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黑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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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刘捕头。

天下间知道我跟“飞刀门”渊源的,一共就三个人,两女一男。

那是五年前——我还在京师做捕头,我做得很失意,兴味索然。我没有什么嗜好,很少跟弟兄们饮酒。我把差事也分给了弟兄们去干。记得有差不多一年,我都没有当众拔过刀。刀长期藏在鞘里不用,会生锈,官府配发的刀,本来就锻造得差,所以夜里独处时,我常常把它拔出鞘来,喷上水慢慢地磨快。

磨刀只是防锈,而不是为了第二日使。

我磨刀磨出一脸的萧索。

转眼冬天到了,我收到一封家书,老母卧病在床,恳求见我一面。我愣愣地持着老母请人代写的家书,明白她已经时日无多!

我自幼丧父,是她替人浆洗把我拉扯大。我一阵心酸!心想我这独子既无能也不孝,没法让她像阔人家的老太太一样,过丫环仆役成群,被人景仰的日子。于是第二日,我收拾简单行囊,装了节余下的十几两俸银,便向上司告假。

上司没阻拦我。

说实话我这个捕头在大伙眼里可有可无,就是个摆设。

冬风呼啸,我骑着借的瘦马,赶了几日路,眼看家乡不远了。我冻得受不了,便停在一家旧店肆前。

门前有一幅破烂的旗子,上书:“酒”。旗子的颜色都褪了,仿佛惨白的云霾。

进去的时候我并不想喝酒,只要了一碗打卤面。我闷头闷脑地吃,吃完了,愈发觉得不舒服,软绵绵地没力气,还一阵阵发冷。我怀疑自己生病了,想了想,便招呼店小二给我拿两角酒。小二问我切不切牛肉?我摇摇头。

小二白了我一眼,把酒拿来。

我低着头,自斟自饮,颇有些独在异乡为异客之感。

忽然,店里的两拨客人拔刀打起来——

我进门的时候,里面坐有七、八桌客人。我没有细看,只瞄到其中一桌上坐着位布衫老者,神情威怒。可说实话,特别的不是他的模样,而是他旁边的女眷。那女眷身着貂袍,雍容华贵,笑容甜美,给老者斟着酒。

破烂的乡村酒肆,哪来的神仙一样的人儿?

但我这人没有瞟人家女眷的习惯,此外加上旅途劳顿,又冷又饿,便没有多想。

我心里暗暗叫道:老兄啊老兄,亏你还干了这么些年捕头,刚才进来时,连这里面藏龙卧虎,布着陷井都瞧不出?

眼前的客人中,十个倒有八个是使刀的好手呢——

围攻老者的有两桌客人,八个人都使双刀,明晃晃的十六把。老者旁边一桌的四条汉子显然是他部下,对方拔刀一攻,他们也亮出单刀,护在桌前斗起来。

两边共二十把刀,“叮叮当当”打得甚为激烈!

老者和女眷在战团中央,却像没事儿一般。老者继续喝酒,一边咳嗽,女眷心疼地说:“老爷,您少喝一点儿。”同时却伸出葱葱玉手,替老者把酒斟满,显得对老者极为敬畏。

我瞧了两眼,看出使双刀的八人属于“六合帮”,这派刀法大开大阖,极为狠辣。但使单刀的四人是什么门派,我却辨不出。

四条粗鲁大汉身形魁梧,四把单刀却如风中柳絮飞云,洒脱不羁。我判断出进攻的八人虽貌似占了先机,可那四条大汉守得天衣无缝,再过一会儿双方攻守之势便会逆转——

“六合帮”的刀手们恐怕得血溅当场。

我颇有些觉得尴尬,因为店里“砰砰”斗作一气,店小二和其余的客人都抱头鼠窜,无影无踪,惟有我这个不相干的过客稳稳坐着——我倒是想把酒一口饮了走掉,但我性子慢,不擅饮快酒,饮快了便会呛;若让我弃下酒离开,我还有些舍不得。既然叫了酒来,就算走也得留下银子。两角酒虽然不值几钱碎银,可毕竟是我的辛苦俸银!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同时慢慢地继续饮——我应该起身阻止他们殴斗吗?当肆殴斗可是犯了大唐律法!可我不由苦笑,这并不是我的辖区,我不过是一个衣衫单薄、狼狈不堪的潦倒旅人,连半斤熟牛肉钱都得省!此地我不是捕头,也懒得跳出来做一名捕头。

这时候,眼前一亮,一个盈盈的身影到了我桌前:“我们老爷说,刀声烦乱,扰了客官雅兴,请你共饮。”

我抬起头,发现是那女眷,她的笑容很温柔,有一种魔力。店里狭窄,双方十二条大汉在恶战,挤得完全没有缝隙,我纳闷她如何能穿过乱刀到我桌前来?我看看那边的老者,他依然举杯在饮,模样冷淡不羁。我不说话,点点头,便起身默默跟着神仙般的女眷。

我在花钱方面能省则省,说话也一样。

我俩穿过那些疯斗着的汉子——其实容易:“六合帮”的刀手自顾无暇,管不到旁人,倒是单刀的四名汉子见我俩过去,谦谨地闪开一条缝,接着那条缝合拢,身后刀声又急。

我坐到老者对面,沉默不语。

他抬起眼,似乎对我穿越刀阵的身手颇为欣赏,哈哈一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说,“老弟,果然来得痛快!”

