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49
在和煦的阳光下,白利寺大殿上的法轮闪着耀眼的光芒。
客厅里,格达正送走一批客人,白玛曲珍、志玛央宗和向巴泽仁又走了进来。
坐定后,心直口快的白玛曲珍说:“听说仁波切要去西藏,这是真的?”
格达笑着点点头。
白玛曲珍担心地说:“可是,听说金沙江边已经驻扎了不少藏军,现在去……”
向巴泽仁也跟着说:“是呀!这不是自己往虎口里送吗?”
格达坦然地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吧!看起来,这好像是去闯地狱之门,但这门,迟早是要去闯的呀!”
白玛曲珍不解地说:“那为什么不等着同解放军一起去呢?”
“当然可以。不过,我能先去做做工作,亲自告诉那里的人民和喇嘛们,人民政府和解放军是西藏人民的救星。西藏人民不要再受帝国主义和反动分子的欺骗。为和平解放西藏减少一些阻力,那不更好吗?”
向巴泽仁说:“那么,我们能为仁波切您做点什么呢?”
“你们不都已经报名参加了支前队了吗?据估计,支前队很快就要出发了。”
“不过,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向巴泽仁说。
“不去支前?”
向巴泽仁迟疑地说:“我想……如果能够护送仁波切去西藏……”
“不行啊,现在已经有四个人同我去啦!”
“加上我正好六个人,不多!别看我不是猎人,对付豺狼虎豹我还是有两下子的。听说这一路之上并不安宁,我不去能行吗?不仅我不放心,乡亲们也不放心啊!”
格达想了想说:“志玛央宗,你看呢?”
向巴泽仁抢过话茬:“她呀,恨不得我今天就走呢,我一离开,她就像放了羊那样啰!”
志玛央宗怨嗔地说:“在仁波切面前也开这种玩笑,不害羞!”
益西群批走来低声对格达说:“桑登和郎呷大头人看仁波切您来啦!”
“请他们进来吧!”
白玛曲珍咕哝道:“郎呷,是那个老色鬼吧?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说着便起身告辞:“仁波切,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白玛曲珍在走廊上同郎呷碰了个正着。四目相对,郎呷不由地一怔,随即慌乱地低头侧身走了过去。
益西群批拉着向巴泽仁的手,送他们走到院内用卵石铺成的路上。
益西群批问道:“你真的要护送仁波切去西藏?”
向巴泽仁点点头说:“我们这一下又可以像儿时那样整天在一起玩啰!”
益西群批认真地说:“这可不是好玩的。要吃很大的苦。怎么,你女儿参军这一走,你就忍心把阿嫂一人扔在家里?”
向巴泽仁说:“她参加了支前队,很快就要出发。她呀,一惯都是支持我的,是吧?央宗!”
走在一旁的志玛央宗无可奈何地瞟了向巴泽仁一眼,淡淡地笑了笑。
益西群批回到客厅时,格达同桑登、郎呷谈兴正浓。
这时,格达对郎呷说:“这就对了嘛!应当出来走一走。”
“要不是听说你要去西藏,你牵一百匹骏马去也不能把他接出来。”桑登说。
郎呷辩解说:“我最近可不是第一次出门呀!”
益西群批对格达说:“寺庙里聚集了好多乡亲,听说仁波切您要去西藏,都赶来请您摸顶赐福。”
格达问道:“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乡亲们吧?”
益西群批应道:“还有雅砻江对岸的,人还不少呢!”
格达数着自己的手指节说:“告诉附近几村子的乡亲们,能不能请他们先回去,明天我到各村去看望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们时,一定满足他们的愿望。”
于是,第二天上午,格达身穿普通黄缎袈裟,同益西群批走进一个小村庄。当他们来到一座一楼一底的平顶房屋时,院内传来牧羊犬吠的声音。
格达下马。益西群批把两匹马拴在木柱上,取下裹褡搭在肩上。
这时,随着大门开启,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中年汉子惊讶地说:“啊啧!是格达仁波切啊,快请进!快请进!”
在中年汉子的引导下,格达和益西群批熟门熟路走进大门。经过院内拴着的那条像熊狮般的牧羊犬旁边时,牧羊犬嗅了嗅,向他们摇起尾巴。
他们走上宽大的木板楼梯,经过走廊,拐进一间客厅兼卧室。在临窗铺着卡垫的藏床上,拥被坐着平旺老人。
平旺有气无力地说:“辛苦啰!仁波切!”
