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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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康藏高原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而1936年的春天却似乎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早。“正二三,雪封山”,往年三月的甘孜,还是雪压冰封的寒冷季节,而这年才进入三月,雅砻江已开始解冻,人、畜再不能从河道的冰面上通过;一些干枯了的白杨、柳树枝开始变绿,出现勃勃的生机;牦牛也再用不着用嘴去拱开厚厚的积雪啃食枯草。异常的气候,加之不少村子大白天老鼠从寨子里跑出来乱窜,晚上关在圈里的牛马羊躁动不安,栓在各家门前的牧羊犬无故狂吠。有经验的老人们揣摩着说,这些迹象都表明,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地震即将来临。于是,村民们纷纷念经、转经,在自家房顶上和一些神山、圣湖周围挂上经幡,以祈求神灵的保佑,消灾避难。

这天上午,格达活佛带着他的侍卫益西群批去甘孜县城参加一个由县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他今天是普通出行,不让寺庙为他准备行色仪仗、华盖宝伞。只是特地穿上了代表自己身份的拉让巴格西(藏传佛教的学位之一)黄缎袈裟,骑的是他自己最喜爱的那匹大白马白龙驹。踏上了那条通往甘孜的驿道。

凛冽寒风,太阳懒洋洋地照射着灰蒙蒙的原野。

驿道上,不时走来仨仨俩俩流浪逃荒的人群和偶尔出现五体投地、磕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他们一见活佛走来,喜出望外,纷纷站在那里,打散发辫,俯首吐舌祈求活佛摸顶赐福。格达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末了,他提缰催马,走到驿道旁的小山包上。极目远望荒凉的原野和远处的雪山,双手合十,嘴里念诵:“祈求大慈大悲的佛,降恩于高原,驱走灾难,让这多灾多难的世间,人畜兴旺,幸福吉祥!口奄嘛呢叭咪吽!……

正在这时,从驿道上驰来一队人马,杂乱的马蹄扬起滚滚尘土。近了,格达和益西群批才看清那是几个嬉皮笑脸的汉子,他们在一匹马后拖着一个衣裳破烂、被绑着双手的姑娘。

格达浓眉紧锁,压抑着心中突然生起的愤怒。

益西群批急忙前去拦住马队。“喂!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人拖着走?特别是对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姑娘!”

对方一下被镇住了,但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其中一个汉子却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抓去一个抵债的娃子,你这个喇嘛也真是,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益西群批愤慨地说:“这事一定要管,还不赶快把人放了!”

另一个汉子咆哮道:“她家欠了郎呷大头人的债。欠债还钱,无钱就支差抵债,这是规矩,你管得着吗!”说着,他们骑在马上挑衅地围着格达和益西群批转悠起来。

格达闷闷地说:“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过修造九十九座经塔。不知她家欠了你们主人多少钱?”

其中一个名叫吉村的汉子奇怪地打量着格达,嘲弄地:“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为她敢于冒犯我们的大头人?”

益西群批说:“值得值不得那是我们的事,赶快把她放开,不然的话……”

又一个汉子说:“她是你的野老婆吗?心疼了吧?……哈哈哈……啊嗨嗨……”他和其他几个汉子同时狂叫着朝前冲去,险些把格达撞下马来。

被拖着走过去的姑娘,回头求助地望着格达和益西群批。可是,她这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被拖着前去,情况十分危急。忍无可忍的益西群批,飞快地骑马追去,倏地跃到拖着人的那匹马背上,把那汉子掀翻下马。

另外的几个汉子恼羞成怒,把益西群批团团围住,举起寒光闪闪的腰刀。

益西群批若无其事地跳下马,忽地拔下那个摔倒在地的汉子身上的腰刀,猛地割断了拖着那姑娘的牛皮绳。

一个汉子举刀向益西群批砍来,益西群批举刀一挡,那汉子的腰刀“镗”地一声被折断。其他几个汉子同时疯狂地向他逼过来。

益西群批左突右闪,奋力同几个汉子拚杀。仅几个回合,汉子们一个个被掀翻下马,俯首贴耳。

益西群批冷笑一声说:“你们也太放肆了,睁开眼看看这位是谁?……格达仁波切,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吗?”