他冲我一举杯。

他的目光如钩,似乎能刺入人内心。我照例木讷无表情,但身上却有些热乎乎,像陡然捏着鼻子给灌入了两斤老酒。他的豪迈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何况他念的是我最喜欢的李太白的诗。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个,谁会相信一个穷捕头迷恋李太白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于是喃喃道。

我样子愁眉苦脸,一点欢乐的调子都没有,但老者却听得喜欢!

“好诗,好酒!”他笑道。

我跟他一杯接一杯,转眼便喝了七、八巡。神仙女眷笑吟吟地不停替我们斟酒。喝得太快,我头有些晕了。

这时身后连连发出惨叫,“六合帮”的刀手被砍翻几个,余下的也被逼到屋角——不用回头,我也能听得出。

所以我不回头,继续攥着酒杯——杯中却空了。

老者的杯中也空,神仙女眷晃晃酒觚,示意我们已将酒喝尽。

屋角又发出嗥叫,好像牛羊被宰。

老者大笑:“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店家,拿酒来!”

随着老者长笑,身旁一阵冷风刮起——

我们桌旁忽然多了一个阴森森的中年人,抱着一坛酒。

“想喝酒,可有银两?”中年人说。

中年人一现身,老者和神仙女眷笑意渐消,气氛也顿时凝重了!

“若无银两,又如何?”神仙女眷问。

“喝一口,换一条命!”中年人冷冷道。

我肯定已经喝多了——因为我昏头胀脑间,根本没听明白他们的问答,只隐隐听到没有银两?噢,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使人变得不是自己,能使穷光蛋觉得变成阔人,使捕快觉得变成强盗!我那时变成了什么?也许只是个醉汉——

“他妈的,不就是银子吗,”我一手攥着酒杯,另一手重重地一拍,骂道,“老子有!”

接着我生气地一拽腰间包袱,掏出我的全部财产,十几两银子,拍在桌上——

“拿酒来!”我喝道。

老者和女眷饶有兴趣,看着我发作。

似乎我在做着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其实,平时若说天下有一个最无趣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中年人盯着我,似乎并不觉得我有趣。

他手一倾,酒水激射,竟凝成一把酒剑,直刺我面门。

酒如此这般从坛中飞出,先前竟毫无征兆。

没有人知道,被它刺中的后果。

我也不知道——

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碰着我。

我本能地手一翻,刀已出鞘,刀光一抄,竟将那道酒水稳稳截断、接下。

中年人脸色一变,手从坛后伸出,掌中多了一柄碧荧短刀,青晃晃地刺向我胸膛。

他大概很想知道我被刺中的样子。

他不可能知道——

因为刀尚未接近我身体,便停住了。

因为在他的腹中,已多了一把刀,我的刀!

他惊讶地往下看,像不相信我怎么能这样快?

我当然不会让他多看,他刚低下头,我的刀已回鞘——我这人不爱拔刀,拔完了就赶紧插回去。

“嘭”,酒坛落地碎开。

掌声,是神仙女眷在快活地拍手,她似乎觉得这很好玩。

“好俊的刀法!”她说。

老者也微微一笑,盯着我。

“抽刀断水,”他说,“老弟果然不凡!”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我刀法中的精髓。

——而我醉得稀里糊涂,还不知道替他杀掉的是什么人。

(二)

半个月后,风雪茫茫,我独自骑着瘦马,踏上了返京路。

天地银白一片,我的心也枯寥寂灭。

我回到家乡,赶上了给老母捧汤端药,一直陪着她。老母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儿啊,你还没有让娘抱上孙子啊……”

我默默流泪——我没能让她享上福,连这个心愿也让她满足不了。

谁家的女儿会看上一个穷捕头呢?再说我也不愿凑合。我眼睁睁地看着老母咽气。

葬了老母,我对家乡已别无留恋。我带回的微薄银两已花光,还欠了一些债。我把两间老屋卖了,打发了债主们。我身上除了官府配发的腰刀,就剩二十斤烙饼。我准备靠这二十斤干粮赶回京城,重新做捕头,领那份俸银。

真冷啊,我胯下的瘦马不时嘶鸣,带着悲意。

我觉得自己仿佛像一张枯叶,在随风飘逝。

我忽然又有点想饮酒——暖哄哄、热辣辣的一口酒,至少可以安慰一下一个天涯苦旅的断肠人。

我忧伤地朝天地之间望去——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真的看到了酒!

不是一口酒,而是一壶酒。

在雪白的原野,在驿道旁的古亭,一位老者负袖而立,旁边小炉炭火熊熊,酒正被温于火上。

亭旁,系着一匹五花马,极为名贵的座骑。

“老弟,别来无恙!”他朗声笑道。

半月前,我杀了那中年人,便踉跄辞别,并谢绝老者赠予我的一百两金锭,不料却在此地与他重逢。

我木木然下马,进了亭子行礼。

“前辈在等人?”

“等你。”

我好不诧异。

“好雪,好刀!”他大笑,“半月前一战,老夫不能忘怀,今日须饮得尽兴!”

我不说话,默默接过他递来的酒。

我一饮而尽。酒味醇厚,暖意顿时窜遍全身!

我得承认正需要这杯酒,老者出现得也正是时候!他雪中送炭,我孤苦无依。我无力拒绝他赠予的温暖。

我默默再饮。

“那一日,可知为何邀你共饮?”老者的谈兴颇浓。

“为何?”

“我见你于厮杀之时,端坐不动,那份定力非常人所及,便疑心你是‘六合帮’中的好手……”他道。

我一怔,明白过来。

“所以前辈想先下手?”

“我恐你突然施袭,伤了我的几名部下。”

我苦笑——“可前辈却弄错了。”

他微笑——“老弟出手,我便知错。你刀上铸着‘长安府制’四个字。”

我惊讶——“前辈好眼力!”

