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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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间可知,塔茨伯利住的是总统套房;不问可知,套房中有一间摆满了填得又厚又软的现代派沙发和扶手椅的大起坐室,但没法预先知道的是,墙上竟然都裱糊了印着奔腾的红色大种马的糊墙纸。塔茨伯利对帕格说,这个套房最好的特色被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挡住了,那是一个面对大海和金刚钻角的宽阔的阳台。“在月光下景色迷人,”他一边说,一边同帕格走进套间,帕米拉沿着过道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你要喝什么,维克多?白兰地?还是来杯不放冰的威士忌苏打?冰箱倒是有一个,可是不能使。处处都跟新加坡差不多。”

  自从指挥“诺思安普敦号”以来,直到今天黄昏,帕格没喝过烈酒。他要了白兰地。他尝了一口,就隐隐约约地勾起了当初接到罗达要求离婚的那封信时感到的强烈痛苦。塔茨伯利猛的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咕嘟咕嘟地喝着深色的威士忌苏打。“晚饭真精采,维克多,真的。非常喜欢你的两个儿子。眼下,很少见到这样深厚的家庭情谊了。嗯,你感到怎么样,老兄?有什么真正的新闻?说吧!正在准备一场大海战吧,对不对?”

  “埃斯特那件震惊人的事是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哦,我亲爱的伙计,‘乌贼号’打沉的第二艘船是医院船。”

  帕格陡的坐得笔直,伸出食指指着塔茨伯利的脸。“他不可能告诉你这种事的。”

  “可是他告诉了,老弟。”

  “你听错了。”

  “轻点,轻点。原来那是一艘伪装的弹药船。他有照片为证。那艘船沉下去以前劈劈啪啪地爆炸了半个钟头,象一家烟火厂。而且还装着多少吨的生橡胶。他取回了样品。”

  “埃斯特当时喝得烂醉了吗?”

  “没有。也许帕姆使他说个没完。她相当喜欢他,我想。”

  “把你听到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用红十字伪装一艘弹药船是下流的勾当。日本人悍然不顾文明战争准则的典型事例。他们是野蛮人,帕格。”一只肥胖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埃斯特少校是一个白种战士,他能够跟他们一样残酷,一个知情识趣的年轻美国人,有一颗杀人者的心。一篇呱狐叫的稿子。”

  “你要他继续杀人吗?”

  “那当然啦。”

  “那么,别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全是醉后胡说。你有什么打算,韬基?你接下来上哪儿去?”

  “旧金山。华盛顿。然后回英国老家,再从那儿到北非沙漠里的陆军中去。”他向前探出身于,那只好眼睛瞪得老大,大肚子在黄色的绸衣服里绷得很紧。他从牙齿缝里发出压低了的声音:“说啊,帕格。亨利,要出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出什么事?他妈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国家的朋友啊。”

  喝了使人愉快的白兰地:帕格感到脑子里象有一片烟雾。战斗即将来到,他想,塔茨伯利呢,恰巧在这里,如果他走掉,那对同盟国该是一个损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妨通融处理,改变一下根深蒂固的绝对保密观念。“好吧。你忘了那艘医院船,我就告诉你一点消息。”他伸出一只手来。“行不行?”

  “可你这是尽吆喝,不亮货呢。”

  “不错。”

  “好,就这一回,我愿意相信一个美国佬。”塔茨伯利交叉紧握十指。“行!现在说吧。”

  “别离开檀香山。”

  “别离开?好啊!干嘛别离开呢?说下去,说下去啊,把情况全告诉我啊,老朋友。我急得气也透不过来啦。”塔茨伯利真的气喘吁吁起来,有点象一个漏气的风箱,呼呼的声音相当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亨利用平板、单调而着重的语调,好象是从军舰上电子扩音器里发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说:“别……离开……檀香山。”

  “就这么一句话?你这个该死的骗子!”塔茨伯利勃然大怒,气得脸都变了。“我知道我不该离开。你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忙得象蚁山一样沸沸扬扬,这我亲眼看到啦!你到底告诉了我一些什么呢?”

  “确证,”帕格说。

  塔茨伯利那只眼睛里愤怒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他斜视着流露出狡猾的让步神情。“好吧,老弟。不过这回上当的可是你啊,你知道,不是我。因为我向埃斯特用名誉保证过绝不发表,他才肯告诉我啊。同盟国的记者没一个能够报道这条消息。嘻嘻。你这个容易上当的傻瓜。”他探出身去,拍拍亨利的胳膊。“正在准备一场大战吧,是不?太平洋上的特拉法尔加战役,对不对?已经出动了吗,那帮黄皮肤的鬼子?打算来侵犯夏威夷吗?”

