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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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聊?你爸才无聊。合着只要我和那屋有点什么事你爸准站在那边。我这人就够豁达的了,一般的小事横是不计较。她洗头,弄得个水池子里到处是头发,一抓一把,我说什么了吗?没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面的那个门,人从来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不锁,就这么一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门厅里放的东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来电话找,这楼里就她电话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几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电话吵了起来。我也不说,人家是个年轻单身女孩子,男人们愿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就在这时楼道传呼电话的大喇叭又叫开了:“王纯!电话!王纯!”王纯答应着出去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不是我造谣吧。”

“妈,可你怎么知道来电话的都是男人啊?”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没理他,接着说:“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说有些事就不能不说。洗了裤衩奶罩就往厕所里晾,我看了都臊得慌,人不在乎。她明明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干是什么意思?”

小乔大笑,看一眼干干巴巴的老乔道:“这意思就不用说了,很明显,是想拉我爸下水。”

许玲芳可不觉着这是揶揄。“可你爸不承认,说那不算什么,说人家西方都穿着那下海,问题是咱这不是不是西方吗?”

小乔作严肃状:“是,这话爸说得不对。咱们怎么能够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

王纯接电话回来,进门厅后正好听到老乔一家在议论她,不由站住。

“……你说你妈,”这是老乔的声音,“整天把个厨房锁着,就算人家用你点儿煤气,她一个单身汉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况且人家用不用你的还难说。厨房进不去,人家没地儿洗碗只好在卫生间里洗,你妈就嫌人家把洗碗池子弄油乎乎的……”

听到有人为她说话,王纯的眼圈红了,这时许玲芳开口了。

“听见了吗乔轩,这不是我说,你爸整天就是这么护着她。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啊。”声音突然严厉,“姓乔的,你给我听着,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哼!”

王纯血涌上了头,想冲进去跟许玲芳理论,还是克制了,转身回自己房间,很响地摔上了门。老乔家三口人被震天响的摔门声吓了一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乔。

“她听见了。”

“就是要让她听见!”

老乔叹气:“唉,一个门里儿住着,以后再叫我怎么跟人说话。”

“那正好呀,不能说不说!”

……

钟锐到。说好七点半王纯给他打开单元门,以便悄悄进来,不惊动老乔一家,他推了推门,门不动,锁着的。看看表,七点三十二。也许她表慢,再等一会儿,实在不愿再见老乔夫妇,不愿再让他们见到他来找王纯。

王纯被许玲芳气得全然忘了“七点半”,躺在床上以被蒙头——听不见!思路类似鸵鸟。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乔屋果然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妈,我客观地说,这事是你多虑了,我爸没那魅力。”

“你爸有没有魅力你知道?”

“是是是,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女人说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是不是?就说那王纯,年轻,长得也不错……”

“那也叫不错?”小乔妈不以为然。

“这就得我说了算了吧?所以在此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你是安全的,妈!”

老乔听着听着觉着儿子的话不大对味:“慢慢慢,乔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是说你爸我作为一个男人已经不……”

“爸,你就别说什么了,咱现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吗?”

“没用,全没用,这事我憋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谈,横是没有机会,这种事,一般谁好开口?既然今天开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说个明白。”

小乔向老乔做了个“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乔赶紧拦住他。

“等等走乔轩!……叫你回家来的正事还没说呢!我,被公司炒了。”

“为了钟锐。”许玲芳这才想起家中的这件大事,补充,“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证自己生存,然后才能顾及他人……”小乔很是不以为然。

“这我已经批评过你爸了。乔轩,帮你爸想个辙。”

“回公司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乔说。

“爸,你得看清形势!”

“什么形势?”

小乔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您……是不是好马!”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开玩笑也不瞧时候!……你和谭马不是朋友吗?找他,让钟锐收下你爸。”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钟锐敲了门。

已经七点四十五了。上楼下楼已过去了三拨人,对站在门外的钟锐都不由要看上一眼。又有人上楼来,是刚才下楼去的一个小女孩儿,看到仍在昏黄灯光下立着的钟锐,不由噤住了,钟锐赶快对她咧嘴露齿和蔼地笑,她猛地转身尖叫着“爸爸!”向楼下狂奔而去。钟锐明白不能再立在这了,他敲了门。许玲芳没想到来人会是钟锐,正说着他,他到了,这不能不叫人产生联想,比如“心心相印”,比如“心有灵犀”。他显见得后悔了,又赶着找上门来,是啊,他应当比她更清楚老乔的价值。老乔不就是岁数大了点么,可有句话还说呢,姜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干什么去了。论体力,论脑瓜灵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论经验,论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对会计这一行来说,老的明摆着比小的强!钟锐不傻。可人哪,有时候就是贱,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还真不能对他忒热情了,不能对他完全真心,非得跟他“拿”着点他才舒服,抢着吃的菜才是香的!——短暂迅速的思考之后,许玲芳确定了行动方针。

