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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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娇哽咽着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公司的洗手间里抱着电动吸奶器吸奶。锦锦在经过了十来天的磨练后,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用奶瓶吃上整整一白天的奶了。在这十来天中,比锦锦更受磨难的自然非我和我婆婆莫属。我天天地眼虽不见,耳边却总幻听到锦锦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我是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如坐针毡。而我婆婆守在锦锦的身边,连见带听,自然更是心碎了千遍万遍。

不过,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总不好为了喂奶而丢下工作,砸了饭碗,毕竟养家并不是男人一个人的事,毕竟,我和刘易阳商量好了,等再过过,我们会搬离那个拥挤的,两派力量分明的,最重要的是,并不属于我们的家,而这需要金钱的支持,需要我和刘易阳共同的努力。

离婚这个念头似乎已经远离了我的思想,因为我是如此憧憬着和刘易阳,和锦锦拥有一个关上大门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家,因为我一旦拥有了它,那些当初导致我萌生离婚这个念头的因素,都通通不存在了。

陈娇娇说:“童佳倩,你马上过来找我。”

我坐在马桶盖儿上,双手操控着吸奶器,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我的午休时间即将结束。”

“我们是不是姐妹?我在这儿水深火热,你还在那儿管午不午休的?”

“娇娇,你别太夸张好不好?我们生长在这皇城根儿下,哪里来的水深火热?”

“你别跟我耍嘴皮子,一句话,你来不来?”

“就算去,你也得让我知道去哪儿啊,去干吗啊。”

“我在崔彬他们单位门口。”

“你们俩吵架了?不对啊,就算吵,你也不会是输的那一个啊。”

“童佳倩,我,我,崔彬他,他,他在相亲。我过来找他吃饭,想给他个惊喜,结果,一打电话,他说他在相亲。”陈娇娇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之后,哇地一声,哭了个震耳欲聋。

这下,我一颗提拉着的心倒慢慢降了落。崔彬这小子不声不响地,终于采取行动了。我和他一左一右,为陈娇娇保驾护航已有五六年了。五六年的光阴,连奥运会都开了两届了,可陈娇娇还是那个浮躁的,滑溜的陈娇娇。我是无所谓,可人家崔彬等着要一个名分,等得花儿都谢了好几拨儿了。我童佳倩天性帮理不帮亲,所以我不止一次奉劝过崔彬:“你体虽不壮,但好歹身高,你眼虽不大,但好歹眉浓,你人虽不风趣,但好歹实诚,最重要的是,你有文化,有责任心,有铁饭碗,那你何必在一朵花上吊死呢?好好看看吧,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们个个鲜艳。”

今天他终于开了窍了。

“相亲怎么了?他三十岁了,再不成家生子,精子的质量都要下降了。”我收拾好了锦锦的粮食以及产粮用具,洗了洗手,走出了洗手间。

“喂,那他当我是什么人啊?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吗?”

“喂,陈娇娇小姐,那你又当他是你什么人啊?男朋友,朋友,还是跟班儿的?”

“这个不重要啦。反正我现在觉得很不爽,很想揍人。”

“那我就更不能去找你啦。唉,我给你出个主意,去找那个开宝马的壁纸男吧,也许他会主动伸出脖子让你抹上一刀。”

“滚滚滚,找他我就更堵心了。童佳倩,我真是交友不慎。挂了啊。”

“别别别,跟你说正经的。等我有空儿我帮你探探崔彬的口风,看他是怎么个意思。要是他相亲过后还对你恋恋不舍念念不忘,你也就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不过呢,要是他真的见异思迁另结新欢呢,你就更得微笑着送他一程,祝他幸福了,毕竟你也已经霸占了他那么多年的大好时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的这篇有理有据,推心置腹的分析,换得了陈娇娇的一阵沉思以及一声“嗯”。她静悄悄挂了电话,但八成内心却仍在翻江倒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更何况你根本没让人家上桌,你一直把人家当作了个端盘子的。

硕元新代理的陶瓷器到货了,二十几只,有瓶子有碗,还有茶具套组,用来参加这一届的工艺品订货会。我围着它们顺时针转,再逆时针转,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然后对身边跟我同样专注的魏国宁竖了竖大拇指:“果然不同凡响。你看,这个色彩多丰富,跟彩虹似的,你再看那个,造型新颖,像个大肚子蝈蝈。”

魏国宁没心思跟我玩儿比喻,他耷拉着眉毛耷拉着脸:“那怎么就是卖不出去呢?”