  帕米拉走进来了。她额头和太阳穴的头发上沾着水珠。她脸色煞白,简直有点病态。帕格站起来,她父亲向她挥挥酒杯。

  “啊,我的迷人的姑娘,我的得力助手来了。谁也没法知道,维克多啊,我这个姑娘帮了我多大的忙。这六个月来,我带着她火里冲水里闯。她从来没一点犹豫和怨言。你给自己倒一杯,帕姆,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苏打,威士忌要多。”

  “韬基,去睡吧。”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折腾了整整一天,够累的了。去睡吧。”

  “可是帕姆,我要跟维克多谈话哪。”

  “我也要跟他谈哪。”

  塔茨伯利盯着她女儿的冷冰冰的、神情紧张的脸,不乐意地从扶手椅上撑起身来。“你对我凶起来了,帕米拉,真凶啊,”他叽叽咕咕地发牢骚。

  “我得帮他包扎眼睛,”她干脆地对帕格说,“用不了多久。去看一下我们这儿的景色。”

  维克多。亨利轻轻地穿过被风吹动的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星星在黑夜里闪烁。低垂着的月亮在平静的海面上照出一条金色的道路。还有八九天才会月圆;日本人的作战计划显然需要利用满月的夜晚。这儿是一片虚假的和平景象。象磷火一样闪闪烁烁的拍岸浪涛送来轻轻的哗哗声,下面花园里飘来阵阵花香,在灯火管制的夏威夷皇家饭店后面是月光映照的金刚钻角的火山锥。就在这同一个月亮下——一直往西,几千里外的天空中,月亮的位置更低一些——日本的舰队甚至在这会儿都在向中途岛挺进,一个个大浪在几百艘军舰的钢铁舰首进裂,浪花四溅——塔形桅杆的战列舰,制作粗糙的航空母舰,舰上的飞行甲板由一根根光秃秃的铁柱支撑着,舰身肥大的运输舰,装满了登陆部队,还有大队的随从舰艇象水虱似的密密麻麻一大片,从地平线的这一头到另一头。

  “原来你在这儿。”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肩膀。是帕米拉的声音,冷静而低沉。

  “嘿,”他向她黑乎乎的身影转过身来。“手脚真快。他的眼病严重吗?”

  “你们的海军医生说是溃疡。他们说会好的。”停顿了一下。“你的妻子要求离婚,可是个大打击。”

  “嗯,当时倒被别的事情冲淡了,帕米拉,譬如说,‘加利福尼亚号’被击沉。还有,从飞机上看到珍珠港,一片浓烟弥漫的垃圾场。”

  “有点象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新加坡。”

  “我听到你在那儿的广播。关于卵形手榴弹的。”

  “啊,你听到了?”又尴尬地停住了。她抱着胳膊,凝视着大海。

  “上一次我们象这样站在阳台上,景色可完全不同啊,”他鼓起勇气说。

  “是啊。泰晤士河边的船坞在燃烧,探照灯光照射着漆黑的天空,空袭警报,砰砰的高射炮声,德国飞机被击落……”她向他转过脸来。“后来,你乘上一架轰炸机到柏林上空去转了一圈。”

  “这件事可把你惹火了。”

  “一点不错。瞧,我不再喜爱热带的夜晚了。南十字星座现在只是勾起我——也许将永远勾起我——可怕的反感和恐惧。咱们进去吧。”她领他穿过落地长官和作响的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卧房门底下透出一线黄光。

  传来一声含糊的叫唤:“喂,帕姆,是你吗?”

  “是的,韬基。干嘛不睡?”

  “在修改稿子。维克多还在吗?”

