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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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云和湘江不同意彭飞的选择。之前他们给他介绍的哪一个,条件不比安叶强?长相,学历,职业,家庭。就算前两条安叶不输于她们,后两条呢?职业是记者,工作时间不规律,没孩子时还凑合,等有了孩子,家谁管?搞不好会直接影响彭飞发展。家庭是工人家庭,你可以没有门第观念,但相同家庭出来的人一致的地方比如生活习惯,就是要多,可减少很多婚后的磨合,你凭借道德优势去指责他人基于现实的提醒,无礼也幼稚。这件事湘江自然不会跟儿子正面接触,一直是海云出面,海云也谈不通。不久前接彭飞电话通知,要带安叶回来,让二老见见。

周六湘江回家,进门一愣,家里干净得水洗过一般,他进门时海云正站在窗台上换窗帘,下来时没站稳差点崴着脚。湘江禁不住埋怨:“至于嘛,一个女孩子来,搞得你这么紧张!”海云说:“得给她做个榜样,怎么持家怎么做妻子怎么对待自己的丈夫。”湘江笑叹:“是不是还得搞个交接仪式什么的,正式把你儿子交到另一个女人的手里?”海云不笑,边向厨房走边说:“如果飞飞定下跟她,那么,这次就是正式交接。”

湘江想不通。安叶有什么好,非她不可?说是“谈得来”,废话!谈不来你们能谈恋爱?可“谈”得来不一定就能“过”得好,谈恋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海云听丈夫又开始唠叨这些陈词滥调,很烦:“都这时候了,儿媳妇马上进家了,没用的别说了!”湘江哼一声:“是不是儿媳妇,还两说着!”海云皱眉:“这事你得识时务,儿子打定主意要跟她,你非不让,只能招他烦。”湘江一笑:“在他眼里我一直是恶人,多当一回也无妨。”海云说:“问题是,做了恶人还没用。”湘江说:“不一定。那女孩儿来了,我得告诉她,别光看那些表面的光鲜,蓝天呀白云呀什么的,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安叶跟着彭飞走,离彭飞家越近,越紧张,到楼下,干脆站住。彭飞百般宽慰:“跟你交个底安叶,我妈那边你放心,我爸那人,怎么说呢?当领导惯了,发号施令惯了,可能说话会生硬一点,不那么好听。但不管他说什么,你尽可当耳旁风,为什么?因为我们家领导是我妈。……走!”安叶仍不动,彭飞拉她的手,那手冰凉,彭飞怜惜地:“真没事安叶,我妈好对付,你只要勤快点能吃苦——”

一个“勤快点能吃苦”提醒了安叶:她这次来相当于面试,公婆、尤其婆婆面试什么?肯不肯干,能不能吃苦,温不温柔,概括起来俩字,贤惠。有了努力方向就有了底,当下跟彭飞上楼。到家门口,把一直由彭飞提着的两个箱子提过去一只,彭飞立刻会意撒手,慌张中都未察觉安叶把重的那只箱子给提了过去,等想易手时已迟,门开,海云出现面前。

彭飞果断单手提箱,另一手空甩着大摇大摆先行进去,任安叶一手拎包、肩背双肩包、一手提箱子跟他后面。那箱子于安叶是过沉了,压得她身子偏向右侧——戏路子对,戏过了——海云看着,心里明镜似的,但没觉好笑,反油然生出怜爱:这俩孩子,为他们这份感情得到认可,煞费了苦心。

这天,吃罢晚饭,彭飞招呼爸妈到客厅看电视,让安叶收拾桌子洗碗,海云理解儿子,很配合,任安叶一人在厨房忙活。坐了一会儿坐不住,对彭飞:“飞飞,去帮帮她。”彭飞摆手摇头表示“甭管她”,海云责备:“她现在还是咱家的客人。”彭飞这才很不情愿似的,从沙发上起来去了厨房。

安叶正在刷锅,炒菜锅,生铁的,很沉,锅把手也不那么光溜,彭飞一进厨房马上接过去刷,安叶站旁边,伸手让他看自己的指头,才几天工夫,指尖磨起了毛刺儿。彭飞心疼责问:“怎么不戴手套?”安叶笑:“咱不是‘能吃苦’嘛!”