“还是那两个字:太贵。”我撇撇嘴:“咱们卖的其它货,好歹还别具‘台湾风味’,精致,健康,环保,质优,可这瓶瓶罐罐,哎,缺乏收藏意义,光养眼,是值不了万八千的。特蕾西这次算是走了眼了。”

“她这也是友情生意,帮台湾那边的一个什么工艺品协会,能卖就赚,不能卖也没什么好赔的。”魏国宁跟特蕾西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关系,在床下,他们也会交流工作,交流各自的过去:“而且她还说,这可以促进两岸文化交流。呵呵,冠冕堂皇吧?”

“真想促进,那还不如办个免费的展览会。”

“这你就行外了吧?艺术品这东西,越贵越有人有兴趣,真要免费了,那倒无人问津了。再说了,特蕾西是个生意人,你以为她真是什么文化传播大使呢?”

“那我只好祈祷咱大陆人民为着两岸友谊而掏腰包了。”

“怎么?你就想不出什么噱头了吗?我们销售部可一直指望你呢,卖不出去,我们销售人员的提成可从哪儿来啊?大家还等着赚足一笔过个好年呢。”

“每次都是我想噱头,你们拿钱,干脆我也调去销售好了。”

“你以为是个人都能干销售?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一天不知道被挂多少次电话,被告多少次骚扰,被人多少次请出大门,看人多少脸色。”

“停,停,”我打断魏国宁的销售血泪史:“我说着玩儿玩儿的,我还是喜欢跟最高尚,最优雅,最具内涵的文字打交道。”怎么好像人人的工作都狂风暴雨,魏国宁的销售不好干,孙小娆的娱乐圈儿也不好待,只有我,天天风和日丽的。

我回到电脑前,在MSN上找到崔彬,发过去一张笑脸。

崔彬迅速回过来:“听说你开始上班了,还适应吗?”

我开门见山:“听说你开始相亲了,还满意吗?”

“呵呵,我们所长给介绍的。”

“什么风格的?”

“一个在读研究生,长得挺清秀的,话不多。”

“哦?那跟陈娇娇完全是不同风格啊。”陈娇娇是长得挺明媚的,且话非常多。

崔彬沉默了一阵,大概是敲来敲去也不知道该敲一句什么来回应我。半天,他才憋过来一个笑脸,没有一个字。

“你满不满意啊?”我又问了一遍。事不关己,我是可以什么都不顾,只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先交往着看看。我爸妈催我催得紧,他们年纪大了,着急看我成家,更着急抱孙子。”崔彬的言外之意是:如今他个人的喜好,已经快要向他爸妈的意愿屈服了。换言之,陈娇娇的分量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已经是越来越不压秤了。

“那陈娇娇怎么办?你们俩就这么散了?”这行字一发过去,我就知错了。好像人家崔彬好不容易刚从沼泽里拔出一只脚来,我就跟他说:你就这么出来了?不在里面暖和着了?于是我知错就改,紧接着补上一行:“散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且往往新的都比旧的好。”

“呵呵,”崔彬的苦笑简直比黄连还苦:“我们俩的事儿你最清楚了,是前进是后退,还是原地踏步,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这次不就是你说了算了?”我本来还打上了一句:陈娇娇中午跟我哭诉来着,她十分不爽你的擅自行动。可后来,我又给删了。崔彬最受不了陈娇娇的眼泪,只要陈娇娇一哭,他唯有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可是就这样,人家陈娇娇还不满意呢,有时还说:他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拿定主意,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又凿了一句过去。

