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有一个梦想
(一)
自己的天堂,往往是他人的地狱。
这话倒过来说也一样。
小金是他人——
他此刻就在天堂里——
四周的风景,确实很美。
一个碧蓝的湖,它的静谧得让人不忍去挑破。
湖边环山,层林叠翠,倒影映在湖面,而人在画中,画意清凉。
激战、逃亡了一天,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于憩息。
这几乎是梦想中的天堂。
可惜,小金这年轻、英俊、精力旺盛的蠢驴子根本无暇欣赏风景,他在埋头忙碌。
从停在湖边开始,他就忙个不歇。
——从树林里采来了许多阔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折下许多枯枝,聚成了堆。
——挖掘了一条小渠,从湖边通到岸上。
——扳着钢刀,在地面掘坑。
如果有人看见,快刀小金正挥汗如雨,滑稽而殷勤地用刀刨地,恐怕会惊愕得合不拢嘴,舌头都要掉出来吧?
小妹则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发鬓沾满污垢,囚服破破烂烂。
不过她天生丽质,倦容也难掩她的清秀。
这个盲女,将成为快刀小金的梦想吗?
小金边干边说话,他忙着同时“办案”——
“如何送你回去?”他问。
“‘飞刀门’居无定所,我们只需往北而行。”
“往北?”
“是,劫狱消息肯定传开,‘飞刀门’会找到我们。”小妹说。
小金沉默了片刻,他心中尚存疑问。
“本大侠有一事不明。”
“请讲。”
“‘飞刀门’中高手众多,怎会派你行刺?”
“没有人派我。”
“啊?!”小金愕然。
“父亲死后,‘飞刀门’忙着推举新帮主,顾不上替他老人家报仇。”
“你便去了牡丹坊?”
“父亲在那里遇害,”小妹轻声道,“听说凶手都是些捕快!”
“所以,你才逢捕快便杀?”
“没错。”
“官府捕快甚多,你如何杀得完?”
“我杀一个是一个!”
“牡丹坊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
“为了父亲,我愿意如此……”
小妹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倔强又显出几分单纯。
小金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一丝同情和感慨。
“官府缉拿,江湖险恶,就没有人教过你?”
“父亲从不许我单独出门,”小妹伤心道,“他不在了,我宁可去死!”
小金的表情复杂起来。
随即一笑:“幸好本大侠随处风流,昨日也进了牡丹坊……”
他不再说话,因为坑已经挖好了,长长方方,恰好能坐进一个人。他跃上来,捧了那些阔叶回坑,一张张仔细地贴在坑壁,还用手拍牢。
除了他自己,没人明白他在做什么。
小妹也不会懂,何况她根本看不见。
小金快贴完树叶了。他跃出坑来打着火镰,把枯枝堆点燃。
他再跳进坑里,贴上最后几片叶子。
篝火燃炽,火苗“噼啵”。
小金走到连接着土坑和湖面的水渠旁,拔掉了渠中挡板,清澈的湖水便“叮咚”流来,转眼将坑注满。
小金插回挡板。
他手持树杈,立在篝火后,烈焰衬出了他弓起的身影。
他奋力一推,整堆火爆开,火星四溅,“轰”地倾入水坑。
霎时间水里“嗤嗤”激响,白气蒸腾,吞没了小金的身影。
——现在,只有是有眼睛的人在旁边观看,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小金要做什么。
——小金也很得意,若非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外,深秋瑟瑟之时,弄出一大池热水呢?
——可惜小妹是盲女。
所以小金脸上的快活一闪便过,他继续忙碌,蹲在坑旁,拿着一片阔叶,细心拂去水面浮起的灰烬。
清水冒着热气,他用指尖试温。
小妹被这些声音惊动,迷惘地听着。
小金起身,把小妹拉过,牵着她的手,往水里探。
小妹明白了!
她脸上的表情是种真正的感动。
以她的丽姿,她过去身份的尊贵,不会没接受过殷勤或者礼物。
可珠宝、首饰、锦衣、美食,都不可能比得过这一池水!
