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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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战争与回忆》是一部历史传奇。主题写第二次世界大战,观点是美国的。

  《战争风云》是序幕,出版于一九七一年,通过描绘一系列导致珍珠港事变的事件,为本书定下了历史的骨架。《战争与回忆}}是一部关于美国作战的小说——从珍珠港到广岛。

  这是我要叙述的主要故事。我当然希望即使在这繁忙的年代里,有些读者能挤出时间看这两部小说,但《战争与回忆》本身自成一个故事,不看序幕也看得下去。

  这两部小说的主题是一个。它清楚地表现在维克多。亨利评论莱特湾战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中:“要么结束战争,要么我们完蛋。”

  我运用小说艺术的色彩和动作来表现这一主题,使“能走路的人个个读得懂”,并记住在这场最糟的世界性灾难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至于这两部小说中的史实,我相信有见识的读者将发现它们都是写得慎重负责的。

  这两部连续的小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战争是一种古老的思想习惯,一种古老的心理状态,一种古老的政治手段,就象人的牺牲和人的奴役已经成为历史陈迹那样,战争今后也一定会成为历史陈迹。我深信人类的精神会证明:它是能胜任结束战争这一漫长而艰巨的任务的。尽管我们这时代充满了悲观情绪,尽管我在本书中写的有阴暗的一面,我想,人类的精神在本质上是英勇无畏的。这部小说中所叙述的种种英雄事迹,目的就在于表现这种英勇无畏的本质在行动。

  结束战争的开端就寓于回忆之中。

  赫尔曼·沃克

  于华盛顿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三日

  犹大历五七三八年普珥节

  第一章

  一艘自由轮满载着睡意蒙眈、宿醒初醒的水兵,横靠上美国军舰“诺思安普敦号”舰舷时发出当当的声响,有一位矮胖的上校穿着一身雪白制服,一个箭步跳出来,跨上舷梯。那艘重型巡洋舰系在一个浮筒上,在珍珠港内,随着港外涌进的涨潮漂动着,灰色的舰身和大炮被初升的太阳蒙上一层粉红色。当自由轮噗噗噗地向停泊在西海湾中那些驱逐舰驶去时,上校从陡直的舷梯爬到舰上,对军旗和军官敬礼。

  “我请求准许登舰。”

  “同意,长官。”

  “我叫维克多。亨利。”

  值班军官的眼睛睁圆了。穿着浆得笔挺的。钉着镀金钮扣的白军服,戴着白手套,腋下夹着长望远镜,这位满脸朝气的海军少尉已经够直挺挺的了,可他如今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哦,是,长官。我这就去通知希克曼上校,长官——传令兵!”

  “先不用打搅他。他不知道我来,我先到甲板上走走。”

  “长官,我知道他醒着呢。”

  “那好吧。”

  亨利顺着前甲板向前走去,那里已经有穿粗蓝布工作服的作业队在走动了,他们正忙着躲闪光脚的甲板水兵冲洗甲板时水龙带里喷出来的水。脚底下铁甲板踩上去很舒服。海港里的和风带有刺鼻的气味,闻起来也很舒服。这正是帕格。亨利熟悉的世界,由庞大的战舰、强有力的机械设备、活跃的青年水兵、重炮和大海所组成的井井有条的世界。长期在外游历之后,他终于回家来了。但他一看到舰首右舷外面的悲惨景象,兴致就淡下去了。海港水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油,凸出在水面上的是翻了身的“犹他号”战列舰的有条纹的红色船底,就凭这令人厌恶的象征,表明了整个太平洋舰队的奇耻大辱。在这片被炸成一片废墟的战列舰停泊区中,美国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搁浅在帕格望不见的海底淤泥里,这原是他到夏威夷来要统率的战舰,如今水已淹到大炮那里,在遭到这场灾难的十天之后还在冒烟。

  “诺思安普敦号”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号”相比。它是一艘按条约规定造成的巡洋舰,长度跟“加利福尼亚号”差不多,达六百英尺,但宽度只有它的一半,吨位只及它的四分之一,主炮较小,舰身较薄,对鱼雷的抵抗力要差得多。可是,亨利海军上校在岸上长期工作之后,这艘战舰在他看来却显得很大。他站在飘扬着的蓝色舰首旗和锚链近旁,回头望着炮塔、三脚桅杆和一重重凸出在阳光中的桥楼,简直有点信不过他自己。这条战舰比起他最后当过舰长的那艘驱逐舰来,不知要大多少倍。当战列舰的舰长一直是他的梦想;但接到“加利福尼亚号”的委任总不象是十分真实的,而到头来,还是被一场灾难从他手中攫走了。他曾经在重型巡洋舰上服役过,但是当舰长毕竟是另一回事。

  矮胖的舷梯传令兵看上去不过十三岁左右,他快步前来敬了个礼。总的说来,这伙水兵都显得特别年轻。有两个年轻人神气活现地戴着海军少校的镀金领章,帕格乍看之下,还当他们是中尉呢。他们肯定没象他那样苦干了十五年才戴上这两道半金杠!战争时期给人的好处就是提升快。

  “亨利上校,长官,希克曼上校向您致意,长官。他正在洗淋浴,马上就完。他说他舱里有您的信件,是从‘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转来的,他邀请您去吃早餐,长官,请随我来。”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级别?”