他大笑——“可一招之间,能杀掉‘六合帮’帮主的,当今天下算上老夫在内,也不过三、四人——对你的身手,老夫没有走眼。”

我吃惊不小。

我做捕快多年,听说过“六合帮”的声势,他们的帮主自然非比寻常。

可一个非比寻常的帮主,竟在一招之间,被醉酒的我给——杀了!?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老者又叹,“刘老弟,想不到你一手好刀法,埋没于官府捕快之中。”

我再吃惊——“前辈如何知道我?”

“哦,”老者负着双手,面对雪原站起,“普天之下,只要老夫令下,岂有‘飞刀门’查不出的事情?”

他把“飞刀门”这三字吐出时,浸浸然有一股自得之神气!

仿佛天下尽在他的囊中!

我不禁骇然——不是因为“飞刀门”帮主柳云飞是朝廷通缉的头号要犯,而是因为这样的一位大人物竟肯屈尊与我相交。

柳云飞转过头,对我微笑。

“老弟不必多虑,今日我不带一名属下,只同你饮酒谈诗。难得你文武全才,与老夫志趣相投,我喜欢得紧。”

他看看炉上的酒,眉头一皱。

“哈,老夫疏忽了,”他笑,“有酒无肴,甚是无趣。”

我局促地想,我包袱里倒是有二十斤烙饼。

我没好意思说。

在这豪爽的老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亭外忽然有一只飞鸟掠过。

鸟飞得很急很低,正在饥饿中四下觅食。

柳云飞掌一翻,已扣住闪亮利器。

他挥掌。

飞刀激射!

——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飞刀旋转过去……

——它像是被掌力所控制,一闪便飞回来。

——它回来时,已穿过飞鸟,将鸟擒住。

——尽在一眨眼之间!

我不能眨眼,怔怔盯着这出神入化的一刀!

我从来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神技。

我看得发痴!

柳云飞举着手,接下飞刀和鸟。他脸上竟有种奇特的黯然——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长叹道,“想当年我创出这招‘鬓如青丝’,如今时光飞逝,使来颇有恋旧之感!”

——英雄竟落寞如斯……

我盯着他雪白的发鬓,确如茫茫雪原般令人感慨油生!

柳云飞发完感慨,转身对我一笑:“十年来,我这招‘飞刀杀’逢出手必杀人,今日为老弟捕鸟佐酒,也堪称快事。”

我怔怔说不出话。

我已完全被这位柳老英雄的豪气折服,也欲与之共担一份落寞。

于是,我陪他饮酒。

我们大笑、痛饮,烤熟分食了那只鸟。

我们把酒谈诗,关于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听他说起当年如何痛恨官府黑暗,埋没人才,便创出了“飞刀门”!

……

茫茫白皑,天地间只有两个男人,一壶酒,两颗心!

心很热,热得肝胆相照!

我从来没有这么陶醉过!

我也从没有把话说得这么尽情过!

我醉了。

我真的迷恋那场雪那顿酒吗?

我迷恋的是柳云飞的人,还是他的飞刀绝技?

不管怎么说——当酒醒之时,我成了“飞刀门”一个秘密的成员。

(三)

从此,我有了双重身份。

我仍然是京师的刘捕头。

我也是一名杀手——

“飞刀门”最秘密也最锐利的一个杀手!

我替“飞刀门”杀过的人,可以开列出长长的清单,其中不乏当世一流好手——但时过境迁,追忆这份清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被我杀的;他们被杀时,甚至都不清楚我为何袭来?

惟一的罪名,就是他们得罪了“飞刀门”,直接或者间接地对“飞刀门”不利。

知道我杀人的,除了“飞刀门”帮主柳云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有大姐,就是当初在酒馆中陪着柳云飞的神仙女眷,她在“飞刀门”中地位很高,是柳云飞的情人。

那四名使单刀的汉子,属于对柳云飞最忠心的“飞云十八骑”。我虽然再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但和柳云飞相处时,他常常把帮中情形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柳云飞有这种魔力,能让你感到,他什么都不对你隐瞒,什么都像对好兄弟一样地讲出来;他会让你觉得,他是你惟一的知己,让你为他热血沸腾,情愿肝脑涂地!

他甚至暗示过,他愿意把“飞刀杀”传授给我。

一个人若掌握了“飞刀杀”,就意味着日后将接掌帮主之位!“飞刀门”的帮主,虽然时时处于危险中,但在江湖中声名之隆,地位之重,恐怕已相当于官府中的王公——甚至天子!

——但我对做帮主没有兴趣,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不是那种有权力欲的男人,说起来别人也许不相信,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多情的人。

——我表面冷漠,可实际上我对刀也多情,对人也多情!当然能让我动心的刀或人都不多。

——我甘愿为柳云飞卖命,一方面确实是他的“飞刀杀”诱惑着我,另一方面,他的人也征服过我。

——哦,雪原皑皑,丧母之痛,迷途瘦马,然后一壶酒,一席话,称兄道弟,即景联诗……

我后来知道,“飞刀门”虽然貌似强大,可凶兆重重,正处在柳云飞创立它以来最深刻的危机中。道理很简单,树大招风,朝廷要剿灭它,其它帮派想瓜分它,就连“飞刀门”内部也不时有人对柳云飞欲除之而后快。我探母途中遭遇的“飞刀门”与“六合帮”血战,不过是柳云飞无数危险中的一个小插曲。

所以,柳云飞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他宁愿亲自召募一个像我这样的新人!