热水荡漾,小妹的心也荡漾。
荡漾在眉梢,在嘴角。
她静静地不动,说不出话。
小金却说——带着谑意:
“女人的衣裳我虽会脱,却不曾备有,只带了套最小的男装。”
他一边说,一边到马鞍处解开包裹,取来衣衫递给小妹。
小妹抱着仍不动。
小金略感诧异,但随即明白——
“你怕本大侠借机轻浮?”他问。
小妹不答。
小金微笑,“呛啷”拔刀。
刀声使小妹一惊,她侧耳听。
小金弹刀而歌,往林中退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歌声豪放,渐渐行远,小妹立在那里,竟有些痴迷。
——我得承认,小金数次吟唱李太白诗歌,这一回唱得最是洒脱不羁。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的确是勾引女人的天才!
(二)
——我这时才知道,小金马背的包裹里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除了干粮,还有一套给小妹的换洗衣裳。
——我不得不承认他很细心,我怎么就没能这么细心呢?
——作为捕头,我当然心细如发,我细致地制订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从安排小金乔装客人去牡丹坊,到他冒充随风劫狱,甚至教他背诵了李白诗篇,但与小金相比,我还是自愧不如。
——我缺乏男人对女人的细心,也就是说,我不懂得女人需要什么。我一贯是个没有情趣的老男人。
——小金的衣裳打垮了我,使我突然间对自己失去信心!
——可即便我让小金准备了衣裳,小妹也不会知道,她仍然会把感激归于小金!
——哦,我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小金慢慢地到了林中深处,他看到这是来时的小路。
他想起自己的职责,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黄布条。
他高高一跃,将布条挂上树梢。
他的势姿很漂亮,显得心情也很好——当然了,刚跟女人献过执勤,他的情绪怎么会坏?
可他落下来,猛然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树丛中有一张愁眉不展的脸,不出声正对着他,是——我!
“大哥?”小金惊讶地说。
我沉郁地对他摆摆手,指指那边,示意他别说话。
“嗨,小妹泡在热水里呢。”他不以为意。
我仍然苦着脸不说话。
“弟兄们呢?”他问。
“在后头。”我说。
“屎坨子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
“你怎么一个人来?”
“不放心你。”我迟疑着说。
“都查清啦,”小金兴奋地说,“我们跟着小妹往北走,便能遇到‘飞刀门’,这一回,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他们新帮主!”
我抱着刀,愣愣地想心事。
“大哥!”
“大哥!”
“哎,兄弟!”
小金一连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
小金注意到我在发抖。
“大哥,你生病了?”
“哦,你要当心。”
“没事的,今日到此为止啦,”小金安慰说,“我和小妹不赶路了,大哥你也回去歇歇。”
“我不放心你。”我呆头呆脑,又重复了一句。
“就我和小妹——不放心什么?”小金笑道,“怕她会刺我一刀?我可是随风大侠!”
我抖得厉害,呆呆地望着他。
“我今晚再来,现在说话太冒险。”我说。
“好。”小金说。
“我走了,你千万当心!”
“会的。”
“要记住,我俩是兄弟——好兄弟!”
我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小金看我的眼神奇怪而感动,嘴上却在笑:“大哥,你怎么忽然婆婆妈妈的?”
——我婆婆妈妈吗?
——不,我只是病了,我觉得小金也就快生病了。
——我只有小金这么一个兄弟!
(三)
小金没觉得他会生病。
往回走的时候,他可能会估摸一下:我这个大哥脸色难看,可真的病了——很有可能。从昨晚探访牡丹坊开始,大伙儿就一直在折腾,早晨还装模作样打了一仗。大哥毕竟三十多啦,精气神不比他这样的小伙子,可小金不太担心,他想,让我睡一觉就好啦。他了解我,对我有信心。
这么一想,小金又高兴起来了。
他没什么需要烦恼。
他是个快快活活的年轻人。
他倒是该想起来,小妹的澡洗得够久,早该完了吧。
可当他走到湖边,远远看到宁静的夕阳里,小妹仍静静地浸在水里,雪白的肩头裸露在湖光山色中。
那一切很美,很肃穆,小金不禁放慢脚步,渐渐停住——
他在欣赏。
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欣赏这样的美女入浴图。
山静,夕阳金灿,湖面如缎,美人如画。
小妹背对着他,像在想心事。
她会有怎样的心事?