  “长官,我叫蒂尔顿,我是帆缆下士,长官!”他干净利落、热心地回答了即将上任的舰长。

  “蒂尔顿,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长官。”

  岁月催人老;而其他人呢,每一个看上去都年轻得要命。

  舰长的舱房有一点皇家气派,有一个菲律宾侍者,雪白的上衣、褐色的圆面孔、黑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我叫阿里蒙,长官。”他把信件递给亨利上校的时候,那笑眯眯的、机灵的目光,端庄地把头一点的姿势,显示出对自己身份的自豪超过对上司的奉承。“希克曼上校马上就出来。长官,要咖啡?还是桔子汁?”

  宽敞的外舱、侍者、漂亮的蓝皮家具和象是皇室用的书桌都使帕格。亨利扬扬自得。这个顶呱呱的舰长职位很快就要属于他,这些特权享有的东西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向上爬了多长的路啊!有许多新的负担,却无额外的钱,他心里暗想,一边翻着那一扎函件。其中有一封是罗达写来的。一看到妻子的笔迹(这曾经是多大的喜悦啊),他那得意的劲儿就泄掉了,恰象“犹他号”船底朝天的情景给他重新漫步甲板之乐蒙上了一层阴影一样。在一阵孤寂难过的波动当中,他撕开了那粉红色信封,一边看信,一边喝着咖啡,那是和一只镶有海军标记的银奶壶放在银茶盘上一起端上来的。亲爱的帕格——我此刻刚发了份电报给你,要收回那封荒谬愚蠢的信。收音机里仍在叽里呱啦地播着关于珍珠港的可怕消息。我今生今世心里还没这么七上八下过。这些黄皮肤的小猴子多么可怕啊!我知道我们会把他们消灭干净的,但我这时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另一个在俯冲轰炸机上,而你,天知道此时此刻正在什么地方。我祈求上苍,但愿“加利福尼亚号”没有被击中。而最要不得的是,我竟在短短六天之前写给你那封糟糕透顶、不可原谅的信!如果我能在你看信之前就把它收回,那叫我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我究竟干嘛要写那封信呢?我当初真是莫名其妙地昏了头。

  我再也不要求离婚了,如果你不怪我行为不检点,而且仍真心要我的话。随你怎么办都可以,但不要责怪或怨恨巴穆。柯比。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这我想你也知道。

  帕格,我这一阵真寂寞得要命,并且——我说不准,也许我正进入更年期什么的——但我几个月来情绪变化得十分厉害,老是忽高忽低的。我的心情非常不宁。我真的认为身体不太好。现在我感到就象是一个罪犯在等待判决一样,想来我要等收到你下一封信后才能睡得安稳。

  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你,而且始终爱着你。有了这感情就可以继续下去,不是吗?我的心乱极了。我要等你有了回音,才能再写下去。

  不过有一点得说说——娜塔丽的母亲不到半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我。她都快急疯了。奇怪的是,我们竟从来没见过面,也没讲过话!她有好几个星期不曾得到她女儿的消息了。最后的消息是娜塔丽和婴孩在十五日飞回罗马。后来怎样了呢?时刻表肯定都给打乱了,而如果我们要和德国、意大利交战,那怎么办呢?拜伦一定急得要发疯了。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反对过他,我指的是他娶了一个犹太姑娘,但是这却凭添了不少危险,使情况复杂多了!让我们祷告上帝保佑她无论如何能脱身出来。

  杰斯特罗太太的声音听上去挺悦耳,没任何外国口音,地地道道是个纽约人!要是你得到娜塔丽的消息,务必打个电报给那可怜的女人,这可是桩好事啊。

  唉,帕格,我们终于卷入战争啦!我们的整个世界崩溃了。你坚强得象座岩石,我可不行。原谅我吧,可能我们还会破镜重圆呢。

  一心爱你的罗十二月七日这封信看了并不使人安心,他想,不过倒十足是罗达的风格。关于他儿媳妇的那一节加重了帕格的心病。他明知道她陷入了困境,但又把它置之脑后,因为他自己心事重重,何况对她也爱莫能助。他处身的世界崩溃了,他的私生活也崩溃了。他只能过一日算一日,逆来顺受。

  “喂月里蒙对你招待得好吗?欢迎你登舰!”一位高个于军官,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的直头发,下巴下面有象青蛙那样鼓起的袋袋,肚子被皮带勒成两堆突出的肉,由内舱匆匆出来,一边扣着烫得笔挺的卡其衬衫。他们握了手。“吃点东西吗?”

  阿里蒙把早点和闪闪发亮的刀叉一起放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这比维克多。亨利几个月来吃过的东西要强得多:半只鲜菠萝,热面包,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一盘有火腿、菠菜、融化的干酪的丰盛的炒蛋。帕格为了打破沉默,先开口说他有意简化了一般的礼仪,就这样跑上船来,因为听说“诺思安普敦号”也许马上要跟一支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出发,去增援威克岛。如果希克曼想在开船前交卸舰长的职务,他愿意从命。

  “好极啦!我非常高兴你来报到。就快打仗了。我不愿这时候离舰,但是我得动个小手术,已经推迟很久了,并且早就超过换班的时间了。”希克曼那张和蔼可亲的大脸显出了忧伤的纹路。“实在不瞒你,亨利,我和老婆有纠纷哩。事情出在十月里。华盛顿某个在军部里坐办公室的忘八蛋——”他那厚实的双肩丧气地耷拉了下来。“真他妈的。结婚二十九年了,她呢,已做了三个孙子的奶奶了,还干出这等事来!可是露丝还是挺漂亮,你明白吗?我发誓,露丝的身材还活象个歌舞女郎。倒有一半的时间撇下她一个人过——哦,那就成问题啦!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帕格心想,以前他经常听到这种诉苦;这是海军里最最司空见惯的不幸,然而在这种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之前,他一点也无法想象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希克曼或其他人怎么能这样随便讲出来?关于这种事情,他自己就无法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对牧师不能说,对精神病医生不能说,对上帝作祷告时也不能说,更不要说对一个陌生人讲起了。他很感激希克曼这时转过他那双金鱼眼来瞧着他,忧伤地咧着嘴说:“得了,让它见鬼去吧!我听说你在柏林和莫斯科都担任过职务,是吗?真是少有的怪事。”

  “我跟着第一个《租借法案》使团去过莫斯科,那是个短期的特殊使命。在柏林我担任过海军武官。”

  “想必很有劲,那儿闹得天翻地覆啦!”