“你好钟总。”许玲芳热情而不失矜持地同钟锐打了招呼。钟锐边说“你好”边向王纯屋看,房门紧闭。老乔、小乔闻声赶出,一齐招呼他进屋,钟锐进屋了,他没法理直气壮的告辞,和王纯的人物关系注定了他有时不得不暧昧。

许玲芳没想到儿子也认识钟锐,安排客人坐下,她也在客人对面落座后,不由得问了:“乔轩,你跟钟总也认识?”意思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如果他们关系很深,老乔这事就更有把握。

乔轩点头,把电扇的头转向客人,没有细说的意思。

“噢,想起来了,你们是同行!”既得不到答案,就自问自答,条条大路通罗马。许玲芳边说边欣赏地看着儿子,对钟锐道,“他还成,还聪明,什么东西只要看一遍,那就跟录下来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

尽管老乔对钟锐的突然来访也抱有某种希望,但也觉着许玲芳这么说太直白了,他打断她:“钟总,喝水。”

钟锐喝了口水。

“钟总,你是儿子是闺女?”许玲芳兴致勃勃。

“儿子。”

“多大了?”

“五岁。”

“五岁,五岁好啊,高兴了抱抱亲亲,不高兴了打两巴掌,他是你的。等他长大了你瞧吧……”

乔轩不知道钟锐来究竟什么事,但知道不是为听他妈说这些,“妈!”他制止妈。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我跟钟总说话!”完整的意思是:你少插嘴。但心里是同意儿子的——她也没心思说闲话。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微向客人前倾,脸上露出点儿知心、关切的神情,她说:“钟总,公司的情况近来怎么样啊?办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乔,刚离开正中,就有好几家闻讯找来了。……”

这个蠢老娘们儿!老乔不由得在心里骂开了,脸上却还得笑:“玲芳,去给钟总切西瓜。”

“你去呀。”玲芳正眼不看他,始终看钟总,“这几家说起来条件应当算不错,至少不比正中差……”

“那就不要犹豫!”钟锐说。

玲芳摇头:“现在都是双向选择是不是?我们认为,这几家各有长处,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何况人一辈子也不能就为了一口吃的,总还要有点别的,我们老乔一向佩服钟总的才华、人品,很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

这一次老乔小乔一齐觉着无地自容,事情来得太突然,许玲芳来不及跟他们交流,他们当然不能理解。

“叫你切西瓜你听见了没有!”老乔厉声道,许玲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愣住。“还愣着干吗,去啊!”

小乔打圆场,两手推着妈妈的肩:“走走,妈,我帮你切,西瓜在哪?”

许玲芳甩开小乔的手,走到老乔面前,盯着他的脸:“你今儿是怎么了?”她顾不得客人了。

老乔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该干吗干吗去,我们说话你一个老娘们儿跟这瞎搀和什么。”

许玲芳哪受过这个,一甩手把老乔带了个趔趄,手撑门框道:“走,上哪走,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

瘦小的老乔差点被胖大的许玲芳摔个大马趴,脸上挂不住了,冲到许玲芳面前劈面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许玲芳手捂脸吃惊地看他,他乘机把她推出去,关了门,甩着打疼了的手对钟锐笑道:“她就这么个人,家庭妇女没文化,高小都没毕业……”

门外,许玲芳嚎啕大哭。钟锐坐不住了,作为客人,这时他得出面。他来到了门厅。“大姐……”

许玲芳对钟锐哭诉:“钟总,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诉我妇联在哪,我得找她们给我做主。”说着要向外走,讪讪跟出的老乔用目光乞求钟锐,钟锐拦住许玲芳。

“都这时候了,妇联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

许玲芳不听,要立马、现在就去。边哭着说着边推钟锐,推不开就撞,不管用她的哪里撞别人的哪里。她不在乎,钟锐在乎,既要拦住她,又得想办法尽量少与她发生肉体接触,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小乔趁乱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着被子,也无法不听到这样的骚乱。王纯听到了骚乱中钟锐的声音,这才想起了“七点半”,看表,八点。