回到京师后,我没法与他常见面了。他奔波于全国,忙着扑灭各处反叛敌对势力,来与我联络的是大姐。我记得在长安西市遇到大姐时,不由心生感喟——她乔装成一个卖菜的农妇,形容憔悴。虽然眼神还灵动跳脱,但满脸的倦容竟也掩盖不住。

跟随柳云飞这么一个名人不容易啊!以她的地位,本该享受荣华富贵,可她没有名份——谁都知道柳云飞对亡妻一往情深——她还得替男人来干跑腿送信的累活儿。

大姐总是送来柳云飞的亲笔手令。

内容是杀人。时间、地点、对象清楚。

一切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只须去官府告假,或者去到官府,一道出公差的命令已等待着我。

我常常怀疑,官府里也有“飞刀门”的内线。

否则,一次次让我出行,哪有如此便利?但我懒得想,只知道“飞刀门”是个庞大而恐怖的组织。我起初只是信赖柳云飞,至于它的恐怖,是我后来慢慢才体会到的——

我替柳云飞杀了三十余名江湖豪客。

我替柳云飞除灭了二十余名帮内奸细。

我替柳云飞干掉了十余名贪官污吏——他说他们是贪官。

黑暗中,我的手中刀上竟沾了如此多的鲜血!

我自己都想不到,练就的刀法,居然能杀死这么多人!

柳云飞说得没错。以他的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我是个得力的杀手!

但时间长了,我内心慢慢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把刀?我究竟是奉公守法的刘捕头,还是柳云飞麾下的影子杀手?

他对我——是真诚的吗?

怀疑一旦出现,就像鸡蛋裂了缝。

鸡蛋缝里渗出的是蛋清黄水,可人心裂了缝就会流血。

我流血了,在一次行动中负了轻伤。

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我拔刀从不失误!

很快又来了一道新的命令——让我去刺杀一位刺史。我知道在那位刺史手下,有几位护卫是原来和我同做捕快的兄弟。

我动摇了!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一把盲目嗜血的刀,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兄弟都能杀,那还有什么能不杀?人生还有什么底线?

我怀疑自己很可能会战死——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刀?

——不得不佩服柳云飞,他居然没见我,便洞察了我的动摇。行动前夜,我独自坐在一家小客栈中,熄了灯,抱着刀,心内一片苦寂。忽然窗外有人“扑嗤”一笑——

那是我听过最美的笑声。

如果说大姐的笑已很动听,那么这声笑,我就没有词汇形容了。

——只是动心。

——极让我动心!

“什么人?”我低声喝道。

“花非花。”她说。

“飞刀杀!”我答。这两句是“飞刀门”最隐秘的暗语。

接着窗子就揭开了——

“谁让你来?”我问。

“帮主。”

“何事?”

“来帮你杀人呀——”她笑吟吟地从窗子跃进来。

——我麻痹了,这很奇怪,只有上苍能够理解。

——多情如我……

——她是知道我身份的第三人。

(四)

——同样没必要过多追溯,那天晚上惊心动魄的一战。我习惯了一个人行刺,忽然多出的一个助手,反而有点让我分心。谁知道呢,也许柳云飞就是故意让我分心、动心,他知道控制我,就必须控制我的心。

——战况最激烈时,我俩杀掉刺史突围,她负了伤,我一惊,扑向围攻她的护卫,其中就有我几名昔日兄弟。我不顾一切砍死了他们,突破了内心的最后禁忌。我从此将成为没有任何道德良心牵挂的杀手。

——但我也负伤了,伤得很重。

醒来时,是三天以后,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一只手在替我擦汗,擦掉我的痛苦与呻吟。

她的手!

如果说大姐的手像葱玉,有点冷漠,她的手就意味着母爱,让我动心——可她还那么的年轻!

我昏迷中做了许多恶梦,被杀死的兄弟们来向我索命!

“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呻吟着说。

“小妹。”

“小妹?”

“是,‘飞刀门’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妹!”她说。

我流泪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流泪的理由。小妹,这个词跟母亲一样,让人感觉那么温馨,使我意识到在冰冷的世上,我还似乎有她这么一个亲人!

“不要离开我!”我说。

“你别哭,”她安慰说,“我不走。”

——谁能相信沉默呆板的捕头、冷酷凶悍的杀手、或者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会对着一个小女孩失声痛哭呢?

——我死死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一刻。

——她温柔地让我握着,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又到天明。

——那时我就发誓,谁敢从我身边把她夺走,我一定杀了他!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出……

美妙,陶醉,忘怀,心动,梦幻……

她陪我养了半个月的伤。

她告诉我不必为官府那边担心。我不担心,我知道“飞刀门”神通广大。我只担心伤好得太快,痊愈时她将离开我。

伤还是好了。

我与她再呆了十日。

因为她对我说:“我得教教你。”

“教什么?”

“飞刀,”她笑了,“帮主说你连飞刀都不会,未免太不像自己人。”

于是我跟她学飞刀。

小妹教的刀法,在“飞刀门”中已臻一流境界,她得到过帮主柳云飞真传,但比起那招“飞刀杀”来,仍逊色不少——百步之内,能取敌要害,但能发不能收,少了“飞刀杀”那份诡魅洒脱。我学得很快,有一日小妹不禁赞叹:“难怪帮主说,你是罕见的刀法天才,什么招数,你一学便会。”听完这句话,我当即后悔了,因为我知道一旦学会,她就要离开。

于是我把修习的速度放慢下来。

但十天后还是学完了——她对我说:“刘大哥,你好好温习,用不了几年,帮中除了帮主和大姐,恐怕无人及你!”

