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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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一年九月,维克多。亨利出国的时候,国内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尽管“民主兵工厂”的论调也颇热闹,但孤立主义者和干涉主义者之间争吵激烈,军火生产不过是一条涓涓细流:军事当局战战兢兢地眼看国会仅以一票的多数通过延长征兵法案;当时这儿还是一个没有定量配给的国家。防务开支造成了产业界的繁荣,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夜间灯火通明,长途的公路和城市的街道照样汽车奔驰,犹如千壑竞流。

  现在他回来了,从飞机上向下看,旧金山已是一片战时景象:没有灯光的桥梁,在一轮圆月的清光下显出股助的影子,渺无人迹的公路象一条条灰白的长带延伸,住宅区的山上山下都不见灯火,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一片墨黑。在幽暗静寂的街道上,在灯光炫目的旅馆门厅里,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群,这使他大吃一惊。就是希特勒的柏林也不象是这么个军人世界。

  第二天他在飞向东部的飞机上读到的报纸和杂志都反映了这种变化。广告栏里充塞着尚武精神的爱国主义。那上面如果不是威武雄姿的铆工、矿工或士兵和他们的情人,就是甜牙咧嘴的日本人、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的毒蛇,或者是哭丧着脸、神肖墨索里尼的肥猪在挨打。新闻栏和年终时事述评里洋溢着飘飘然的信心,在斯大林格勒和北非,战争的局势已经扭转。太平洋只是一笔带过。也许要怪海军守口如瓶,在提到中途岛和瓜达卡纳尔岛的时候,根本没说起这两次战役的规模。帕格明白,即使发布了“诺思安普敦号”被击沉的消息,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一生中的这个灾难,损失了一艘巨大的战舰,给一幅充满乐观气氛的图景抹上了一点污斑。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近日来,太平洋上的越岛作战开始了。他在飞机上和候机室里所看到的还是几个月前的翻得破旧了的杂志。它们都是众口一词,哀叹盟国战争努力的疲沓拖拉,德军铁骑的深入高加索山区,印度、南美和阿拉伯国家的亲轴心国的骚乱,日本在缅甸和西南太平洋的进军。还是这些杂志,现在却异口同声地欢呼希特勒及其罪恶同伙的必然垮台。帕格觉得,民众情绪的这种变化何其轻浮。即使战略上的转变即将来临,战场上的屡战却还在后头。美国才刚刚开始死人。对军人家庭来说,如果不是对专栏作家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从旧金山同罗达通了电话,她说没听到拜伦的消息。战时没有消息,特别是得不到关于一个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的消息,却不见得是好消息。

  飞机在冬天灰暗的天空中颠簸飞行,帕格反复思考着要他向人事局报到的命令以及同斯普鲁恩斯的那次谈话。迪格。布朗是人事局里负责上校级军官的职务任免的主管人,是他在海军学院的同窗。布朗学习语言的能力很差,在军校的整整三年时间里,帕格帮助他操练德语,帮他考得了高分,从而提高了他在班级的名次,他一生的事业也由此得益非浅。帕格希望不费周折地再被派回太平洋司令部,因为当前在海军里再没人比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开口更有分量;如果万一遇到官僚主义的推倭搪塞,他还准备理直气壮地去找布朗,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这位老兄是不能拒绝他的。

  怎样对待罗达呢?在一见面的片刻他该说些什么呢?举止又该如何呢?在绕地球半圈的飞行途中,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些问题,现在这些问题仍在困扰着他。

  在狐狸厅路上那幢大房子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罗达倒在帕格的怀抱里哭泣。他臃肿的海军舰桥大衣上沾着雪花,他的拥抱颇有点碍手,但罗达却紧紧偎依在他又冷又湿的蓝呢子和鼓起来的铜钮扣上,抽抽噎噎地诉说:“对不起,哦,对不起,帕格。我不是存心想哭,真的,我是不存心的。见到你我简直高兴得要死。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成了这么个爱哭的娃娃啦。”

  “别难过,罗。一切都很好。”

  在久别重逢的这个充满柔情的片刻,帕格倒是果真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的。她偎依在他怀里,他只觉得她的身子柔软温馨。在他们结婚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只看见妻子哭过几次;尽管她有许多轻浮浅薄之处,但却有一点忍痛自我控制的脾气。她紧紧搂住帕格,象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泪珠盈盈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啊呀,该死,真该死。我本来打算用微笑和马提尼酒来迎接你的。现在来杯马提尼酒也许味道会特别好,是吗?”

  “中午时候就喝酒?好吧,也许还更好呢。”他将大衣和帽子扔在凳子上。罗达手拉手地把他领进起坐室,壁炉里火苗在跳动,一大棵圣诞树上的各种装饰品闪闪发光,使房间里充满了童年过节和家庭欢乐的情趣。

  他拉住她的双手。“让我来好好看你一下。”

  “梅德琳要来这里过圣诞节,你知道,”她嚼叨开了,“没一个女仆帮忙,我想还是索性早点买棵树,把这麻烦东西修剪好。再说——好了,好了,还是讲点正经事吧。”她拿不定主意,一阵傻笑,把手抽回来,“你这位舰长的视察可叫我不好受。你觉得这条破船怎么样?”

  帕格几乎象是在打量别人的妻子。罗达的皮肤柔软清澈,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皱纹。她穿着这件针织的紧身上衣,身材仍象从前那样富有扭力;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只是稍许瘦了点。她的筋骨显得突出了。她的行动和姿态仍然轻巧、动人、娇美。在她说到“不好受”的时候,她逗趣地把十个张开的指头在他面前摆动着,不禁使他想起在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时她那种淘气的妩媚。

  “你可真漂亮。”

  这种赞美的语调使她顿时脸上生光。她讲话声音有点沙哑,但音调动人。“你爱这么说。你倒是真神气!只是头发灰白了点,老东西,还真讨人喜欢呢。”

  他走到火炉旁,伸出了双手。“真舒服。”

  “哦,这些日子我的爱国热情可高极啦。还有实际行动。柴油是个问题。我调低了恒温器的温度,关掉了大部分房间、尽量烧木柴。为什么不从机场给我来个电话?你这个坏东西!害得我象头豹子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公用电话亭都挤满了人。”

  “可不是,电话机纠缠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它老是响个不停。斯鲁特那家伙从国务院打电话来;他从瑞士回来了。”

  “斯鲁特!有没有娜塔丽的消息?拜伦的消息?”