这几天彭飞妈妈有意无意跟她说的都是,做军人的妻子,首先得“能吃苦”,并以自己为例:从前与丈夫两地分居,随军后,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家里还是只有你。总之吧,家里的一切,都得靠你,别想指望丈夫。这几天在彭家对她来说,是面试也是见习,见习后心里更有底了,彭飞妈妈说的那些所谓的苦,不过如此,惟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她作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能做到从三十多岁起就不工作待在家里?彭飞却听出了安叶这个问题后头的问题,温和道:“听我说安叶,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决定生活道路。”安叶一下子搂住彭飞,脸贴那温暖的背上,眼睛湿了。她这次来,不仅是被面试,也是面试。他们挑她,她也挑他们,双向选择。现在她决定了,这辈子,就他了。

彭飞和安叶周三就要走了,周二晚上,湘江特地赶回来为他们送行。吃饭时丁洁呼安叶“速回电话”,安叶请示后,离开餐桌去客厅给丁洁电话,通过安叶这边的话语可断定,二人说的是关于某篇稿子,说了好久,久得彭飞如坐针毡。湘江终于开口:“安叶工作很忙啊?”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彭飞立刻给出父亲想要的终极答案:“我们会处理好的!”湘江眉毛一扬:“哦?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彭飞一时回答不出,湘江哼一声:“只有决心和愿望,没有计划没有方案,以为感情是万能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幼稚!彭飞啊,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婚姻不是儿戏,尤其对你来说!”

彭飞反感至极,反感他的话,更反感他的人:餐厅客厅连着,你说这些话不能小点声吗?就是想说给安叶听,是不是?为了讨你们欢心她这么努力你无动于衷,不惜直接对她开火给我来一个釜底抽薪,太恶毒了!低低地一字字地,他对父亲道:“爸爸,我的事情我做主,可以吗?”湘江头一点:“可以。如果将来出了问题——”彭飞接道:“与你无关!”湘江说:“希望你说到做到!”彭飞一笑:“到目前为止,我说到的,想做的,都做到了,不是吗?”其间的暗讽令湘江勃然大怒:“是!希望你以后也是!有了困难,不要找我们!”彭飞定定道:“放心。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绝对不会、尤其不会,麻烦你。”湘江还要说,海云一声低喝:“行啦!”

安叶打完电话了。一家三口齐齐扭头看去,安叶走来,笑盈盈的,显然什么都没听到。这会儿湘江方感后怕,为自己的鲁莽:如果他那些话安叶听到了并反应了,以彭飞的脾气、他的脾气以及父子一直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闹出什么事来?不能想。

三人都不知道,彭飞父子的对话安叶全听到了,那时她和丁洁已通完话了,为避免各方难堪,保持通话状直到父子争执结束。回到餐桌前,该吃饭吃饭该说笑说笑,饭后,收拾桌子刷碗一如既往,直到与彭飞单独相处,方放声恸哭提出了分手。她的隐忍和顾全大局让彭飞倍加怜惜,同时对父亲的恶劣行径倍加厌恶。

……

安叶成了二团飞行员妻子的标杆。

婚后第一个春节,小两口本打算去双方父母家走走,先去彭飞家,过完大年三十,去安叶家。跟双方父母说了,回家的东西买了,不料去乌鲁木齐执行人工降雪任务的彭飞没能回来。那年入冬来新疆地区偏暖降雪量少,沿天山一带冬麦产区出现了少有的旱情,国务院希望空军运输机部队配合气象部门实施人工降雪。彭飞机组过了元旦就去了,去那里等待合适人工降雪的天气条件,一直等到春节将至,最后一刻,安叶自己回家,回自己家。回去还得做爸妈工作,什么奉献啊牺牲啊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啊,一通大道理。当然她不会那么直白地讲,她讲得委婉入耳入心,新瓶装旧酒是记者的强项。