我不说话,此时我已明白,我情愿用那招“飞刀杀”来换取她多陪我一日。

她走的时候说她会再来——假如帮主有新任务给我。

她已接替了大姐与我联系。

噢,我又恢复了青春,我又重燃了对生活的渴望!我的一生中,再没有像那段时间一样,盼望着杀人的使命!暗杀刺史那回,我杀死了几个熟悉的兄弟,我就不再是我,而是一把丧尽仁义的魔刀!现在对于我来说,魔力来自小妹!只要能允许我跟她相处,无论她带来什么命令我都会执行,无论让我去杀谁我都干!

柳云飞没有让我失望,在后来的大半年,他确实数次派来了小妹。

我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疯狂的暗杀。

我杀掉了江湖第二大帮“连弩帮”的正副帮主。

我杀掉了“飞刀门”内部叛变的三名地方坛主。

我杀掉了朝廷的一名节度使,那案子震动朝野!

每一次,小妹都陪伴着我。

如果不随我行动,她也会静静地坐在某间屋子里,等待着我归来。

所以每次执行杀人使命,简直是我的节日!

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芳香,都会使我如魔似狂!

其间发生了一件事:

暗杀节度使前一天夜里,我去节度使府踩点归来,对此次任务心存恐惧,因为那里戒备森严,高手如云。我回到小妹的屋里,拒绝了她温好的酒。我表面不动声色,手却在暗暗发抖。小妹注意到了——她此次带来了两个任务,暗杀节度使只是头一个,也就是说,她不能让我失败。

我不知道,她的任务除了给我送信,还有什么?

那天深夜,我抱着刀躺在榻上,忽然外面有人轻轻推门进来了。我没有拔刀,也不动——无法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美妙!

——我一生中,有两个深受刺激的瞬间。

——第一次在雪原上,目睹了柳云飞的“飞刀杀”绝技,刀光如电,此刀只应天上有!

——第二次,就是披着轻纱的小妹。

她缓缓地让轻纱滑落,她的胴体也像轻盈的飞云。

我拥云入怀,梦耶,幻耶?

我全身的骨节、毛孔、血液都在欢唱。

我只能告诉你们,如果能重复那一夜,我情愿用生命交换!

(五)

天亮了,小妹哭了。她的泪水洒在枕畔,好似晶莹的露珠。我坐起身,发现身下小妹留下的殷红血迹!我战栗了,天哪!她给予我的是何等宝贵的东西。

“我会回来,会杀死节度使的。”我轻轻安慰她,这一夜,使我重新获得了男人的自信。

她哭着,无声地摇头。

“你不喜欢我?”

我疑惑地问,她仍摇摇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默默地抚摸她的云鬓,持刀出去。

要暗杀节度使,我有一整天的准备要做。

我知道她还会来陪我,因为还有下一个任务。

我成功地干掉了节度使,并全身而退。

数日后,另一个任务也被我漂亮完成了——

她来了。

我们云雨。

这番销魂,固然有久旱逢甘霖的美妙,但与初次的美妙已不一样。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她身上有一种深深的痛苦忧愁,传染给了我。

可我已经同样深深地恋上了她,超过了一切,超过了对我的刀的爱。

我默默搂着她,等待天亮,一刻也舍不得睡。我尽量想像自己溶化在她身上,就像一朵云溶入另一朵云,一阵风飘进另一阵风。

我想了很多,我的年纪,我的秘密身份,我对她的疯狂。

我又什么也没有想,因为我已经疯狂,我只是没机会表现出来,可我相信她能够体会到我的疯狂!

“我会去求见帮主。”我低声说。

“为什么?”她说。

“请他答应——把你许配给我!”

她躺着,静静不说话,我察觉了她沉默中的苦涩。

“帮主不会不答应的。”我焦躁地说,想到我为柳云飞杀的许多人,办的许多事——可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寒意,因为我这才发觉,对柳云飞我其实毫无把握,就像我琢磨不通他那招“飞刀杀”一样。

果然,小妹苦涩地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

她不说。

“帮主会嫌我年龄大,与你不配?”

她摇头。

“帮主会觉得我资历不够,帮中还有更配你的弟兄?”

她摇头。

“那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踌躇说,“你有,我有,帮主也有!”

“我没有!”我低吼,“我的秘密就是喜欢你!”

她不说话。

我琢磨了一会儿,实在寻思不透她的秘密是什么?

“那么,我就要请帮主答应一件事——”

“什么?”

“决不允许别的男人碰你!”我冷冷说。

她沉默了。我忐忑不安。

“倘若别的男人想碰我呢?”她终于慢慢说。

“我便杀了他!”

“倘若,是我碰了别的男人呢?”

我怔住了!但仍把下面的话异常痛苦地吐出——“我会杀了你!”

她一怔,躺在那儿,静静绝望地流出了泪,那么悲伤,那么压抑,似乎真的受着什么秘密的折磨!我也悲伤地捧着她的脸,像沙漠中的骆驼贪婪地舔掉每一滴泪珠!不管怎么说,它们毕竟是她的一部分,说不定正是为我而流的!我甚至连一滴她的眼泪都不愿让人分享!我愈加悲伤地意识到,如果她不属于我,或者她背叛了我,我真的会杀死她的!我对她的感情已如此狂乱,她是我在这世上的最爱!我能为她做一切事,就算叫我去掘老母的坟墓,我都愿意!