几个汉子吃惊不小,面面相觑。吉村慌忙说:“啊啧!是格达仁波切啊!我们真是有眼无珠,请仁波切多多原谅!”

吉村说着,其他几个汉子带着姑娘就想溜走。

格达厉声说:“慢着!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要他多做善事,少作坏事,作一个一方百姓拥戴的大头人。”

几个汉子异口同声地说:“啦索!啦索!(藏语,是!是!)”

姑娘朝着格达主仆二人双膝跪下:“仁波切(珍宝,引伸为大师、活佛)!喇嘛阿哥,你们的救命之恩,我白玛曲珍今生来世都不会忘记!”

格达下马扶起白玛曲珍,说:“这点小事不要提它!重要的是姑娘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白玛曲珍泪眼模糊地说:“我会的。为了我那被逼死的阿妈,为了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格达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人人都会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今后如果有什么为难之事,请你尽管来白利寺找我,好吗?”

益西群批对几个汉子说:“大家都是喝雅砻江水长大的人,何必谁跟谁过不去呢?请你们回去转告郎呷大头人,仁波切也许有机会去拜访他。这一路之上,你们要善待白玛曲珍姑娘,否则,你们得到的,也许只能是主人的皮鞭!”

格达和益西群批主仆二人重新上路。他们路过一个村子,还没进村,看见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嬉戏玩耍。其中一个孩子首先认出了格达,他飞也似地跑进村里,边跑边喊:“格达仁波切来了!格达仁波切来了……”

这时,仨仨俩俩的村民,正站在村道旁交头接耳,听见喊声,纷纷翘首以待。

一个名叫泽翁的老阿爸对另一个叫格曲批的老者说:“啊啧!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虽然遭到了国民党兵的抢劫,可是,仁波切却给我们赐福来了!”

格曲批说:“我昨晚在梦里看见一群恶狼被一尊天神赶跑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格达和益西群批骑马走来。见此情景,急忙下马。格达便去为村民摸顶赐福。

村民纷纷向仁波切献上银元和金银首饰。格达一一谢绝。于是村民便纷纷把金银首饰送到益西群批手上。

一个穿着破旧不堪的老阿妈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小铜钱。格达一看,立即从益西群批那里抓起一把金银放到她手里,然后给她一根“松各”红线。老阿妈迷惑不解地看着格达。

格达立即给老阿妈摸顶赐福。老阿妈感动得热泪盈眶。

格达对村民们说:“阿爸、阿妈、阿哥、阿姐们,今天我是去甘孜开会,不是来求布施的。大家要给佛献上一片虔诚的心,请在十月二十五日燃灯节去白利寺吧,好吗?”

村民们仍坚持要布施。

格达心情沉重地说:“去年我们这一带遭了旱灾,庄稼收成不好。当前正是天寒地冻,人没有酥油糌粑吃怎么过日子呀!请大家先把春荒度过后再说吧!我回到寺庙后,一定主持全寺僧众念三天大经,祈求万能的佛赐给吉祥,今年来一个大丰收。”

泽翁说:“仁波切!我们百姓遭罪啊!那些国民党兵可不这么想,他们恨不得把百姓的骨髓都吸干!”

格达从村民们愠怒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他说:“乡亲们,是不是村里又遭了什么劫难?”

格曲批说:“可不是吗?刚才那些国民党兵从县城的狗窝里跑出来,抢牛羊,抢女人。仁波切,你看”

远处,一队骑马的国民党兵正赶着一群牛羊朝远处走去。

格达摇了摇头:“这就是有一句谚语所说的,长官叫人不要偷东西,独占民财的却是长官。”

益西群批骂道:“一群土匪!”

格达和益西群批扬鞭催马,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甘孜县城西雅砻江上的打金滩渡口。这里,宽阔的江面上,只有一个用十多张牛皮缝制的摆渡船,一排又一排巨大的冰排不断漂移下来,牛皮船随时都有被撞沉的危险,但船工驾轻就熟,避开一块块冰排,很快便把一船乘客摆渡过来。乘客下船后,等待在那里过江的乡亲们一见格达来到,便纷纷让开。其中有几个老弱妇孺。格达见状,向益西群批示意同他一起去亲切地扶着一个颤巍巍的老阿爸小心翼翼地走上牛皮船,然后又扶着一个孩子上船,最后才让其他群众登船。

格达说:“乡亲们,你们请先登船,你们都是急着进甘孜县城去办事的吧?快过江进城去办完事后以便早早回家。”

益西群批着急地望着格达说:“仁波切!……”

格达说:“别急!我参加不了那个会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益西群批有些不解。

在场群众却并没有着急着上船,而是分别站在两旁用无声的语言恭请格达先上船。其中一个中年妇女甚至打散盘在头上的发辫,弯腰低头吐舌站在那里,格达见实在难以推辞,只得上船。边走边双手合十说:“谢谢!谢谢!”