门厅里,许玲芳拦不住地一次次向外冲,钟锐对她的过火表演有点烦了,也是累了,手下拦得便不是那么起劲,竟让她拉开了单元门,无奈之下老乔只好亲自上马,与许玲芳扭作一团。这时王纯屋的门开了,王纯出来,看都不看哭闹着的许玲芳,也不理老乔,只对钟锐。

“呀,钟总来了。”

“……你好。”

老乔趁机赶快跟老婆递小话:“是我不好,咱俩进屋说。”不容许玲芳开口,又对王纯道:“对了,王纯,钟总来找过你一回了,你不在,想着想着还是忘告诉你了。”

王纯不理他:“钟总,那就上我屋来坐坐?”

老乔扭着脖子:“钟总,你去你去,咱们再聊!”

“那……好好劝劝大姐,今天这事儿是你不对。”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趁许玲芳哭声高的时候对钟锐说:“我工作的事还请钟总多关照。”

钟锐跟王纯进了屋。老乔欲扯着许玲芳也进屋,玲芳不从。老乔去卫生间拧了个毛巾把递过去,边小声焦急地:“玲芳,进屋去听我跟你说!”

“你,你竟敢打我。长这么大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

“进屋进屋,进屋你打我成不成?”总算劝进了屋。

两边的房间门都关上了,门厅的灯被忘记了关,孤零零照着一地骚动后的凌乱。

王纯哭了,孩子般抽抽答答。“……她看着她们家老乔好,就以为别人也都当宝贝,跟她抢,可笑!神经病!……”

钟锐摸摸她的头发。“吃饭去好不好?”

“老实在屋呆会儿吧,说说话,去外面招摇什么。”

钟锐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没地儿烧水。电热杯不敢用了。”

“插头进水了,有改锥吗?”

王纯拿改锥,钟锐接过,拧下一个螺丝,放到桌上,又拧下一个,与上一个放到一起,打开塑料壳,拿出里面的铜片,用手绢细细地擦。他低着头,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每个动作都很认真,很细,过分细了。

“你怎么啦?”王纯看着他。

他笑笑,摇头,表示“没怎么”,继续着手中的工作。把修好的插头插上,等到电热杯发出丝丝的响声后他站起身来,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这个包刚才放在了老乔家里。他打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向外掏东西,花旗参,白兰氏鸡精,桂圆,奶粉,果汁……

王纯寻找他的眼睛,找不到,伸出手去托起他的头。“你……知道啦?”

两张脸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她瘦了许多,苍白,鼻梁上出现了两条以前没有的蓝色小血管,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纯把这根指头连同其他指头一起攥住,要他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不回答,为了不再看到那双眼睛,钟锐把女孩儿搂在了怀里。他无法预测未来,但有一个心愿很明确,不能失去她。于是他更紧地抱住她,却仍无可奈何地感到她仍不属于他……

如果不是因为何涛,这个时候,在奔波了那样的一天之后,晓冰绝对早已洗过澡,上了床,在灯下听着音乐看着书,准备睡觉,或者干脆就已经睡着了。因为何涛,因为刚刚跟他分手,她根本别想睡,今天她不跟某个人谈一谈他,别想睡着。这个人当然不能是妈妈,她可不愿意自己身边有一双窥测的眼睛。无可否认妈妈是知趣的,但与不知趣的相比,不过是行为方式的区别,本质上,所有的妈妈都一样,不管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她想到了王纯。回到家,点个卯,跟妈妈说一声,“看看王纯去。”转身又下了楼。身上脸上到处黏糊糊的,一天的汗水灰尘了。

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三楼,晓冰不假思索敲门。开门的是个小老头儿,晓冰后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门牌号码。

“是找王纯吗?”老乔和气地问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晓冰恍然想起王纯跟她说过她跟人合住一个单元,赶忙点头。

“王纯!来人了!”

小老头儿吆喝完就进了屋。王纯应声出来。一见来人,喜出望外。“晓冰!……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拥着晓冰进屋。

晓冰看到了站在屋内灯下的钟锐,“姐夫!”

王纯好像没有听清,“什么?”她说。也许不是“说”,只是嘴唇的一下翕动。

钟锐笑笑:“晓冰,来看看好朋友?”