“不辛苦,老阿爸,你这病……?”格达问。虽已年近五旬,但对年龄比他大的多的老人,格达仍是十分尊敬。
“好多了,多亏吃了仁波切您的神药。”
格达在床边坐下来,亲切地问道:“头还疼吗?”
平旺摇摇头:“就是这腿还使不上劲!仁波切,你说我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格达笑着安慰他说:“相信等到我从西藏回来,你老的腿病早就好起来啰!到那时,你不但能走路,还能跳踢踏舞呢!”
“仁波切你很快就要起程?”
“亚!”格达点点头说:“所以,在临走前我再来看看你老人家的病,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平旺叹了口气说:“可惜啊!我这把老骨头不能为仁波切您做点什么,只能每天捻着佛珠为仁波切您平安去西藏多念几遍‘唵嘛呢叭咪口牛’!”
“谢谢您!平旺阿爸,你现在能不能下地试着走一走?”格达说着即同益西群批一起扶着平旺老人下床。平旺战战兢兢地站了一会,便又坐在床上。
“平旺阿爸,你这病在腿上,实则在头上,气阴两虚,血行不畅,再服三个月的药,你的病就一定能够好起来的。”格达接着对益西群批说:“给老阿爸取珍珠七十味十粒,珍珠二十五味二十五粒。”
益西群批打开裹褡取药时,格达就给平旺摸顶赐福,然后,再给他颈上系上一根消灾避难的红丝绳。
平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一把拉过格达,俩人的额头久久地碰在一起。
平旺放开格达后,双手合十:“此去拉萨,路途遥远,祝仁波切您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50
1950年7月上旬末的一天黎明,宁静而温馨。在白利寺里,喇嘛、扎巴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正在为格达出行做准备。而在白利寺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家家房顶上“煨桑”的轻烟缭绕,经幡在微风中摇曳。
熹微晨光中。白利寺的寺院大门缓缓开启。一队仪仗在铁棒喇嘛的带领下走出大门,同时,数支长号从门楼上伸出。
佛乐齐鸣。格达身着拉让巴格西黄缎袈裟,在住持和大管家的陪同下走出大门。
大门外,数百名群众聚集在那里夹道欢送。白玛曲珍、志玛央宗泪眼模糊地站在那里,他们纷纷向格达敬献哈达,祝他一路平安,有的老阿妈还失声痛哭,情景十分感人。
格达在仪仗队的引导下,走过群众欢送队伍,接着是部队的机关工作人员和文工队员。一身戎装的央金走上前一步向格达行了个军礼,并敬献了哈达。
格达握着央金的手问道:“现在你是……?”
“报告副主席:我现在是康藏工作队队员。”
格达叮嘱说:“好啊!你阿爸这下可就放心了。要听部队首长的话,好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戴上大红花。”
再往前,就有桑登、郎呷等土司头人、活佛站在那里送行。他们纷纷向格达献上哈达,互行佛礼告别。桑登给他献上哈达后,俩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桑登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头转向东方天际看了看说:
“今天天气特别好,初升的太阳也来为你送行!”
欢送队伍的最后,天宝、吴忠和一五四团副团长顾草萍、政治处主任肖伦亦等部队领导站在那里。格达走来后,吴忠和天宝三人一起骑上马并辔而行,边走边交谈。送了一程,格达下马依依惜别。他说:
“天委员、吴师长请你们留步。你们如果再送下去我们就更加难舍难分,我也许就很难迈开脚步了!”吴忠下马给格达献上哈达紧紧握住格达的手说:
“好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副主席一路多保重!”