——我记得,小妹最后躺在我身边赤裸的胴体,很僵,很凉。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小妹走后,有一日,柳云飞紧急召见我。

在一处荒僻的坟地,柳云飞劈头直接说,要把我从京师调到一个小县去做捕头。官府已疏通好了,我领了公文赴任就行。柳云飞面色凝重,因为他透露,有一个针对他的秘密阴谋正在酝酿,比以前所有的阴谋都可怕!我自告奋勇说如果查出来了,我头一个愿为帮主去除奸。柳云飞苦笑道,他还不知道对头是谁?他说,我只须潜伏在那县城待命,有消息了随时会通知我。

我自然提出了,关于小妹——可我刚开了口,柳云飞便猜到我心思,他哈哈一笑说:“老弟,待老夫安定内乱,别说一个小妹,便是十个……”他的笑声,竟也透着一股古怪的忧郁和凄凉。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不要十个小妹,只要这个!我把话默默吞回了肚子里。

我来到了县城。

这里是柳云飞的家乡,“飞刀门”的老巢。

有一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飞刀门”虽然在江湖上声势极大,无所不为,在自己的家门口倒显得挺安生,很少惹什么事,也不露踪迹,所以我这个捕头做得也清闲。县太爷四十多岁,中年及第,一开始,他还有些雄心壮志,企图在查办“飞刀门”这件事上露一手,好加官进爵,可时间一长他便明白,以“飞刀门”的组织严密,他一个芝麻官根本对付不了。对方不来割他的脑袋,他就该抚额庆幸了。何况县衙里十来个混饭吃的捕快,也就配巡巡街。这样一来,他不再给我什么压力,我每日到县衙候差,跟弟兄们玩玩牌,高兴了便到牡丹坊去坐一坐。

柳云飞一直没有露面。

小妹也没有来。

大姐倒是来过两次,她又接替了小妹的使命。她奉柳云飞之命,让我做过两次小事,都是杀人,干掉“飞刀门”内的叛徒。那几名叛徒无足轻重,我连夜快马出去,很容易便杀掉了。我关心的仍是小妹!我向大姐打听,小妹今在何处?大姐显得很为难,说小妹只受帮主差遣,到底在那儿,做什么?她也不清楚。看到我很痛苦,大姐开玩笑说,如果她是帮主,一定不让我和小妹分开,因为我俩郎才女貌,极为般配。

我知道大姐说的是安慰话。我怎么能与小妹比呢?她年轻美貌,是“飞刀门”里的红人,而我的身份不见天日,不过是卑劣的秘密杀手!

我都三十多了,正逐渐老去,时光飞逝,转眼我就将四十,怎么能指望小妹把终身托给一个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的四十岁老男人呢?

一日又一日,度日如年。

三年竟然过去了——

怎么跟你们形容,一个男人的三年?

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难耐,充满憧憬也充满幻灭的三年!

每天夜里,我都习惯熄了灯,抱着刀坐在黑暗中,盯着窗迟迟不睡。我幻想像当初一样,小妹在窗外发出“扑嗤”轻盈清脆的笑声,跃入房中,跃入我怀。噢,然后我就为她去杀人!杀完了,再带着血腥的颤栗,与她尽情地缠绵。

我渴望杀人,因为杀人这件事,已经和拥有她变得密不可分。如果没人杀,我便不能获得占有她的资格……这么想着,在那些漫漫长夜,我的身体和怀中的刀一样,都焦灼得快要疯掉!

一夜一夜,我幻想着小妹的每寸肌肤、她曾在我耳边吹过的每缕气息,那种不能占有的痛苦,渐渐转化为猜疑、嫉妒、愤怒!我怀疑柳云飞不再派小妹来,是不是派她去新的地方?柳云飞找到新的杀手了?一个比我更年轻、更英俊也更杰出的杀手?英俊对柳云飞没有用,可是对小妹就不一样。小妹同样奉命跟新的杀手睡觉,她可能会忘掉我,喜欢上那更年轻更英俊的家伙——哦,这样一想,我便气炸了!我恨不得跳起来杀人!我要杀掉所有毁灭我梦想的人!不管是柳云飞、小妹,还是子虚乌有的年轻家伙!小妹就是我的梦!我为她而生,也愿为她而死!

可是我去杀谁呢?就算柳云飞利用了我,我也打不过他,别说他手下有“飞刀门”,连他的“飞刀杀”我也招架不住。

我去杀小妹吗?小妹的背叛,也许仅是我的臆想啊!我总不能为臆想杀她!

杀那个年轻家伙?噢,我连他是否存在都不清楚。

可我对小妹的思念、感情却是真实的,积累的幻觉和痛苦让我受不了,因为我仿佛一夜夜都看见她搂着别的男人!

我孤独啊,拚命强忍着!

我经常在寒冬腊月,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抱着刀在发抖!刀也出了鞘,锋利的钢刃割破我的皮肤,让我血流不已,落下一道道伤痕!可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压抑减轻一些!

我愿意流血,血腥味让我兴奋!我就是刀,刀就是我的伴侣,我和我的刀都在共同渴慕着一个主人——小妹!如果我不能为她杀人,也不能杀了她,那么就让我杀伤自己吧!

经历过这一个个流血、战栗、狂躁、无眠的长夜,在每个清晨,我默默穿好衣裳,把刀入鞘,表情呆板地出门,去县衙继续做刘捕头。

我不知道如此可怕的日子要持续多久?

不管多久,我对小妹的心不会变!

或爱或恨——爱到骨髓,恨至血液,都永远不变!

三年不变,三十年不变,三百年也不变!

三生三世,做牛做马,变鬼变魔都不变!

需要三十,或三百年吗?