王纯把脸转向钟锐,看他,目光像看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你们俩……认识啊?”晓冰说。

“岂止是认识。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闹翻了。”钟锐说。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晓冰说。说着还冲王纯挤眼一笑。

“我这不是来看她了?”钟锐也看着王纯笑了笑。

王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谁,脖子左扭右转,如同看打乒乓球。这让她觉着头晕,晕得厉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站不住,只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制住自己,不让动作过于突兀,尽量自然,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终于坐下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尽管小心着,还是惊动了另两个人。他们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满脸细汗,灰白的嘴唇和恍惚的眼神。“王纯!”情急之下,钟锐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扶住了那冰凉的肩,马上自觉失态,收回手,缓了口气:“你怎么了?”

晓冰自以为明白地推开钟锐,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问,扶住王纯,“躺下吧王纯。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几天就是不肯。”

王纯就势躺下,闭上眼睛。她无法再直面晓冰。

“要不还回我家吧,你自己在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行?正好我姐夫也在这儿,咱们一块儿,打个车。好不好?”王纯摇头。晓冰伏下身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下?”态度认真,毫无揶揄。

如果真有所谓“心碎”的话,那么此刻,王纯便是。

见王纯总是不回答,晓冰决定代为决定。“姐夫,你先下去拦辆车,让他开到楼门口,我们收拾一下就下去。……”

“你们回去晓冰,我就是累了,想睡觉。”王纯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晓冰看钟锐,钟锐说:“你先走,我留这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医院。”

晓冰预备向外走,“晓冰!”王纯尖叫,把晓冰吓了一大跳。“什么?”她走回来,问。王纯说,不看钟锐,对晓冰说:“你和你姐夫一起走,天那么晚了。……我想睡觉,现在。”

“那好,再见。”钟锐说。

湖面上浮着一个月亮,月亮向周围辐射出一片白金的光泽,静静的发散着权威的、逼人的美。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影跃然出现,在其间时起时伏,紧跟着又是一个黑影跃入,更加生动而富于韵律,月亮顿时化作了一片闪烁的碎银。两个黑影逐渐拉近,拉近,融到一起——何涛抓住了先游出很远的晓冰。月华沐浴着女孩儿,给那湿漉漉的脸蛋、脖颈、双肩、前胸披上一层晶亮的银饰,宛如仙女……何涛心一抖,松开握在手中细而富于弹性的手腕,晓冰不解地看他,看到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她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两人对视,相隔着一臂距离。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立于月亮之中……

从那时起到上岸,到何涛送晓冰到家,他们始终小心避免着身体的触碰,该分手了,站在自家楼门口,晓冰说:“再见。”“再见。”何涛说。却都没有动。

晓冰嗓子发干,假笑着,她又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女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想,我想跟她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呗。……再见!”没容何涛说话,转身走了。何涛慢慢走开。“有你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多种解释。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意思,也不可能,没必要专门强调;更深层的意思,深到什么程度?众多男友中又多了一个?她身边或身后肯定有许多男孩子,这样的女孩儿——看她的笑脸!那笑脸是彻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后阳光灿烂的天。见多了一笑大了就赶紧抿嘴捂脸的女孩儿,对此你可以勉强理解为教养或羞涩,但还是会不由得怀疑她脸上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齿,嘴巴,还是眼角的皱纹?晓冰的脸很完美,但何涛敢说,即使有一天这脸上生出皱纹,那笑容也不会改变。尽管美,却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体去吸引异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寻找一个有别于大众口味的同类,作为被众多女生喜爱的男生,何涛知道,这种女孩子的爱,会很专一。何涛家在外地,十七岁来北京上学,多年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节假日也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融进一些实际的考虑。风花雪夜要要,温暖安定也要要,晓冰是他的理想。他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唯一,应该就势问问她。刚认识时戏谑放浪无所顾及,熟悉了之后,却胆怯了。

这一夜,何涛没有睡着,分分秒秒地熬着时光,熬到天一点点变亮,早晨七点半,他拨了晓冰家的电话。七点半她妈妈准时出门上班。

“是我。”他说。然后又很快地说,“你跟你的女朋友说了么?”

“什么?噢,还没有,哪来得及?昨天回来十一点多了吧……”

他打断她。“那就不要说了。我有个建议,”他感到对方屏息静气,这给了他勇气,“跟你妈妈说说,怎么样?”说完了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开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没问题。”何涛放下电话就后悔,不该用这种态度,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几天,她来了电话。

“我跟我妈说了,”她顿了一顿,何涛等待。“她说请你来玩。下周末如何?”