牛皮船很快被划到对岸。下船登岸后,格达看见在距渡口五十米开外,有一个妇女站在江边,久久地凝视着冰排涌动的江面。

格达问益西群批道:“那个站在那里的阿妈是不是前两天失去儿子的达娃志玛?”

益西群批说:“是的,据说那天下午,她的大儿子去县衙门支官差,从色西底背了一大皮口袋糌粑过江,不小心一滑就滑到了冰缝里,再也没出来……”

格达心情沉重地站在那里,望着浩荡江面,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2

当格达走进甘孜县政府藏式会议室时,那里已经坐满了人,与会者纷纷向他点头招呼。他双手合十,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致意。

县长热情有加地迎着格达:“活佛您快请坐,大家正等着您开会哩!”

老熊发笑,不是对你表示亲近,而是伺机向你猛扑过来,把你一口吃掉。格达心知肚明,卢品之这个像狐狸一般狡猾的家伙,该把脸给你看的时候,绝不会把屁股对着你。所以此时,他对卢品之虚伪的热情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而只是再次向与会者点头表示一番歉意之后,便在一张铺着厚厚的羊毛卡垫上坐下来。

格达刚一坐下,那个胖得像九、十月草原上的雪猪(旱獭)、衣着华贵的大头人郎呷便歪过头来笑着对他说:“是不是路旁的野花香气太醉人了,使骑的马都迈不开脚步?”他的话虽然幽默而含蓄,但却显得有些低级庸俗。

会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轻声地笑了起来。格达则嗤之以鼻,不紧不慢地说:“在这种场合开这样的玩笑,不知大头人有没有感到有失身份啊!?”

郎呷自我解嘲地笑笑道:“只是开开玩笑,活佛何必认真呢?”

坐在一旁的大头人桑登插话说:“啊!既然是开玩笑,我倒是听说你的几个娃子今天倒是给你摘回去一朵美丽的格桑花,但不知你打算把她插到哪里?”

郎呷佯装没听清楚,只是“啊啊”地一阵干笑。正在这时,卢品之宣布说:“诸位土司、头人、活佛、住持、执事,现在开会。先请西康宣慰公署海正涛副官介绍当前的军事情况。”

海正涛站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到正中墙上贴的一张大地图前,威严地扫视一遍全场,指着地图说:“诸位,有可靠消息称,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数万人已占领丹巴,正向道孚、炉霍方向进犯,据分析,很快就可能窜犯我甘孜县。根据西康省宣慰使诺那喇嘛的训示,今天特地把各位请来,共谋防卫之大计。”

会场一片寂静。

海正涛回到座位,双手撑在桌沿上,煞有介事地说:“红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想必各位早有所闻。他们消灭宗教,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还实行令人不能容忍的‘共产共妻’!……”

与会者哗然,议论纷纷。

海正涛继续说:“请诸位稍安勿躁。根据上述情况,我们必须尽快组织起一支能攻善战的民团队伍,以阻止红军进犯,保甘孜一方的平安。”

桑登不冷不热地说:“你们的那些军队不只是平时用来下乡收粮、收缴税款的吧?他们都开拔到哪里去啦?”

海正涛显得很尴尬,但他毕竟是国民党军队里见过世面的人,他此时只是干咳了一声后便说道:“我们的军队是有一部分,但驻防任务很重,所谓鞭长莫及,一时还顾不过来。所以,要阻止红军进犯甘孜,主要还是要靠在座的各位土司、头人、活佛和住持、执事,组织起我们自己的民兵和僧兵队伍,统称都叫民团吧!看在座的诸位有何见教……”

会场一片沉寂。大头人郎呷带着嘲弄的语气对坐在他旁边的格达说:“古学(先生)平时很善言辞,今天怎么一言不发呀?也应该把你袖子里的拳头伸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啊!”