小金想回身再走开,可小妹说话了。
“我的衣裳呢?”她轻轻地问。
小金看见那套男装就搁在她旁边,他刚想提醒她,可忽然记起她是一个盲女。
他不忍心让她湿淋淋地起身摸索。
他便走过去,俯身拿起衣裳递给她。
他克制住不要朝她水中的身体看——
大侠就要有大侠的风范嘛,怎么好意思盯着一个女孩的胸口……
他转过身。
接着听到背后小妹出水,拭擦身子,穿衣的一阵悉索声。
他听得心痒痒的。其实看一看,她也不知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接触越多,他对她便愈添怜爱与珍重。
“大侠请回头。”
他听见小妹轻盈的声音,带着隐隐欢快。
他回头。
怔住了。
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小妹!肌肤雪白,湿漉闪亮的黑发低垂到胸际,她身着男装,戴着男帽,娇羞中却有异样的飒爽,清纯中透出天然的质朴!
他痴痴地看。
小妹说:“怎么,我穿上男装不好看?”
她略感不安,跟任何一个换上了新装的女孩一样忐忑。
小金笑了:“幸好你在牡丹坊没穿男装。”
小妹不明白。
小金一本正经道:“若你当时穿了,本大侠一定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装束,会命令牡丹坊全体姑娘换上男装,岂不把那里闹得大乱?”
小妹也笑了。
她不会听不出这是对她的恭维。
她的笑很浅,像天边的一抹晚霞。可盈盈的笑意能印入人心底最深处,令人铭记不忘。
小金盯着她看。
他忽然看到了小妹笑意中的一丝酸楚无奈。
晚霞虽美,可消逝前不也给人这样的感觉?
小金不愿让小妹的快乐消失。
他上前一步,再递给小妹一件东西——一根在树林中削好的藤棍,他早发现小妹需要这个。
小妹接过,拄着试探着走了几步。
“如此好了许多。”她说。
然后她转向湖边,对着夕阳下的山与湖。
夕阳快要沉入山背,光线变幻,绚烂无比。
对一个盲女来说,眼前却永远是黑暗。
这一天中的黑暗,也正在来临。
小妹的背影看去是忧郁的,因为黑暗的到来。
小金在她背后。他是单纯、热情、健康的年轻人,他厌恶黑暗。
他想靠近她——正如他陶醉于眼前的美景,甚至不想让它消失。
他动手替小妹整理帽子,抚平她肩头的衣裳皱折。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想了就做,不会压抑自己的想法。
小妹不动,任他摆布,她肩颈之处,散发出清新的少女体香。
小金低下头去嗅,他手中的动作也开始变慢,变成了抚摸!
小妹轻轻呻吟一声,像叹息——
“现在我相信,你的胆子很大。”
“是吗?”
“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问这样的话。
“其实,你也挺大胆。”
“为什么?”
“你明知道我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却不推开我。”
“你想让我推?”
“你会吗?”
“你就像风,”岂料,小妹低低地说了句实话,“我推不动——”
小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颤抖,好像生了热病一般!
她耳根泛红,似乎发着高烧。
小金知道,这既不是病也不是烧。
如果它是病,那么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比她还重。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急迫、晕眩和狂热,于是小金就不再控制——
他一把揽过了她——
其实他已经很多次揽过她,在牡丹坊,在劫狱时的牢房,在马背上,在树林中,可哪一次也没有这么冲动,这么忘情!
他甚至忘了两个人是站着的。
他不知不觉拉着她躺在了地上。
他搂得很紧,把年轻炽热的唇贴住她的脸。
那气息能使少女融化。而小妹确实也融化在他怀里。
他动手解她的衣裳,动作很疯狂。
他渴望彻底地融化。
但——她突然地反抗,猛地推攘他!
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挣扎的病人。
她害怕什么?是什么使她如此恐惧?
小金停住,惊讶地看她。
他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泪。
他不安地温柔地轻轻抱住她。这是安慰的拥抱,他不想让她觉得受到一种威胁。
小妹闭着眼,带着哭腔说:“你别碰我。”
“为什么?”
“碰了我,你会死的!”
——小金哑然,他玩味着这句话。
——因为她是柳云飞的女儿,这是“飞刀门”的禁忌吗?
他没有深想,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深想,因为他仍沉浸在被拒绝的懊恼中。
于是,他站起来。
他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离小妹远一点。
他有一种被伤害自尊的感觉。
他甚至觉得做随风大侠也没什么好……
夜幕降临了,天地昏黑,只有一池曾经碧蓝的湖水闪着暗光。现在它是幽幽的蓝,无比深邃。
一男一女,一立一坐,距离很远。
当然黑暗也能融化隔阂。
黑暗中别人便看不太清他俩的距离了。
“过来,陪我。”
小妹低低地恳求。
小金挪步,他不会拒绝别人。
他在小妹身旁坐下,面对着暗蓝的湖。
只能陪她面对,却没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
“好静。”小妹说。
“是。”
“很美吗?”