“嗯,谢谢你。”崔彬一贯这么有礼貌。

我盯着MSN上陈娇娇的名字,心说对不住了,我实在不好为了你个人的贪念,而让一个大好青年白白牺牲。反正你身边还有大把大把类似的青年前仆后继,你就放过这奄奄一息的崔大哥吧。

我发话给陈娇娇:“崔彬在线呢。”

同样出自计算机系的陈娇娇,大学那会儿作业论文通通由“英雄救美”的英雄们代劳,考试通通低空飞过,毕业后不得不改了行,凭借自己迷人的微笑和城市气息浓郁的打扮在各大公司担任前台。所以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陈娇娇除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以便维持公司的形象之外,她可以面对着电脑大肆做着私事儿。

“在线怎么了?我这不也在线呢吗?”陈娇娇打字速度堪比说话速度。

“你们俩没就相亲一事进行交谈?”

“没什么好谈的。他既然不主动道歉,那我们就借此机会一刀两断好了。用你的话说,我送他一程。”陈娇娇狠叨叨的,好像要在不归路上送崔彬一程似的。

“嗯,我赞成,你就别耽误人家娶妻生子,阖家欢乐了。”

那边的陈娇娇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发来:“谁耽误了谁,还说不定呢。”这一定是她呆坐着酝酿了许久,才酿出来的心里话。要不然,有那会儿工夫,她能打出上千字来了。

说崔彬耽误了陈娇娇,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些年下来,陈娇娇的身边虽苍蝇蜜蜂没完没了,可她对谁也没动了真格的,没跟谁有过肌肤之亲,更没把谁正式介绍过给亲朋好友,所以说,如果矬子里拔将军的话,崔彬无疑是那个将军。至少,陈娇娇在大三那年,就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崔彬,而据说,那也是崔彬的第一次。又至少,我这个陈娇娇的挚交,以及陈爸陈妈,皆晓得崔彬的存在。如果说,崔彬并不是陈娇娇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那至少他也令陈娇娇觉得弃之可惜。而陈娇娇之所以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仍是孤家寡人,也许真的是因为有崔彬这个身高一米八五,但体重只有一百三十斤的竹竿横在她的心中。当然,这个是陈娇娇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儿说给了刘易阳听。刘易阳双手垫在脑后,平躺在床上:“陈娇娇到底嫌崔彬哪不好?要我看,她条件比崔彬差远了。”

“也不至于吧。你别因为她说过几句你不爱听的,就看不上她。俗话说郎才女貌,这个貌,她还是有的。”

“蛇蝎美人,绣花枕头,虚有其表。”

“打住,你成语字典啊?其实说白了,陈娇娇就是希望崔彬能再富有那么一点点,用她的话说,至少得有处拿得出手的‘不动产’,当然了,再来一辆百十来万的车就更好了。”

“真有她的。按说崔彬赚的也不少了,可跟她这需求一比,简直快成赤贫了。”

“谁说不是呢?崔彬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没什么家底,这光靠他拿工资攒钱,跳起脚来也够不着陈娇娇的标杆啊。再说了,人家的工资还得养着老的呢。”

“唉,佳倩,你还是和那个娇小姐断交吧。近墨者黑。”

“怎么?担心我嫌贫爱富甩了你啊?放心吧,我虽也爱富,但更爱你。我都说过了,会跟你共同耕耘,收获果实的。再说了,近朱者赤,说不定我还能把陈娇娇带好了呢。”

“怎么个带好法?让她学习你,跟着崔彬嫁入崔家?”

“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得问你,你觉得好吗?”