格达平静地说道:“这时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海副官刚才把红军说得一无是处,但到底红军是乌鸦还是凤凰,只有见了才知道。比如说,目前在社会上,许多人都在传闻现在大名鼎鼎的诺那喇嘛如何如何,这你也相信吗?所以,我们如果现在就对红军过早地下结论,说不定将来会使人追悔莫及,这无异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格达的一席话,不由地使海正涛和卢品之皱起了眉头,一些土司、头人、活佛面面相觑,桑登则为他暗自担心。

郎呷恼火地说:“这、这……难道堂堂海副官他还会说假话?”

格达反驳道:“如果是假话,那是你给他下的结论,我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我这个人从不道听途说。我同海副官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没有理由对他评头论足,何况他是诺那喇嘛的副官呢!他刚才说的话在座的各位相信不相信,那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郎呷冷笑道:“你这样的话谁都会说。”

卢品之抬起双手制止道:“好了,好了,别争了,难得海副官一片苦心,他千里迢迢来到甘孜,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能过上安宁的日子。请诸位都说说话吧,看怎么样才能尽快地把民团组建起来,这是当今的主要任务,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会议结束后,海正涛回到临时住地,闷闷不乐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问坐在一旁的卢品之道:“今天在会上说话带刺的那个活佛叫什么来着?”

卢品之说:“洛桑登增·扎西塔耶。他是白利寺的格达活佛。”

海正涛接着问道:“白利寺?是一个不算大的寺庙吧?”

卢品之回答道:“寺庙虽然不算大,但格达本人却是深通佛学,秉性刚直,善施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在庶民百姓中口碑很好。”

海正涛不耐烦地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卢品之冷然一笑说:“对我国民政府治国安邦虽无足轻重,但也不可轻视。今天在会上你不也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海正涛讥笑道:“所以你就把他请来,把好端端的一个会搅成了一锅粥?”

卢品之这时心想,如果要坐稳康北大县的父母官这把交椅,你还嫩了一点。于是,他回敬道:“如果将来你俯就甘孜当县长,你海正涛也不得不这样做!”

事实正是这样:几天前,国民党西康宣慰公署的宣慰使诺那喇嘛把公署得力的副官海正涛派来甘孜取代刘文辉原任县长卢品之,并指令卢品之在未被撤换前,必须接受公署代表海正涛的领导,协助海正涛处理政务。然而,当海正涛来到甘孜后才发现,卢品之老奸巨滑,特别是这里的土司、头人、寺庙上层喇嘛、活佛等群雄鼎立,很难对付,加之红军即将逼近甘孜,诺那喇嘛指挥的军队节节败退,在前景不妙的情况下,他尚不敢大权独揽,冒险行事,政务大事还得依靠卢品之。所以刚才卢品之甩给他的一句话,使他心里老大不痛快了许久。

县政府召开的此次会议在大家争吵一番之后,不欢而散。桑登本来是一个超凡脱俗、独善其身的大头人,他不愿意参与社会上的各种纷争。但今天在会上,卢品之的危言耸听,却使他难以接受,不得不说出一句连讥带讽的话,他想让这位官员今后在甘孜的所作所为能收敛一点。但会后,他很快便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去了。所以会议刚一结束,他就催促他的贴身娃子赤来备马到县城东郊去拜访了一位老友。从老友家出来,渡过雅砻江,骑马走了不到揉一碗糌粑的时间,便在驿道旁的荒草坪上坐下来吸鼻烟、喝茶。可他茶还未沾到嘴唇,便看见格达和益西群批骑马一前一后地走来。

“赤来,”桑登吩咐说:“快请格达仁波切坐下来歇一歇!”