“很美。”
“只有我们两人?”
“是。”
“要是不回‘飞刀门’就好了。”
小金没接话。
“我一直有个梦想——”
小妹说了一半,却停止了。
“什么?”小金忍不住问。
“可惜,明日还得赶路。”小妹忽然不愿深谈下去了。
她的表情苦涩,让人看不明白。
小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发觉,这种苦涩的表情,怎么有一点儿熟悉?难道是夜色,使一切都变得苦涩迷离了?
(四)
——苦涩是会传染的。
——其实小金在小妹脸上看到的苦涩,这些年来在我这里,他看了早不知千遍万遍。他还年轻,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我的苦脸。
——我浑身上下不舒服,嗓子眼、舌尖、鼻腔、眼眶、肠胃、心脏,无一不泛着苦味。让人哭也不是,吐也不成。
——我已经说过我病了。
——捕快这个活儿,简直没法做!我都病成这样了,仍得坚守岗位。
——我摸着黑,到树林边窥看了一阵小金和小妹。我担心“飞刀门”趁夜幕降临时突然来至。
——可我看到的却是两人滚成一团!小金似乎就要得手,但我很快断定他没有,因为他气乎乎地走开,后来小妹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后的情形就看不清了。这一夜还很长……
——我病得愈加厉害,坚持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我俩的约会地点,就是小金傍晚系布条之处。
——我抱着刀,浑身抖个不停。
——我至少有一个理由提醒小金,这么胡闹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小妹不是柳云飞的女儿吗?他万一喜欢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我把刀抱得那么紧,好像它就是一个女人,跟生病的我一起发着烫……
小金过来了,他蹑手蹑脚,我估计那边的小妹已经睡了。
我背身而立。
我病得那么厉害,以致于没有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当我听到身后的脚步,我猛然一惊,然后做了件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事情——
我拔出了刀!
我拔得很快。
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刀光一闪,我整个人就向袭击者扑去!
小金一定惊呆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仅很少拔刀,而且不会向自己的兄弟拔刀。
更令他惊讶的是,我的刀之快,不逊于他的。
震惊之际,他傻在那里,像个愚蠢的新手。
如果他不喊出声,恐怕我这一刀真要砍中他。
他喊道:“大哥!”
我醒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的刀陡然变慢。
我又变回“抽刀断水”,慢吞吞的刘捕头。控制住了刀的劲道,这样刀刃只是压在了小金的脖颈上。
“哦,兄弟,”我慢吞吞地说,“是你。”
“你以为我是谁?”
“我走神了,没听出来,险些误伤了你。”我苦涩地承认。
“还不收刀?吓人一跳!”小金说。
“哦——”
我慢慢地收刀,“嚓”地归鞘。小金大概注意到,我的手在抖,几乎对不准鞘口。
“大哥,你真病啦?”
“哦,我病了吗?”我心不在焉道。
“你有点不对头。”
“我累了。”我说。
“我带着酒,你喝一口吧。”小金诚恳地说。
他果真递来一只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我会责备他,毕竟我俩都在公干,挟带着“飞刀门”的重要人质小妹,不能贪杯误事。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酒囊便默默地饮了几大口。我得承认,酒的味道不坏,是陈年佳酿。酒一入肚,我呼出一口气,觉得舒坦了许多,于是我举起酒囊,“咚咚”又饮了几口。
放下酒囊,我看见小金也放松了,他在黑暗里笑。
“兄弟,你笑什么?”我说。
我的声音奇怪地暗哑,也许是喝多的缘故。
“大哥啊,你今晚让我大开眼界。”他笑嘻嘻道。
“哦?”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古板捕头,办案不拔刀,滴酒不沾,原来我错了,你藏得挺深。”
“我藏什么了?”我暗哑地说。
“你拔刀和喝酒,其实都很快,可以说飞快。”小金盯着我,一本正经说道。
“哦。”
“劝你两件事——”小金说。
“什么?”