还有很多很多日常的不尽如人意。最简单的例子,成家了,有家了——婚后团里分给彭飞一套小两居——这个家距团部只十分钟的路,一日三餐,他不能回家吃,得吃空勤灶。一次安叶下班回来路上,看到路边有不少人家把小饭桌搬到家门外,一家人露天围坐吃喝说话,彼时司空见惯的情景,此时竟令她突然间热泪盈眶——她和她的爱人连一起吃顿饭,都难;睡觉也是,非休息日,彭飞一律得住空勤楼,黄金之身不管吃睡都得在组织的监督保障下。婚前她做好了思想准备,泰山压顶志不移;身临其境方知,真正需她对付的不是泰山压顶,是滴水穿石般日常的反复的琐屑磨蚀。她开始认识、佩服婆婆,谴责自己软弱的同时决心向婆婆学习,大概因思想准备充分,她比婆婆做得还好,在支持彭飞的同时,不耽误自己的工作,怀孕了都没耽误。

她怀孕时彭飞奉命参加空地联合演习正是她反应最重的时候,彭飞离家前她吐得翻江倒海不能自已,却摆手叫彭飞快走不要迟到。团长得知此事大发感慨:“很多人说,干我们这行的找老婆不能找事业型的,得找那种能以你为中心、能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全然忘记他自己就是这观点最坚定的拥趸者倡导者践行者,“哪里是这样的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叫什么?叫盲目!彭飞和安叶这种相互理解比翼齐飞的叫什么?叫觉悟!两相比较,后者好!”

安叶的出色赢得的不仅是二团上下的认可,还有公婆。她怀孕的事情更是让海云喜上加喜。一喜自然是为了将有孙辈,加上的那一“喜”是,彭飞自己也做了父亲后,可能会慢慢理解父亲。自为安叶的事情闹翻,父子俩至今不说话。海云理解彭飞的怨恨,但,父亲不对的是方法,出发点是好的,你怎么就不能看到这个“出发点”?湘江对此保持沉默,她知道他很难受,很难过,前所未有。从前,父子长时间不说话也是有的,从没见湘江如此在意过,他是老了。男人对孩子的从不在意到在意,是从年轻到年老的典型象征。她跟彭飞说了很多次,说不通,有些事情光说不行。比如安叶,婚前对婆婆的话只是理论上听听,一旦自己进入了角色,方才真懂,信中电话中,多次跟婆婆表达过这种感受。到目前为止,婆媳关系和谐,与没住一起肯定有关,但与二人还算得上志同道合也有关。对彭飞父子关系,婆媳一致着急,一起努力,没有结果。这件事固然湘江有问题,发展到眼下这个态势,彭飞得负全责: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接的电话,你自然而然叫声“爸爸”,坚冰不就打破了吗?不掉价也不尴尬。他不。听到是父亲的声音,张嘴一句:“我找我妈!”连个称呼都没有,更别说寒暄问候。如果“我妈”不在,他就直接挂电话。眼下海云只愿彭飞做了父亲,能够亲自感受做父亲的许多无法兼顾时的无奈。这一天快了,还有两个月,安叶预产期是两个月后。

这天下午安叶没去上班,在家写稿,写完后,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做好吃的。怀孕反应过去后,胃口出奇的好,吃什么都香,吃饱了没过多会儿又饿。胃口好加上有了做饭动力——自己做饭自己吃有什么意思——现在家里终于是两个人了,她做得精心细致。鱼肯定有,吃鱼对孩子脑子好,怀孕后她买了本日本儿科医生写的《育儿百科》,每天照着书本起居饮食。尿布是婆婆给准备的,旧秋衣裤撕的,软软的,洗了,晒了,让人捎来时还能闻到一股太阳味。同时婆婆还把彭飞小时候的小棉被小褥子小衣服都捎来了,说是婴儿穿旧衣服好,旧衣服不磨皮肤。孩子在肚子里踹了一脚,安叶停住手,细细体会。他在她的身体里,与她同呼吸共命运。未来不久,会在她的身边,与她在一个家里共同生活。是孩子而不是丈夫,给了她这个名副其实的家,有家的感觉真好。安叶细细切葱丝,做清蒸鱼用,风从敞的窗子吹进,带着凉意,湿意,外面下雨了,清新怡人……