“啦索!”机灵的赤来立即迎上前去恭请格达。

格达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平时,他对桑登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出行轻车简从,社会上人缘又好颇为敬重。所以,在周围的土司、头人中,他同桑登过从甚密。

这时,当益西群批从一个精制的木匣子里取出一高足雕花银碗双手捧到格达面前的卡垫上时,赤来便立即为他斟满一碗酽酽的酥油茶。

“请喝茶!”桑登首先端起茶碗对格达说着,便用食指沾起酥油茶对天弹洒三下,格达立即回应,弹洒三下后,两人都同时惬意地呷了口茶。

益西群批往栓在不远的白龙驹嘴上挂了一个装着豌豆饲料的牛毛口袋,白龙驹大口大口地嚼着豌豆,发出声声脆响。桑登看着白龙驹,笑了笑说:“古学原来骑的是白龙驹啊!我还以为你骑的是毛驴呢,为什么现在才走到这里?”

格达莞尔一笑说:“大头人你不也是现在才走到这里吗?开完会后,我又去看了几个病人……”

桑登对格达赞赏有加地说:“古学的医术真是越来越高明了,又热心为乡亲们看病,难怪那么多百姓喜欢你!”

格达谦和地笑了笑说:“大头人过奖了,我对藏医学还没入门呢!”

实际上,这些年来,格达不仅潜心苦读《甘珠尔》、《丹珠尔》等佛学精典,还熟读了《四部医典》、《宇妥传》、《百万舍利》等医学名著,而且努力实践,确实为不少群众治好了一些顽疾,受到群众的热情赞扬。

“古学过谦了!”桑登说:“你不像山溪流水那样哗哗流淌,而像玉龙错(新路海)那样从来不喧嚣。不过,你今天在会上却是一鸣惊人呀!但是,当时我真为你捏了一把汗!那些人就是这样,需要你的时候,说的话比布谷鸟的叫声还动听,仇恨你的时候,比狼的嚎叫还让人恶心。他们和红军看来是水火不相融啊!”

格达说:“我也这么想。虽然最近听到的关于红军的传闻都是这样,但未必这些都是真的。因为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凡是从那些达官显贵嘴里说出的话,真难以使人置信。”

桑登笑笑道:“未必。他们贴出告示把手伸向百姓要这要那,这可是真的啊!”

格达不由地微微一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桑登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说:“派人、派马、派枪组织民团,这可是一桩让人左右为难的大事啊!办吧,我只得把手伸向我的百姓,把罪名往自己的头上戴;不办吧,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便会把我的官寨给烧了,把人抓起来杀掉,唉……!”

格达沉重地:“是呀!办吧,遭罪的还是百姓。去年我们这一带受到天神的惩罚,遭了百年不遇的旱灾,百姓穷得连一碗糌粑也难以吃上,哪来钱去买马、买枪?就是派出人吧,这人一去就是送死,生灵涂炭!何况组织起民团未必就能保住甘孜的平安。最近听说诺那喇嘛掌管的西康宣慰公署的武装在乾宁、道孚、炉霍一带缴了二十四军三个营的械,那一带也不平安啊!仍然是横征暴敛、盗匪横行、人心惶惶!”

桑登摇头叹息道:“唉!难啦!话虽这么说,可今天他们在会上又把话说的这么死,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是啊!今天在会上,有的人把海副官奉若神明,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

“你是指郎呷大头人吧?”

“当然不只他一人,还有的人不也是像跳牦牛舞那样,跳出来表演够了吗?”

“其实,有的人只不过是表面应酬、应酬而已。”

格达笑着说:“也包括大头人你吧?”

桑登苦涩地笑笑说:“没有办法,我也只能作一些准备,到时也好应付局面。你们寺庙呢?”

格达说:“我得回去同住持、执事他们一起商讨后才能确定。大头人你也知道,我们寺庙只有几个人,哪来的马和枪,要我们到时也要派出僧兵,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桑登抱怨道:“他们强人所难的事不是第一次,我看呀,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3

当地人都熟知,大头人郎呷吃穿用的有三金:戴的金戒指,镶金的羚羊角鼻烟壶、骑用的是镶金的马鞍子;三

银:拔胡须用的银夹子、银茶碗、银饰藏刀;还有三个嗜好:鸦片、酒和女人。他已过不惑之年,身体过早地发福。那些不良嗜好几乎耗尽了他大半生精力,平时只能靠冬虫夏草、熊掌和内地来的一个江湖医生给他用白酒炮制的“三鞭酒”来硬撑着身子。前不久因为过多地喝了鹿心血而使他的面孔黄中带黑。更让他烦心的是他那脸上像蒙上了一层被泡胀了的牛皮和永远也拔不净的已经开始变黄的胡须。昨天到县城去参加县政府召开的那个会议,仿佛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下午回到官寨,过足了鸦片烟瘾,又一边嚼干牛肉一边喝四川江津出产的高梁白酒,晚上把那个十六岁的漂亮女娃子(奴仆)卓玛整整折腾了一夜。今天起床时早已日上中天。卓玛伺候他穿衣起床、洗罢脸,然后毕躬毕敬地给他那藏桌上的银碗里斟满酥油茶。