我不说话了。我童佳倩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就在前不久,我还夜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觉得自己误入歧途,生存环境有如炼狱,公婆不满,老公不爱,女儿不亲,虽说住得拥挤,却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然后,终于决定走上离婚这条女人比男人更加吃亏的坎坷路。可这才没多久,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满心期待着否极泰来的那一天了,因为无须深思,我就知道我依然爱着我的老公,不能忍受旁人说他一句不是,不能忍受有其他女人觊觎他,不能忍受离开他自己过活,更无须深思,我就知道,我不能让我至爱的锦锦,没有爸爸。

然而我是我,陈娇娇是陈娇娇,关于爱,物质,责任与容忍的问题,我能想通,却并不代表陈娇娇也能想通。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陈娇娇嫁入崔家,却无法用她那能讨得男人欢心的娇小姐做派讨得崔家二老的欢心,那我还真不认为她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至少能维持一个家的表面和平。届时,他们的婚姻大概就会变成又一本难念的经了。

刘易阳问的对,我真的觉得好吗?这种情感丰富,物质基础却匮乏的婚姻,我真的觉得好吗?

我爸的单位又分房子了。他们这以地多房多而闻名的单位,每次分房都会缓解我对公务员,对铁饭碗,对朝九晚五的工作状态的排斥。过去我总说:“好不容易投胎做回人,为什么要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端着茶杯看报纸?”

而我爸不解:“你这都是从哪看来的?是谁说公务员的工作没有挑战性的?是谁说公务员的工作都是千篇一律的?”

“您看我妈啊,她不就是天天登记谁家怀了,谁家生了,然后发发避孕套吗?”

“是是是,我发了那么多个,偏偏就忘了发你一个。”这是我妈说的话。自从我一不小心怀了刘易阳的种,她就一直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占占公家便宜,疏忽了自家女儿。

“那你怎么不看看我?你看我哪天有时间闲坐着喝茶看报?我这大半辈子,除了南极洲没去过,别的洲我不都跑遍了吗?”我爸执著地跟我探讨这个问题,因为他既然不能让自己唯一的血脉延续他的事业,那至少不能让我对此有着误解和不屑。

“这我就更不能忍了。对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承欢父母膝下。”

“你就嘴上说得好听。要我看,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刘易阳腻腻乎乎。”我妈吃刘易阳的醋吃得厉害,她常说别人家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而她家的闺女完全是给他们刘家养活的。

话说回分房子的事儿。我爸打电话给我:“周末你和易阳过来一趟吧,咱们商量商量。”

晚上回家,我将此事告知刘易阳:“周末咱们去一趟我爸妈那儿吧,我爸单位又要分房子了。”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刘易阳在工作,他们公司最缺德的地方就在于热衷于让人加班,却不给人加班费,而他们公司最积德的地方又在于,加班你可以回家加,可以吃饱喝足洗干净了躺着趴着加。

“哪两件事?”我在肚子上涂抹祛除妊娠纹的按摩霜,这一瓶都快涂完了,效果也不甚明显。怀孕生孩子真是件值得歌颂的事,它让天****美的女人身材走样,皮肤尽毁,让原本弱势的女人在经历十月折磨和一朝剧痛后在心灵上变得比男人更加强大。真亏得这社会上竟有一部分男人有脸叫嚣: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不是每个女人都生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这样的男人,不如让他们断子绝孙。

“去你爸妈那儿,和爸单位分房子。”

“估计有关系,因为我爸说,找咱回去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刘易阳一心扑在工作上,对我说的话完全无心深思。

“据我估计呢,我爸想拉咱一把。”我系好了衣扣,凑到了刘易阳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一脸的期待与阳光灿烂。

“怎么个拉法?”刘易阳仍心不在焉,我说一句,他听一句。

“我先说好了啊,以下所言纯属我自己的分析推测,如果到时与事实有出入,你也别失望啊。”然后,我清了清嗓子,等刘易阳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到我的脸上,才继续道:“也许我爸这次不会再要更大的房子了,毕竟就他和我妈两个人住,要那么大也没用,收拾起来更麻烦,你说对吧?所以,我推测,他这次也许,八成,说不定会不要大房,而是要一套小的旧的来补差,而也许,八成,说不定那套小的旧的,就给咱们了。”我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似的,巴不得明天就去逛逛装修材料。