  “他马上就要走啦。”

  “啊,要走啦?晤,明儿见,维克多。”

  “明儿见,韬基,”帕格嚷着说。

  帅B米拉,你把本子拿来,给我记录一点文字好不?“

  “不,我不来了。把灯关掉。你累了。”

  “哦,既然你这么想上床睡觉,那好吧,”那一线黄光不见了。“做个愉快的梦吧,帕姆,”塔茨伯利用逗人的声音嚷着说。

  “真象个小孩,”帕米拉咕哝着,“到我的屋里去吧。”

  走廊里完全是一副旅馆派头。电灯光亮得刺眼。她从一个灰色小钱包里掏钥匙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人走出来,亨利一看,是他的儿子华伦,吓得心怦的一跳。这种不自在的心情只保持了一两秒钟。原来不是华伦,而是个穿着有金翼的白军服的高个子年轻人。他走过他们身旁,羡慕地瞟了帕米拉一眼。

  她开了门,他们走进去。房间又小又简陋。果然不出帕格所料,旅馆靠陆地那一面的房间就是这副模样的:灰色的油漆已经褪色和剥落,红窗帘需要好好掸掸灰尘,那张双人铜床简直遮盖着一条磨光了绒毛的地毯。

  “我猜想这是侍女住的房间,啪米拉说。”我没法计较。旅馆里客人很挤,而且他们已经给了他最高贵的套房。反正我原来也不打算要招待客人。“她把钥匙和钱包扔在一旁,伸出胳膊。”不过我想现在要招待客人了。“

  帕格把她搂在怀里。

  “啊,万能的上帝,是时候了,啪米拉气喘吁吁地说。她使劲地吻他,使他浑身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帕格心里涌起了一种自从蜜月以来早就遗忘了的感觉,把其他的事情——什么作战会议啦、即将到来的敌人啦、儿子啦、妻子啦——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感到怀里搂着一个用嘴唇和肉体来表达她的爱情和初次委身的女人所感到的那种独特和叫人极度兴奋的快感。

  这个心灰意懒、寂寞孤单、受尽痛苦的男人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连回吻她。他们狂热地接吻,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两句话,这样相亲相爱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他们不再气喘吁吁了。寒酸的小房间、一张大床,还是老样子。

  “这真叫我万万料想不到,”他贴着她的急于接吻的嘴咕哝。

  “料想不到?”她在他的怀抱里向后仰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怎么会呢?为什么呢?我在莫斯科不是向你露骨地表明了我的心迹吗?”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那种态度,原以为一切都完了。”

  “最亲爱的,你的儿子都在场嘛。”

  “我还以为你喜欢年轻的埃斯特。”

  “什么?他正巧在我身旁啊。”她用手指头爱抚着他的脸。“我当时困难的处境是不能把眼睛老盯着你看。喂,今夜那个会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呆半个钟头就走。”

  “半个钟头!我的上帝!咱们明天能在一起呆一天吗?”

  “帕姆,舰队一早就要出发。”

  “不能!真该死!啊,该死!真该死!”她从他的怀抱里抽出身子,向一张破旧的小扶手椅激动地挥挥手。“真倒霉!坐下。真该死!明天一早!总是没有时间!对不对?没有!我们一到这儿,我就应该马上来找你。”她坐在床边,用一个握紧的雪白的拳头接了铜床架一下。“我想到过这样做,可是我拿不准你是怎么想法。已经有半年了,你知道,再说我始终没接到过你的信。你给我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帕格痛苦地说:“我想跟你了结这件事。”

  “你写信的时候,你收到你妻子的那封信了吗?”

  “没有。”

  “是她暂时豁免了我。这个误人歧途的女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你在我们家里见过他。那个高个子工程师。弗莱德。柯比。他不是个坏人。”

  “我对他没有印象。半个钟头!啊,真该死!啊!真见鬼!”

  她把两条腿蜷起来,搂着膝盖,背靠在床架上。这个女孩子气的姿势使帕格心烦。梅德琳有时候也这样坐。帕姆看上去亲切可爱,能引起人的刻骨相思,但是年轻,年轻,弓了背坐着,两条苗条的白胳膊紧紧抱着在灰色的绸裙下显出轮廓的蜷起的大腿和小腿。

  “听着,亲爱的,”她说得很快,“我离开伦敦以前,去打听了长期留在檀香山的种种办法。我们在这儿的首席军事联络官,海军准将亚历山大。派克相当喜欢我。我还带了一封勃纳一沃克勋爵写的非常有力的信。这位勋爵大人是个叫人厌烦得要命的人,可乐于为我做任何事情。总而言之,我亲爱的,在这儿已经有人答应给我一个职位。就在今天,我转租到一小套公寓房间,付了一个月房租。你瞧……”她好象一个行政干事,有条有理地说着,但是一看到他摇摇头,她就停住嘴,咧开嘴笑了。“我是不是有点儿太激进了,我的老头儿?我的打算是把我自己摆在一个银盘上端给你,全都安排好,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没法预见到今天夜晚咱们只有这么一点时间。也没法预见到你的妻子会跟你闹别扭。情况到底怎么样,帕格?”

