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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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接电话的声音由客厅隐隐传来,彭飞走去把房间门关上。妈妈对他怎么发作都行,不能让父亲看到。海云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声音放低些:“十几年了,我把全部精力用在了这个家和你身上,为你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好的前程,飞飞,你上不上大学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它还是我的事情,知道吗,我的事情!”本想说盈,没敢。提盈她会哭,她怕情绪再度失控,刚才她泼妇般尊容已经够瞧的了。

这番话她藏心里头一直没说。从前不说是对的,现在说也是对的。凭着母亲的本能她知道,道理的对错与说出的时机很有关系。比如你要求孩子生活自理对不对?对。但是,多大的孩子自理到什么程度得区别对待不能笼而统之,你就不可能要求婴儿自己吃饭穿衣。孩子的身体成长需要过程,同样,心智成长也需要。他十六岁你跟他说为家长好好学习可能对他会有不良影响,他十九岁时说就是恰如其分:你成年了,你必须懂得你于父母于他人是有责任的。

彭飞紧紧盯着母亲,海云同样紧紧盯住他,目光与目光较量,彭飞意识到他必须服从,意识到这点后感到的竟是如释重负:他当然想上大学,但同样当然,不能向父亲淫威屈服,在利益和尊严只能选一时,母亲的意志使二者得以兼顾。

客厅里湘江放下了电话,电话是师长从国防大学从北京打来的,询问伤员、部队情况。这时他看到妻子步履轻盈走来,禁不住面露讥讽,刚要发表意见,电话又响,只得先接电话。电话中作训参谋汇报说伤员情况不好,湘江心嗵地一跳,面上却格外平静。放了电话淡淡对妻子说他去趟医院看个伤员,让她先睡不要等他。湘江一直在医院待到伤员转危为安,到家时快一点了。海云没睡,躺床上看书,见他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部队出什么事了吗?”目光炯炯。显然她一直在等他,什么事想瞒她很难。有时候,比如这时候,你会觉得老婆还是笨一点、文化水平低一点比较好。湘江只好承认事是出了点,但不大,训练时一个兵受了伤,现在没事了,脱离危险了。海云不信,没出大事能把参谋长深更半夜叫了去?湘江说受伤不是大事,死亡就是大事,现在抢救过来了,就不是大事了。这解释是合理的,海云松口气:别这边家里头儿子高考,他那边部队上再出事,两头夹击。海云从前,一直为湘江的安全担心,后来,现在,除了为他还得为他的部队担心。作为资深并受过高等教育的随军家属,她太知道空降兵是多么危险的兵种,国内国外概莫能外。不仅打仗时死亡率高——二次大战最成功的空降作战伤亡率也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即使平时演习,也被允许有千分之三的死亡率。换句话说就是,每千人里死三个,是正常的。见妻子得以释虑,湘江赶紧转移话题,头朝儿子房间方向一摆:“你还不叫他睡?”海云一摆手:“他你别管。学习上他有他的安排。”湘江笑起来:“不说不上大学了吗?”海云沉下脸来:“行啦,还没完啦!跟你说啊,儿子十九了,成人了,有自尊心了。”湘江很想说:放心,他才不会为了什么自尊心就放弃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明智地没说。经验告诉他,要想结束夫妻纷争,就让对方说最后一句话。饶是如此,妻子还没即刻闭嘴,还要叮上一句:“明天早上对儿子态度好点,主动一点。”

湘江惟有点头。湘江十七岁当兵,深谙服从命令乃军人之天职。在单位,服从领导命令;在家中,海云是他的领导。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只要他答应了的,保证说到做说。因此,次日晨与儿子不可避免碰面时,他对他态度很好,很主动。