“哦?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刘易阳说得波澜不惊,事不关己。

“觉得就是觉得喽。那是我爸,父女间多多少少也是有默契的吧?”我的兴致叫刘易阳拖垮了一大半,底气也不足了。

“那如果真如你所言,你打算怎么办?”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那我就给我爸磕仨响头,然后举家搬迁。”我的兴致又瞬间飙升,真想翻出衣箱来,马上打包。

“可我不这么想。”刘易阳用手指耙了耙头发,严肃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不悦地甩开刘易阳的手臂,仿佛自己在一间小黑屋里关了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了一道曙光,结果刘易阳二话不说,就把那道缝儿给糊上了。

“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尊严。是,我目前是没条件买房,但我宁可带着你和锦锦住在我爸妈的房子里,也不想让你带着,去占你爸妈的便宜。”

“你这是什么话?没条件的时候,我这不是毫无怨言地跟着你在这儿过吗?可等有了条件的时候,难道咱们不应该积极地改善改善吗?就算是为了锦锦,咱们也应该有个自己的家啊,生活环境的开阔与否,跟父母交流的多少,都决定着孩子的性格和智力发育啊。再者说了,什么你爸妈我爸妈的,你是独生子,我是独生女,咱们俩的婚姻,实际上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如果我爸妈想让我们,想让锦锦过得更好,你又有什么道理拒绝?”说完,我背过身去。那个我自己一厢情愿编织出来的美梦,还没来得及让我爸,或者让事实粉碎,就先叫刘易阳扭曲成了另一番模样。

“也许你说的都对,但我那男人的自尊心还是在作祟。”相较于我,刘易阳并算不上擅辩,但他是倔强的,难以说服的:“佳倩,你让我好好想想。”

我仍背对着刘易阳,眼眶越来越无力,几乎要噙不住那越来越沉重的泪水了。我原本设计的场景并不如此,我以为,刘易阳会和我一条心,窃笑着揣摩我爸的意图,商量看看我们这房款应该如何算如何付,最好还能讨论讨论地板的颜色,和墙纸的图案,抽空再去给锦锦挑一套环保的实木家具。可惜,这一切都败给了那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心。

“好了,佳倩,”刘易阳从我身后揽住我的肩,捏了一捏:“咱们先别为这事儿别扭了。你也说了,这都是你猜的,没准儿爸根本不是这么打算的。”

我回过身去:“那我也把话说在前面,如果我爸真是这么打算的,我可不许你从中作梗。”

“好了好了,到时再说。”刘易阳把我揽入怀中,敷衍着我。

我知道他这是敷衍。似乎我们的每一次分歧,表面上都是我占尽上风,他败下阵来,而结果往往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事态却越来越不同于我方观念。而这一次,我可以继续放任他的敷衍,但结果,我势必要坚守。

第二天,我一到硕元,手还没沾到门把手,就叫魏国宁一把拉到了楼梯口。我敢说,如果他那手上的力道再重一分,我脚底下的鞋跟至少会折断一根。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风风火火偷偷摸摸地,是要干什么啊?”我立定站好,抚平在魏国宁手下变皱的衣褶。

“童佳倩,这次你得帮帮我。”魏国宁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如雨后春笋。

“怎么?特蕾西怪你们卖不出那瓶瓶罐罐?这我也没办法啊,能想的我都想了,能写的我也都写了,一贯注重科学观的我,这次把镇宅之宝这种词儿都用上了,我是已经黔驴技穷了。”我从包中掏出一包纸巾,递给魏国宁擦汗。

“不是,不关特蕾西的事。”魏国宁接过纸巾,无意擦汗,光攥在手里:“不对,也关她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儿?”我也好奇了。

“林蕾来了。”魏国宁的答案是如此简单,如此明了。

“林蕾?”这个名字大众得很,也耳熟得很:“你老家的那个?”