  他把深深印在脑子里那封罗达提出离婚的信背了几段,接着他提到从那以后她信上的语调倒轻松起来了,还提到那两封匿名短信。

  “嘿,别把那种下流行为摆在心上!”帕米拉厌恶地摇摇头。“只有罗达自己写的才算数。”“她在骗我,帕姆。我强烈地感觉到。也许她觉得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因为我离开了家在这儿打仗。要不,也许她跟那另一个家伙还没敲定。她的信里有一种虚情假意的口气。”

  “你拿不准。她心里有鬼,帕格。她把自己摆在尴尬的地位上。难道你看不到这一点吗?别匆匆忙忙地对她下结论。”帕米拉望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见鬼,时间过得真快,象燃烧的导火线。你要出发到海上去了,而韬基打算动身到美国去。罗达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是我大好的机会,那不用说,不过我要是呆下去的话,会使你的可怜的生活变得复杂化吗?”

  “韬基不走了。我劝他呆着。”

  “你劝他?”她等他说下去。他没再说什么。“哦,真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把找到职位的事通知亚历山大。派克的好。”

  这个可爱的女人不是个梦想家,帕格心里想。她几乎象她父亲一样意志坚强而积极主动。她就坐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碰到,象岩石一样真实,脸色苍白,神情迫切,要求他作出决断。经过了漫长、迟缓、空白的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如火如茶地进展了。

  “原来球打到我这一面的场地上来了,”他说。

  她一下子板起脸来。“没有球,也没有场地。根本不在打球。”她坐着,身子挺得笔直,两条腿垂在地板上。“我在这儿。你要我,我就呆着。你不要,我就走。这还不够干脆吗?我巴不得跟你呆在一起。我爱你。对我来说,你就是命根子。你在为罗达苦恼,这我不能怪你。嗯,订出你的规章制度来吧,我会遵守的。不过我离开这儿后没处去,维克多,除非你打发我走。你懂吗,还是不懂?”

  有多少男人为了要听到这样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愿意献出他们的一切?这是个天赐的良机,让他重建毁坏了的生活。他站起来,把她拉起身来搂在怀里。他想到眼下这个女人完全听凭他摆布,并且她主动地追求他,高兴得几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憋了一句话出来:“对你来说,我他妈的大老了。”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她说,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耷拉着脑袋,脸贴在他的白上装上。话说得很快,声音被捂住而听上去含糊。“在新加坡,我又跟菲尔。鲁尔好过。他在那儿。我不知为了什么。那时候就象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他还是那么个蠢猪。不过,我又跟他好过。就这么一次。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现在还感到恶心。”她抬起脸来。脸色看上去象早先一样苍白而憔悴。

  帕格强忍着痛苦的愤怒和委屈,说:“你对我并不负有任何义务。好吧,你刚才要我订规章制度。听着,这是头一条。千万不要使我去参加海军会议迟到。”

  “啊,天啊,那个该死的会议!时间到了吗?”她的声音都发抖了。“那就去吧。不,等一等。拿去。”她冲过去拿起钱包,从包里掏出一张白卡片放在他手里。“你回来的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找我。那是一家带家具出租的公寓。”

  “迪林厄姆大院,”他念着,“它还在吗?”

  “是啊。破旧,可是方便,而且……你干嘛这么古怪地微笑?”

  “罗达跟我在那儿呆过一次。那时还没生孩子。”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们要出发去打一场拚个你死我活的大仗,帕姆。情况对我们不利。我现在是到尼米兹上将的司令部去。”

  她的脸紧张地绷着,眼睛睁得老大,闪闪发亮,她双手捧住他的头,恋恋不舍地亲他的嘴唇。“我爱你,帕格。我永远不会变心。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回来的,我还会在这儿。”

  她为他开了门。

  “诺思安普敦号”已经起锚,准备启程,烟囱里飘出一缕缕棕色的轻烟。朝阳透过烟雾照下来,在甲板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甲板上生气勃勃,在长长的大炮和安装在弹射器上的水上飞机下,到处都是奔来跑去的水兵,做着这艘重型巡洋舰出海的准备工作。维克多。亨利在他的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什么新鲜菠萝啦、燕麦粥啦、火腿蛋和炸土豆条啦。他的勤务兵给他一杯又一杯地倒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看得惊奇了。