当时彭飞正在跟妈妈商量高考报志愿的事,老师让今天就把高考志愿表交了,彭飞第一专业是新闻传播,新闻传播人大比清华好,他割舍不下清华,海云让他自己定,最后他定:“就清华吧。”正合海云意。当年海云学西班牙语也曾在北外和北大间犹豫,上大学固然为求知,如果说“求知”是根本好比“里子”,那么大学牌子就是“面子”。买东西讲究性价比,上大学讲究“里”“面”比。综合比,清华比人大好,如同北大比北外好。湘江就是这时候过来的,接着儿子的话说:“当然得是清华。清华北大是所有母亲的梦想。”貌似打趣妻子,实是向儿子示好。彭飞一听父亲动静,马上起身同时收志愿表,海云让他不要急着收把二志愿三志愿也看看,他不看,说他要是沦落到得上二志愿三志愿的地步,不如上高四。学生们管复读叫高四,复读一年再考的意思,此言一出湘江胸中的那座火山一下子有了喷发缺口,合情合理吼将起来:“复读一年再考?说得轻巧!一个高三就能把全家人折腾死,再来个高四,还让不让人活了?!”彭飞按部就班把志愿表放进书包,扣好书包盖,将书包背上肩,父亲的示好示威、父亲这个人于他如同空气。海云赶忙地对湘江道:“飞飞的意思不是说要复读,是一定要考上第一志愿。”湘江推开妻子,正面正式命令儿子,“把二、三志愿看看,我们费劲巴拉地给你弄了,你就得看,现在看!”彭飞背书包走,没能动得了,他挣了一下,挣不动,身后书包在父亲手里。湘江手拽书包双腿如钉钉在地上,那腿是伞兵的腿,练过的。

“湘江!撒手!到上学时间了!”海云叫。“海云!不是我说你!”湘江一字一顿拽住书包用力下拉,“这个孩子真是给惯得没样子了!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知道知道!但我们现在得抓重点!现在的重点是高考!”

趁父亲跟母亲说话分神,彭飞猛劲一甩身子向前一冲,湘江没防备,给拽趴到了地上,手仍抓住书包没放,被拖着在地上滑行了一段,狼狈越令他恼怒,勃然大怒,对妻子叫:“他不说他不上大学了吗?不上大学还高什么考?!”抓着书包站起来,“扫马路!拾破烂!不花老子的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当放屁吗?屁都不如!”话音刚落猛然趔趄着向后倒去,他拼命挣扎想保持住身体重心,却在连连倒退几步后,一个屁股蹲儿重重跌坐地上。事后意识到,在他用力拉拽书包时彭飞把双臂从书包的背带里抽了出去,单方面放弃,湘江跌倒于自身的力。用力越大,跌得越狠。他用力很大。海云惊叫着去查看搀扶,这工夫,彭飞从家中消失。

彭飞骑车走。向学校方向走,下意识走,他没必要再去学校。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双脚撑地捏闸站住回头,是罗天阳。站在辆二八男车上,一扭一踩地骑过来。罗天阳身高不足一米六五,二八男车对他是有些高了,就这还是看在他高考的分上,他父亲借给他的。罗天阳的第一志愿是参加空军招飞。

从前罗天阳和彭飞关系一般,不好不坏。同学之间关系好坏除性格爱好,物理距离也很重要。罗天阳因个头原因一直坐教室前面几排,彭飞因同样原因坐在后面。决定参加招飞后罗天阳主动接近彭飞,并不讳言动机:招飞身高要求最低一米六五他不够,可他才十九岁还会长,彭飞父亲是空军,他希望能帮忙把这话说说。他父母不管他的事,不是不想管是没能力,二老连什么是高考志愿什么是高考专业都分不清,他的一切都由、只能由他自己定。他学习成绩一般,考好大学,难;考不上好大学,想改变命运,难。两难之际空军在学校门口张贴了招飞宣传画:蓝天,歼击机,戴头盔的歼击机飞行员。下面还有一行字:你想拥有一架自己的战机吗?请加入空军吧!足够吸引足够刺激,当场令很多同学激情澎湃跃跃欲试,罗天阳的决定却是冷静思考后的选择:一、空军招飞因身体、政审方面格外严,文化分相应放得比较低;二、当飞行员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于虚荣于实惠都是。

彭飞回绝了罗天阳的请求:典型老百姓思路!空军大了,在空军做饭的也是空军,管什么用?好,他父亲不是做饭的是师领导,慢说才是师领导,他就是军委领导也没用!如果说别的事情上托托人找找关系还能行,这事,想都别想。招飞是干什么?是挑飞行员,是要把价值数亿的战斗机和你的小命交到你手上,在这种事上开后门,谁敢?忙没帮上,道理说得令人信服明显不是推托,二人关系经过了这么一番后,比从前近了些许。