“嗯,就是她。昨天她没跟我说一声就来了北京,还找到我住的地方了,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结果,结果最后我倒把她给惊了。”

“哦?具体说说。”这“惊喜”一词真是暗藏玄机。那天,当陈娇娇去找崔彬吃饭,企图给他个惊喜时,也反倒让正在相亲的崔彬给惊着了。

“我厕所里有一双丝袜,女式的。”

“这还不好办?你就说,是你给她买的。”

“童佳倩,你能不能正经动动脑子?如果是新的丝袜,谁会放厕所里?又如果你老公指着双穿过的丝袜说是给你买的,你接不接受?”

“他敢,”我一下子火冒三丈:“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你看,这就对了。不过林蕾跟你不一样,她性子软,不会骂不会打,只会哭。”魏国宁的汗珠开始往下滴答:“可这我就更受不了了。”

“那袜子是特蕾西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这毛病可真害人,进门就爱脱鞋脱袜子,怎么出门时也不记得穿全乎了再走?”

“我那儿她的东西又不止这一双一样,哎呀,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跟我说这没用的干什么。”

“那你惦着怎么办?我看你这意思,你好像还是很爱林蕾。”一个男人出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怕让你逮着他出轨。只要他怕,就说明你还能降住他。

“我一直很爱她,以前爱,现在爱,以后也爱。”这几个“爱”字从高大健硕的魏国宁嘴里吐出,顿时柔和了他的形象,是真正的铁汉柔情。

“那不如就向她坦白吧,告诉她你是为了北京户口,为了高升,为了钱,为了早日买房扎根北京,为了娶她给她过好日子,才这么做的。”这一切,都是魏国宁一点一点亲口吐露给我的。

“不行,这绝不行。”魏国宁斩钉截铁:“我是一个男人,我有男人的自尊。我这么说,你可以觉得可笑,觉得我说一套做一套,但我就是这样,可以让这世界上所有人鄙视,但绝对要在林蕾面前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又是自尊,又是男人的自尊。刘易阳可以在我面前真实,但一定要在我的亲朋好友面前维持他的傲骨,而魏国宁则恰恰相反,他可以为了在他所爱的女人眼里呈现骄人的男儿气概,而向一个比他年长太多太多的女人出卖他青春的身体。这都是因为男人的自尊。

“我不会笑你,因为男人的自尊这种东西,正困扰着我。”

“所以童佳倩,你一定要帮帮我。”魏国宁自身难保,自然无暇关心我的困扰。

“你想我怎么做?”

“你跟我去见见林蕾,把那双袜子认下来。”

“我认?我认就能替你解围了?难道我童佳倩不值得令其他女人介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你来编个理由,比如说你和你老公吵架,离家出走借住我家,或者比如你老公对你不忠,所以你成心利用我报复他,在我家布置好了,再引他过来让他看。”

“喂,魏国宁,你自己遭了难,也不用这么咒我吧?何况,除了吵架就是不忠,你以为林蕾会信吗?她生活环境那么简单,思想那么单纯,她才不信这男女间会有那么复杂,那么丑陋。”

“对,你说的对。她就是单纯,就是不相信我会做对不住她的事,所以只要我们给她一个解释,她就会相信的,因为她愿意相信。”

“那就把你的丑事解释成我和我老公的丑事?”

“童佳倩,算我欠你的。”魏国宁给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吓得我连连后退。他的这一举动,充分表露出了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纯朴,这与他和特蕾西的种种所作所为相去甚远。人就是这种矛盾的动物,体内先天的和后天的特质时时刻刻在较量,一轮一轮地,不知谁会占据上风。

这一个上午,特蕾西心情大好,因为硕元签了一大笔订单,售出了一大批台湾制造的床品。这单虽是销售部人员甲签的,但销售部的其他人员乙丙丁等等,也皆会拿到一笔虽不如人员甲的丰厚,却也比没有强的奖金。这是硕元的老规矩了,按特蕾西的话说,这是为了鼓励队伍的团结性,防止窝里斗。