  “可我来接管‘诺思安普敦号’啦。”

  希克曼听了维克多。亨利用尖刻的语调表示不迷恋几年来的岸上生活,机警地眨眨眼睛。“好,我倒是要说,亨利,这是条很好的军舰,舰上人员也都挺能干,只是舰队这样大扩充,都快把我们累死了。我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干该死的教练舰干的事。”希克曼从舱壁的电话架上拿起正在响铃的电话。“暧,海尔赛的专用汽艇靠上来了。”他把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戴上他的包金边的帽子,急急地抓起一条黑领带。

  帕格大吃一惊。“诺思安普敦号”是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的旗舰,他是统帅海尔赛的屏护舰队的。应该是斯普鲁恩斯去拜访海尔赛,而不应该倒过来。希克曼整着领带和帽子,说道:“别客气,吃完你的早点吧。今天上午我们就能开始办交接工作了。我的文书军士长已把航海日记与其他记录都整理好了。,我们刚巧列出了一个项目清单。最近到的文件都登记好了,移交报告也准备好了。这些登记簿你随时可以过目。”

  “海尔赛常上船来吗?”

  “有史以来第一次。”希克曼眼睛瞪得大大的,递给帕格一个文件夹。“看来要有重大行动。你或许还要看一下这些文件。从威克岛侦听来不少消息。”

  透过舷窗,帕格能够听到海尔赛登舰的哨子声。他把这些薄薄的文件粗粗看了一下,因为罗达而感到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只消看一眼、摸一下舰队的通信,这些复印得很模糊的文件所含有的战争电波马上激起了他生命的活力。希克曼很快又回来了,说道:“就是那个老头儿。他象是为什么事疯狂得要命呢。我们去办公舱吧!”

  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制服的年轻文书军士们,把无懈可击的清单、账簿和轮机操作记录都摊在维克多。亨利面前,让这位头发灰白的长官睁大了眼检查。将军的副官来电话时,两位舰长正专心审阅那些记录。他说斯普鲁恩斯的舰队司令部要求维克多。亨利上校到场。希克曼看上去有点困惑,仅仅把这句话转告他的来访者。“要我带你去那儿吗,亨利?”

  “我认得路。”

  “想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没一点影子。”

  希克曼搔搔头皮。“你认识斯普鲁恩斯吗?”

  “有一点儿认得,是在作战学院里认识的。”“”你看能在我们出击前替换我吗?我们接到通知,七十二小时内出发。“

  “我打算如此。”

  “好极了。”希克曼紧握他的手说,“我们得谈谈关于这艘船的稳定性的事情,有不少问题呢。”

  “喂,帕格,”海尔赛说。

  粗眉毛下面是那熟悉的坚韧不拔,狡猾的目光,但是眉毛灰白了,双目下陷了。他已经不是比利。海尔赛——“昌西号”驱逐舰上那个暴躁的舰长了。他是领章上有三颗银星的太平洋舰队空军司令威廉。弗。海尔赛海军中将。海尔赛的肚子松垂了下来,他那曾经是浓密的褐色头发灰白了,散乱着。随着年事增长脸上有了雀斑和皱纹。但是方方的下巴、咧着嘴淡淡一笑时机灵的样子、他伸出手来划曲线似的姿势和那紧紧的一握,都还是老样子。“你那位妻子好吗?”

  “谢谢,将军,罗达很好。”

  海尔赛朝着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转过身去,后者站在他身边,双手放在屁股上,正在细细打量桌上的太平洋航海图。斯普鲁恩斯年纪稍微轻一些,然而岁月留下的痕迹却要少得多,可能是因为他生活习惯严格的缘故。他气色挺好,皮肤上没有斑点,头发很多,只有一点灰白。自从帕格跟随他去视察作战学院以来,他看上去一点都没变。海尔赛有句名言,他不信任不喝酒不抽烟的人。斯普鲁恩斯两样都不碰,但他们是互相信得过的老朋友。帕格在海上服役的初期,斯普鲁恩斯已经在海尔赛的驱逐舰队里任级别较低的舰长了。

  “你也知道,雷,在当时舰队里所有的海军少尉中,就数这家伙的新娘最漂亮了。”海尔赛刚抽罢一支烟,接连着又点起一支,他的手有点颤抖。“见过她吗?”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眼光严肃而冷漠。“亨利上校,你在作战学院里搞过威克岛战役问题,是吗?”

  “是的,长官。”

  “想想看,雷,你为什么要在一九三六年就研究威克岛问题呢?”海尔赛说。“威克岛那时只有灌木丛和黑脚信天翁。”

  斯普鲁恩斯留神地瞧着维克多。亨利,后者大声说:“将军,目的是试验一下战术原则,假设‘橙色’已控制海域,距离很远,敌方的空军有地面基地。”

  “听上去熟悉吗?”斯普鲁恩斯对海尔赛说。

  “哦,见鬼,很久以前演习的一次沙盘说明什么呢?”