“第一,下回拔刀时,得看清楚。我是你的兄弟嘛,不是‘飞刀门’的人。”小金开起玩笑。我知道他心情不错,他跟小妹调了一晚上的情,不像我——钻在黑乎乎的树林里,忍受着蚊子小虫的叮咬。
“嗯。”
“第二,别把我的酒一下子喝完,”他笑道,“兄弟就带了这囊酒,也许还要赶几天路呢,没酒可不行。这一路大伙儿走的尽是荒郊野外,连家小店都见不着。”
“是。”
我把酒囊还给他。
“等办完了这案子,”我闷闷地说,“请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案子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问题?”
“小妹相信我——”小金说。
“我正要跟你谈小妹——”
我的语气变得郑重,两名捕头开始谈案子了。我希望我们之间有这种感觉。我努力找回熟悉的谈话方式。
“不要跟小妹太亲热……”我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跟小妹亲热!”他一口咬定。
“我是说不要。”
“你看见了?”
“我没有看见——”我被呛了一下,“我只是提醒。”
“大哥,没必要嘛!”
我能够察觉,小金不乐意谈这个话题。
“有必要。”我冷冷地道。
“好好好。”小金道。
“你别不当真,我可当真——”我说。
“我也当真啊,把小妹哄得很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哪个?我,还是小妹?”
“对你俩都不放心。”
“为何?”
“怕你——对她动心。”我终于把忧虑说出来。
岂料小金却笑了:“什么心,色心?”
我脸色难看起来,说:“你要是被她迷住,就会坏了大事!”
小金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
“呛”地一声——
又有人拔刀——
还是我!
雪白的钢刀又架到了小金脖子上。我们俩的脸贴得很近,小金不相信地看着我——连我也不相信,刀怎么就出鞘了?仿佛拔刀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我们俩面面相觑,小金头一斜,把目光慢慢挪到刀上。
“大哥,认识你这些年,我从没有见你拔刀这么勤,今天晚上,这是第二次了。”
他声音很慢。
我们俩仿佛颠倒了过来。
我指的是速度。
小金也意识到,跟我开玩笑:“不过,你拔刀的速度倒越来越快啦!”
“别逼我生气。”我冷冷道。
“以前你也从不生气,”小金道,“大哥,我看你不是病,是有点儿疯!”
我心想他倒是说得一针见血!但我嘴上不会承认。
“我怎么疯了?”我说。
“先把刀拿掉,”小金不快地说,“我的脑袋还想留下来等酒喝呢。”
我把刀拿开了,缓缓归鞘。
“兄弟,别怪我。”我说。
“没人怪你。”他说。
“我压力太大——”我怏怏地向他承认,“我怕出事。你想,我们带着十几个弟兄,他们都有家有小……”
“不会出事。”
“可小妹是‘飞刀门’帮主女儿,说不定诡诈多端,骗了我们。”
“谁骗谁?这圈套不是我们设的吗?我们十几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她一个?”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有一个梦想——那是小丫头的玩艺,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小金迟疑了一下说。
“哦,梦想?”
我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么,跟案子无关。大哥,你不用费神想。”小金看着我,又关切起来。
我不吭声,仍在琢磨。
“大哥,我知道你盯紧了‘飞刀门’,紧张得都犯病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吧。”
我抱着刀,愣在那里。
“大哥?”他喊我。
“所以,你千万不能和小妹亲热。”我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把话题绕回来。
“噢——”小金苦笑道,“为什么?”
——苦笑,或苦涩这玩艺,确实会传染。
——我把答案告诉他:“沾上了她,你说不定会死。我不愿看你死。”
——我说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钉子一样地盯着他。如果说目光是锤子,那我希望把这根钉子慢慢、慢慢地打进他心里去,让他牢牢记住我的话。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再加上一句——补了一根钉子。
——我自以为两根钉子打得挺漂亮,小金会感激我这个大哥。
——然而,当他抬起眼睛时,我明白我错了。
“大哥,案子是案子,其它的你别管!”他说。
他的声音也发哑,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触中了心中一块脆弱的地方。
他对小妹动了真情,方才如此敏感吧!难道才走了一天,他就开始维护她,竟不愿与我深谈了?
“今日在树林,我们已骗过小妹,你们跟着走就是了。”
“还要走几日?”
“需要几日,我们就走几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说。
小金走了——
带着怒意,悄然消失在树林里。我知道他回去陪小妹了。
他居然为了小妹——一名女犯,跟我这做大哥的冲撞起来。
——我很悲哀,也很痛苦。
我喝下去的几口酒在胃里翻腾!
我这人向来不擅饮酒——只能说,我已经尽心尽力劝说小金了,我真的很绝望!
