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龙和杨贵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睁开眼时,荒井发现自己枕着枕头,盖着一床薄被。
他想喝水,翻过身来,看见房间的一角散乱地放着一套浅绿色的和服。
散发着女人气息的和服激起了沉睡在荒井体内的情欲。从不远处浴室传来有人洗澡的轻轻的水声。荒井站起来,脱下浴衣,走上前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啊,对不起!”
荒井叫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关了浴室的门。
原以为澄子在浴室里,但没想到里面的人是个男的。至少在见到这人的瞬间,荒井是这么想的。
因为脸朝里正在冲洗的人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纹身。
荒井刚睡醒,头脑混沌。他想或须是清水在浴室里。
“健司,你客气什么?”
浴室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带着惊讶的心情,他又一次打开门,走进浴室。
澄子躺在浴盆里正用毛巾慢慢地擦着身子。
“吓了你一跳?”
澄子的嘴角浮现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过去不是希望我也纹身吗?所以我全身都刺了。你不高兴了?”
“你不是很讨厌纹身的吗?”
“那时候是。但后来我也变了。”
澄子凝视着浴室顶棚的一角说。
“我是个弱女子。你一不在我身边,我就失上了信心。我不知道我一个人能否等你那么多年。”
“老家的父母整天罗嗦,要我不要等你,回家住几年再找婆家。我知道这是一条出路,但我怎么也忘不了你。后来,我想如果象你那样在身上纹身,老家的父母可能就不再啰嗦了。这还可以支撑我即将崩溃的精神。你进监狱后,我就请纹身匠给我纹身,花了一年时间才刺成。”
荒井胸口一阵发堵。这种感觉不是黑社会的成员是无法理解的。
“让我看看,我要看看你的纹身。”
荒井说。澄子嫣然然一笑,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你慢慢看吧!这个杨贵妃和我一起等你,一直等到今天。”
在散布全身的牡丹花中,绝色美人杨贵妃体态丰臃,端庄的脸上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头戴的发饰和身上衣服的鲜艳花纹十分逼真,富有立体感,几乎看不出是用针刺的。牡丹花的花瓣分红、黄、紫和粉红四色,每个花瓣的颜色都细微的不同,花叶有嫩绿色和深绿色,整个图案色彩斑斓,技巧高超。从署名“雕芳”两字可以知道,这件作品出自东京数一数二的纹身名匠之手。
澄子回过头来说。
“胳膊上刺着牡丹和童子,因为我想早点替你生孩子。怎么样?纹得还行吗?”
“不错。”
“你说好就行了。可能比老头子、大师娘和你的要差。但雕芳先生说是尽最大能力刺的,我想不会太坏。”
“纹身也不错,我是说你这片心很可贵。”
“我想纹些同你背上花纹有关的图案,但这不能写信商量。女人刺龙不太合适,龙是中国的动物,根据雕芳先生的推荐,纹了杨贵妃。”
“没关系。我无所谓。”
“我是豁出命纹身的。就凭这一点,我也要帮你成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不知道你在监狱里都学了些什么,我们二人带着纹身是不可能回到普通的世界的,只有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
“再进一次监狱?”
“只要我在,我决不让你再干那样的蠢事。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现在我可聪明多了。把自己当枪使的事不能干,要动脑子。不然,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出人头地。”
荒井没想到澄子变得如此老练、成熟。他一下紧紧抱住刚出浴盆露着胴体的澄子。
“健司,我把自己当作从前出征军的妻子,等着你回来。……”
澄子觉得浑身发热,在水蒸气弥漫的浴室里,龙和杨贵妃紧紧地缠在一起。
第二天,荒井和澄子从仙台,途经福岛,前往饭坂温泉。
去接荒井之前,佐原总二递给澄子一个装钱的信封,让他们俩找个温泉休息一个晚上后再回东京。
在福岛车站,同直接回东京的清水太作和近藤富士子告别后,二人在站前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饭坂温泉。这时,荒井有一种充实的自由感。他想,过去没有出去新婚旅行,这次旅行对于开始新的人生的他来说,是非常适宜的。
旅馆叫“花水馆”。他们被领到一个紧靠河边的一个新房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优美的景色。荒井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洗好澡,换过衣服,喝着啤酒,吃着简单的午餐,荒井感觉舒服得浑身骨头节发散。菜的味道鲜美,不象昨天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
“真象新婚旅行。你有些发困,铺被子吧。”
吃完饭,澄子又重复了一句昨天说过的话。
“不,今天不困。我去洗个澡。”
“你不是刚洗过吗?”
“我不洗小浴盆,到温泉就得洗大池子,—个人舒舒服服地在里面躺一会儿。”
“不错,洗小浴盆是不舒服。”
澄子兴奋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去,我也去。”
“你不觉得不好意思?我是男的,无所谓。”
“我在东京常去澡堂洗澡。赤身裸体的让女人看,我已经习惯了。”
澄子的嘴角又浮现出有如大师娘的微笑,二人并肩朝在地下的大浴池走去。
“这儿男女是分开的。”
看着浴池门口的木牌,澄子略带不满地说。还没有适应普通生活的荒井也没劝澄子同他一起进一个池子洗澡。
同澄子分开后,荒井走进男浴池。在入口处,两个刚洗完澡的人急急忙忙为他让开了路。
跳进浴池,环顾四周,他发现宽阔的浴池里只有他一个人洗澡。这可能是白天的缘故。荒井又象小时候一样,在浴池里里游起了蛙泳。
“啊,真是天堂啊!”