  “一样的距离。一样的舰艇和飞机的战术技术性能。”

  “原则也一样——象是发现敌人,歼灭敌人。”海尔赛的下巴翘了起来。帕格很熟悉这副样子。“你听到过正在澳大利亚流传的笑话吗?他们说很快这两种黄种人——日本人和美国人——就会在太平洋上真的开战。”

  “这句双关语不错。”斯普鲁恩斯把两脚规向航海图一指说。“可是到威克岛有二千多英里路程,比尔。我们应该说,明天就出击,这不太可能,但是——”

  “让我打断你的话。如果我们需要,我们就得干!”

  “即使如此,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两位将军伏在航海图上。帕格很快地猜测到,增援威克岛的工作已在进行之中。“列克星敦号”和“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以及支援他们的舰艇已经向西驶去,一艘要搞掉在威克岛南面的马绍尔群岛的空军基地,另一艘要去增援海军陆战队并攻击它所碰到的任何日本海军。但是海尔赛的“企业号”奉命开往离威克岛不到一半路的一个停泊地,在那里它能掩护夏威夷群岛。他要老远赶去。他争论说夏威夷已有陆军航空部队作战斗警戒,日本舰队决不敢再一次偷袭;还争论说航空母舰一起出动,大大地增强了它们的力量;并说假如日本人竟然向夏威夷迂回冲来,他可以及时赶回予以截击。

  帕格意识到一九三六年的沙盘演习是有预见性的。在那次演习中,在日本人偷袭马尼拉之后,威克岛上的海军陆战队就受到了围攻。太平洋舰队于是驶去救援他们,迫使日本主力参战。但任务没完成。“橙色”空军把“蓝色”打得掉头逃跑。演习裁判员裁判说,由于天气不好,飞行员缺乏经验以及对日本防空和飞机方面的力量估计不足,“蓝色”航空母舰没有摧毁敌人在岛上的机场。

  斯普鲁恩斯标出一个个距离、时间和危险所在的记号,海尔赛忍不住叫起来;“耶稣基督啊,杰克逊将军哪,雷,这些我都知道。我要一些论据扔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这样我自己就能甩开膀子干啦!”

  斯普鲁恩斯把两脚规放在航海图上,耸了耸肩。“我疑心整个作战会取消。”

  “取消?见鬼!为什么?那些海军陆战队正出色地坚持着呢!”

  帕格完全赞同海尔赛的话,他插进来说,当他自己乘泛美飞剪型客机由马尼拉飞到夏威夷时,就在威克岛受到了炮击。

  “哦,什么?你在那儿吗?”海尔赛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你看到些什么?他们运气如何?”

  帕格描述了海军陆战队的防御工事,说他认为他们可以坚持抵抗几个星期。他提到了他为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带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那封信,并且引用了那位上校在珊瑚地下掩蔽部里临别时说的话:“我们的结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铁丝网后面吃鱼和米饭去,不过至少我们能叫那些兔崽子花点力气来夺得这块地方。”

  “听见没有,雷?”海尔赛用瘦骨磷磷、长着灰色汗毛的拳头敲着桌子。“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有光荣的责任去援助和支持他们吗?哼,发回的报道上除了威克岛上英雄外,什么都不提!‘多打发些日本人来啊!’我从来没听到过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

  “我十分怀疑是否真有消息从威克岛来。都是新闻界的玩意儿。”斯普鲁恩斯说,“亨利,你在马尼拉驻扎过吗?”

  “我从苏联来,路过马尼拉,将军。我是《租借法案》使团的海军顾问。”

  “什么?俄国?”海尔赛打趣地用两个手指戳了维克多。亨利一下。“啊,这就对了!我听人说起过你,帕格,和总统有交情,我却不知道所有这些都讲的是谁!哦,老穆斯。本顿告诉我说你乘了美国轰炸机在柏林上空兜风。嘿,你真的去了吗?”

  “将军,我是个观察员。我多半观察到自己会害怕到何等地步。”

  海尔赛搓了搓下巴,看上去一副调皮相。“你是登舰来接替山姆。希克曼的,是吗?”

  “是的,将军。”

  “愿不愿换个工作,跟我在一起,管作战处?”

  维克多。亨利争辩道:“我已接到命令了,将军。”

  “命令可以更改的嘛。”

  从驱逐舰上相处的日子起,帕格就十分了解这个人。海尔赛少校给了他第一张海上服役“优秀”合格的成绩单。一旦比尔。海尔赛负责舰队战斗行动——他早晚总会这样做的,他总是热衷于追求荣誉,不惜一战——他很信赖部下,所以他的作战处军官能够决定重大战役的进程,这是一种诱惑;比起帕格已推辞掉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参谋的委任来,这诱惑要大得多。

  可是维克多。亨利对于作大人物的跟班感到厌倦了,对于重要问题担负无名责任也厌倦了。“诺思安普敦号”倒是意味着回到往日直截了当的事业阶梯上来:海上眼役,岸上间歇,更多的海上服役;最后获得舰队的指挥权,大有希望达到海军将级军衔。“诺思安普敦号”就是那海上指挥大权的顶顶重要的最末一级。他将在战斗中放八英寸口径大炮。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炮手。

  可是,当面回绝海尔赛海军中将的做法不太好。帕格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应付才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正拿着两脚规俯身在航海图上,这时说道:“比尔,这不是一个中校的职位吗?”