为了令队伍更加团结和睦,特蕾西在大订单签订后,还会习惯性请员工吃吃甜品,喝喝咖啡奶茶之类的,而她的这等小恩小惠,还真至少会令全公司喜笑颜开一番。

而今天,就在全公司喜笑颜开之际,魏国宁正一个人躲在楼梯口给林蕾打电话,唤她中午出来吃饭,跟他,同时也跟我。在这时,我尤其佩服林蕾的气性。这要换了我,在刘易阳的身边搜出一双丝袜来,别说再听他的电话了,我不把那丝袜塞他嘴里,再给他贴上胶带,就算便宜他了。

而就在魏国宁忐忑不安,抓耳挠腮之际,我面前的特蕾西正在和广大手下分享着香喷喷的蛋挞。她神采奕奕,笑声琅琅,焕发着与她的打扮尤为吻合的青春活力,俨然对她那小情夫昨日的遭遇一无所知。

魏国宁说过:“特蕾西并不知道有林蕾这个人。”

“嗯,她的确没必要知道。”那时我说。

“她跟我说,她不希望我有别的女人。”那时魏国宁说。

坦白说,我没想到特蕾西会对魏国宁有这种“希望”,没想到这一段在我看来大抵上是你卖我买的关系中,还夹杂着“忠诚”这种苛求。那么倘若今天,特蕾西知道了林蕾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小情夫是如此深爱着另一个单纯到头脑简单的女人,她会作何感想?会嫉妒,还是会占有欲发作?又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已用一双薄如蝉翼的丝袜在那一对爱侣之间搅了一搅,她是会感觉愧疚,还是会偷笑到嘴角抽筋?

中午,我和魏国宁在公司附近的一间快餐厅等林蕾。这间快餐厅专门做我们这群上班族的生意,出售至少看似卫生的套餐,说是赠送小菜及红茶,而其实已然把那价钱加在了其中。人人喜欢吃这里的猪肉和牛肉,但这里的“每日特价餐”却往往是鸡肉和鱼肉。由此不难看出,只有不好的东西才会特价,这是永远的真理。而另一条真理就是,只要它特价,你明明知道它不好,却仍忍不住买它,去满足自己心理上一种爱占小便宜的心态。

今天,我大概第一百零一次叫了咖喱鸡饭,反正等会儿大概也无心品饭,所以但凡可以充饥就行了。

林蕾推门而入时,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林蕾。她梳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几乎长到了腰,额头是光洁的,没有刘海儿,也没有疙疙瘩瘩或坑坑洼洼。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眼珠很亮,睫毛浓密得令我一开始以为她有化妆,直到她真正坐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分辨出,这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丁丁点儿的化学成分。在她的这张脸上,只有眼睛最为突出,其余的,眉毛太淡,鼻子太平凡,嘴巴又太大。林蕾身材高挑,在一米七上下,但她并不苗条,至少,比这城市中的美女们要健硕上两三圈,但这令她和魏国宁分外般配,不至于像老鹰捉小鸡似的。

林蕾和我构想中的林蕾相差无几:一个因为全天然所以平凡的女人,没有后天的修饰,没有城市的惺惺作态,一脸的彷徨和寂寥,正是说明了她内心的彷徨和寂寥。不像我们这群城市中人,彷徨是为了显得天真,寂寥是为了勾引人靠近。

魏国宁匆匆站直身,迎至门口,撞到了邻桌的桌子也不自知,害得我要替他跟人家点点头哈哈腰。魏国宁把林蕾带来我面前,我有注意到,魏国宁企图拉着林蕾的手,但林蕾悄悄挣开了。

“这是童佳倩,我们公司的文案。”魏国宁正式把我介绍给了林蕾。

我伸出手:“你好。”