  “他忙得很。过会儿还要打电话来。娜塔丽好象在卢尔德,而且——”

  “什么?法国?她是怎么到卢尔德的?”

  “她和我们的那些被拘留的外交官和新闻记者呆在一起。关于她的情况,他就讲了这些。拜伦去过里斯本,设法找交通工具回来,这是斯鲁特听到的最后消息。他接到了命令,要上一条新建的艇上去。”

  “好极了!小孩呢?”

  “斯鲁特没说。我已邀他来吃晚饭。你还记得西姆。安德森吗?他也来过电话。电话铃一直没停过。”

  “那个海军士官生吗?就是那个逗得我在网球场上奔东跑西,惹得梅德琳在一旁又是拍手又是笑的那个家伙,是吧?”

  “他现在是海军少校啦!。你觉得怎么样,帕格?我敢说,现在只要是断了奶的娃娃就可以当海军少校。他要了梅德琳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帕格凝视着炉火说:“她是和克里弗兰那小猴息子一道回来的,是吗?”

  “亲爱的,我在好莱坞认识了克里弗兰先生。这个人倒不坏。”她看见丈夫脸色不高兴,说话便有点吞吞吐吐。“还有,她的工作也真好玩!这孩子赚的钱可多啦!”壁炉里的火光投射出粗扩的阴影,在维克多。亨利的脸上忽隐忽现。罗达走到他身旁。“亲爱的,那杯酒怎么样了?说实在的,我都浑身发抖了。”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那还用说。先让我给迪格。布朗挂个电话,问一下到底为什么要我最优先搭乘飞机到这里来。”

  “嗯,帕格,他只会告诉你打电话给白宫。还是让我们假装你乘的飞机到晚了吧——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的心肝?”鲜官‘“

  “可不是,没错,”她马上用手捂着嘴巴,“啊呀,天哪!露西。布朗可要砍我脑袋了。她要我发誓保密,可是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变了。就象在跟一个军需官说话。“罗达,告诉我到底露西。布朗对你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说的?”

  “天啊!好吧——好象是说,白宫命令人事局立刻把你召回这里来,十万火急。这是十一月初的事,还在你失掉‘诺思安普敦号’之前,帕格。我知道的就这些。就连迪格自己也只知道这些。”

  帕格走到电话机旁,拨动号码。“快去调酒。”

  “亲爱的,可别泄漏露西告诉过我。他会用文火烤她的。”

  海军部的交换台好久没回话。维克多。亨利独自一人站在宽敞的起坐室里,从震惊中慢慢恢复了过来。白宫对他来说,象对任何美国人一样,是一个有魔力的字眼,但他早已逐渐体会到侍候总统的那种酸溜溜的余味。弗兰克林。罗斯福待他不过是象一支借来的铅笔一样,用过就算了;打发他去指挥那艘倒媚的“加利福尼亚号”,政客手段!维克多。亨利对总统并无怨言。在他身边也好,不在他身边也好,维克多。亨利对这位老谋深算的老瘸子仍然是心怀敬畏。但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推辞掉总统再一次派给他的任何差使。跟着大人物当随从,专门没出息地在陆地上跑腿,只能毁了他一生的事业。他必须回到太平洋上去。

  迪格不在。帕格走到壁炉前,背对炉火站着。他在这里感到不自在,然而在杰妮丝简陋的小屋里,他却感到很自在。怎么会这样呢?在去莫斯科之前,他曾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房子多大呀!当时他们怎么会想到去买这样一幢大房子的呢?他又一次同意她拿出一部分她自己的信托金用在这上面,因为她要过的那种有气派的生活非他的能力所及。错了,错了。当时还谈论过要接待许多孙儿孙女。真是不堪回首!在这冰冻的十二月里,在散发着圣诞节气氛的房间里,家具上还罩着夏天的套子干什么呢?他根本就不喜欢绿色印花布上的俗不可耐的花卉图案。尽管他感到炉火烤得他的上衣暖烘烘的,但房间里的寒气似乎仍然侵入他的骨髓。在热带地区服役会使血液稀薄,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从前也是在太平洋任职回来的时候,却不是象现在这样冷彻骨髓。

  “马提尼酒来了,”罗达大声说,手里托着一只叮当响的盘子走了进来,“迪格怎么说?”

  “他不在。”

  帕格呷的第一口酒,顺着他的喉咙火辣辣地下去了。他已经好几个月不知酒味;华伦死后,他的身心都陷入麻木状态,从那时以来他就滴酒未入。“很好,”他说,但他心里却懊悔赞成喝马提尼酒。他得保持清醒到人事局去。罗达给他端来一盘不加盖的三明治,他摆出热情洋溢的口气说:“好啊,鱼子酱!你真的宠爱我,对吗?”

  “你不记得啦,”她的笑容是大胆露骨的调情,“是你从莫斯科捎来的。一位陆军上校给我带来了六听,还有你的这张便条。”

  在一张根蹩脚的俄国纸上字迹潦草地写着:“留待我们的重逢之日,准备好马提尼酒、鱼子酱,生好炉火,还有……尤其是还有……!爱。帕格。”

  现在他全记起来了:还是在珍珠港事件爆发的前几个月一个兴高采烈的下午,哈里曼一行在国家旅馆的一个当时还开张营业的旅馆商店里买东西。当时帕米拉把所有的披巾和罩衫都说得一无是处。她当时曾说,象罗达那样高雅的女人,穿上这种俗气的东西,岂非不伦不类。那些皮帽子好象都是专门为女性的巨人做的。因此他就买了这些鱼子酱,并匆匆写了这么张疯疯癫癫的便条。

  “嗅,这鱼子酱倒真不坏,没说的。”

  罗达的眉梢眼角流露的热情在诱人情欲。如此这般的情景也曾多次在维克多。亨利的脑子里显现:在海上身经百战的舰长回到了家中,俄底修斯和拍涅罗用双双走向卧榻。她的声音悦耳诱人。“你看来好象几天没睡觉了。”

  “没那么严重,”他用两只手揉了揉眼睛,“旅途太长了。”

  “你哪一次不是远道回来的!在你看来,可爱的美国变成怎么一副样子了,帕格?”