放下电话后,何涛才想,应一鼓作气,问问她跟她妈怎么说的。

晓冰跟妈妈说,她交了一个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有可能来家里玩玩。

晓冰还从来没请男孩子到家里来过,夏心玉把这事跟晓雪说了。晓雪非常高兴,不仅自己要来,还通知钟锐一定到。她需要全家团聚,这种事钟锐不能推辞。

晓冰邀请了王纯。

王纯很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不去。哪还有脸再去那个家?夏阿姨,晓冰,晓冰的姐姐,那种种的信任和友爱使她觉着自己很坏。因此避而不见钟锐,呼也不回,尽管仍然想念他。负疚感和罪孽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跟一个人谈谈。妈妈不在北京,在也没用,徒然地增添烦恼。她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父。这天她为公司办完事后,骑着车子信马由缰竟然来到了妇产医院,跟夏阿姨谈,她会理解,她什么都懂!

产科病区很热闹,正是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护士推着巨大的婴儿车站在走廊里喊:“发孩子了!”产妇们闻声从各个房间里涌出,争先恐后去抱自己的孩子。婴儿车一溜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婴儿,红脸,小眼儿,稀落落的头发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个妈妈都不用看拴在婴儿小手腕上的布条,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属于自己的婴儿。母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信息。夏心玉带着几个医生走来,她脚步很快,白大褂下摆随风敞开。一个产妇还没进病房就迫不及待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夏心玉叫住了她。

“为什么不先喂自己的奶?”

“我没奶。”

“越不吃越没有。”拿过她手中的奶瓶,转身给一个护士,“什么时候真的没奶了再给她。”说完了走,言语简单,近乎生硬,她没时间多说。而产妇笑嘻嘻的也不生气,知道是为自己好。

夏心玉给一个产道损伤的产妇做检查,一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有人找。

“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跟她说了。她说她有急事,还让我告诉您她叫王,王,王什么纯。”

“王纯?”

“好像是。”

夏心玉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纯找她什么事?术后感觉不好?有并发症?作为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医生,夏心玉难得对某个病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印象不错。女孩儿文静,很有分寸,年龄跟晓冰差不多,却成熟得多。她不愿对人多谈她的事,她也就不问。但如果她跟她说,她会劝她一句,不要太痴迷。

推开产科印着“来宾止步”的玻璃大门,门外没人。人呢?

当夏心玉身影出现在走廊拐弯处的时候,王纯逃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应当与将要听到的事毫不相干,不能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就去冒险。想到可能面对的愤怒,鄙视,斥责,王纯不寒而栗。

王纯骑车走,已到下班时间,到处是车和人。呼机又响了,打开看,依然是“钟先生请回电话”,收起呼机继续走。“她”现在在干什么?“她”是王纯在心中对晓雪的称呼。她很想见到“她”,悄悄的,不为“她”知道。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如果很好,会减轻她的压力但同时亦会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为她而不好,她会自责但又会有一种满足,内心相当矛盾,越矛盾越想见到“她”,却完全不知去哪里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忽然想起曾与钟锐一起去过丁丁的幼儿园,而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王纯骑车飞驰而去。

幼儿园大铁门紧闭,门口集聚了黑压压一群家长,晓雪挤在最前面,早晨分手时丁丁一再叮嘱“第一个来接我”,她答应了。大铁门刚一响,家长们停止了聊天,大门打开后便一拥而进,个个嘴巴紧闭闷头向里走,有的干脆小跑了起来。还好,晓雪总算保持住了“第一”的地位。

丁丁今天学英语了,并且受到了老师的表扬;马思明中午睡觉尿床了,丁丁上小班的时候就不尿床;今天来了个新老师,新老师穿黑衣服;晚上的饭里有枣,苦。……拉着妈妈的手,仰头看着妈妈的脸,丁丁把今天幼儿园的新闻一项一项报告。走出幼儿园大门,妈妈把他抱上自行车,他仍然不停地说。

“妈妈你知道伯那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连伯那那都不知道呀!告诉你吧,我只说一遍啊,是香蕉!”

“噢,是香蕉!”

“我还会好多呢,老师今天教的。”

晓雪笑了,摸摸丁丁的头。她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晓冰。姐妹俩长得很像,却又完全不像。如果说都是水,妹妹是溪,姐姐是潭。躲在幼儿园门边的树后,王纯想。“她”骑上了车,走了。王纯赶快也骑上了车。骑了近半个小时,“她”拐进了一个胡同,开始王纯想“她”是要由胡同里穿过,因而当晓雪在一个小院门口下车,抱下丁丁,并搬着车进院时,王纯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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