天宝给格达献上哈达后:“祝副主席一路平安吉祥!胜利而归。”
格达感情深沉地说:“希望我们相见在拉萨。”
格达骑上一匹雪青马,同吴忠、天宝等挥手告别。在一匹领头驮骡的鞍梁上,插了一面蓝底白字的大旗,上书“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西康省政府副主席”,十分耀眼。格达同随行人员一行沐浴着朝阳骑马朝西北方向的雪山深处进发。
高原初秋的朝阳暖融融地照耀着大地,碧空如洗,和风习习。格达一行走上一个漫坡。他驻马回头放眼生养他的故乡:右前方,是一座连着一座迤逦而去的雪峰,巍巍雪山融化滋润着辽阔的田野,用她那甘甜的乳汁养育着万千子民;左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马平川。平川上地里是一片片正在扬花抽穗的麦苗,微风吹拂,绿波荡漾。他深深地呼吸着麦苗沁人心脾的馨香,仿佛闻到了一股股青稞的浓香味,看到了丰收的喜人景象。他带着对故乡深深地依恋,带着对未来新的希望,毅然拨转马头,昂头挺胸策马而去。
从白利寺出发后第四天,格达一行开始翻越终年积雪的雀儿山。当地流传着“雀儿山,鸟难飞,马不翻”的民谣。他们艰难地朝山上爬去。由于山高缺氧,连格达的乘马也三步一喘,五步一停很难迈开脚步。
随行的益西群批和向巴泽仁下马,一个在前面拉着格达的坐骑雪青马,一个在后面赶。
然而,刚走不几步,雪青马再也迈不开脚步,浑身冒着热气,摇摇晃晃。
向巴泽仁说:“赶快换一匹马。”
格达在益西群批和向巴泽仁搀扶下骑上一匹枣红马。可没走多远,枣红马也难以迈开脚步。
益西群批无计可施。向巴泽仁想了想说:“我们扶着仁波切走吧!”
向巴泽仁和益西群批扶着格达往山顶走去。
明亮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狂风顿起,飞沙走石。接着,一阵拳头般大小的冰雹砸下,他们行进更加困难。又一阵狂风刮来,他们三人一起被刮倒在地。
向巴泽仁一看格达的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情况危急,便对益西群批说:“快!再挑一匹好马来,没有好马,挑一匹骡子也行,请仁波切骑上赶快翻过山去……”
益西群批牵来一匹黝黑发亮的骡子,同向巴泽仁一起,把格达扶上骡子。俩人奋力赶着骡子,同狂风冰雹展开殊死搏斗。
雀儿山垭道旁的玛尼堆上,有一根高高的经幡猛地被狂风刮倒。
他们一行很快就要冲过山垭。但格达骑的那匹黑骡子浑身颤抖着,突然一个趔趄,格达也随着被摔了下来。手疾眼快的向巴泽仁急忙一个箭步窜上去把他扶住。
向巴泽仁也喘息不定。他叹道:“麻尼咚!高高的雀儿山,真是名不虚传啊!”
倒在地上的骡子,四蹄晃动了几下再也不能动弹。
格达看着死去的骡子,痛心疾首。他双手合十,嘴里微弱地为它念起经来。
向巴泽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仁波切,我们快走啊!在这里多停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益西群批也说:“我们返回来时再为它念经祈祷吧!”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向他们袭来。益西群批和向巴泽仁搀扶着格达,奋力冲过山垭。
格达一行从白利寺出发后的第六天到达德格县城。他们当天分别朝拜了更庆寺和藏族文化宝库印经院。更庆寺有位资深的喇嘛在同格达交谈时,谈到了金沙江西岸藏军的情况。格达深感此去西藏责任重大,而且困难不小。他不忍心让更多的朋友同他一道去西藏冒风险。他决定除留下管家热勒、侍卫长益西群批和寺庙的两个随从及向巴泽仁外,让随行的柏志和两个随员返回甘孜。他的这一想法早在三天前到达马尼干戈时已给柏志谈过,但柏志执意要陪同他前往拉萨。时至今日,格达再一次对柏志提出来,他说:
“柏志啊!此去西藏,别说要担风险,就是这一去遥遥数千里,晓行夜宿,餐风饮雨,看着你陪着我这样受苦受累,我心里实在不安啊!你就不必再往前了,明天就返回甘孜去吧!”
柏志恳切地说:“仁波切!我思之再三,还是希望能陪同您入藏。虽然我在拉萨的朋友不多,但我相随在仁波切身边,随时也好有个照应啊!”
格达深情地说:“这些年来,你和我情同手足,患难与共,我真希望我们能一道入藏。但是,此去西藏劝和是要冒风险的。而这一路辛苦刚才已经说过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你跟我一道去拉萨。相信我从拉萨回来后,我们还在一起为建设新康藏、建设好我们洁白美丽的家乡效力。我再一次地请求你返回甘孜,明天我们就要渡过金沙江了,据说那边住了不少藏军,他们犹如一群被围困的野兽,随时都会伤人的。”
柏志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湿润了,第二天上午,只得同格达依依惜别,回甘孜去了。
51
这天下午,当夕阳西斜的时候,格达一行来到金沙江边。大家下马准备渡江。但江岸无船。遥望江对岸才看见有一只牛皮船晾晒在岸上。
格达显得疲惫不堪。益西群批和向巴泽仁把他扶坐在专为他铺设的卡垫上。
向巴泽仁担心地说:“仁波切!你身体欠安,要不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明天上午再设法过江,好吗?”