彭飞完成了长达三个月的协转任务,返部。他是机长,许宏进是飞行员,飞机编号028,他们前一架飞机的机长是老刘。老刘飞机前方出现了积雨云,他呼叫后面彭飞提前向东绕飞,他们则预备从两云间的缝隙中穿过,凭经验判断,后面的飞机来不及。果然,他们刚穿过去两块云便在身后合二为一。航空气象学说:严禁在雷暴区或积雨云中飞行。强烈的升降气流、雷电、冰雹、严重结冰以及恶劣的能见度,任何一项都足以置飞机于死地。彭飞驾机向东绕飞,却不料一块巨大的雷暴云泡已先期到达并堵住了航路。大雨如浇如泼,飞机被气流打得如浪谷中的一叶小舟,闪电小青蛇般在风挡玻璃上跳跃,随着一声巨响,飞机被雷暴击中,通信舱下部被击穿,强大的气流夹着液压油劈头盖脸向机组人员袭来,彭飞向地面急呼:“028被雷电击中!”

机场警报声骤然响起,飞行教室的飞行员们听到了警报声,起身向外冲,人们一下子把仅有的两个门塞住,等不及的人登上窗子向外一跃而出,向机场跑;警报声响彻营区,家属们从各个家里冲了出来,向机场跑。安叶也听到了警报声和人声的嘈杂,出门,下楼,正好有飞行员从楼前跑过,有人在问:“被击中的是哪架飞机?”有人在答:“028!机长彭飞!”

机舱内,许宏进报告仪表失灵,油门杆失效,内外联络中断,因飞机剧烈震荡他的脸不知哪儿被磕伤,满脸是血,作为机长彭飞连声问候都没有,顾不上;机械师报告的消息令人稍慰,发动机、机翼、尾部都是好的,其时机械师腿已被撞断自己尚不知情,只感疼痛剧烈一声没吭,怕分散机长注意力。彭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一条灰色跑道出现机翼下方,他果断命令:“保持好平衡和高度,放起落架准备迫降!”这时领航员急报:“后面有三架歼击机正在着陆!”彭飞当机立断:“避开跑道保证歼击机安全着陆!”但是,刹车失灵,飞机仍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向跑道上冲,后面歼击机马上落地,千钧一发,彭飞和许宏进同时立起,伸直腿,蹬满舵,四只手把驾驶盘前推到底……奇迹出现,飞机改变了滑跑方向,为三架歼击机让开了通道,在距跑道七米多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安叶没能跑到机场,途中就倒在了地上,先是剧烈腹痛,接着大出血,接着昏过去,被送入医院,在医院住了一周。

安叶出院。彭飞在厨房里忙活,鸡汤的香味弥散家中每个角落,安叶半坐床上看自己的家,离开不过一周,恍若隔世。家还是那个家,又已然不是了。婴儿床还在,怕落灰还没铺上铺盖,铺的盖的都在组合柜左上方那个格里,需要时再拿几分钟就够。孩子没了,疯狂奔跑和极度惊吓,有一条足致他死。在医院她整整发了三天高烧,烧退后彭飞跟她说,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她摇头。如果仅仅是为孩子,事情就简单多了。

小苏和罗天阳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看安叶。经过顽强不懈努力,罗天阳终将小苏追求到手,二人在安叶彭飞结婚后不久也结了婚。那时小苏已是幼儿园园长,师里给她分了套小两居,在彭飞家楼上。

民航领导一直让罗天阳动员他在空军运输机部队的飞行员朋友转业来民航,罗天阳一直没敢轻举妄动,妻子小苏是这个师的工作人员,挖墙脚的事传出去影响不好,这一次彭飞出事安叶把孩子掉了,是个机会。难度肯定有,罗天阳经历过转业脱军装的痛苦,对彭飞这样出身军人世家的军人来说,那痛苦得翻上几番。但同时他相信,有难度不等于没可能,这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价格合适。民航飞行员以质论价,彭飞这样的,只要去,两把钥匙立刻到手,一把房钥匙,三室一厅;一把车钥匙,上海桑塔纳;基本月薪一万,飞行小时费高出月薪数倍,须知当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般人月薪上千就不低了。当然,这听起来令人咋舌的高薪高条件,全部加起来不抵空军培养一个飞行员花费的零头,谁也不会做亏本买卖。所以,民航到军航挖运输机、轰炸机飞行员,一直令世界各国空军困扰。