郎呷并没有急着喝茶,而是盘腿坐在那张描龙绣凤卡垫上一个劲地拔着下颚上的胡须,心里突然想起昨天在会场上桑登提起他抓来抵债的“那朵花”。于是他让卓玛立即去把侍卫长吉村叫来。

吉村蹑脚蹑手地走进来。低声下气地说:“老爷,找我?”

郎呷连看也不看吉村一眼,一边继续拔胡须,一边冷冷地说:“你们昨天带了一个什么人回来?”

吉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惶悚地应道:“一个姑娘。”

吉村说:“因为她家欠了老爷二十五克粮食。她阿妈因还不起债,就……就跳进了雅砻江。我看这姑娘长得就像一朵杜鹃花,就把她带回来了。……”

郎呷眼睛一亮。原来是看见了窗外院子里正背水回来的白玛曲珍,他说:“是那个正在背水的姑娘吗?”

吉村也向窗外看了看,回答说:“是的。”

郎呷说:“你们带她回来的一路上,还碰见过谁?”

吉村嗫嚅着说:“格达仁波切。他说……”

郎呷颇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玛”

卓玛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躬身听候主人的吩咐。

郎呷说:“你去把那个背水的姑娘叫来。”

起坐间外,刚走到门外的吉村似乎知道主人想要干什么,禁不住鄙夷地抿了抿嘴,吐了口唾沫,小声地骂道:“猪!”

白玛曲珍走进起坐间里来,显得有些侷促不安。

郎呷盯着眼前这个秀色可餐的姑娘,阴阳怪气地说:“难怪啊!你把有名的格达仁波切都迷住了。”

白玛曲珍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郎呷说:“这样吧!看在格达仁波切的面子上,你就不要再干背水、挤奶、晒牛粪这些粗活了”他用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卓玛:“你同卓玛一起,就在这里伺候!”

白玛曲珍急忙说:“可是……我……”

郎呷继续拔着下颚上残留的胡须,凶相毕露,狠狠地说:“不愿意?不要不识抬举啊,会下崽的公羊世界上找不到,会下崽的母羊可随处都有。在我这官寨里,像你这样的女娃子就有好几个……哼!”

白玛曲珍躬身退出起坐间后整个下午一直惶恐不安。她想象不出郎呷究竟对她要怎么样。末了,她横下一条心:自己既然已经被抓到地狱里来,还怕同魔鬼打交道?大不了一死,变成一个冤死鬼罢了。但到了晚上,她又一次想到了她那死去的阿妈,为了报仇,她必须活下来,寻找时机,让郎呷这个恶魔得到应该得到的惩罚。因此,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毅然走进郎呷卧室旁边的一间仅四根柱头的小房间里,同卓玛头对头地和衣躺在另一张藏床上。刚刚躺下不久,卓玛便抬起只穿件藏白布内衫的身子不解地问她道:“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来到这狼窝里。”

白玛曲珍也抬起身子,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办法,我是被抓来抵债的啊!”

卓玛忧怨地说:“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吃不饱、睡不好,还要被老色鬼欺负!”

白玛曲珍愤愤不平地说:“他不是有老婆吗,为什么也不管管他?”

卓玛哼了一声说:“他老婆?他老婆对我们这些娃子根本就是一只母老虎,可她见了老色鬼,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白玛曲珍连声骂道:“他真是一条不要脸的公狗!觉仁波!”

“是呀!”卓玛说:“官寨里被他糟蹋过的姑娘不知有多少。”

白玛曲珍感到奇怪。她说:“难道这些姑娘都情愿被他糟蹋?”