格达轻轻咳嗽两声,强打精神说:“不,照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到达昌都呀?记得那年我去拉萨参加祈祷大法会,从甘孜到这里,只走了五天,可这次,已经走了六天了吧?”
在一旁的热勒管家更是担心地说:“赶路要紧,但仁波切你的身体更重要啊!”
格达坚持地摇摇头说:“还是先过江吧!”于是向巴泽仁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朝对岸呼喊起来:“啊……嗨嗨!”
江西岸晾晒牛皮船不远的山坡上,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幢民房。随着向巴泽仁的不断呼喊声,从民房里走出一个老阿爸来。
格达欣喜地说:“一看那人就是老船工格桑扎西,今天过江有望了。”
向巴泽仁感到奇怪地说:“仁波切你认识他?”
“我同他呀,虽然几年才能见上一面,但我们就像长在一只手上的指头,亲密得很哪!”
对岸正是格桑扎西,他这时正迈着笃实的脚步朝江边走去。可是,他刚走不远,就从后面追来两个持枪藏兵。
藏兵洛桑边跑边喊:“格桑扎西,不准开船!”
格桑扎西不予理睬,转身继续朝江边走去。
两个藏兵气急败坏地追上来。
藏兵降措叫苦不迭。他说:“格桑叔叔!要是放过来解放军的探子,上司会要我们的命……”
格桑扎西哼声道:“对岸原本就是一些喇嘛,哪来的解放军?”
洛桑讷讷地说:“今天是我们在这里巡逻……”
格桑扎西声色俱厉地说:“那又怎么样?不好交差是不是?要是你们不滚开,明天早上起床最好先摸摸自已的脑袋还扛在肩膀上没有?”两个藏兵顿时被镇住了。
降措胆怯地说:“好好,我们当什么也没看见。”
格桑扎西警告说:“不仅是什么都没有看见,还什么也不知道,懂吗?”
两个藏兵“拉索、拉索”地答应着慢腾腾地溜走。
格桑扎西扛起晾晒在岸上的牛皮船,走到江边,放到江里。正准备划走,他的孙子洛呷跑来。
洛呷自告奋勇地说:“阿爷,我也过江去接他们。”
格桑扎西反问道:“你知道他们都是谁?”
“不是你常说的格达仁波切他们吗?除了他们,阿爷你才不会跑得这么快啊!”
东岸的格达看见格桑扎西和他的孙子划着牛皮船过江来,高兴地站起身来向江里眺望。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牛皮船才划了过来,快到江边时,格桑扎西跳下牛皮船,把缆绳交给向巴泽仁,紧走几步,就同格达双手拉在一起。
格桑扎西仔细地打量着格达,说:“仁波切!一路辛苦了。多年不见,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这不是很健壮吗?”格达说。
格桑扎西问道:“你们这是去那里啊?”
“拉萨”,格达说:“又给你添麻烦来了!”
格桑扎西激动地说:“自从那年你去拉萨路过这里以后,我每年都在门前那棵大柏树上刻上一道线,一年又一年,至到今天才把你盼来……”
这时,洛呷站在牛皮船上叫道:“仁波切,益西群批阿哥!”
格达打量着那个笃实的小伙子说:“嗬!这是洛呷吗?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啦!”
格桑扎西说:“他呀!还是一条没换毛的牛犊,又调皮又任性。他早就认出来你们来了,所以就嚷着要过江来接你们。”
格达问道“刚才看见你们好像把两个藏兵轰走了。他们在江边干什么?”
“村里住了许多藏军,他们白天像猫头鹰那样躲在家里,只派两个人到江边来巡逻。这些巡逻的藏军像讨人嫌的狗,离开了主子,就只好夹着尾巴啰!他们竟然不准我过江来接你们!”
“为什么?”
“担心你们是共产党的探子。”
向巴泽仁在一旁插话说:“我们啊,还不够资格哩!”
格达笑眯眯地说:“不过,这次我们确实带来了福音,晚上咱哥俩再好好聊吧!现在先过江。”
向巴泽仁对赶马的人说:“大家快把马鞍卸下来!”