从彭飞没带书包,得知了彭飞不考大学的决定,罗天阳非常不以为然。如果他是彭飞,绝对计划不变。回到家,该吃吃,该喝喝,考上了大学,对不起,您既然自称是老子您就得供我。不就是碍于,啊,尊严吗?在生存面前,尊严算个屁!这些个条件优越的干部子弟啊,完完全全不懂事。懂事的没条件,有条件的不懂事,世界也许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平衡着?罗天阳在心中感慨着默默骑车,一个想法突然蹦出,未加琢磨脱口说了:“哎,要不你也参加招飞?军校不光不交钱,还发钱!”彭飞的回答斩钉截铁:“绝不当兵!看他那样儿,我就够了!”罗天阳不吭了。但越琢磨,越觉这想法好。尽管彭飞父亲不在飞行部队,但总在空军,还是一级领导。不像他父亲,小工人一个,不光跟空军,跟整个解放军都完完全全地够不着。招飞这事儿也许不是有人说句话就能成的事,但彭飞他爹绝不会一点用没有。如果彭飞能参与进来,他罗天阳就好比在道路不明情况不明的艰苦跋涉中,有了个强有力的同行者。招飞是够条件就要,谁对谁都不会形成竞争。

罗天阳父母是棉麻厂的工人,父母的父亲,也是工人。他生在胡同长在胡同,一家五口住四合院的东屋。屋里冬天太阳不肯光临像个冰窖,夏天过午不久太阳就热情洋溢驾到金灿灿地直射东墙如蒸如烤。厕所,胡同里的人叫茅房,在院里,一个茅坑全院近二十口子男女共用。小学时,罗天阳觉着学校厕所真好,水泥的,下多大雨都不怕,家里厕所是泥坑,有次一女的下雨时去,一滑,一条腿插进坑里,正值做饭时分家家户户用水——院里只一个水龙头——她在那里刷洗换下的臭裤子臭鞋一弄半小时。中学厕所又进了一步,随时可用水冲。中学因是重点中学,同学不像小学似的都来自附近胡同。有一个叫大熊的同学家在市政府,他去过,大熊家茅坑是坐着的,白瓷的,厕所里有专门的洗脸池,白瓷的,这种厕所他只在电影中见过。那次他进去后什么都没干又出来了,直到离开大熊家方把憋着的那泡尿撒进了路边的冬青树丛——他不知道大熊家那厕所用完了该怎么冲水!那不是他家的茅坑小学的旱厕,不用冲;也不是中学的厕所,水箱旁边有根绳一拉就行。不会用不问,宁肯叫尿憋死。

他没去过彭飞家。放学与彭飞同行路过几次,严格说路过的不是彭飞家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进门一条永远整洁的柏油大道,道两边两排笔直的参天大树,从院外看去,视野的尽头是树。树后边是什么?应该是房子。什么样的房子?房子里什么样?不知道。很想知道,绝不问,小心翼翼掩饰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飞进院后借着目送远远向院里眺望。不敢离得太近驻足太久,有一次他因此被门口哨兵注意到了,幸亏在对方欲走过来查问前,他骑上车逃走。大熊家已让他感到震撼了,都远没有这个程度。视野局限会导致人的想像力贫乏,也会导致无限放大——也许二者压根就是一回事情——放大的不仅是诸如厕所之类的具体事物,更是这具体事物背后的地位及权力。

罗天阳对彭飞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亲一分钱——你说你在他面前吃口饭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则喽?”彭飞点头,罗天阳也点头,接着说:“上军校当兵,也不愿意?”彭飞再点头,罗天阳也再点头,加重语气接着说:“扫大街拾破烂,得算是赌气吧?”这次彭飞没马上点头或摇头。面对罗天阳的冷静诚恳,他不能不也冷静诚恳。罗天阳注视他等待回答,片刻后,他点了头。罗天阳轻嘘口气——该同学还没不懂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说:“好!那你只能参加空军招飞,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则。你看啊,”单手掌把,腾出只手伸出一个指头,“不用花你爸的钱。”伸出第二个指头,“不能说穿上军装就是兵,飞行员算什么兵?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个指头,“从前途的角度说,飞行员是一条不错的路。”彭飞沉吟,罗天阳进一步道:“先报个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两个选择;名都不报,想去也去不了,没有选择!”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彭飞,对,先报上名再说,马上!罗天阳本想利用中午时间去的,见状,当即决定,舍命陪君子,不上学了,一起去!