“谁敢对他说个‘不’字?稍有不顺从的,不是被毒打,就是被关进地牢七天不给吃的,凡是从地牢里放出来的那些阿姐,活下来的很少。比起他们来我还算是要好一些的,但是”。卓玛索性坐起上身,脱去内衫:“你看我这身上,哪有一块好的地方,不是被那老狗抓伤,就是被他夹起火盆里的炭火烧伤!”

白玛曲珍下床坐到卓玛床上,轻轻地抚着卓玛伤痕累累的身子,气愤难平,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下意识地摸着腰上的那把小藏刀:“哼!要是遇上我,说不一定就会把他那个东西一刀割下来,像割一条狗鞭子那样。”

“嘘!小声一点,当心被那老狗听见。”

“怕什么?他听到更好。”白玛曲珍说:“既然你在这样的地狱里过日子,你为什么不逃跑?”

“啊啧!?”卓玛谈虎色变她说:“我也逃跑过,可是被抓回来以后,把我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又扒光了我的衣服,把我栓在木桩上暴晒,还是拥西阿妈救了我,不过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听说是被扔进了蝎子洞。我是从小由拥西阿妈养大的啊!”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白玛曲珍纳闷地问道:“那……你的亲生阿妈呢?”

卓玛不断抽泣着说:“我的亲生阿妈也是这官寨里的娃子,早就撇下我去了……”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官寨里一个相貌妍丽的女娃子,因与一个男娃子偷偷相爱而怀孕。东窗事发,男娃子因犯通奸的习惯法而被处以二百皮鞭,打得他皮开肉绽,不久,因鞭伤受到感染而溃烂,不治身亡。女娃子后来则因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天就从事背水、手磨水淘糍粑等繁重的体力劳动,积劳成疾,在女儿还没满周岁的时候便含恨死去。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卓玛。……

两个姑娘正在卧室里倾诉着各自的悲惨遭遇时,从旁边一间卧室里传来郎呷严厉地声音:“曲珍!”

“啰!”白玛曲珍正欲起床过去,卓玛一把将她压住了。

卓玛压低声音说:“阿姐曲珍,我去吧,不知这老鬼安的什么心!”

白玛曲珍一骨碌下床来:“还是我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说罢忐忑不安地朝郎呷的卧室走去。

郎呷半躺在藏床上,在他旁边伸手可及的藏火盆上,煨着一个土陶茶罐。

“你来啦!”郎呷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迫不及待地说:“快倒碗茶吧,我渴得慌!”

白玛曲珍斟满一碗酥油茶递给郎呷。郎呷不接碗,却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明亮的月光,死死地盯着白玛曲珍丰满的胸脯。

白玛曲珍把茶碗往火盆沿上一放,正欲转身离去,她的一只手臂却被郎呷抓住了。

郎呷不由分说地:“你就在这里睡,陪陪我!”

白玛曲珍愤恨地说:“老爷,请你放尊重一些!”

郎呷用劲猛地一拉,便使白玛曲珍坐到了床沿上,他气狠狠地说:“在我的官寨里,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对我说个‘不’字!……”话还未说完,就把白玛曲珍压到身下。

白玛曲珍挣扎着。危急中,她在郎呷只穿着白布内衣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错!”郎呷痛苦地叫了一声,放开了白玛曲珍。

白玛曲珍趁势从床上跃起,跑出房间,把木板门拉来反锁上。

卓玛走过来,惊慌失措地说道:“怎么办?”

白玛曲珍说:“我走了。你在这里,时时刻刻都要多加小心!”

卓玛急的要哭了。白玛曲珍说:“你不用管我,快去躺下,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白玛曲珍迅速地把卓玛扶到藏床上躺下,给她捂上被盖,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郎呷恶狠狠的声音:“曲珍,你这个臭女人……”

白玛曲珍迅速下了楼梯,走到大院,两条牧羊犬跑来嗅了嗅,讨好地跟在她身后,她抚摸一下牧羊犬的头,两条牧羊犬慢悠悠地离去。

白玛曲珍走进马厩,牵了一匹枣红马,也不备鞍,快步走到大门前,拔开笨重的木门栓,走出大门,飞身上马,像支离弦的箭向黑夜里射去。她的身后传来官寨里一片骚动的声音。

枣红马跑了一阵之后,放慢脚步,四蹄踏在大地上,发出了阵阵有节奏的沉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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