益西群批吃惊地问道:“要赶马过江?这可是金沙江啊!”
向巴泽仁胸有成竹地说:“试试吧,这里的江面不比雅砻江宽。如果不这样,只好过江后再去雇马,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赶路呢?仁波切,你看……?”
格达说:“你有把握吗?”
向巴泽仁信心十足地说:“当然。”
“那好。过江吧!”
洛呷听说要赶马过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这时向巴泽仁飞身骑上一匹灰白马。双脚一夹,拉起缰绳,催马朝江里走去。益西群批和几个随行人员把其余马匹全部赶到江里。
格桑扎西惊愣住了。他迅速跨上牛皮船,同孙子一起划去为过江的马群保驾。他最担心的是骑马带头过江的向巴泽仁。
向巴泽仁骑的马游到江心,惭惭沉了下去,江面上只浮着马头,江水也淹到他的颈脖。
洛呷惊叫起来:“啊啧!……”
格桑扎西斥责道:“快划!”
看着江心正在同滚滚江水搏击的向巴泽仁,格达的心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深深地为向巴泽仁担忧。也就在这时,他不由地想起了当年那匹白龙驹。要是白龙驹还在而且健壮,向巴泽仁这时骑着他过江那就安全多了。可惜,据说在三年前白龙驹因已经老了,该退役了,被白玛曲珍给它颈上系了根丝绳赶到草原深处去放了生。
这时向巴泽仁骑马终于渡到西岸。他浑身湿透,但他不能停留,必须迅速地把那些已经上岸的马缰绳抓住。
格桑扎西爷孙把牛皮船靠到岸边。立即跳下船去帮助向巴泽仁拴马。
洛呷看着剽悍骁勇的向巴泽仁,眼里闪着褶褶光亮。
当格桑扎西爷孙最后划着牛皮船将格达一行接过江来时,天色已晚。格达决定当晚就住在格桑扎西家,明日再早早起床赶路。
52
金沙江边的秋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远处的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在格桑扎西的平顶房内,格达一行同主人一起围坐在火塘边。火塘上悬着的一只土陶茶壶,冒着蒸蒸热气。闪动的篝火映在格达疲乏的脸上。但他显得异常兴奋。
格达说:“解放军就是当年我给你讲过的红军,已经到达甘孜,很快就要进军西藏……”
火光映着格桑扎西古铜色的脸:“是吗?他们要经过这里吧?这里可是去拉萨的必经之路。”
格达说:“解放军正在做入藏前的准备,只等一声令下,立即就会开过来。”
格桑扎西如怨如诉般的说:“我可以对着太阳城拉萨起誓:这一带的老百姓已经被藏军作践够了,多么希望解放军救苦救难的菩萨兵快来,把那些魔鬼统统赶跑!”
“村里住了很多藏军吧?”
格桑扎西说:“一个名叫曲嘎的汝本(营长)带了一百多人,他们是专门从拉萨调来驻守江防的,怕共产党打过来。”
“你看,他们能守得住吗?”
格桑扎西鄙夷地说:“他们欺压百姓个个都很在行,谁知打起仗来又如何呢?”
大门外向巴泽仁警惕地站在那里,密切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正在这时,黑夜里大摇大摆地走来两个藏兵。当他们发觉向巴泽仁时,立即举枪逼过来。
藏兵甲道:“括热(喂),干什么的?”
向巴泽仁诙谐地答:“吃糌粑的。”
藏兵甲走过来审视着向巴泽仁,没好气地说:“谁同你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从哪里来?”
“甘孜。”
藏兵乙步步紧逼,厉声问道:“到哪里去?”
“昌都。”
藏兵甲:“干什么?”
“这年头能干什么?做点小生意。”
藏兵甲围着向巴泽仁转了一圈后说:“我看不是吧?你是红汉人派过来的探子。”
向巴泽仁揶揄道:“你们藏军怎么全是一个腔调,凡是从金沙江东边过来的人都是解放军的探子。要真是那样的话,兄弟,你们的脑袋未必现在还扛在肩膀上!不是吓唬你们,解放军个个都是神枪手。我看过他们在五十步外插了三枝香,连发三枪,三枝香被打灭,而解放军的狙击手更是厉害,你们如果同解放军作战,他们说要打你的眼睛,决不会打着你的鼻子!”