听罗天阳说完,安叶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吐出俩字:“不去。”罗天阳知道症结在哪儿,耐心继续:“怪我没说清楚,光顾强调民航待遇了。安叶我跟你说啊,同样是开飞机,安全系数大不一样,民航的危险比起军航来,要小得多得多得多!为什么?职能决定的。民航飞机是交通工具,职能决定我们的飞行原则是,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安全,第三还是安全,能不飞,就不飞;军航的职能决定他们的飞行原则是,第一是准备打仗,第二是准备打仗,第三还是准备打仗,所以他们,能飞,就得飞。必要时,不能飞,也得强行起飞,这是横向比。纵向比,跟别的交通工具汽车火车比,飞机事故率最低,死人最少。安全是相对而言,没有什么事儿能保证绝对安全,就说吃饭,还有噎死的呢。”

安叶只是不说,不动,背抵靠枕半卧床,眼睛直勾勾盯着身上被子的某处,眼皮子都不抬,她主意已定,雷打不动,只要是飞,不管在哪儿飞,都不行。从前也知道飞行危险,飞机失事的报道也不鲜见,但是,事情落在别人头上和在自己头上,是不一样的。在医院高烧的那三天,她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幻觉是,彭飞从天上掉了下来,是后来才知道孩子没了,之前,她都没有想到过孩子。

彭飞端着茶壶茶杯过来,给客人倒水。罗天阳对他道:“正跟安叶说你去民航的事呢!”彭飞瞪他一眼:“谁说我要去民航了!”罗天阳说:“明白意思就行了,较什么真?”彭飞复认真倒水,谁也不看,主要是为避免看安叶,说——主要为说给安叶听——“部队不会放的。”罗天阳说:“你没提怎么知道不会?事情就怕做。没有做不到的,只有不去做的。你下死了决心走,部队怎么留也留不住。”没听到彭飞说话,一直垂着眼皮的安叶抬起眼睛,看他。罗天阳又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如果我是你,一下子做决定也难:你的青春,你的理想,你很重要的一段生命,都在这里,更别说你还有一个英雄梦,彭飞,你渴望在战争中建功立业,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

彭飞抓住这句话像抓住救命稻草:“对!这话在点子!现在是和平年代,又不打仗,能有什么事?那天的事,纯属偶然!”话是冲罗天阳说,却还是说给安叶听。罗天阳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语气平静订正:“偶然中的必然。美军有数字统计,他们平时训练,比战时打仗死的人要多。换句话说,他们打仗时死的人少、战斗力强,正是由于他们平时那要命的严格训练。”彭飞气极:“罗天阳!你就不要再吓唬她了!”

一直不说话的安叶开口了:“彭飞,比起你的隐瞒,我更愿意他——你说话——吓唬。可惜我不认为这是吓唬而是实事求是,是对我的信任。现在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有过很多很多次这样的危险?你不说,你们有保密纪律。这一次,完全是因为瞒不住了。”彭飞苦苦道:“安叶,其实美军的那种统计并不科学,太笼统,也没分个军兵种……”罗天阳一针见血指出:“不管怎么分,所有的军兵种里,开飞机都是高危险!”彭飞怒喝:“飞机和飞机还不一样!歼击机高危险,我承认。但我们运输机、轰炸机,跟开民航机其实差不多!”罗天阳摆手:“得了彭飞得了,在部队开运输机轰炸机跟开民航机差不多——糊弄谁呢?糊弄老百姓呢!”