  海尔赛转过身朝着他;“不应该是这样,这跟正在扩充的作战处不相称!我会很快改变这情况的。”

  斯普鲁恩斯随口一句话使帕格。亨利摆脱了困境。他甚至不必开口。海尔赛细细打量了帕格一下,拿起他的帽子。“好吧,我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去了。雷,我是打算要赢得那场争论的。准备明天出发。能看见你太好了,帕格。你保养得很好。”他刷地伸出多节的手。“还打网球吗?”

  “有机会就打,将军。”

  “还是每天早上看圣经,晚上看莎士比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至少我还是尽力这么做。”

  “你那么规矩地过日子可使我扫兴。”

  “啊,我现在喝酒、抽烟都很厉害。”

  “真是这样吗?”海尔赛咧着嘴笑了。“这倒是个进步。”

  斯普鲁恩斯说:“我要上岸去,比尔。”

  “好,走吧。你呢,帕格?想去海滨吗?”

  “啊,要是可以的话,那就谢谢了,将军。”

  在后甲板上,他把给希克曼的信交给舰上值日军官,然后下了梯子,到豪华的黑色汽艇上去。他不和将军们坐在一起。汽艇象渡船一样穿过尽是恶臭的油和舰艇残骸的水面。自从日本人发动进攻以来,海港就被弄脏了。在舰队的登陆处停着一辆灰色的海军雪佛莱轿车,三星旗飘扬在前挡板上面。一个穿军装的直挺挺的海军陆战队员开了门。“哦,先生们,”海尔赛说,“有谁要搭我的车?”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

  “谢谢,将军,”维克多。亨利说。“我要到我儿子的住处去。”

  “你儿子住哪儿?”在雪佛莱汽车开走时,斯普鲁恩斯问。

  “珍珠市上面的山里,长官。”

  “我们走去,好吗?”

  “有五里路呢,将军。”

  “你时间紧吗?”

  “啊,不,长官。”

  斯普鲁恩斯大踏步穿过铿锵作响的海军造船厂。帕格为了在晚上尽量忘掉罗达,这一个星期酒喝得很厉害,因此得费劲才跟上他。他们开始爬一条穿过青山的柏油路。尽管斯普鲁恩斯的卡其衬衫被汗弄黑了,他的步子并没放慢。他不说话,但并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这个年纪更大的人反倒呼吸均匀,帕格自己却喘着粗气,相形之下,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在上坡路上转了一个弯儿,俯视基地的宽阔全景:船码头、起重机、驱逐舰与潜艇的停泊地——以及支离破碎得可怕的、下沉了一半的战列舰、焚毁的飞机和变黑了的、只剩下屋架的飞机库。

  斯普鲁恩斯说:“景色真美。”

  “太好了,将军。”将军的脸转了过来。冷静的大眼睛闪出赞同的神色。“我原来打算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过这一天的,长官,”既然他们在谈话了,帕格便喘着气讲:“可是海尔赛将军想要明天就出发,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拿我的东西。”

  “嗯,我想不会那么着急吧。”斯普鲁恩斯用折叠好的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他说,威克岛那么遥远而又暴露在外,象这样的位置以及海军目前的虚弱,差不多排除了一场战斗的可能性。十二月七日以后,吉美尔将军毫无疑问要挽回面子。他赶在总统撤他职之前下令救援。然而,舰队在等待新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临时指挥官派伊中将也另有打算。放弃这次援救任务可能会引起一场大争论,双方都有很好的道理,但斯普鲁恩斯怀疑,这些海军陆战队就象作战学院演习时那些事实上不存在的士兵一样,命中注定将在俘虏营度过战争年代。

  斯普鲁恩斯的语气象在作战学院里一样平静,走路的步子快得使维克多。亨利的心脏剧烈跳动,他说十二月七日改变了太平洋上力量的对比。美国已被解除了一半武装。力量的对比在于十艘或十一艘航空母舰对三艘,十艘作好战斗准备的战列舰对一艘也没有,而且谁都不知道敌方的重兵布置在哪儿。日本人已经显示了出色的战斗和后勤能力。他们把世界上最最好的舰艇、飞机和战斗人员亮了出来。菲律宾群岛、东南亚和东印度群岛都可能被他们弄到手。英国人把兵力铺得大开,力量显得单薄。就在此刻,海军简直没有什么可干的,除非搞些“打了就跑”的袭击来提高战斗技能,同时使日本人心神不安。但是海军得通过日本飞机航程以外的那些组成弧圈形的岛屿,不惜任何代价保持一条从夏威夷到澳大利亚的战线。新的航空母舰和战列舰要及时加入舰队。从夏威夷和澳大利亚出发,他们将由东面和南面开始反击日本。然而这需要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同时得把澳大利亚守住,因为这是白种人的大陆。如果非白种人占领了,可能会触发一场摧毁文明的世界革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作了这一耸人听闻的评论后,便默不作声了。

  他们穿过高高的、带着甜丝丝气味的绿色甘蔗林,顶着越来越火辣辣的烈日,在鸟儿的安闲歌声中艰难地爬上坡。

  “前途悲观啊,将军。”维克多。亨利大胆地说。

  “倒不见得,我认为日本成不了大事。薄弱的工业基础,物资供应无法维持长期斗争。有一阵她会闹得很欢,然而如果我们国内的斗志旺盛的话,我们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有一位坚强的总统,这是必不可少的。不过,我国是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德国战线则是起决定作用的,因此,我们这里按次序是第二。我们一上来就已经吃了一场大败仗涸此实际情况不利于在太平洋上过早地采取英雄行动,譬如全力以赴打一场增援威克岛的战斗。”

  华伦的房子离开大路,座落在草地与花园之中,走廊宽敞曲折,看上去如果让一位将军去住,倒比一个海军飞行员合适得多。他们站定以后,斯普鲁恩斯汗如雨下,说道;“你儿子就住在这儿吗?”