  “大不相同了,夜间从飞机上看更是两样。西海岸是彻底的灯火管制。到了内地才开始看到灯光。芝加哥跟平时一样灯火辉煌。过了克利夫兰,灯光开始渐渐暗淡了,到了华盛顿,又是漆黑一片。”

  “崎,层次可真够分明!现在什么事都没个准。物资缺乏已经弄到混乱不堪的地步,人们对配给议论纷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简直搞得人们晕头转向。现在又刮起了囤积风,帕格。唉呀,瞧他们吹嘘自己多么聪明,把轮胎、肉、糖和燃料油囤积起来,我说都说不全。的确,我们是一个宠坏了的象猪一样的民族。”

  “罗达,最好不要对人的本性期望过高。”

  这句话使他妻子为之语塞,神色惶惑,无言以对,后来她把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亲爱的,你愿意谈谈‘诺思安普敦号’吗?”

  “我们被鱼雷击中,沉没了。”

  “听露西说,大部分官兵都得救了。”

  “吉姆。格里格干得很出色。但是,我们损失的人还是大多了。”

  “你自己是侥幸脱险的吧?”

  她脸上现出渴望和期待的神情,但帕格并没有动情的举动,因为他不觉得有求欢的冲动。他开始讲述他的军舰遇难的经过。他站起来慢步走动,开了个头之后,他的话就流畅自如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激情重新涌上了心头。罗达两眼晶莹,专心倾听。电话铃响了,打断了帕格的思路,他两眼圆睁,象是从梦游中醒来似的。“我猜是迪格打来的。”

  布朗上校热情洋溢的洪亮声音:“好哇,好哇,帕格。回来了,是吗?太好了。”

  “迪格,你有没有收到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发来的一份关于我的电报?”

  “喂,电话里不要谈公事,帕格。你和罗达今天就快快活活团聚一下吧。分别好长时间了,还有就用不着讲啦。嘿嘿!我们明天再谈吧。明天九点钟打电话给我。”

  “今天你有空吗?我现在就来行吗?”

  “好吧,你想来就来。”帕格听到他老朋友叹了口气,“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一定很疲劳了。”

  “我就来,迪格。”帕格挂上电话,大步走到他妻于身边,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是想弄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她两手捧着他的脸,久久地吻着他的嘴。“你就开那辆奥斯墨比尔去吧。”

  “它还能走吗?好极了。”

  “也许会要你去做总统的海军副官。露西这么猜想。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段时间在一起了,帕格。”

  她走向一张小巧的书桌,把汽车的钥匙拿了出来。罗达在这几句话里无意流露出来的闺怨,比她的所有调情更能拨动帕格的心弦。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幢冷冷清清的房子里,又遭到失于之痛,失去的还是她的头胎儿子——他们始终没说起他,他的照片在钢琴架子上微笑着;丈夫离开一年多,刚回到家里便急匆匆出去忙自己的公事,对这一切,她表现得都很好。她的苗条的臀部扭动起来令人心醉。帕格很奇怪自己对她竟没有情欲。他恨不得马上扔下正在穿的海军大衣,把她抱在怀里。但是迪格。布朗正在等他,而且罗达正调皮地把钥匙轻轻地扔到他手上。“无论如何,我们得在家里吃饭,好吗?就我OJ两人?”

  “一定回家吃饭,就我们两人。我相信一定有酒,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扬起眉毛,硬装出一个色迷迷的表情,“特别是还有。”

  她眼中的光芒顿时飞越了两人之间的鸿沟。“快上路去吧,水兵小伙子。”

  从外表上看,陈旧的海军大楼还是那个老样子,这幢上次大战留下来的一长排阴森森的“临时”建筑,仍然使整个宪法路的景色受到破坏。但里面,却是另一种气氛:匆忙急促的走动,混在一起的嘈杂声,走廊上三五成群的在海军服役的妇女和满脸稚气的参谋人员。布满灰尘的墙壁四周,悬挂着一幅幅色彩鲜艳的油画,油彩好象还没干透。画面上都是些航空母舰上空激烈空战、夜间炮战、热带海岛的轰炸等等。帕格在海军服役的时间里,墙上的装饰一向是美西战争或者一九一八年大西洋战役的纪念作品。

  迪格看上去浑身上下还是那么一副坐山为王的神气:高大、魁梧、健壮,满头灰白的头发,还有指挥战列舰一年的经历(在大西洋服役,也够好的了),如今在人事局身居最高职位。迪格的将军头衔已是十拿九稳,帕格拿不定主意他自己在布朗的眼里会是何等样人。但是他从来都不曾在这位飞黄腾达的老朋友面前觉得抬不起头,现在也是如此。他们在握手和相互打量对方的时候彼此领会了许多不待开口的话语。事实上,帕格使布朗上校想起了他家后院里的那棵橡树,虽然经受过雷电轰击,但仍生机勃勃,每年春天枯干上无不新绿满枝。

  “华伦可真叫人心碎,”布朗说。

  亨利强压下感情,费劲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布朗只好再往下说:“还有‘加利福尼亚号’,接着又是‘诺思安普敦号’,天啊!”他以无可奈何的同情在帕格的肩上捏了捏。“请坐吧。”

  帕格说:“是啊,有时候我也对我自己说,我不是志愿报名投生人世的,迪格,我是应征入世的。不过,我还很好。”

  “罗达呢?你看她的心情怎样?”

  “非常好。”

  “拜伦呢?”