到第三年,情形忽然就变了——

先是朝廷加紧剿灭“飞刀门”,县太爷焦头烂额,跟我商量增加捕快人手,我迫于压力,把小金从京师找来。

接着柳云飞返乡被袭,在牡丹坊惨遭“飞鹰营”围攻,一代枭雄毙命于斯,恰好死在我眼前。

一个月后,同样在牡丹坊,我按着腰刀佯装进去巡查,便看到一个美人儿,披着轻纱,胴体欲露,跟我梦中幻想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小妹!

(六)

没有人看出,那一刻我已几乎无法呼吸!

牡丹坊中,聚集着秘密的两大阵营:

乔装成客人的小金,他是官府的金捕头。

另一边,是乔装成盲舞伎和鸨母的小妹和大姐,包括那些龟奴乐工,自然也属于“飞刀门”。

我洞悉双方的秘密,可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去碰小妹。

小妹低喘着,身上的轻纱被扯烂几处,婀娜的曲线毕现。哦,三年不见,她成熟了许多,丰韵了许多!

后来我让她跳长袖鼓舞,她长袖飘飘扬起时,更多的胴体露出来,隐约能让人看见乳沟……我真恨不得拔出刀,把在场的人都杀死,把他们的眼睛都挖掉!

但是我不敢这样做。

我仍然得乖乖地老实做刘捕头。

我也是“飞刀门”的内应,如今我成了大姐的属下。

数日前,大姐秘密约见我,她是“飞刀门”的新帮主了。可她的位置似乎不稳,所以她想出这个动静颇大的计划,要我帮她把小金诱捕到“飞刀门”老巢。

计划当然是做给“飞刀门”弟兄们看的——否则,以我跟小金的交情,让他去哪儿,我喊一声让他跟着我不就行啦?计划越严密,手段越巧妙,才能使大姐在帮中立威服众。

我没有问,把小金诱捕去的结局?

我想——恐怕多半是死吧!

我不敢挑剔这个计划。大姐做了帮主,态度跟以前不同了。她变得很威严,不容人辩驳。她把我的心思拿得准准的。如果我有异动,她就会从此将我变成官府通缉与“飞刀门”追杀的共同对象,让我普天之下无存身之地!

在琢磨人这方面,大姐跟柳云飞难分伯仲。

她对我最具诱惑力的说法是,我可以借此见到小妹,并尾随小妹一路返回“飞刀门”。

大姐的神情挺忧虑,这也跟柳云飞相像,不过她忧虑什么,我懒得管了。大概做了“飞刀门”帮主,诸事操劳,难免如此吧!

我只想自己的事。

——我首先想到,我只好牺牲掉自己的兄弟小金了!

——我很内疚,因为是我把他拉到县城来,谁料到“飞刀门”瞧中他这小人物了呢?

——但如果不是为得到小妹,我不会答应牺牲他的!

——这样一来,我对小妹的期待就更强烈,毕竟,我又搭进了一条兄弟的性命!

在牡丹坊格斗时,小妹的样子挺凶,我心里很难过。虽然知道她在做戏,但她对我笑也不笑一下。所以当把她摁在水里,扼着她的喉咙时,我有一种奇特的报复的快感。

在牢房佯装审讯,我抓着她的胳膊,我的迷醉与悲哀都达到了一个巅峰!三年了,我头一次触中了真正的她,而不是幻想中的她,可我能察觉她对我的冷淡并非假装,在她心里,我已经不重要了。

我相当生气,恨不得真的给她用刑,让她在我面前苦喊求饶!

但我忍住了。

我仍得做刘捕头。

我让小金假装劫牢,陪她上了路——没有我暗中摆布,你以为小金能轻易上当吗?小金信任我这个大哥,才钻进了“飞刀门”的圈套。

对大姐的安排,有一处我觉得不妥——

她不该让小金与小妹同行,应该让我——当然了,我知道大姐不会答应的,如果我和小妹相伴,我肯定会控制不住情绪,被尾随的小金看出破绽。于是在去牡丹坊勘探前,我被迫不情愿地让小金穿上了那件绿袍子。

我惟有祈祷噩梦不要发生。

只要小妹把小金平安地领入“飞刀门”伏击圈,然后让他牺牲,此事便了结啦……

但噩梦还是发生了——

小妹与小金在树林互相抚摸,我的肺都要气炸!那时我勉强尚能说服自己,小妹必须骗住小金,然而等两人在湖边搂作一团,我的脑袋“嗡地”发木了。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低吼:她是我的女人!

我不允许别的男人碰她——不管是不是我的兄弟!

我疯了——

恰好“八队”和“飞鹰营”在搜捕“飞刀门”,他们派来信使,询问县衙捕快为何倾巢而出?我告诉他们,前面有“飞刀门”一男一女两名危险逃犯,请协助格杀!

我要让他们杀死他俩!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他俩相好!

我不想管什么“飞刀门”的计划了,官府的也一样!

我甚至不计较任何后果——还会有什么后果呢?小妹正一步步毁灭我心中的那个幻影,我生命中最美的也是最终的依托!

我必须抢在她和小金毁灭我之前,将他俩毁灭!

(七)

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有哪些?

朋友?情人?上司?组织?

不,最重要的是自己!

一个人的感情受伤害,发作起来而近疯癫之时,他究竟能毁灭什么?

他能毁灭他想毁灭的东西至何种程度?