  “他的岳父为他们买了这所房子。她是独生女儿。他是佛罗里达州的拉古秋参议员。事实上,房子里面并不那么大。”

  斯普鲁恩斯用手帕擦着他红红的脸,说道:“拉古秋参议员!哦。他对于战争的看法有所改变了,是吗?”

  “将军,许多很好的人都真的认为我们不应该介入战争。”

  拉古秋在十二月八日以前一直是一名爱嚷嚷的主要孤立主义者。

  “的确。”

  斯普鲁恩斯不肯进去歇息,只要了一杯水,就在门口喝了,递还杯子时说:“那么,你今天就要把你的东西拿上船罗?”

  “是的,长官。我最好尽快上任,接过指挥权,”帕格说,“各种情况都应当考虑到。”

  斯普鲁恩斯的灰眼睛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啊,好!总是立即执行命令。”他们俩谁不曾提到海尔赛要帕格当他的参谋的打算。“那么,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很想听听你在柏林上空飞行的故事。”

  “那我太荣幸了,将军。”

  杰妮丝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背心、弄脏了的灰短裤和凉鞋,蹲在后面草地上一大块翻掘过的棕色土地里。她灰黄色的头发搞乱了,裸露着长长的腿和手臂被晒黑了。由于对日本菜农进行了特别管制,新鲜蔬菜已很缺乏。她开始种菜园,还因此觉得很高兴。

  她直起身子,笑着用手臂擦擦额角。“我的天哪,瞧你这副模样!是在种东西呢,还是干什么呀?”

  “斯普鲁恩斯让我从海军造船厂走来的。”

  “啊,他啊!我听说他到甲板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低级军官都不露脸了。指挥‘诺思安普敦号’要是不把你累垮,倒会让你振作起来的。华伦来电话。他回家吃午饭。”

  “好,那样的话,他可以开车把我和我的东西一起送到舰队登陆处去了。”

  “你已经要走了?”她收起了笑容。“我们可要惦记你啦。”

  “爸爸?”过了一些时候,华伦的声音由卧室门外传来。帕格开了门,把整理了一半的两只小扁箱推到旁边。制服和书都堆在床上。“哦,我路过‘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停了一下,他们正要把给你的邮件送到‘诺思安普敦号’去。不过,这些也是刚刚寄来的。”

  一眼看到英国邮票使帕格吃了一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办公室地址在那信封上。他先打开电报,一句话也没说,便递给了华伦。

  望急询国务院娜塔丽下落电告我马里韦莱斯基地乌贼号潜艇拜伦华伦皱起他那凑在电报上的晒黑了的额头。他穿着飞行服,紧闭的嘴上总是叼着烟卷。他看上去疲劳、冷酷。

  “你认得国务院的什么人吗,爸?”

  “嗯,认识一些。”

  “你干嘛不打电话试试呢?在那儿马尼拉,勃拉尼消息很闭塞。”

  “我要打的,我早就该打了。”

  华伦摇摇头。“她可能在什么鬼地方进退两难呢。”他指指伦敦来的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是那个英国广播员吗?”

  “正是他。你母亲和我在去法国的船上碰到过他。”

  “口才刮刮叫。过半小时就吃午饭,爸。”

  帕格等华伦走后,打开了那封信。他一到珍珠港,就伤心地寄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给帕米拉。塔茨伯利,终于和她决裂了。她不可能已收到那封信并且写了回信。两封信交叉错过了。他发现,她信上的日期实际上是在一个月前。我的亲爱的:我希望这封信好歹总能到你手中。有件新闻,英国广播公司要我父亲搞一趟菲利斯。福格那种样子的广播旅行,环绕这个受苦受难的星球完一圈,到主要的军事基地转一转:亚历山大、锡兰、新加坡、澳大利亚、珍珠港、巴拿马运河等等。主题:英国国旗上的太阳永不落,可是除希特勒以外还可能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日本,使用英语的各个民族(包括勉勉强强的美国人)必须坚持阵地。韬基己讲好要。我跟了去。近来他越来越感到疲劳或是对气候不适应——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女儿就代写广播稿,甚至文章。现在,文章虽是代笔的,倒也顶用呢。

  他对我谈起这件事时,我光听见这几个字——珍珠港!要是整个计划不告吹,要是我们能保住我们冒险的“飞机和轮船”的计划,我们就该在一个月左右到夏威夷了。你和你那老天保佑的“加利福尼亚号”将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可是我会找到你的。

  喂,你得胜了!我知道你该在我开口之前先写信给我的。对不起我打破了你的规定,可是据我所知,你的电报或信要下个星期才到,而那时我已不在这里了。可能已经有给我的一封长信由符拉迪沃斯托克、东京或是马尼拉寄来。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那是一封情书而不是措辞审慎的决裂的信。我就是这样既害怕又期待着你的信。不管那是一封什么信,帕格,我反正收不到了。