  “正从直布罗陀返回,派到新建的潜艇上去,我听说是这样。”帕格仰头来面对故友,在烟雾中包斜着眼。“你真是青云得意啊。”

  “我还没听到过大炮怒吼哩。”

  “缺人打仗的地方还多着呢。”

  “帕格,你的情绪恐怕难免要受到苛责,但是我希望你的想法是正确的。”布朗上校戴上角质框子的眼镜,开始翻阅扣在文件夹板上的电文,抽出一份来递给帕格。“我想你问起的是这个,对吗?”

  发件人: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收件人:人事局要求委派前诺思安普敦号舰长维克多亨利海军上校军号4329担任本司令部参谋职务尼米兹。

  帕格点了一下头。

  布朗剥开一片口香糖。“我得戒烟。血压高。简直要我的命。”

  “快说吧,迪格,派我去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命令通过了吗?”

  帅B格,这份电报是不是你回国的路上搞的花样?“

  “我可没搞花样。是斯普鲁恩斯突然向我提出的。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原来以为丢掉了军舰,我可该倒媚了。”

  “为什么?你是在战斗中被击沉的嘛。”在帕格探询的目光下,布朗不停地嚼着口香糖,高大的身于跟着转椅移动。“帕格,据乔可。拉金说,你去年推辞了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参谋职务。”

  “去年是去年的情况。”

  “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要你最优先搭乘飞机回来?”

  “你说吧。”

  布朗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气,慢吞吞地说:“那个……大人……白宫……老爹。”接着压低声音说:“好家伙!是大老板本人。你得马上就去向他报到,插上印第安人的羽毛,身上涂满出征的油彩。”布朗不禁为自己的幽默笑出了声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该死,给我一支烟吧,谢谢。”布朗猛吸着烟,眼睛鼓了出来。“我想你是认识斯坦德莱将军。驻俄国大使。”

  “当然认识。去年我在哈里曼代表团里面跟他同去俄国。”

  “一点不错。他已回国同总统磋商。甚至在‘诺思安普敦号’沉没之前,卡顿少将就从白宫打电话给我们,焦急地询问你的情况。斯坦德莱也一直在打听你能否脱身出来。因此才给了你头等优先权。”

  帕格竭力不使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烦躁不安,“尼米兹在这里应该比斯坦德莱更有分量一些。”

  “帕格,我得按上面的指示办事。你应该去找拉斯。卡顿,约定了时间和总统会面。”

  “卡顿知道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来电吗?”

  “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人要我告诉他。”

  “好吧,迪格。那就请你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电报内容通知卡顿吧。今天就告诉他。”

  两人冷眼相对较量了瞬间。迪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你这不是要我驶出列队。”

  “怎么?你不向白宫报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要我,就是一条废舰了。”

  “荒唐,帕格,别跟我瞎扯了。宾夕法尼亚大街的那位大人物只要捻捻手指头,我们在这里就得团团转。别的事情都无所谓。”

  “可是这不过是比尔。斯坦德莱老头心血来潮,你说的。”

  “很难说。还是你见到拉斯。卡顿的时候,你自己向他说一下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事吧。”

  “不行。他必须接到人事局的通知才算数。”

  “谁说一定要通知他,”布朗上校面有温色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维克多。亨利象进行语言练习那样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你必须,他必须。”

  布朗的嘴唇一撇,苦笑一下,照着这个腔调接下去:“我们必须,你们必须;他们必须。”

  “我们必须,迪格。”

  “我们必须。我从来都没学会德语,是吗?”布朗深深地吸了口烟,突然把烟掐灭了。“啊,味道不错。帕格,我还是认为,你应当首先弄清楚这位伟大的白宫老爹想干什么。”他悻悻然用手搭了一下蜂音器。“照你说的办。我马上送一份副本给拉斯。”

  房子里面暖和些了。帕格听见起坐室里有个男人在说话。

  “喂,”他大声招呼道。

  “哦海!”是罗达愉快的声音,“这么快就回来了?”

  帕格走进起坐室,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军官已经站起来了。嘴上一撇小胡子使他一时认不出是谁,接着看到了他淡黄色的头发和崭新的海军少校的半条金杠。“你好,安德森。”

  罗达一面在壁炉旁的桌上倒茶,一面说:“西姆刚到,顺路送来给梅蒂的圣诞礼物。”

  “我在特立尼达随便买了点东西,”安德森指着桌上的一只包装精致的盒子。

  “你到特立尼达去干什么?”

  罗达给两人端上茶就走开了,安德森把他的驱逐舰在加勒比海执行任务的情况讲给帕格听。在委内瑞拉和圭亚那一带海面,在墨西哥湾,德国潜艇吃了几回大肥肉,有油船、钒土运输船、货船和客轮。占了便宜胆子也大了,德国潜艇的艇长甚至胆敢浮出水面,直接用炮火击沉过往船只,好节省鱼雷。为了对付这种威胁,美英海军现在已经组成了联合护航体制;安德森就是去执行这种护航任务的。

  帕格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点加勒比海的德国潜艇问题。安德森的话使他想起海军大楼里的两张大幅照片。一幅是,一些身上裹着皮毛的爱斯基摩人在暴风雪中,看着一架卡塔林纳式水上飞机在装货;另一幅上面是,除下身兜着一条窄布条全身一丝不挂的波利尼西亚人,观看停在岸边棕润高耸的环礁湖中的一架完全相同的卡塔林纳式水上飞机。这场战争象麻风病一样,在全世界到处蔓延。

  “对了,安德森,你是不是同地克。帕森斯一起在军械局研究过一种先进的保密装置,高炮无线电近发引信?”

  “是的,先生。”

  “那又为什么把你派到加勒比海的一艘老式的四烟囱上去?”

  “因为缺少舰面军官,先生。”

  “引信真是好极了,西姆。”

  西姆黝黑的脸上那对明亮的蓝眼睛露出闪耀的光芒。“啊,舰队已经都用上了吗?”

  “我看到过在努美阿海面上一次打飞机靶的射击表演。简直象屠杀。在几分钟内,三架飞机靶全都粉身碎骨落了下来。高炮炮弹每次都是紧贴靶子爆炸开来,确实不可思议。”

  “我们是下了番苦功的。”

  “地克。帕森斯到底怎么把整个无线电信号器装进高炮弹壳的?这种信号器又怎么会不受初速震动的影响、不受射程中每秒五百次旋转的影响?”