天空阴霾,寒风阵阵,我的脸色也像天气一样酝酿着风暴,我全然不顾对面的大姐兴高采烈。

“兄弟,干得漂亮,”她兴冲冲地称赞道,“你居然把‘飞鹰营’也一块诱歼了,这一手大姐可没想到。”

我没吱声。

我想到大姐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小妹中途离开小金,以破坏“飞刀门”的计划。小妹的行为,难道我看不出吗?她一定是喜欢上了小金,才不忍心把他诱入埋伏,让他死——这让我痛苦得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虽然小金追上小妹,两人重新落入埋伏,事情被隐瞒过去了,但我心中的怒火却隐藏不住。

一切都要从这个计划开始——

“大姐,属下有一事想问?”我阴着脸说。

“兄弟,以后这‘飞刀门’便是你我二人的,还称什么属下不属下!”她笑吟吟道,“有话请说。”

“为何不派别人,偏偏让小妹引诱金捕头?”

大姐奇怪地看看我,说:“帮中能扮成盲女的,惟独小妹合适。”

“大姐为何置我的感情于不顾!”我吼道。

“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姐道。

她想了想,明白过来——“大姐知道你喜欢小妹,才特意安排小妹去牡丹坊,让你们提前相见,一路回来啊。”

“我三年不见小妹了,”我痛苦地说,“可那种见法,还不如不见。”

“此话怎讲?”

“大姐别明知故问!”我怒道,“相见却得装作不相识,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一句!”

“兄弟,这都是为了‘飞刀门’!”

“即便如此,也不该让小妹以色相诱,接着弄假成真,一颗心彻底交给了别人……”

“小妹的心,到底给谁了?”

“他!”

“他?”

“小金!”我终于忍不住了,“金捕头!”

大姐看看我,居然笑了。

“兄弟,你错了。”她说。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

“你眼睛看到了什么?”大姐说,“小妹本来就是要以美色作诱饵的,她是在作假!”

“不,他俩已假戏真做!”我喊道。

当喊出这句话,我心里很悲伤!我仿佛又看到他俩的那些拥抱、那些缠绵、那些真情萌发……看到了那一段把我排除在外的旅途。

大姐却继续微笑,她的笑意有了些冷酷。

“兄弟,你又错了——”她说,“金捕头此刻已是个死人!”

“他没死!”我说。

“小妹已经拉他出去斩了。”大姐简洁地说。

我沉默。

大姐笑笑又道:“所以,你又何必介意一个死人呢?”

“不,”我突然开口,愤怒反驳,“小妹不会向他下手的!”

“小妹肯定会的,因为,”大姐诡魅地笑道,“他是害死柳老帮主的凶手!”

“可你我知道,他不是——”我叹道。

“有些事情,兄弟你尚不明白,”大姐话一转,“也暂时不必全知。”

我愣了愣,没去琢磨大姐的话。我不想深究,我的心思已全部被小妹和小金占据。

于是我阴沉着脸,转身就走。

“兄弟,去哪里?”大姐喝道。

“找小妹。”

“找她干什么?”

“她若不肯杀人,”我咬着牙说,“我便替她动手!”

我脚步不停,大步往外走,想摆脱大姐。

忽然,身后传来尖锐的旋转的呜咽——

我的脊梁一阵发紧!

它的速度很快,我刚听见,一把飞刀已经掠过耳旁,“嘭”地钉在我眼前的树干上。

大姐对我出手了!

我停住,听到背后大姐的声音很冷,很威严——

“你眼中还有没有帮主?”她喝。

我木木地站着,不回头,一动不动。

“小妹知道‘飞刀门’的规矩,你也应该明白!”

幽暗的树丛中很寂静,我等待着大姐发落。

她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兄弟,你太不知好歹!此次大功告成,本帮主原想让你和小妹相聚数日,可你竟如此鲁莽——”

我听着,大姐清楚我的弱点,她一直拿小妹来引诱协迫我,对此我毫无办法。

我确实愿为小妹付出一切。

我得听听大姐接下来说什么——

“折腾过这一回,你在官府那边,也成了个死人。本县不能再呆,大姐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回京师去,‘飞刀门’在京师需要一个内应。”

我一惊!

“何时动身?”

“此刻。”

“为何如此急迫?”

“官军附近游弋,‘飞刀门’精华却齐聚在此,若有疏忽,必损失惨重。你也不宜久留!”大姐冷冷道。

“小妹呢?”

“她跟我走,日后再安排她赴京师找你。”

“不!”

我愤怒地吼道。

“大胆!”大姐道,“兄弟你再忍耐一阵,诺大江湖便尽在你我囊中。”

“可我只要小妹——”

我伤心地喊,可我知道,怎么喊也没有用了。大姐不再会听我分辩——一个人若做了“飞刀门”帮主,就会冷酷无情,把属下当工具玩物。柳云飞如此,大姐也一样。

我浑身颤抖着,有一种被凌辱、欺骗、折磨的绝望感觉!

小妹不把我当她的男人,大姐甚至不把我当人!

我颤抖地盯着面前树上的飞刀。那是威胁,是压迫!可大姐的飞刀,并不是“飞刀杀”。

——我会害怕一把不是“飞刀杀”的飞刀吗?

——我什么也不怕!

——因为我已经疯了!

因疯狂而渐渐沸腾的血液又在我血管里滚动,像蛇牙中的汁液一样恶毒,像地狱烈火一般炽热!

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是因为爱,

那也将招唤来毁灭!

我想要毁灭什么?

我爱的人。我的弟兄。我的上司。我的组织……

——一切!

——我告诉你们,作为“飞刀门”的一员,我是该为“飞刀门”的这个据点保密的。

——在忠诚于它的前提下。

——记得官军之间的联络信号吗?我身上还带着那枝响箭。

片刻之后,一枝响箭拔地而起,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升入空中!

我目送着它。我很清楚,哪怕响动不大也没关系,箭杆上绑着的烟筒正在冒出一股浓烟,附近的官军是一定能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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