,于是她也战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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