  “晤,先生,我们把数据都计算好了。工业部门的人说:”可以,‘而且他们真的做出来了。其实,现在我正准备到阿纳科斯蒂亚去看帕森斯上校。“

  在那些追求梅德琳的傻瓜中,没有一个得到过维克多。亨利的青睐,但他认为眼前这个倒不错,跟休。克里弗兰一比,就更觉得他不错。“你能不能抽空来和我们一起吃圣诞节晚饭?梅德琳会回来的。”

  “好的,先生。谢谢您。感谢亨利太太,她也邀请了我。”

  “是吗?那好极了!请向地克问好。告诉他整个南太平洋部队对那种引信都是一片赞叹声。”

  海军实验室的一间气闷的办公室里,威廉。帕森斯上校看着窗外伸向河边的泥滩,对安德森晒黑了的肤色称赞不已。对帕格的问候,他只点点头,没吭声。他已年过四十,额头苍白,已经有不少皱纹,并且也已开始秃顶。外表毫无出众之处,但在安德森跟随过的所有上司中,却是最勤奋、最出色的一个。

  “你懂得铀吗,西姆?”

  安德森一听,就觉得好象踩上了一根导电铁轨似的。“我没研究过放射性现象,先生,也没研究过中子轰击。”

  “你肯定知道在铀的研究方面正在取得一些很有趣的进展。”

  “嗯,那还是一九三九年我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当研究生的时候,曾听到过对德国人研究原子裂变成果的许多议论。”

  “是些什么议论?”

  “不着边际的议论,上校。什么超级炸弹、原于动力推进等等,纯粹是理论性的。”

  “你认为我们就到此为止了吗?只不过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吗?只不过是一种大有希望的反常自然现象吗?而那些德国科学家却在夜以继日地为希特勒拚命工作?”

  “我希望不是这样,先生。”

  “跟我来。”

  他们走到外面,迎着河面吹来的凛冽寒风,缩着头颈急匆匆地朝实验室的主楼奔去。甚至离实验室还有一段路,就听到了一种嘶嘶嘘嘘的古怪音响。到了里面,这种响声大得震耳欲聋。室内一条条独立式的细长管子林立,几乎要碰到屋顶,蒸汽四溢,使这个地方弥漫着加勒比海的那种潮湿的暖意。人们穿着衬衫或工作服,在管子和仪表盘前荡来荡去。

  “热扩散,”帕森斯大声说,“是分离铀235用的。你认识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菲尔。艾贝尔森吗?”帕森斯指着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瘦长个子,年纪和安德森相仿,两手叉腰站在一堵布满仪表盘的墙前面。

  “不认识,但听说过。”

  “过来见见他。他是以文职人员的身份和我们一道工作的。”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帕森斯提高嗓门向艾贝尔森介绍,安德森曾经研究过无线电近发引信,艾贝尔森一面听,一面打量海军少校一眼。“我们遇到了一个化学工程方面的问题,”艾贝尔森一面对着管子比划着,一面说:“你是搞这个专业的吧?”

  “确切地说,不是。脱掉军装我是个搞物理学的。”

  艾贝尔森微微一笑,就转身对着仪表盘。

  “我只是让你看看这套装置,帅B森斯说,”我们走吧。“

  外面冷得象是北极。帕森斯把海军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部,两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向河边走去,河面上停泊着许多灰色军舰。

  “西姆,你熟悉克劳修斯管的原理,是吗?”

  安德森在竭力回忆。“是不是环形截面的试管?”

  “对。艾贝尔森安装的就是这种管子。实际上,两根管子是套在一起的,给里面的管子加热,同时冷却外面的管子。如果两根管子的间隔空间里出现了液体,较轻的同位素分子就要开始趋热运动。热对流运动把这些分子带到面上,你就可以把它们撒出来。艾贝尔森已把许多高大的克劳修斯管子按序列装在一起,象整个一座森林。铀235就从这里慢慢分离出来。速度太慢了,但他已得到有分量的浓缩铀了。”

  “那么他得到的液体是什么?”

  “铀六氟化物,那是他的初步成果。他进一步改变了这种液体的性质,它虽然很难控制,但操作起来还是够稳定的。现在这件事变得很热门了,军械局想派一名舰艇指挥官常驻这里。我已推荐了你。这又是一个陆上的工作职位。你们年轻人,只要高兴,总能得到海上职务的”

  然而,西姆。安德森并没乘长风行万里路的雄心壮志。他当初进海军学院是为了免费接受高质量的教育。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把他陶冶成了一个标准军人。在驱逐舰的舰桥上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舰面军官,同其他舰面军官没什么区别;但在这种别人可以替代的标准军人职责里,却禁烟着一名第一流年轻物理学家的才能。现在他冲破这禁铜的机会来了。无线电近发引信装置虽然在军用器械方面是一个进展,但在探索大自然基本奥秘方面却不是一个突破。而艾贝尔森就是用他的那些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在钓一条大鱼。

  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人士曾有过推测,说铀235可以将整个一座城市夷为平地;并且说,只要用几公斤铀作为燃料,发动机就可以使一艘远洋客轮绕地球航行三圈。在海军人员中,议论的是一种登峰造极的潜艇,以及勿需空气助燃的动力装置。这是人类施展自己智慧的一个伟大的新领域。而吸引着年轻的安德森的是一种更大、然而更加现实的诱惑力。常驻阿纳科斯蒂亚,他就能比以前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梅德琳。亨利。“先生,如果局里认为我合格,我没意见。”

  “好的。我准备接下来对你谈的事情,安德森,现在泡汤了。”帕森斯双肘搁在铁栅栏上,下面是陡峭的河岸。“我说过,我们感兴趣的是推进器,但陆军在埋头研制一种炸弹。我们被关在门外。各有各的秘密。可是我们还是知道了。啪森斯扫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赶忙说:”我们的最初目标同陆军是一致的,即提取纯铀235.而他们下一步是制造一种武器。一组理论家已在着手这方面的研究。也许大自然的某种客观事实会阻止这种企图。谁也说不准。“