  “今儿早晨胃口很好啊,上校。”

  “伙食好嘛,”帕格说。

  阳光从舷窗外射进来,一片椭圆形的亮光照在浆过的白桌布上,似乎照进了他的心灵。他只睡了两三个钟头,然而感到精神好极了;半年的意志消沉一下子化为乌有,象一阵清新的海风把浓雾吹得无踪无影。他醒后没有马上从铺位上跳下来,做体操和洗凉水淋浴,却躺在黑暗里把事情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同那个出岔子的可怜罗达心平气和地解决,第二次结婚,也许第二次生儿育女——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呢?他认识一些同他一样年纪的男人跟青春年少的妻子(哪一个及得上帕米拉呢!)过着幸福的生活,甚至又生了一群小孩。幻想已经结束;现实显得更可爱。

  他的精神已经振作起来,所以他对这场战斗不再担心,而是激动地感到兴趣,而且他知道战局可能会怎么发展——那就是说,要是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密码分析员没有搞错的话。尽管幸运地得到了这份情报,根据对战局的估计,太平洋舰队幸存的机会还是非常微小的。然而日本这个进攻计划订得奇怪,其中似乎有可乘之机。他们的兵力将分布在从阿留申群岛到马里亚纳群岛这一线。尽管受了伤的“约克敦号”和从未受战火洗礼的“大黄蜂号”同久经战斗的日本航空母舰相比是敌强我弱,至少在第一阶段、航空母舰对航空母舰较量,顶也许还顶得住的。反正这回是开上前线去作战,而且他还是个战士;再说,帕米拉的爱情使他觉得能够应付任何不利的情况。

  丁铃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帕格的沉思。

  “长官,我是值日军官。你的儿子登舰了。”

  “叫他来吧。”

  华伦在门洞里露面了,穿着日常的卡其制服,褪色的衬衫上佩着金翼。“哦,爹。要是你没空见我,尽管说就是。”

  “进来。吃一点吧。”

  “不,谢谢。”华伦举起一只手,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杰妮丝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给我饯行。早饭吃的是牛排和煎蛋。”他向阳光明媚的舱房四下望了一眼。“嗯!我还没见过你的排场哩。多好的地方。”

  “哦,不是常请你来吗。”

  “我知道。这得怪我。”

  “拜伦已经走了吗?”

  “啊,他这时候已经到旧金山了。参加了一次有历史意义的宴会,不用说,是带着宿醉走的。”

  帕格向勤务兵瞟了一眼,他点点头,就走了。华伦点了一支烟。平静地说:“开往中途岛,是不,爹?去对付那整个该死的日本舰队?”

  “你从哪儿听来的?”

  “海尔赛手下的一个参谋人员。”

  “很遗憾,海尔赛的参谋人员竟然泄密。”

  “那位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怎么样?你在他身旁干了好几个月。”

  “他怎么样?”

  “哦,首先,他是个战列舰派,对不对?听说他是个电机工程师,是军事学院出身的。跟海尔赛不一样,他在飞行方面是一点资格也没有的。他们说他是海尔赛的老朋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弄到了这个职位。参谋人员都在担心哪。”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挑选特混舰队司令,这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参谋人员的事情。”

  华伦同他父亲针锋相对,语调强硬起来。“爹,这出戏的领班非了解飞行员不可。海尔赛的飞行资格也不见得怎么样,不过他自己至少干过。实际上,他跟飞行员想不到一起去。我们袭击马绍尔群岛那一回,他要叫没有护航的轰炸机在超过航程的距离外起飞,这样他就用不上参谋本部的导航。我们有一半人在飞回选择点的时候,就会掉在海里。我们这些驾驶员几乎举行静坐罢工,才使他改变命令。”他父亲严肃地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华伦举起双手。“哦,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情。你不能把俯冲轰炸机象十六英寸的炮弹那样发射出去。它们得掉头飞回来。这可是大不相同啊,可是要海军将领们记得这一点,真是大大的困难。”

  “斯普鲁恩斯会记得的。”“”嗯,你说这话,我很高兴。要是他肯让我们离敌方近些起飞,给我们飞回来的机会,我们会为他干一番的。“华伦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两艘航空母舰跟整个日本海军作战。真有意思。“

  “三艘航空母舰。”帕格有点恼火,加了一句:“还有大约九艘巡洋舰,华伦。”

  “三艘?‘萨拉号’吗?它在加利福尼亚,对不对?”