这时,入口处的门打开,走进一位30来岁的人。荒井当然不会想到,这个人是他以前痛恨欲绝的检察官之一——雾岛三郞。雾岛到福岛出差,办完事后,他把妻子叫到饭坂,准备一起在饭坂和磐梯山渡一个周末。
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刚从宫城监狱出来、他在监斩时曾见过的荒井。在看到荒井露出水面的两只手腕上纹有樱花图案纹身的瞬间,雾岛感到有些吃惊。
雾岛的脑子里掠过一丝念头:他会不会是那个叫杰克的男人。
见过浜田律师以后,他试图忘掉这件事,但死囚——小山荣太郎临终的惨叫仍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耳际。
雾岛三郎慢慢地把身体浸入浴池,仔细地观察刚从池里出来的在冲洗身子的荒井。
“纹身真漂亮。什么时候刺的?”
雾岛随便问了一句,走出浴池。
“您也喜欢纹身?”
荒井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现职检察官。
“10年了。是东京的月岛雕五郎纹的。”
“是吗?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刺的吗?我听说喜欢纹身的人都是让外行人刺,然后再请行家重新纹过。”
“一般都是这样,但我的纹身从头到尾都是雕五郎刺的。”
荒井笑着答道,又跳进了浴池。雾岛也没有再问。他想来到温泉,光着身子在澡堂里洗澡可不能象检察官那样,随便发问。
“对不起,我先走了。”
荒井打了声招呼,走出浴室。不久,雾岛也回到房间。随后进门的妻子雾岛恭子瞪着大眼睛对雾岛说:
“我在浴池里遇见一个可怕的人。”
“要我猜猜吗?是不是一个有纹身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后背纹着一个杨贵妃的美人。”
“我刚才碰到一个纹有龙和樱花的男人。我猜测你可能遇上他的妻子了。”
“夫妇两人都有纹身,会不会是暴力团的头头?”
“有纹身的人不一定都是坏人。”
雾岛苦笑道。但恭子很有兴致地说:
“我觉得她是暴力团的大师娘。咱们打赌吧?”
“赌什么?”
“一个吻。”
“这能算打赌吗?”
“夫妻打赌,赌一个吻就行了。”
恭子笑着走出房间。过一会儿,她高高兴兴地回来说:
“是我胜了。她在东京世田谷开饭馆,话里经常带出‘末广组’这个词。这是暴力团组织吧!”
“我过去在世田谷一带住过。东京好象有一个叫‘末广组’的黑社会组织。这些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我知道他们住在对面一个叫‘夕月间’的房间里,在登记处查的。旅馆的人知道你是检察官,所以向女服务员一打听,她全告诉我了。”
“这可不太好,公私不分,侵犯个人权利。”
雾岛故意大声地说。恭子马上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那么严重吗?我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没有给对方造成麻烦,根据实际情况不起诉了。今后多加注意。”
“明白了。近朱者赤。跟着检察官,我也变得喜欢打听了。今后注意,安心当我的家庭主妇。”
带着调皮的表情说完后,恭子又说:
“听旅馆的人说,男的好象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女的是他的妻子。两人在回东京的中途在这儿住一天。所以还是我赢了。”
“也许你赢了,但我这检察官不能无事生非,去调查别人的身份。”
雾岛苦笑了一下。看来刚才的男人头发太短,引起她们的猜疑。最近各监狱都允许即将刑满释放的人留头发,但也有例外。旅馆女服务员的推测大概是对的。
“打赌算谁赢了?”
“你说怎么办?”
“你先吻我一下,我再吻你一下,两人都不吃亏。”
荒井健司和澄子在3月21日晚回到东京。
上野车站原样未改,但高架在普通道路上的高速公路令荒井觉得新奇。到达新宿时,他感觉有如来到外国陌生的大城市。
电车小田急线沿线的风光和经堂车站附近的景色都变了。
在发生如此巨大变化的世界上,我还能干得下去吗,荒井一踏上上野车站的月台,就产生这样的疑问,而且这个疑问象扎了根似地透进他的内心。
但在走上澄子在经堂车站附近经营的一个叫“末广”的小饭馆二楼后,荒井的心情开始平静。据说这家饭馆是末广组出资帮助办的,饭馆的名字显示了澄子坚定不移等待丈夫回来的决心……。
一个六条席和一个四条半席的两个房间对荒井来说有如宫殿。收拾得整整齐齐、略带女人气味的房间使荒井感到温暖。
“稍等一下,马上给你沏茶。”
澄子走下楼,看看店里有无急事要办。荒井走到设在房间一角的神龛前默默地祈祷。
这时,他看见柜子上放着的一本相册。
拿起相册翻了几页,荒井看见一张拍着一对赤裸男女背部纹身的照片。女人是澄子。男人背上刺着身文觉身纹的人龙行图。荒井心里有些不高兴。
“看什么呢?”
上楼来的澄子问了一句。荒井把照片推过去问:
“这男人是谁?”
澄子毫不在意地笑了。
“第二代……,现在的当家人。”
“怎么一块儿拍裸体照片?”
“我和现在的大师娘是一块儿去纹身的。大师娘和我一起拍了几张裸体照片。当家的和大师娘也拍了。在纹身完成的时候,老头子说要和我一起拍张照片留作纪念,我无法拒绝,就拍了。当然还有给我出纹身费用的原因。”
“光拍张照片倒没什么。”
“你真是个傻瓜。吃这碗饭的人那有搞朋友的老婆。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女人了?”
澄子的眼睛冒出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