  “陆军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糟糕透了。已经知道。他们刚开始使用的铀六氟化物就是我们给他们的。但是陆军认为热扩散法毫无意义。太慢而且浓缩的品位太低。他们的目标是打败希特勒,毕其功于一颗炸弹。真是个好主意。他们白手起家,设计也没经过试制,概念也是新的,而且据说这种新概念是条捷径。他们是在用工业生产的规模进行试验。象劳伦斯、康普顿、费米这些诺贝尔奖金的有分量的人物一直在给他们出谋献策。安德森,你知道,陆军下的本钱确实令人咋舌。他们不断地征用电力、水、土地和战略物资,大有搜尽刮光之势。他们正在这样干的时候,我们已经搞出了浓缩铀235,虽然浓缩度不高,还不能做炸弹的原料,但毕竟迈出了第一步。陆军雄心勃勃,摊子铺得也够大的。假使陆军摔跟头的话,那将是科学上和军事上的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失败。到那时候——不妨设想一下,你别忘了——到那时候就得由海军用原子弹来打垮德国了。原子弹就在这里,在阿纳科斯蒂亚制造出来。”

  “哎呀”

  帕森斯咧嘴苦笑了一下:“不要紧张!陆军已使总统言听计从,世界上最伟大的智慧人物都在为此工作,而且他们的经费开支之大,和我们相比是百万对一。他们有可能造出一颗炸弹来,只要大自然确实不够严实,留下了这么个空子让我们钻。不过到时候我们还是继续烧我们的小洋铁罐。请记住万一出现的另一种情况。明天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是,是,先生。”

  在烛光下,罗达的脸蛋象个少妇。他们吃着罗达烘的甜点心樱桃馅饼,帕格困倦得好象掉进雾里一样,但仍在向罗达讲他回国途中在努阿美停留的情形。他们已经喝了两瓶酒,现在正喝第三瓶,所以帕格对赤道南面那块沉寂的法属殖民地因美国参战而带来的那片狂欢景象描绘得有点颠三倒四。他很想描绘一番设在一家古老得发臭的法国旅馆中的军人俱乐部里的那种可笑场面:穿着军装的军人外三层、里三层地围着几个海军护士和法国女人。上校们和中校们紧靠里因t下级军官则围在外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女人。帕格简直困乏极了,连罗达的脸看上去也好象在烛光中摇曳。

  “亲爱的,”她柔声踌躇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有点精神恍惚了。”

  “什么?哪儿的话?”

  “你刚才说,这些都是你同华伦亲眼看见的,而且华伦还开了个玩笑——”

  帕格惊醒了过来。他在讲的时候,确实浑浑饨饨地打着吃,梦幻同回忆交织在一起,想象着中途岛战役之后很久,华伦依旧活着,出现在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努阿美俱乐部里,用他惯常的姿势举着一罐啤酒,说:“爸爸,那些姑娘全都忘了一旦脱光军服,军衔越高,就越没劲儿。”这纯粹是幻想,华伦生前根本就没去过努阿美。

  “对不起,”他使劲摇了摇头说。

  “咖啡就不喝了吧,”——她关切地看看他,“我送你上床去吧。”

  “见鬼,不行。我想喝咖啡。还有白兰地。我兴致正高着呢,罗达。”

  “也许炉火使得你想睡了。”

  这幢古老的房子里,大部分房间都有壁炉。宽敞的餐厅里的雕木壁炉台,在忽明忽暗地跃动的木柴火光中那高雅的气派简直叫人吃不消。帕格已经变得和罗达的这种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了。他本来就一向觉得那一套是太奢华了。他站起身来,感到头晕腿软,酒意很深。“可能是。我把红烧酒拿到里边去,你去弄咖啡吧。”

  “亲爱的,酒也让我给你拿去吧。”

  他走进起坐室,倒在一把椅子上,旁边壁炉里已经结起了一层厚厚的灰烬。明亮的枝形灯给装点好了的圣诞树笼罩上一层商店橱窗似的花哨色彩。整幢房子都暖和起来了,室内散发着一种积满灰尘的散热器发出的热气味。罗达把恒温器的温度调高,同时跟他说:“我住惯了冷房子。难怪英国人认为我们象蒸海味一样蒸我们自己。当然,你是刚从热带回来的人。”

  帕格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醒着,也会阴阳颠倒地看到华伦的形象。他头脑恍馆又怎么会想出那样的俏皮话呢?华伦的声音会那样熟悉,那样跟活人一样!“爸爸,一旦脱光军服,军衔越高,就越没劲儿!”完全是华伦的口吻;他本人和拜伦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罗达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他的手边。“咖啡很快就好,宝贝。”

  他呷着酒,感到如果他一上床,就能一动不动地睡上十四个小时。但是罗达操劳忙碌了那么一大阵,而晚饭又是那么丰盛可口:洋葱汤、少见的烤牛肉、酸奶油烤土豆、面包粉和干酪花菜;她的紧身红绸新装可以叫人看得目瞪口呆,头发梳妆得象是要去参加舞会,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她诚心相爱,倾心承欢。用涅罗柏已经为远方归来的人儿做好了无微不至的准备,帕格也不想使自己的妻子感到扫兴和有失体面。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疲劳,或者是因为何比的事情仍然悬而未决,帕格对她毫无情欲的冲动。丝毫没有。

  他脸上现出一丝羞愧的神情,张开两眼,看到她正微笑地俯视着他。“我看咖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帕格。”

  “是啊,真泄气。”

  准备上床了,他睡意却消失了一半。从浴室走出来,他发现罗达还是穿戴整齐,正在铺他的那张床。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想拥抱她,但她却象女学生那样笑嘻嘻地把他灵巧地挡开了。“我的心肝,我爱你爱得发痴,但我确实认为你力不从心。好好睡一夜,老虎会回来打食的。”

  帕格睡意蒙肽地叹了声气,倒在床上。罗达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回来了,我就高兴。”