他们来到报名处,负责报名的小军官给他们一人一张表,让拿回去找家长签字,父亲母亲都得签,少谁都不行,说完便低头看他的报纸。彭飞沉着地用商榷的口吻道:“报上名先参加体检是不是更合理一些?你们体检很严,身体不合格直接PASS,省得我们白跟家长啰嗦。”想法很简单,不到非惊动妈妈时不惊动她。小军官从正看的小报上抬起头来,注意地看彭飞一眼:身条挺拔五官端正毛色乌亮着装整洁,不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会这样说话——人家都是双手接了表格答应着走二话没有——你牛什么牛?想显摆也得分地方!自我中心自以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种人就是欠呲儿!小军官复低头看报,看着报慢悠悠道:“先参加体检后再跟家长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得麻烦你们多跑一趟腿儿?我们只想我们这边了,只想,招飞体检呢,是个系统工程,初步体检过了,得集中起来住,复检,复检三天,市里查完了省里查,从头到尾查下来,要费很大的劲儿得花很大一笔钱。我们担心给你体检完了,你身体合格了,你家长不同意,所以想一定得先让家长签名同意才行。你看啊,一边是你们得多跑一趟腿,一边是我们可能白给你体检一次,都是成本,怎么做,用你的话说,才能‘更合理一些’呢?”彭飞不说话了。罗天阳始终不说话,一来自己视野局限慎言为好,二来有事由彭飞出面能者多劳。小军官没听到回答,这才抬起头,微笑着:“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办法,就照规定,先去找家长签字。”说完看报再也不看他们,只一只手放在脸前,手心朝里向外摆,如轰苍蝇。

彭飞对小军官的讥讽全没感觉,令对方白费了工夫。他骑上车扭头就走直奔父亲单位急不可待,一路上,一个画面在脑海反复闪现:进门,把招飞表格拍他办公桌上,签字!罗天阳看得极准,扫马路拾破烂得算是气话,真不考大学下步怎么办他真还没想,真想真没辙。空军招飞宣传画他是看到了的,没往心里去。“绝不当兵”是心里话,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偏见所致,兵和兵是不一样的。连罗天阳都知道,飞行员算什么兵?就算是兵,也是兵中的贵族!当年,父亲想当飞行员没能当上,那么如今,他当给他看!政审和文化没问题,就剩身体,身体目前也没发现问题,妈妈一直说他身体方面遗传了父亲,一流的基因。对了,当年父亲为什么被飞行学院淘汰了这事他没说他向来只说自己光辉的一面,彭飞也没问过,没兴趣。像他那么优秀——私下里,某些方面,彭飞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优秀——都会被淘汰,因为什么?这事儿得想着问问妈妈,好引以为戒。……思路畅通思绪飞扬,扬眉吐气的快感在全身鼓动,一下一下用力快速蹬车,将一个一个骑车人甩在后头,费劲踩着二八男车的罗天阳更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嗖嗖地骑着车彭飞又想,有的时候,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个思路问题,思路通了一通百通。

湘江在办公室接电话。海云的。海云轻易不会在上班时间打他办公室电话,显见得这个电话对她的重要。电话中她这样开的头:“你最近下部队不下?”湘江说不下。她就说了:“你看啊湘江,飞飞还有几个月高考,这个阶段我得重点保障他,家里头多个人多个事儿,我想,如果你实在下不了部队得留在师里,能不能去招待所住一段时间?”湘江万万没有想到,身体一挺,忘记了受伤的臀部,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没能“哎呀”出声,手扶桌子费力起来,站着接电话:“听你这意思是,我现在在家里不仅帮不了你,还成了你的负担?”她说:“你不是负担,飞飞也不是。但你们俩在一块,就是。我总怕你们俩一句话不合,就戗戗起来,一天到晚提着个心。父子关系本来就不好处,你们俩在一起时间又太少,这种情况下,有一点误会,就容易形成碰撞。他小的时候还不要紧,闹完了,他顶多哭两声,你呢,也不会真往心里头去。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成年了,两个成年人闹起来,对两个人都会是很深的伤害,我夹在你们俩中间的那个滋味……我这人脆弱,担不得事,受不了家里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担心会因为这影响到你的工作和他的学习。”湘江苦笑:“你更担心的,还是怕影响到他的学习吧?”电话那头海云的声音充满苦恼:“湘江!通情达理一点好不好?现在,儿子高考是这个家里的重点。当然当然,这都不应该成为他顶撞父亲的理由!湘江你批评得对,我对孩子的教育是有问题,过分周到过分关照过分呵护,”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显然海云在那边听到了,急急忙忙抢说:“我再有几句话就完——飞飞自身也有问题问题很多很大!十八九岁正是青春期叛逆期这些事我理论上知道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这两天发生的事儿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他竟能这样!这孩子是不像话太不像话很不像话要不那天我也不会打他!这些问题高考完了我会跟他总起来谈算总账,但是现在湘江,还是那句话,抓重点!”门外的人再次“报告”,而电话那头的海云如果得不到明确回答显然就无法安心,湘江长叹着说句:“我今天就去住招待所。”挂了电话,对着门外说:“进!”