  最亲爱的,你可以爱你的妻子,也爱我呀。我让你吓了一跳吧?晦,事实是你已经这样做了。你知道自己是爱你妻子也爱我的。你甚至已告诉过我了。你只不过对此装出一副讲究实际的模样罢了。老实说,就你妻子来讲,也完全可能爱你也爱另外一个男人。可能这更让你吓一跳吧。但是这类事情一直都有,我的爱人啊,我打赌真是这样的,特别是战争年代里,连很好、很体面的人也是这样。你和亨利太太被关在一个非常特别的由教堂到海军的小天地里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哦,亲爱的!我没有时间把这信打完,要不,我还是截掉这傻乎乎的最后一段吧。我明白再争论也是无望的。

  既然终于在给你写信,我真讨厌了打住了不写下去。这正象水坝决了口一样,可是我得打住了。你不是再听到我的消息,而是要看到我了,谢天谢地。

  伦敦的天气真没法说,战争消息也同样没法说。看来我们从莫斯科跑得不算太快;它真有可能沦陷,就象它落到过拿破仑手中一样!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啊!可是对我说来,老实讲,唯一算得上消息的——而且是令人高兴的消息——是忽然有了个机会能够又见到你。尽管你非常亲切和甜蜜,我在莫斯科有个可怕的感觉,仿佛我是在最后看你一眼。现在(求神明保佑一切顺利)我来了。

  爱你的帕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他能想象出那年轻的脸蛋,能听到那年轻、热诚、语调优雅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倾吐出这些话来。他和塔茨伯利的女儿这段渴望而又无望的小小浪漫史曾在莫斯科昙花一现,现在最好三刀两断。这一点帕格是知道的。他已经作过努力了。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这种奇怪、脆弱的战时关系残余——比调情略微过头些,又可怜巴巴地算不上露水夫妻——使他能更好地理解罗达已发生的事情,而且终于渐渐开始宽恕她了。他只要他的妻子回到他的怀抱。他已经用强烈的措辞给她写过信了。同这个二十九或三十岁、跟随她那有名气的父亲漂泊的年轻女人相处,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前途。

  最好一刀两断;然而他脑海中却思潮翻腾,猜测着他们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可能在十二月七日之前就已去新加坡了呢?塔茨伯利是个拼命的旅行家,一个象推土机似的人。只要他能搭上军舰或轰炸机,他就会不停地走。没准儿突然之间塔茨伯利父女俩真的在檀香山出现了呢?帕姆无意中为罗达所作的辩护是多么厉害的嘲弄啊!帕格把那封信撕掉了。

  华伦和杰妮丝正在后面走廊上吃午饭。当帕格身穿蓝色军服哼着歌走出来时,他俩面面相觑。

  “我们太一本正经了,”杰妮丝说。

  “要是我穿着军服上船,就不会把它弄得太皱。”

  “您好象挺高兴。”华伦评论道。

  “想到可以拿海上津贴了。”帕格在铁架玻璃面的桌子旁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吃光了一大盆很可口的炖肉,又让添了些洋葱和土豆。自从他到珍珠港以来,他们还没看到过他中午吃这么多东西。

  “您胃口好极了,”华他说,看着他父亲吃。他和杰妮丝对罗达来信要求离婚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把他喝酒和垂头丧气归结为失掉“加利福尼亚号”的缘故,现在他看起来兴致好了。

  “斯普鲁恩斯将军硬拖着要我爬坡,走了五里路。”

  “爸爸,琴对娜塔丽的事有个主意。”

  “是啊,您干嘛不直接打电话或电报给我父亲呢?”帕格机警地看了他儿媳一眼。“他一定能够让国务院快点儿采取一些措施、要是这是办得到的话。”

  “嗯,现在华盛顿该是几点啦?这会儿他在那里吗?”

  “有五个钟点的时差。他可能刚好离开他的参议办公室。过一会儿试试看,打个电话到他家里去。”

  “这个主意不错,杰妮丝。”

  在华伦帮着帕格拿着箱子的时候,杰妮丝正给小孩洗澡。小维克多咯咯咯地笑着,朝她拍着水。她是个红光满面、快快活活、富有性感的年轻妇人。一点也不因为自己湿透的背心显出Rx房而感到难为情。帕格脑中浮现出罗达在他们圣迭戈基地的平房里给华伦洗澡时的情景,也是这副样子。四分之一世纪还要多些的时间就象吸一口气一样地过去了!一个也是这样的婴儿,已经变成了身穿飞行服、高个子、面容严峻的年轻人,正朝他自己的儿子低头微笑着。帕格摆脱了为时光流逝而悲哀的可怕感觉,开玩笑说已经把杰妮丝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他还吻了一下她那潮湿而光滑的脸颊。

  “只要停泊在港内就回来,爸爸。房间会为你准备好的,酒柜也会装满的。”

  他举起摊开的巴掌说:“我一在海上担任指挥职务,就又戒酒了。”

  华伦用一只手把公家的吉普车开下山。他嘴里的香烟一晃一晃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企业号’是不是马上赶到威克岛去,爸爸?”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就是你急急忙忙去接管那艘屏护舰队的旗舰!”

  “你摩拳擦掌想打仗,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华伦透过香烟的烟雾斜着眼看了他一下。“我对急于开走我们最后的一艘航空母舰有疑问。我不相信陆军航空部队会很好地保护这个基地,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嗯?不说话了?”

  “我真不知道,华伦。”

  “‘企业号’上人人都在说,为了要让我们能出发,海尔赛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叫大嚷。”

  “这倒是可能的。你们那儿的新飞机驾驶员考核得怎么样了?”