  罗达关灯的时候,帕格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罗达一点也不动气,反倒松了口气。她脱下红绸衣服,披上一件宽舒的家常便服,下楼去把这顿晚饭和已经过完的这一天的残迹收拾干净。把起坐室里的烟灰缸倒掉,把炉灰铲进灰桶,堆好明天早晨用的壁炉柴火,把炉灰和垃圾倒到外面。在过道里那一刻呼吸的冰冷空气、瞥见闪烁的繁星和积雪在她拖鞋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都使她觉得乐滋滋的。

  在梳妆室里,罗达手边放着一杯白兰地,放热水准备洗澡;在炫目的灯光照射下,在几面大镜子中间,她开始卸妆。把胭脂、口红、眉膏和一直涂到锁骨的润肤油统统抹去了。她赤身裸体跨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缸。由于几个月来坚持减少进食,身体显得纤瘦,几乎青筋毕露。她的肋骨明显得失去了任何诱惑力;幸好腹部平直,臀部也不臃肿,Rx房虽不大,但样子还过得去。至于脸蛋儿,哎呀,少女的容颜已荡然无存。但她认为,哈里森。彼得斯上校仍旧会觉得她有魅力。

  在罗达看来,不管怎样,欲念这个东西十之八九取决于男人的心思,女人本身就在于促进男人的这种要求,只要她觉察到了这种要求而又配得上她胃口的话。帕格喜欢她瘦一些,因此为了他们的这次团聚,她把自己弄得可真够瘦的了。罗达心里明白,她的处境不妙,但她并不担心自己在性欲方面所具有的对丈夫的诱惑力。如果说帕格对爱情是忠贞不贰的话,那么这就是他们婚姻的一个牢固基础。

  她全身泡在温水里,感到惬意舒适。尽管她表面一直很镇静,但整个晚上她却象一只受惊的猫,心里非常紧张。帕格的拘谨有礼、无所责难、举止谦恭和感情冷淡,便已表明了一切。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用语言更能说明问题。毫无疑问,他已宽恕了她(不论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可是他甚至还没开始把这件事忘掉,虽然他似乎不打算提起那些匿名信。尽管如此,她的第一天过得还算顺利。事情总算过去了,他们避免了那种一触即发的局面,处于一种相互可以容忍的地步。她曾一直害怕第一夜在床上的接触,因为那样太容易出乱子了。只要几分钟的别别扭扭动作就可能增加隔阂。性交作为寻欢作乐,此时此刻她已全不在乎。她还有更忧心的事呢。

  罗达是个有条理的女人,习惯于有计划地办事,或是写下来,或是在脑子里盘算好。洗澡的时间就是她回顾思考的时间。今晚要考虑的第一桩事就是她的婚姻本身。尽管帕格的来信十分和善;尽管华伦牺牲后出现了高涨的和解感情——既然他们现在也见面了,事情能否就此得到挽救呢?总的来看,她认为是可能的。他们的见面已产生了直接的实效。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对罗达着迷得神魂颠倒。他每逢星期天总要到圣约翰教堂来,就是为了同她多见面。起先,她弄不明白他看中了她什么,因为(据她听说)华盛顿有的是放荡不羁的姑娘,如有需要,他垂手可得。现在她知道了,因为他已经告诉了她。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军人太太:漂亮、忠实、端庄、虔诚、高雅,而且勇敢。他钦佩她在丧子之痛时的表现。在他们两人相会的时候——她从同柯比的事中吸取了教训,因此见面次数始终不多,要见面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他有意引她谈论华伦的事,有时他自己也要揩揩眼泪。这个男子汉生性倔强,身居要职,在陆军中干着某种高度机密的工作;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个五十多岁的孤独单身汉,对于花天酒地的瞎胡闹他已感到厌倦,要想好好娶妻成家,年纪又太大了,然而却渴望安顿下来。就是这么个男人,只要她愿意,便可到手。

  但是,只要能把帕格牢牢抓住,她便心满意足了。帕格是她的生命。她同巴穆。打比的事情,纯粹是出于她的罗曼蒂克的欲望。离婚再结婚,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难免闹得满城风雨。她的身份、声誉以及自尊心,都取决于保持住她的维克多。亨利太太的身份。搬到夏威夷去住实在是困难太大,麻烦太多;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在她此次和亨利重新团聚之前,已过了一段时间,而且最新的创伤也已大体愈合。帕格不是个庸碌汉子。维克多。亨利是垮不了的。可不是,白宫又在召见他了!他的命运够糟的了,她自己的不端行为也包括在内;要是说有谁能经得起这种风浪的冲击,帕格就是。罗达以她自己的方式尊敬帕格,甚至爱帕格。华伦的死扩大了她那有限的爱心。破碎了的心如果修补好了,有时反而会扩大。

  罗达泡在浴缸里,心里估量着当前的情况。照她的估计,似乎经过轻而易举的和解,他们就会重归于好。毕竟还有帕米拉。塔茨伯利这桩事。帕格也有需要宽恕之处,尽管她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晚饭桌上,他们谈起塔茨伯利的死的时候,她曾仔细地观察过帕格的面部表情。“我心里挂念的是,帕米拉今后怎么办,”她鼓起勇气说,“你知道,我是在他ffl经过好莱坞时和他们相会的。你收到我那封信吗?那个不幸的人在好莱坞露天会场发表了一次出色的演讲。”

  “我知道,你把演讲稿寄给了我。”

  “帕格,讲稿实际上是她写的,她亲口对我说的。”

  “是的,在他的晚年,帕姆一直为他代笔,写了不少槁子。不过,主意都是他的。”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老狐狸丝毫不感到惊慌,声调听起来若无其事。

  此事却也无关紧要。罗达对帕米拉。塔茨伯利在好莱坞的那番惊人的表白作过仔细分析,大体是这样看法:如果象她那样一位多情的妙龄美人——从外表看,就能知道她对男人懂得很多——没能在华伦刚死的时候勾引住帕格,这样看来,他们的婚姻还是牢靠的,何况当时帕格又是远离家人,有隙可乘,为了柯比的事而夫妻不和,肯定每晚要喝醉酒。如果她能保住帕格,她就可以把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仪表堂堂的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置之脑后。哈里森对她的仰慕之情是一张车祸保险单。拿在手里,她很高兴,但是她希望永远不要求助于它。