是军务科参谋,报告说二团死的那个战士的父母来师里了。湘江怔住,那战士的父亲来过了,各方面都谈妥了,怎么又来了?参谋强调说这次是父母亲一块儿来的,当时母亲受打击太大动不了,一能动就来了,她想让她儿子评上烈士,政委已去招待所看他们了。

湘江沉重叹息,参谋走后他一屁股坐下又“哎呀”一声站起,早晨那一家伙着实摔得不轻,别是尾骨骨折了就好,现在他已然内外交困。他决定马上去招待所看望牺牲战士的父母顺便跟政委请假去趟医院拍个片子,刚要走时,彭飞到了,把一张招飞表格放到了他的面前。

湘江难以置信。知道儿子问题很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就因为说了他两句就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就他这么脆弱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心胸狭窄,别说飞行员了,干什么也别想干好!“报告!”门外传来喊声,湘江没马上说“进来”,而是先看彭飞,意思明确:我要工作了。同时把面前的招飞表一推,自觉是“轻轻一推”,可那纸儿显然太轻薄了,滑过桌面飘拂落地。彭飞弯腰拾起,掸一下上面的尘土,重新放到了父亲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湘江低吼。“除了飞行学院,别的大学我不上。”彭飞回答。“滚!!!”湘江完全说不出别的话来。彭飞一笑,退出。

彭飞骑车走,信马由缰,沿着林荫大道进家属区,路过军人服务社,师部卫生科,士兵食堂……风儿迎面吹来,真正是“兜风”呢,痛快极了。下班的军号声响了,把他从遐想中拽回现实:中午了?车把向右一扭,回家,拿书包,上学。上午没上课下午不能再耽误,他还得高考。听到门响,海云以为是湘江,待看到回来的是彭飞,喜忧交加。喜不必说,早晨儿子在那种情况下离开的家,她当然担心;忧也不必说,担心父子碰面。彭飞跟妈妈解释说他回来拿书包——平时午饭在学校吃——海云让他吃了饭走,他便听话地去卫生间洗手。母子在餐桌边坐下,海云细看儿子脸色,没看出不快的阴影,心里颇感安慰:到底还是孩子。用筷子把清蒸草鱼的中段分割揭下夹到儿子碗里,他一向不愿吃鱼,嫌吐刺麻烦,这次却什么没说,乖乖吃,海云哪里想得到这顺从是由于歉意和内疚了?心情越发轻松了些,一轻松就忍不住絮叨:“吃了饭就走别耽误下午的课……按原计划高考不要受你爸干扰……你爸态度不好不是冲你,部队上一个战士跳伞受伤幸好没死要不又得算事故……”想在丈夫回来前做好儿子工作防患于未然,这时,电话响了。

彭飞去接电话。电话找他,父亲的,只说一句就挂了,说的是:“你来招待所找我先不要跟你妈说!”彭飞心猛地一紧,他又要干什么?但随即镇定: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放下电话跟妈妈说同学找他在大院门口他去去就来,就走了。

湘江在招待所房间等儿子,面前茶几上放着那张招飞表格,“父亲”一栏的后头,已填上“彭湘江”三字。他得尽快跟儿子谈一次,高考在即不容耽搁。他感到了儿子的决心,他得搞清楚这决心的性质和程度。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带着点示威示范性质的礼貌礼节——当然也可能是湘江多心——得到允许后,彭飞扭门进来,高高大大,猛一看,不细看,还真就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但愿不是徒有其表。湘江伸出右手,用中间三个指头把表格往前推推:“拿去吧。我签了。”他注意到儿子明显一愣,马上按住表格拖回原处。

“能不能请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招飞,就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吗?”