  “爸,他们还嫩,嫩得很。他们还没有飞行过多少小时!中队需要他们,因此他们会撞到障碍物上折断脖子,或者淹死,或者也就学会了。等我们在港口停泊的时候,我就要把他们训练得不那么傻。”

  “你现在当教练啦?这倒真快。”

  “我的指挥官把分遣队交给我了。我并不争。他也已推荐我在国内任教练,可是我为这事大吵了一场。现在不是离开太平洋的时候。”

  华伦让他父亲在电话局那儿下了车,说是他会把箱子送到舰队登陆处去的。他们的分手几乎象是一会儿又能在一起吃晚饭那样随便。但他们握了手,而平时他们却很少这样做,并且还微笑着互相看了一会儿。

  小小的电话局里烟雾弥漫,挤满了等着的水手和军官。总接线员是个四十岁左右、南方口音很重的长得丰满的女人。帕格提到拉古秋时,她神情就活泼起来了。“那可是一个大人物啊!要是他当了总统,我们就不会这么一团糟了,是么,上校?我会尽力帮您接通的。”

  半小时之内拉古秋参议员就在乔治市他的家里接电话了。听到是帕格的声音,他大吃一惊,很快地掌握了情况,简单扼要地问了几个问题。“对,对,对,好的,知道了。我记得结婚宴会上有她。再说一遍,她娘家姓什么?好,杰斯特罗,和他那有名的叔叔一样。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皮肤黑黑的姑娘,很漂亮,说话很快。作为犹太人可能会发生一些麻烦。但意大利在那方面还不算坏,而且跟一个名作家一起旅行也会沾上一点光的。啊,连我都听过埃伦。杰斯特罗呢!”拉古秋嗓门嘶哑地咯咯笑了。“她可能挺好,但是最好要有把握。我怎么回你话呢?”

  “只要打电话给人事局的达德利。布朗,参议员先生。他会把信息转给海军部门的。收信人写‘乌贼号’上的拜伦。”

  “知道了。你在指挥‘加利福尼亚号’,对吧?”

  “‘诺思安普敦号’,CA-26,参议员先生。”

  停顿了一下。“‘加利福尼亚号’出什么事了?”

  帕格也停了一下。“我在指挥‘诺思安普敦号’。”

  参议员的声音又低又严肃:帅B格,我们在那儿对付得了他们吗?“

  “可要费很大劲儿哩。”

  “喂,我要辞去参议院里的职务参军。你认为怎样?陆军在木材和纸张方面吃亏很大。我一年可以节省几百万元战争经费。他们已提出让我当上校,可是我坚持要当准将。”

  “我当然希望你能当上。”

  “好吧,代我向孩子们问好。我会把那犹太姑娘的情况告诉你的。”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维克多。亨利感到象是已在“诺思安普敦号”上度过了一个星期。他观看了船上各处——从舱底到大炮射击指挥仪——会见了军官们,留神观察了全体船员工作,视察了机舱、锅炉间、弹药舱和炮塔,还和副舰长吉姆。格里格作了长时间谈话。吉姆。格里格是爱达荷州人,是个说话简短、楞头楞脑的指挥官。他眼圈发黑,脸色疲倦苍白,略带着适合于一个吹毛求疵的副舰长的蛮横神气。帕格发现没有理由不去马上接替希克曼谷里格正在指挥这艘船。随便什么笨蛋都可以接任。他的无能显不出来。帕格并不认为他自己是个笨蛋,只不过老朽了,神经过于紧张。

  第二天他省去了和平时期冠冕堂皇的一套,举行简单的仪式接任。军官们和全体船员面对面地分两排在船尾三号炮塔处列队。阳光照耀下的白制服在暖和的微风中飘动着。维克多。亨利没和希克曼。格里格站在一处。他在扩音器前宣读他负责指挥的命令。他从飘动着的文件上抬起眼来就能在船员们列队的后边看到“犹他号”有油迹条纹的大红船底。

  他转过身来朝着希克曼敬礼。“我接替您,长官。”

  “很好,长官。”

  这就是全部仪式。维克多。亨利当上了舰长。“格里格中校,舰艇的全部标准作战规定继续有效。全体船员从后甲板解散。”

  “是,是,长官。”格里格象海军中士似的敬了个礼,向后转,发了命令。队伍解散了。帕格用舷侧吹哨致敬的仪式送别他的前任。希克曼的举动象是在过生日。他妻子又来了一封信,暗示说所有一切都不会失掉。这使他象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边去。他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一个劲儿跑下舷梯,上了快艇。

  整整一个下午帕格翻阅格里格中校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舰艇的文献。阿里蒙为他单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甲鱼汤和薄牛排,色拉和冰淇凌。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咖啡时,一名海军通信兵给他送来一张手写的条子。信封和里面的信纸上都印有两颗蓝星,字迹写得挺拔、清楚,一目了然:亨利上校:我很高兴你已接任。我们明天出击。你半夜时会收到作战命令。新的太平洋舰队司令是尼米兹。对威克岛的救援看上去更渺茫了。祝你幸运、顺利——雷。艾。斯普鲁恩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平浪静,这艘巡洋舰启航了。舱面船员动作熟练,轻而易举地解缆拔锚。船首朝着海峡外面,随着潮水摆动。

  维克多·亨利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看来骗过了驾驶室全体人员,他说道:“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航信士官通过机舱传令钟传达了命令。甲板摇摆了——对帕格来说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热乎乎的感觉——“诺思安普敦号”在新舰长指挥下出发投入战斗。他还没从拉古秋参议员那里听到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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