因为我想起了他最后那句冷硬的质问。
还要走几日?
——我真的不胜酒力,觉得好难过,我奉劝世人不要饮酒!
——因为每一口酒,都是苦酒,喝了酒,人便发狂。
——小金算是好酒徒吧,可他不也正为小妹发着狂?只在我们上路的头一日便弄成了那副模样。
——小金动作快,每一日他都能干出许多事;我动作慢,但一日也够我干不少事了。
——如果有人问我,这头一日过去,接下来将遇上什么?
——那么,我会老老实实,慢慢地,慢慢地回答道:
——“第二日。”
(五)
第二日。
风和日丽。
空气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
第二日属于小金,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提前告诉你们,小金将充分地震撼性地体验这一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连串的震撼将从此日开始。
开始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搂着小妹正跑在路上。
他没有挑大路,专走无人的小路,有时还抄近路,方向没错就行。
往北。
他心情仍极佳,一半是因为沿途风景颇好,一半是因为他睡足了觉。
人睡足了,头天晚上的疲劳多半会一扫而空,对新的一天充满憧憬。小金便是这样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日开始时,他心里想了什么?
这永远是谜,当然也不太重要——至少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想李太白的诗,我曾经逼他背过的诗——
其中一首里有四句堪称千古绝唱: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假如人生都是坦途,大诗人用得着反复咏叹吗?
行路难,做人难,破案难,破案的时候选择方案更难——假如不选择小金装扮随风大侠,这案子也不会误入歧途——
大半日过去了。
他和小妹穿出了一片山谷。
小妹斜挎刀囊,握着藤棍,小金则弓箭腰刀俱全。快马侠侣,纵意江湖,人生快乐莫过于此!
小金勒住了缰绳,跑了大半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马,把小妹也扶下来。
小妹拄着藤棍,试着走了几步。她闻到了什么,轻轻地转头,对着前方。
“前面有花盛开?”她问。
“正是。”小金道。
山谷前,一大片花海绵延着。深秋的花,娇艳缤纷,在风中摇曳,在寂静中怒放!
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梦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梦通常很短暂,花开花谢,同样短暂,所以人都愿意在梦里多盘桓一些,当看到难得的鲜花美景,人们定会驻足。
小金选择在这里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视着那片花海,心想可惜小妹看不见。
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们迷恋他,但她们只是匆匆过客,从来在他心里留不住,然而现在他居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赏起了花。
他不是独自赏花,而是替小妹赏花。
他想,小妹若看见这片美丽的花海,一定欢喜得很——
他居然替一个女孩操起了这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片花丛很广阔吗?”
果然,小妹轻轻地问。
“简直望不到头——”小金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语拙。
也许,跟大哥多背些诗歌就好了——恐怕小金正懊恼地这样想着。
“美吗?有多美?”
“有——”小金灵机一动,说道,“好像风把颜色吹散了,洒满了山坡。”
小妹笑了。
“我几乎忘了,你是随风大侠,张口闭口都是风。”她说。
小金发现,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儿更美。
他于是不再看花,而是痴痴地看她。与远处花海相辉映,她的笑别有一种魅力。可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这一笑,小金便禁不住盯着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花痴!
想到这里,小金苦笑,他发现认识她之后,他有些喜欢上苦笑了。
原来苦笑意味着痴——
心痴。情痴。
“你知道,在牡丹坊哪句话让我印象最深?”小妹说。
“哪句?”——小金其实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说。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单纯,他不愿破坏她的单纯。以前都是女人们千方百计地来讨他欢心,可他现在却千方百计地想让小妹高兴。
——与她相处,他愿意做单纯的傻瓜。
“你曾说,”小妹果真轻叹道,“要带我来山野烂漫处……”
“是啊。”小金深情地回应了她。
“我从来就没摸过山野之花。”
“为何?”
“因为我的父亲。他仇人太多,官府要捉他,江湖豪杰也跟他为敌,他们对他无能为力,便只好打我的主意了。”
小金听着,他猜想身为柳云飞之女,小妹的幼年一定不寻常。
“父亲不能每日陪我,也提防我的行踪被人知道,”小妹说,“我被锁在一个大院,身旁只有老妈和老仆,他们不敢带我出门,更不敢从外面采花进来,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知道院里住着个小女孩了。”
小金动容。
“谁能想到,”小妹忧郁地说,“‘飞刀门’帮主的女儿,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得到一朵花。”
——她的样子,很是凄美。
——因她的人生被长久辜负。
小金不再说话。
他立即转身上马。
他打马朝山坡下飞驰而去。
天地之间,花海荡漾,倘若有人旁观,会见到远远一骑驰骋在艳红画中,很冲动,也英姿勃发!