“不说这些了。您只要签了字就成。”

湘江叮嘱自己冷静。现在不是老子对儿子,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近几日与儿子的频繁接触和连续交锋,他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海云上午的电话进一步帮他厘清了这感觉:儿子成年了。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他怕他半生不熟却自认为成熟,怕他倚仗青春有恃无恐。青春是什么?是造物主送的个大礼包,人人有份,包装炫目华丽充满魅惑很易令人昏头,以为只要拥有了它便可无极无敌。及至一层层包装拆将开来,很多人,绝大部分人,得到的是失望,自然还有清醒,只可惜人生经验获得的同时就意味着作废。十九岁的他杵在面前,投放出偌大的一块身影,屋里光线都因之暗了许多。湘江对他说:“坐。我想还是先把事情跟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再做最后决定。”他拣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坐得尽可能离父亲远些,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度警惕。待他坐定,湘江语气平和道:“先说说你对飞行员了解多少。”他只回了句“体检很严”就卡住就说不下去了。湘江不想为难他,这次谈话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他点点头道:“不错,体检很严,但是,你要是能在体检阶段就被淘汰了,还好了呢,倒什么都不耽误了呢,你还可以接着参加你的高考。怕就怕你体检过了,被招走了,一两年后再被淘汰下来——”

“怎么见得我就得被淘汰下来?”

“基于我对你的了解。受不了委屈,经不起挫折,缺少基本的独立生活能力,严重的骄娇二气——”

彭飞粗鲁打断父亲毫无新意的老调:“这些您不说我都知道,我在您眼里头一无是处我知道。”

湘江毫不介意——叫儿子来前他下决心平心静气——径自说下去:“而选拔培养飞行员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淘汰的过程。体检,第一关,淘汰率就不说了,一个城市挑不出一个来是常事;第一关过了,空军飞行预备学校,简称,预校,一年零八个月。一年八个月两个内容,体能,文化。文化你没问题;体能——短跑长跑单双杠跟全军一样,预校还要加上,旋梯、滚轮和跳伞。这里的难度现在跟你说也白说,不亲身经历的人很难体会,简单说,淘汰率,一半;剩下的一半进航校正式学习飞行,先飞初教机,即,初级教练机,十个月,淘汰率还是一半;而后,高教机,高级教练机,也是十个月,淘汰率又是一半;即使从航校毕业到了部队,还会有被淘汰的可能!以色列空军做过一个统计,从进预校到成熟飞行员,其淘汰率在95%,以上!”这些话在彭飞听来,新鲜也不新鲜。新鲜的是,具体内容和数据;不新鲜的是,他知道真正能上天飞,很难,他父亲都是被淘汰的。“还要向你强调一点的是,这个过程中充满了危险,远的不说,前不久我们部队刚出了事——”

彭飞再次打断父亲:“这个我听我妈说了!”他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一分钟。

“你妈知道什么?一个战士跳伞受了伤?事实是,两个战士一死一伤,死的那个,腿骨从腹腔一直插进了胸腔!”彭飞微微震了一震,这一震没能逃得过湘江的眼睛,他盯着儿子说:“而跳伞,是飞行员的必须课目。你觉得你能行吗?”

问话中语调里带有侮辱性质的小觑毫不含糊,彭飞身体挺得笔直,一仰下颌反问:“哪方面?跳伞吗?你不是一直在跳吗?”

“你自己觉着,”他轻轻一笑,“你能跟我比吗?”

“你觉着自己很了不起吗?”