林蕾僵硬地跟我握了握手,看得出来,她并不习惯见陌生人,更不习惯握手这全球性的礼仪。其实我也不爱握手,天晓得对方那只手在见你之前,刚刚摸过什么。

“就吃红烧排骨饭吧,好不好?这儿的排骨最好吃,我给你多叫一份。”魏国宁这话说得我鸡皮疙瘩长了一身。这么大的块头儿,真是不太适合玩儿柔情似水这一套。

“嗯。”林蕾点点头,惜字如金,不是因为矜持或傲慢,只是因为拘束。

我大口扒拉了几口饭,再咕咚咕咚灌下几口茶,然后擦了擦嘴,对林蕾开门见山:“魏国宁家的那双袜子,是我的。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和他仅仅是同事和普通朋友的关系。”后面这句话我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这倒本来就是事实:“关于那袜子,是这样的。前天我和我老公闹矛盾,他动手打了我,我一气之下就跑出了家。后来我在路上碰见了魏国宁,那时我心情很糟,就叫魏国宁陪我去喝酒。”说到这儿,我咽了口唾沫。撒谎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撒着撒着就口干舌燥:“魏国宁对朋友一向很仗义,就陪我去了。结果我喝醉了,他就把他那里借我住了一夜,他自己睡在了公司。第二天我头晕得厉害,就不小心把袜子忘在了他那里。”

说完这一大通,我如释重负。其实,细想想这一大通,可信度简直低得无与伦比,低得没有存在的价值。倘若换作了刘易阳带着一个女人来跟我叨叨了这一大通,也许我会赏给他们一人一巴掌,然后拂袖而去。路上碰见?这全中国十好几亿的人口,怎么就让你们俩碰见了?陪着喝酒?你知不知道酒后最爱乱性?懂不懂什么叫防患于未然?借她房子住?你如果不能把她送回家,那至少能让她去住住旅馆吧?忘了穿袜子?我呸,光脚穿鞋你不嫌难受吗?

可我是我,林蕾是林蕾,我眼睁睁看着她的嘴边也泛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来。魏国宁说的没错,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魏国宁给她一个解释,而不管那个解释有多么荒谬,多么漏洞百出,她也会相信。

“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任性。”林蕾含情脉脉地望着魏国宁。

真是个忍辱负重的好女子。男人偷了吃,还要跟他说对不起,自己伤心了,哭了,冲动了,跑走了,一时半会儿不想见他,不想听他辩驳,这种种行为,则统称为“任性”。

我当即拍了拍魏国宁的肩膀:“好好珍惜她。”然后,我抛下那难以下咽的咖喱鸡饭,率先离开了。这会儿,我若是再不走,那可就是一颗光灿灿的电灯泡了。

我对魏国宁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随着城市化脚步的加快,山沟里的人走出山沟,乡村里的人走出乡村,人人都在现代文明的氛围中潜移默化,这其中的好处数不胜数,不必我多言,但这其中的副作用,则是导致像林蕾这般淳朴简单的女子濒临绝种。世人都晓得要保护珍稀动植物,却往往忽略了那越来越罕见的某种人类天性。我几乎可以断言,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林蕾认识到了魏国宁高升致富的“捷径”,那么她这颗无邪的星星,也就离坠陨不太远了。我真不想看到那一天。

走出了快餐厅,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玻璃窗,我正好看见服务生把红烧排骨给林蕾端了上来,一份套餐,以及多加的一份排骨。她拿上筷子,大快朵颐。这个女人真的不属于城市,城市中的竹竿美女都是像陈娇娇那般,害怕红肉,主食,油炸,就像害怕老鼠和蟑螂。

而魏国宁也不需要林蕾属于城市,他看着她吃得酣畅淋漓,就会满足。就在这时,我突然悟得:魏国宁实在是过于愚蠢了。他的女人大概根本不需要扎根北京,不需要名车洋房,那么,魏国宁当下所有的奋斗与隐忍,就都变成了无用的,错误的,毫无立场的。他对自己的出卖,其实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与****而已。那个林蕾,那个和他住在同一个县城的林蕾,那个他钟爱了十余年的林蕾,那个目前正在县城的储蓄所里勤勤恳恳工作着的林蕾,那个等着他来迎娶的林蕾,那个无条件相信他,且因为一份十余元的红烧排骨就会满足的林蕾,其实只不过是他追逐物质的幌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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