  “‘约克敦号’。”

  “爹,‘约克敦号’内部炸坏了。得花六个月才能修好。”

  “造船厂保证在七十二小时内能重新参加战斗。”

  华伦吹了一声口哨。“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顺便问一下,你听到今天早晨的新闻——关于哈尔科夫一带的战斗吗?”

  “没有。”

  “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坦克战。双方都这么说。你去过哈尔科夫吗?”

  “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德国人已经占领哈尔科夫了。后来反复争夺,几次易手。我闹不清了。”

  华伦点点头。“隆美尔又在非洲打了一场坦克战。德国人从哪儿来那么许多坦克啊?英国皇家空军不是据说把他们的工厂都炸平了吗?”

  帕格觉得这种闲谈有点空洞和不着边际,不象是华伦说的。“听着,现在是八点十四分。我九点钟要启航。要我用我的快艇送你到福特岛去吗?”

  “等一下。”华伦捻熄香烟,出声地吐出一阵灰色的烟。“瞧,我本想把这个交给拜伦,可是他走了。”华伦从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这是一份家里的经济情况表。杰妮丝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你也知道,可是要她算帐,她就傻眼了。”维克多。亨利默不作声地接过信封,丢进抽屉。“爹,每次出击回来,我要从‘诺思安普敦号’的上空飞过,摇摆一下机翼。要是我不这么干,那也不见得出事了。我也许在编队飞行,或是汽油不足,或是有别的情况。不过我会设法做到的。”

  “我完全了解。这很好,华伦,可是我也不会指望你每次做到的。”

  华伦的眼光避开他父亲的眼光,盯着桌子上一张罗达的相片,旁边是他自己、拜伦和梅德琳非常年轻时的相片。“昨晚妈和梅德琳不在场,我真想念她们啊。”

  “一家人还会重新团聚的,华伦。你会再给我们跳呼拉圈舞的。”

  “呼拉圈舞!哈!到那时候,该跳别的舞了。”

  他们一路走到走廊上,维克多。亨利忍不住问:“你对塔茨伯利父女印象怎么样?”

  “他有点喜欢吹。我喜欢他那个女儿。”

  “啊,你喜欢?为什么?”

  “哦,她这么一心一意地为她的爸爸工作。再说,尽管她很少说话,她还是强烈地逗起我的性感。”

  这个评语使维克多。亨利感到一种早已遗忘的男性的满意,象海军军官学院学生听到别人称赞他的女朋友时候感到的那种喜悦。

  在阳光下的主甲板上,华伦斜着眼睛,戴上太阳眼镜,从船头看到船尾,看着六百英尺长的甲板,甲板上挤满了忙着干活的人。“这是一艘出色的军舰,爹。”

  “这可不是一条航空母舰。”

  “立正!”值日军官大声发出命令。来回奔跑的水兵们突然站住了。维克多。亨利和他的儿子在舷梯口握手,华伦紧盯着他父亲的眼睛,微笑起来。他从来没对他父亲这么微笑过:一种陌生的对他放心的微笑,简直象是在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不再是你的毛孩子了,尽管你还是不大相信我。我是一个俯冲轰炸机驾驶员,我会干得很好的。”

  帕格。亨利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哈利。霍普金斯的那句话:换岗。

  “祝你顺利,华伦。”做儿子的紧紧地握了握手,转过身去,对值日军官敬礼。“请准许离舰。”

  “请吧,长官。”

  华伦甩手甩脚、扬扬得意地走下舷梯。“继续干活,帅B格说,让那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的水兵自由活动。他站在舷梯口,望着快艇离开舰舷,向福特岛驶去,他那高个子的儿子双手叉着腰,站在艇尾,尽管波浪起伏,人站得很稳。

  特混舰队的屏护舰队的一艘艘驱逐舰沿着航道出动了,信号旗迎风飘扬。有一艘驱逐舰长长的灰色舰身紧挨着这艘巡洋舰边上驶过,挡掉了华伦的身影。他感到不好意思只是为了要再看儿子一眼而逗留在后甲板上。他走上舰桥去指挥“诺思安普敦号”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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