  在卧室的微弱灯光下,帕格脸上的那些严峻的线条在酣睡中却显得柔和了。罗达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要不要悄悄地钻到他床上去?这些年来,她很少这样做过;全都是很久以前了,不是晚上饮酒过度,就是同别人的丈夫调情之后。她的难得的主动行动,使帕格感到受宠若惊,显得漂亮可爱。过去他们之间的一次次阳脑,只消一番床庆温存便都涣然冰释。

  然而她却有些踌躇。一个安分守己的配偶向她作战归来的丈夫献媚,以慰渴望之情,这是一回事;但对她来说——还在接受考验,还要寻求宽恕——这样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吗?不就成了把自己的肉体当诱饵,有卑贱的肉欲之嫌了吗?当然,这些都不在罗达的盘算之列。这些念头按照一种女性的象征逻辑在她的脑子里急速闪过。她还是上了自己的床。

  帕格猛地醒来,酒意已消,浑身不舒服,使他心头惊恐。罗达戴着一顶全是经把的发帽,沉睡方酣。翻来覆去还是不行。他得再喝点酒或是吃片安眠药,他在盥洗室里找到那件最暖和的浴衣披上,然后走到书房,活动酒柜就在那里。古色古香的书桌上,放着一大本皮面的剪贴簿,华伦的照片很仔细地镶嵌在封面上,照片下面是一行烫金的字:美国海军上尉华伦。亨利他用水兑了一杯烈性威士忌,一面象见了幽灵似的凝视着这本照相簿。他走出房间,关掉了灯;他又回房来,摸索到书桌旁,拧亮了台灯。他一手端酒站着,一页一页地翻着照相簿。在封面的里页是华伦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四周镶着黑边;在封底的里页,是《华盛顿邮报》上关于他的讣告,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在对面一页上,是海军部长用黑墨水粗体字签署的追授海军十字勋章的证书。

  在这本照相簿里,罗达用照片排列了他们的头生儿子短暂的一生:第一次用红绿蜡笔在幼儿园粗糙的纸上学着写字——圣诞快乐;在诺福克读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张成绩报告单——学习优,手工优十,品行中;孩子们生日聚会的照片,夏令营的照片,荣誉证书,运动员奖状,学校演出节目单,田径运动会照片,毕业照,反映书法和语言逐年进步的示范信件;海军学院的各种证件和照片,任职令、晋升令和调职令,其间还穿插了他在飞机驾驶舱、在军舰上的快照。他同杰妮丝。拉古秋订婚、结婚的照片和纪念品贴满了整整六页(有一张照片上娜塔丽。杰斯特罗穿着黑色服装,在阳光下站在全身白礼服的新婚夫妇身旁,这使帕格感到一阵揪心);最后几页上贴满了这次战争的纪念品——他的飞行中队排列在“企业号”的甲板上,华伦坐在停在甲板上和飞在空中的飞机驾驶舱里的照片,登在军舰小报上一幅有关他对人侵俄国的演讲的滑稽漫画。最后两页也镶着黑边,中间是华伦给他母亲的最后一封信,用打字机在“企业号”信笺上打的,日期是三月,他牺牲前三个月。

  看到了他死去的儿子所写的这些活生生的词句,帕格不觉为之一惊,象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读了起来。华伦一向最恨写信。在第一页上,他详细描述了维克说话如何聪明,动作如何可爱,以及在夏威夷的家务问题;在第二页上,他显得动感情了:妈妈,我就要去执行拂晓巡航,因此我最好停笔。我没经常给您写信,心里感到很抱歉。我们停泊在港口里的时候,我总是设法去看看爸爸。我想爸爸是经常给您写信,告诉您我们的情况的。关于我的工作,我也不能多写。

  但是我要告诉您,每当我起飞掠过水面时,每当我返航在甲板上降落时,我总是庆幸,庆幸我在彭萨科拉学好了飞行。在这场战争中,海军航空兵为数不多。维克长大后,在他读着这一切、看着我这个白发苍苍、身为他爸爸的老家伙的时候,我想,他是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的。

  当然,我希望在维克长大成人时,这个世界将会摆脱战争。我不知道,对于胜利者说来,这种操练是否一向就是一种乐趣,或者还是有利可图的事业。但我这一代人是能够从战斗中得到乐趣的最后一代人,妈妈,战争变得太不顾个人、太复杂、耗费太大、死人太多了。人们得要找出一种比较明智的方法管理这个星球。德国、日本这样的武装强盗,专门制造冲突,但从今以后就得不等他们动手,把他们扼死。

  因此,我几乎不愿承认打仗是多么有趣。我希望我的儿子永远不会知道驾驶飞机迎着高射炮火向下俯冲的那种恐惧和荣誉感交织在一起的心情。战争简直是一种愚蠢到了极点的谋生之道。然而我现在L_正在干着这种蠢事。但我必须告诉您,就是把全中国的茶叶都给我一个人,我也决不肯错过这一机会。我希望看到维克将来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为了把这个世界整顿好而工作。当这一切会告结束的时候,甚至我自己也要尝试一下,为他开辟一条道路。拂晓巡航的时间到了。

  爱您的华伦帕格合上照相簿,一口喝干了他的第二杯酒。他抚摸着粗糙的皮封面,就象在抚摸孩子的脸蛋。他关上灯,步履螨珊地走回楼上的卧室。华伦的母亲仍在酣睡,她仰卧着,好端端的侧影被那个奇形怪状的发帽弄得不成样于。帕格凝视着她,好象她是个陌生人。把这些照片收集成册的时候,她是怎么经受得住的呢?这件事,象许多她做过的事一样,也是一们。了不起的事。他到现在还不敢大声说出儿子的名字,而她竟做到了这一切,把这些纪念品搜寻出来,两眼看着它们,并有条不紊地把它整理装饰起来。

  帕格上了床,脸扑在枕头上,让威士忌使他的头脑晕眩,好使自己再有几个小时忘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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