“我不觉着我了不起我能做到的我的部队都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

湘江不说话了,默认。于是彭飞也不再说话,一伸手,抓起茶几上父亲签了字的招飞表格,起身就走。

儿子走后湘江坐原处有一会儿没动。公务员送饭来了,米饭,两个菜一荤一素,一个蛋花汤,把饭菜放下要走时被参谋长叫住。“小孙啊,帮我往家里打个电话叫你阿姨来一趟。现在。”公务员点头,静等,首长还得给出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的理由,阿姨会问的。果然,参谋长沉吟几秒后道:“你就说,我这里跟人谈事正忙。让她……拿个热水袋来!我早晨把屁股摔了一家伙她知道,告诉她上医院查过了,骨头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得上热敷。”公务员答应着离去。湘江不能亲自打这个电话是不能在电话中跟妻子说什么,这事必得面谈,而且必得让妻子过来谈,儿子在家。

湘江吃饭,食而不知其味。彭飞一出门他就反思,不是想平心静气好好谈吗?怎么到头来又搞成了针尖对麦芒搞成了激将?眼看这事要成事实妻子浑然不知,他得在儿子之前跟她把这事说了。下步方案,视她态度而定。公务员来汇报说电话打过了阿姨马上过来,湘江点点头让他把剩饭端走。公务员走后湘江打开窗子,点上支烟吸着,窗外红碧桃开得正旺燃烧一般,他视而不见。一股青烟由他口鼻喷出,轻盈上升着扩散消融,未等融于无形,又一股青烟。

湘江烟抽得厉害,控制最严时一天一包半。在部队,基层干上来的,不抽烟的少,现在他不抽烟都无法思考。抽着烟他检视内心,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之所以针尖对麦芒火上浇油,不是控制不住自己是成心:遣将不如激将,他想让儿子参加招飞!

海云的第一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不行!这事说下大天来,也不行!”湘江循序渐进实话实说,绝不推诿抵赖,比如,推说是彭飞自己的主意他也没有办法云云。海云冰雪聪明,面对聪明人——除非你比他聪明——以诚相见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海云,听我说,当飞行员没什么不好,人家那么多孩子都报名了!”

“他们有他们的原因,要么,不了解情况;要么,学习成绩不理想!”

“也有很多成绩优秀的孩子报名招飞!”

“那是他们有那个理想,蓝天呀白云呀什么的,一个因为不了解真实情况产生的理想。我儿子的理想是,清华北大!”腾、腾、腾走到电话机旁,拿起拨了家的号码,电话响一声就有人接了。

彭飞没走,没打算走,在家等,等结果。他当然知道父亲叫妈妈去是为了什么,那一瞬他是感激的,感激父亲把这个难题揽了过去。他怕妈妈,有多爱就有多怕。妈妈在电话里也是只有一句话:“来招待所,马上!”彭飞慢吞吞穿鞋,出门,下楼。下楼想起忘拿自行车钥匙了,正好,不骑车,走着去。行为像一个觉悟很低甚或是卑鄙的援兵,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那么,能拖一刻是一刻,让别人先在前方顶着。

湘江对海云诚恳地道:“海云,飞飞来前我们先拿出一个意见来好不好?我知道在孩子的事情上我有很多问题。从小没管过他,长大了管,他又不听了。我不怪他,怪我。怪我没打好做父亲的基础。因为身边没有父亲,你对他格外心疼照顾,为他提供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物质条件在他身上付出了你的全部……”

海云烦透了,手一摆打断聒噪:“够了!现在不是我们俩论是非对错的时候!”

湘江坚持说下去:“不错,他是个好孩子,可作为男孩子,他缺一点应有的独立精神和顽强,受不得委屈吃不得苦,”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下决心说,“所以我觉得能去军队院校,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如果这次他能够坚持到底,我会为此欣慰。”

“坚持到底——坚持到底什么,参加招飞?”

“对,你不说他有自尊心吗?如果这事他能坚持到底,就证明了他真有自尊心。人有没有自尊心至关重要,自尊心是一个人不断进步的基本动力,没有自尊心的人不会有出息!”

海云明白了,眼睛睁圆了,嘴角耷拉下来了,左额血管开始充盈……湘江深深吸口气,以逸待劳。突然,窗外传来女人哭声,哭声哀恸发自肺腑没有丝毫挟哭泣以令什么的意思,绝望的心碎。海云走到窗前张望,没看到什么,回过头询问地看湘江。湘江不得不如实相告——海云若得不到合理答案会马上出去打听,师招待所就这么大,能瞒得住什么?——他告诉她,一个战士牺牲了他母亲找来想让儿子评烈士,可总部有规定,平常训练一般情况下的牺牲不能评烈士,哭的女人就是那位母亲,边说边去关上窗子,屋里静下来了。

海云有好一会儿没吭声,后抬起头来:“是不是还得算事故?……如果算事故,你就得负主要领导责任——这么大事,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没必要。没意义。”

“有必要,有意义!至少我可以知道这些天你为什么情绪不高为什么对儿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两码事!这事跟飞飞,完全没关系!”