两个藏兵听着,谈虎色变,不禁浑身开始哆嗦起来。
向巴泽仁看在眼里,接着说:“你们何必再去为藏政府卖命呢!所以我说你们应该趁解放军还未到来之前尽快逃回家去。如果回家路费有困难的话,我可以资助你们一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元分别递给藏兵。
两个藏兵刚才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双手捧过银元,嘴里不住地说:“罗司!罗司!”
临离开前,藏兵甲说:“葱本啦!如果你真是要去昌都做生意的话,明天就赶快离开这里,否则让我们的长官知道了,不好办!”
向巴泽仁目送两个藏兵消失在黑色里。他坐下来吸鼻烟,用右手拇指捏着鼻烟末往鼻孔里送。
洛呷轻脚轻手地走来。向巴泽仁霍地站起来,问道:“谁?”
洛呷的话音里带着讥笑说:“怎么?才把你们接过江来就不认识啦?”
向巴泽仁感到有些尴尬,说:“我还以为是……”
洛呷递给他一件布藏装:“阿哥快换上吧!你看你这一身衣服。”
向巴泽仁这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身上仍有些潮湿的衣服,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很快就会干的,再说,这样穿着倒还凉爽!”
洛呷坐下来同向巴泽仁聊天。
“你的家乡在……?”洛呷问道。
“洁白美丽的甘孜。”向巴泽仁回答。
“你们这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太阳城拉萨。”
“拉萨?我能同你们一道去吗?”
“那可不行!”向巴泽仁说:“你知道这去拉萨有多远?再说,你阿爷就你这么一个独孙子,他能让你离开他老人家吗?”
“阿爷他可管不着!”洛呷倔犟地说:“腿长在我身上”。
“不,这样不好。一定要取得阿爷的同意,不然会让他伤心的。”
洛呷嘟着嘴什么也不愿说了。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当夜。在藏军营地。头戴呢帽,身穿浑褐色宽袖大领“楚巴”的甲本(连长)顿珠紧紧盯着士兵降措和洛桑,好一会儿才说:“今天下午是你们在江边渡口巡逻的吗?”
降措和洛桑紧张地点了点头。
顿珠声色俱厉地说:“从江东有人过来没有?”
降措和洛桑浑身有些哆嗦。降措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
顿珠“哼”了一声道:“没有!你们知道过来的那些喇嘛是干什么的?”
“喇嘛?不是去拉萨朝圣的吗?”
“你们怎么知道凡是喇嘛就是去拉萨朝圣的呢?他们要不是朝圣而是共产党的密探,你们又该当何罪?”
降措和洛桑惊愣住了。突然,俩人不约而同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本波啦饶命!本波啦饶命!”
顿珠意味深长地:“只怕是汝本本波啦饶不了你们!”
降措和洛桑先是一怔,接着,他俩似乎已经心领神会,犹豫了一下,就分别将一摞银元送到顿珠手里。顿珠接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揣进怀里,转身朝曲嘎卧室走去。
顿珠推门走进卧室,猛然发现曲嘎正搂着女人睡觉。可是那女人醒着,欲起身,顿珠向她摆了摆手,就转身走出卧室。
第二天上午,太阳快要升上中天了,曲嘎这才懒洋洋地起床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淫邪地盯着正在抹酥油茶壶的那个年轻女人的突胸肥臀。
顿珠这时走进来,立正举手敬礼:“报告汝本,昨天晚上,从江边过来几个喇嘛,住在船工格桑扎西家里,今天一早就到江达去了。”
曲嘎感到突然。他眉头紧皱闷声问道:“他们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名叫格达的活佛。打的旗号是什么“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西康省人民政府副主席。”
曲嘎眨了眨狡猾的眼睛说:“噢!他是加玛(红汉人)那边的大人物啊?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顿珠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
“难道我们派到甘孜去的人就像是扔进金沙江里的石头,这方面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算来他们已经去了十六天了。”
“这些人到底要到江达去干什么?为什么不早向我报告?”
“我……如果这件事很重要的话,我立即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
曲嘎气汹汹地骂道:“你们全是一堆没用的臭狗屎,追回来干什么?他既然打的是共产党‘西康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的旗号,看样子他是去昌都总管府谈判的,‘双方交战,不斩来使’这你不是不知道,你把他追回来有什么用?再说,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谁能管得了?你还是我?”
“那……怎么向驻江达的总管交待……?”
曲嘎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事已至此,只好这样,立即派人赶在格达到达江达之前把信送到总管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