彭飞不明白罗天阳今天这是怎么了,也顾不上想,怒气冲冲就动了手,动手逐客,两手推着罗天阳的背,边推边说:“走吧走吧走吧,我们要休息了!”罗天阳、小苏走了,彭飞关了门,镇定了一会儿才去卧室。安叶迎着他道:“彭飞,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彭飞哀求地看安叶,安叶已把眼睛垂下去了。

下午安叶睡后,彭飞回宿舍打电话——家里有电话但他不敢在家打怕万一安叶听到——宿舍没人,许宏进在指挥塔。电话摆在并排于两床之间的床头柜上,彭飞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拿起电话,拨;拨了一个数字,烫着了般,把压簧按上。全身心凝定片刻,果断松开压簧拨号一气拨完,拨完手执话筒,听。话筒里传出标志电话接通的长长的“嘟”声,随着那“嘟”声一声连一声响,彭飞心跳加速。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彭飞未及出声,耳边先传出一声吼:“待会儿打来!”接着就是“嘟、嘟、嘟”声,电话挂断。

仅只这五个字,粗暴得有点变声,彭飞仍能听出说话的人是他,他的父亲。听到父亲声音彭飞一下子心安,放下电话,静静等。父亲那边肯定有事急需处理,没关系,只要他在、他能找到他,就没关系。彭飞此生从未有过、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求助父亲,这一刻不假思索就这样做了。他的人生掉进了低谷,低到漆黑一团找不到出路。他现在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放弃飞行,要么放弃安叶,放弃哪个对他都如炮烙之刑,不死也残。现在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助他的人,他需要帮助,他生怕这会儿父亲随部队去了某个荒山野外让他找不到他。

作训处长笔挺立于彭副军长办公桌对面。湘江手点着作训处报上来的训练大纲,说:“请教一下,继续‘境训’是什么意思。”作训处长把本来已直得不能再直的腰身又挺了挺:“打错字了,应该是‘培训’,刘参谋打字用‘五笔’,‘五笔’里培和境打法相近……”湘江打断他:“这大纲报上来前你没看过?”作训处长不吭了。湘江说:“责任还是在你。你是不是觉得,不过错了个字,也不是什么关键字,就算这样下发下去了,也不会酿成不可弥补的后果?……说话!”作训处长身子又一挺:“不是!”湘江:“那是什么?”作训处长低声道:“素质,您一再强调过素质。从一个细节,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一个机关的素质……”这时电话再响,湘江接电话前,把手里的训练大纲往桌上一掷,摆手让作训处长走。作训处长拿起大纲,敬礼,转身,离去,湘江接起电话。

尽管拨的就是父亲办公室的电话找的就是那个人,但一俟听到耳边传来那声熟悉的“喂”,彭飞仍有猝不及防之感,只来得及叫了声“爸爸”,嗓子便一下子哽住,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彭飞?彭飞!彭飞!!”耳边父亲的声音由意外到焦急,知子莫过父,湘江知道,非有寻常之事儿子绝不会给他电话。彭飞深呼吸,极力让声音正常:“爸爸,您现在说话方便吗?”父亲的回答是:“说!!”

彭飞说完了事情经过,这个过程中父亲在那边一声不吭,连“嗯”“啊”的叹词疑问词都没有,但彭飞感觉到他在听,全身心倾听。说完了事情后他道:“爸爸,我想问一下,你们也属于高危险兵种,每次出了事,妈妈要是知道了,您都怎么跟妈妈做的工作?”

怎么做的工作?几十年的摸索,磨合,调整,可不是一下子能够说清楚的。思忖间,外面传来一声“报告”,他说了“进”,然后对电话:“我这儿有事,有时间给你电话。眼下一个原则:只谈生活,不谈工作,避其锋芒,以柔克刚。”

安叶仍半卧床上,遵医嘱少动静养。一方面高烧使身体虚弱,另一方面,流产的胎儿已接近七个月,她等于生了个孩子,就是正常情况下,也该“坐月子”。彭飞两手捧汤碗进来,嘴里叫着“喝鸡汤喽”,安叶喝汤,他坐一边看,不时说一句“好喝吧?”“要不要加点盐?”一类的话。父亲到现在没回电话,身为军人又是相当一级领导,肯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彭飞理解。在父亲没来电话前,他谨遵父亲教导:只谈生活,不谈工作。