“这事跟飞飞,有关系!你给我听着彭湘江,我绝不会让我儿子去参加什么招飞。就算能平平安安训练出来,能当上飞行员,每年,每500个空军飞行员里就得死一个!人在天上有多危险,作为你们空军的家属,我太太太知道了!”

“空军飞行员每年每500人里就得死一个?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海云不理睬他的装腔作势,半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坚持给儿子起名叫‘飞’,自己飞不了,就让儿子飞,让儿子实现自己的梦,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这叫什么话?这么说他简直成了阴谋家!这点必须澄清原则问题上不能含糊!他正要开口,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彭飞到了。海云霍地一个转身:“飞飞,计划不变,一志愿清华!”彭飞一时没说话,不知说什么。海云拉上他走,“走,回家。拿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彭飞由妈妈拉着走,刹那间他想:要不就这样吧,不折腾了。

儿子的心理活动湘江看得雪亮,心中比鄙夷更强烈的情绪是失望是难过:敢做却不敢当,关键时刻阳痿,这种人还能干得成什么?!“清华可不是保险箱哦,哪里都会出垃圾。”他在母子俩身后说,严格说,对彭飞说,口气中充满了轻蔑。海云扭脸对湘江怒:“清华当然会出垃圾,但是,比例呢?和招飞淘汰的比例,能比吗?”“不管比例多少,落到个人身上,都是百分之百。”“没工夫跟你玩这些文字游戏!我可以保证,我儿子不会是清华的垃圾。你能保证,他一定能成为飞行员吗?你不能保证。当年,连你都被淘汰了,凭什么保证你这个浑身是毛病的儿子一定能成?”

彭飞开口了:“哎妈,这事我一直想问呢一直懒得问,他这么优秀的人当年为什么也被淘汰了?”不光轻蔑,更有挑衅。湘江冷冷一笑:“因为我不优秀,或者说,优秀得还不够。而你呢,连我都不如。所以,按原计划,考清华吧。”彭飞亦冷笑:“激将法吗?对不起,本人不吃这一套!”湘江摆手:“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谁都有说话不算的时候。所以你放心,好好学习好好考,不论考到哪里,老子都会供你一分钱不少!”海云怒到极点:“彭湘江!不找事你会死吗?跟他你计较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不不不,他是孩子,心理上没长大的孩子!完全没有一个成人应该有的思维方法和目标,你让他考清华他就考清华,一赌气说不考就放弃,再一赌气能马上又改变主意。没有自己的人生定位,视人生如同儿戏——”这时海云扭头对儿子说:“这点你爸说得对,从对待报志愿这事儿的态度上看你很幼稚很不成熟。明天上学把高考志愿表交给老师,一志愿清华!”

彭飞一字一顿道:“我参加招飞。”湘江浓眉一挑:“哈!又变了!”“不会再变!”“飞行学院淘汰率很高!”“你被淘汰了我就一定也得被淘汰?”“差不多。”“走着瞧!”一句紧接一句中间连个顿号都没有,海云强插进去:“飞飞!不能拿这么重要的事情赌气!”“这次不是赌气,人的尊严不能被一再践踏!自食其力不再花他一分钱就是我的人生定位!”“你是想自食其力还是不想花你爸的钱?”“有什么不同吗?”“是不想花你爸的钱,是吧?”彭飞不明白,海云不解释,径对湘江:“那好,湘江,咱们俩离婚!”父子俩同时一愣。海云这才对儿子:“离了婚,家里财产我和你爸各一半,我用我的这一半供你上学,不用你花你爸的一分钱!”“妈!您别逼我!”“逼你?如果说为你的前途着想叫逼你,那我就逼你了!你才多大点儿对社会才知道多少你懂什么!你现在给我说,高考报志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人职业生涯的开始!选对了,一路顺风;选错了,万劫不复!飞飞,你现在还是我儿子我还是你的监护人吧?那你就得听我的!明天把高考志愿表交给老师,一志愿清华,这事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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