在花海里,骑手和马显得渺小,像一叶扁舟逐浪。
风劲吹,吹乱一坡的红。
小妹拄着杖,静立着。
远方的骑手从马背俯下身来,将手抄入红色花海。
待他左手盈满花儿,再侧身将右手探下。
沙沙沙,是风声;刷刷刷,是花飞起!
于是那骑手也被染红,那男儿催马更矫健!
小金转眼又策马跑回坡上,他两脚夹紧,弃了马缰,因为双手无暇。
他跳下马,把手伸给小妹。
一大束烂漫无比的野花,每一朵都散发芬芳!
小妹陶醉了——花朵拥满了怀。
她的脸离花那么近,像花一样充满红晕。她珍爱地低下头去嗅。
然后——她微笑。
——跟小金在一起,她笑得为何这么勤,如此多?
——她的笑,那么娇艳,令满山鲜花失色,她正笑在山野烂漫处,笑在小金这年轻男人身旁。
——每一次笑,都令小金发痴。他看她不够。
小妹低声问:“哪一朵美?”
小金一怔,立即醒悟到她的意思。
他上前细细察看,挑出了最灿烂的一朵。
他把这最灿烂的一朵花举起来,别在小妹鬓间。
小妹侧头朝小金,像索问一个美丽的答案。那问题就是:花与她配不配?她美吗?
——哦,当然美!任何人,若非白痴,都会这么说。
——小金居然连白痴都不如,竟痴痴地忘了说话。
于是小妹的脸色就忽然冷了。她慢慢地转头,像听着风声。
小金疑惑地盯着她。
风带来了花海的气息,还有那里的声响。
小妹脸色愈沉,像被一种不快袭扰。
小金愈发奇怪——难道她不喜欢花?
这时,小妹淡淡地说了一句:“花地有人,追兵到了。”
小金一惊!
怎么可能有追兵?
追兵这出戏昨日在树林里不是演过了吗?
他转头,大惊!
风中,远远的花地里,果然已立着两名盔甲整齐的蓝衣武士,左手盾,右手刀,虎视眈眈,杀意寒冷。
风也都变冷了。
小金本能地握住刀柄。
他的手掌全是冷汗。
因为他目光一扫,望向了花地边缘——他一向拔刀快,可这一眼,使他的手不由发软,竟拔不出刀来!
什么事情使小金如此惧怕?
他的震惊迅速被小妹感觉到——
“怎么了?”
小金慢慢吐出了两个字:
“‘八队’!”
“‘八队’?”
“‘八队’一出,刀刀拼命,只攻不守,只进不退!”
——十六个字,是人们对这支州府精锐的充满畏惧的评说。
小金说得不错,也没看错:花地边缘,静静立着十六匹马,其中两匹马上无人,另十四名蓝甲武士冷冷骑在马上,每一个都提刀持盾,都像死神!八二一十六,十六名死神。
——“八队”跟它的名称一样,其实可简化为两个字:杀人。
——风吹山坡,蓝天花海间只有小金和小妹。
——所以,他俩显然是他们的目标!
——为什么来杀他们?
小金不知道!
他只体会到恐惧,因为“八队”即使杀剩到最后一人,也决不收队!
小金快要被风吹僵。
他僵不了多久。“八队”现身,立即便会发起攻击!
假如有神,神会看见,那是一幅绝伦古怪的美景,花在深秋中最后绽放,而两个年轻人惶然无助地立在天地间,过不了片刻,俩人可能就会像花一样凋谢!鲜血将会喷洒,被斩下的四肢也会似花瓣飘零,在花根的泥土中腐烂!
(六)
我来晚了。
我和弟兄们的确骑着马跟在小金后头。
我们不能跟得太紧,小妹带小金去找“飞刀门”,虽然小妹是瞎子,可你别以为我们就能大模大样,跟在小金马后几十丈。
小金沿途作了记号,我们跟着记号,那些黄布条。
小金和小妹在花地逗留时,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赶到。
甚至可以认为——我赶到了,就悄悄呆在旁边看——但我不想说这个——
权当是个谜吧,关于我在不在场——即使我在旁边,也干不了什么。“八队”素来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不会理睬一个县城的小捕头。
他们出动,就为了杀人。
谁敢拦住他们,一样被杀!