他不谈安叶谈:“调动工作的事,跟领导谈了没有?”彭飞如实说:“还没有。”然后说,“调动工作是大事,等你养好了再说。不能急,急也没用。”不说自己态度,所谓“避其锋芒,以柔克刚”,就算“克”不了,拖一拖是可以的,拖到父亲来电话,有更进一步的建议了,再说。这时安叶又说:“我倒没什么急的,可孩子没了的事,得早跟你妈说啊。”她不是故意找茬儿,现在的问题确实是环环相扣:如果彭飞定下不再飞了,可以对妈妈实话实说孩子为什么没了、怎么没的,没定之前就没法说,说了妈妈肯定受不了,担心也得担心死。彭飞别无他法,本着一个“拖”字搪塞:“这事也先不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的身体养好。”

口气中带出些责备生气,软硬兼施色厉内荏。心里头越急,父亲怎么还不来电话?等得焦心,几次拿起家中电话听看是不是坏了,没坏。可直到下班号响,熄灯号响,父亲都没有电话。彭飞再也沉不住气,拨父亲办公室电话,没人;万般无奈拨了家里电话,在跟妈妈的寒暄中仿佛很随意地问了句:“我爸干吗哪?”妈妈说父亲下午打电话说下部队了,临时任务,走得很急。彭飞放下电话,心头感受不是失望不是生气甚至不是愤怒,是决绝的冷酷,为父亲的冷血而冷酷,从小到大,同父亲矛盾最激烈时,这种感受都不曾有过;内心深处他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信任“父子”的血脉关系。他错了。

洗脚盆里已接好凉水,彭飞一手提暖瓶向里兑热水一手伸进去试水温,已有无数人跟他说了,月子里的妇女不能着凉水。有敲门声,彭飞皱起眉头,暖瓶都没放,提着怒冲冲向门口走。熄灯号都吹了,这时候还能来敲门的,不是罗天阳就是小苏。他感谢他们的关心,但他们也该懂得,过分关心过分热情会给人带来麻烦形成负担,即使好意也不能没有分寸也得有度。

开门后他整个傻掉了,来人是父亲,司机跟身后,手里提着两大兜营养品!父亲解释说没打电话通知是怕他等,跑长途时间不好掌握;又问是不是影响他们休息了?直到这时彭飞才恢复说话功能,慌慌张张连说“没有”,双手去接司机手里东西,差点把暖瓶扔到地上。

湘江看望精神肉体受到重创的儿媳,向她表示慰问,感谢,感谢她对彭飞一向的支持和付出,尤其这次。他在安叶床边坐了一刻钟,除了慰问感谢,别的没提,关于彭飞是否停飞一事,只字不提。电话中彭飞问他怎么跟海云做的工作,他来的一路上都在总结,最终结论是,做工作是一方面,成不成,得看双方。套用一句俗语:合适温度可让鸡蛋孵出小鸡,无法让石子孵出小鸡。他们父子用如此诚意和行动表达着他们的心愿,安叶若仍坚持己见,那么他提与不提,概没意义。这期间彭飞请示是否要向团里汇报以安排住处,湘江说他得连夜返回,明天上午还有个重要的常委会。走前告诉他们,孩子没了的事要尽早通知彭飞母亲。怎么通知,没说。

家里静下来了,若不是地上的两大兜东西,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切恍若梦里。安叶先开口了:“……当初,你不是跟你爸说,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吗?”彭飞说:“可你现在不跟我一起扛了,我一个人怎么扛?”安叶问:“我有那么重要?”彭飞说:“非常。”安叶想了想,又想了想,知道下面的问题不该问蠢女人才会问,还是忍不住问:“那,飞行呢?”彭飞说:“我拒绝做这种比较。安叶,生命的天空不是一根支柱就能撑起来的,事业,爱情,亲情,友情,都是。缺一我也能活,但从此我不会有完整的快乐,残缺的生命不会快乐。”

于是安叶明白了。好一会儿,她开口:“谢谢你为了我,向你爸爸求助。谢谢你对我,这么看重。但是,”彭飞紧张得呼吸窘迫,安叶说:“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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