所以,我真正潜入花地时,已经是深夜。
满天星斗,花地像寂静的海,哗哗地翻动着。白日在阳光下娇艳鲜红的花朵,此刻在星星照耀下是惨淡的,颜色苍白。这很古怪,可我保证看到的是事实。谁敢与我争辩呢?无人会在半夜无人时,潜入一片荒凉的花丛中徜徉——除了疯子,大概惟有克尽职守的捕头。
我没带弟兄们,把他们都留在了后头。
我担心花海那边仍有危险,不愿让弟兄们冒险。
弟兄们对我都挺感激。
我虽然貌似刻板、不近人情,可单凭这一点,他们都认我这个捕头!
我先到达了小金和小妹停留过的山坡,蹑手蹑脚,必要时还伏下身,察看辨别地上的每一道痕迹,像一头警觉的猎犬,把自己捕头的天份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看到了洒满一地的花。
我凝视着这些花,山坡离花地还有距离,一定是小金替小妹采来的。
我闭上眼,设想小妹捧着花时,苍白的俏脸浮起怎样的笑靥?她和小金说过了怎样的话?然后小金陡然发现“八队”,两人是如何的惊慌?
花枝散得很乱。
显然是小妹慌忙间失手撒开。
我离开了山坡,摸向夜色中黑暗的花海。
好香啊!一进入花丛,迷离无形的芬芳便扑鼻而来,令人不由沉醉。我翕动鼻翼,敏锐地嗅出有浓浓的血腥味。不是鲜血,而是凝结的血块散发出来的。在捕快忤尸房,我多次掀开蒙尸布,从被乱刀砍死的尸体那里闻过这种气味!我得承认,捕快这行干久了,凝血的腥味会让人兴奋,有一种奇特的快感!
我俯下头,发现许多花枝被践踏,踩断。
这一切痕迹,说明此地发生过一场鏖战。
摸上去满地的断枝。我置身之处,必定曾是一场围攻的战场。
血腥味也越来越呛人,简直压过了花香!
我的身体又在颤栗,不知是因恐惧、兴奋、发飚还是紧张?
可怜的花!它们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生在荒野之外,享受着风和阳光,可居然难逃一劫!我继续想,如果没有此劫,它们在绽放之后,也一样要凋谢的吧?我既替它们感到难过,心里也同时略感平衡。我想,美终究也是会被毁灭的——人是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怪物,罪恶感随时都可能涌上心头。
我继续摸索。
我摸到卷刃的钢刀、被凿碎的盾牌。
盾牌由厚木制成,厚约五寸,沉甸甸像一块小门板,把这种盾牌撞碎,需要怎样的勇力和愤怒?
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像这一场激战了!
我捧起一片花瓣,举在星光下,果然看到上面沾满凝固的血。
是谁的血?
如果血能说话,是她的血,我情愿将它珍藏入怀。
可我无法断定。
我只能颤抖着,让花瓣从我的手里跌落。
我再向前走,踢中了一个圆乎乎的玩艺儿,很沉重。
我疑惑地蹲下察看,顿时就呕吐了。是一颗头颅!
头颅戴着蓝盔,可从颈根处被刀劈下,它怒目瞪视,像还有生命,仍是愤怒不屈!
噢,要砍下这颗头,刀得怎样快?挥刀的人,得怎样疯狂?
我趴在花丛中,胃液翻涌,几欲晕厥。
我不能再设想下去了!
我必须想一些不那么疯狂的事——
什么事不疯狂?与杀戮相反的是爱情,与丑恶对应的是梦想!
谁有梦想?
至少小妹有——她对小金提过。
不过她没有细说,她的梦想是什么。
我嘴角挂着酸臭的胃汁,躺倒在夜色中,旁边是花,还有那颗血淋淋的头,我以捕头的思路努力地猜测,在残酷的围攻来临前,小妹是否来得及说出——她的梦想。
我真想知道那个答案啊!
其实,这才是本案的关键!
小金根本就不知道案情的关键——于是,我继续在黑暗中想着小妹的梦想,停止了呕吐。
我要把呕吐留给小金。
统统都给他:死亡、恶梦、逃命、崩溃、十六颗头、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