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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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我懂得怎么惩罚孩子们,”那个坏蛋凶恶地说道,一边弯下身去把掉在地上的钥匙重又拿在手里。“现在,你听着,到林敦那儿去,哭个痛快吧。明天,我就是你的父亲了——在一两天内,你就只有我这一个父亲啦——以后苦头有得你吃呢。你倒是能受得住。你不是一个脓包。如果让我再看到你的眼睛里露出这种该死的脾气,那你就每天在我手里尝尝滋味吧!”

卡茜不是走到林敦那边去,而是扑到我跟前,跪了下来,把她那滚烫的脸蛋偎在我膝头上,痛哭起来。她那个表弟缩在长背靠椅的一角,像一头小耗子般不出一声,我敢说,他是在暗自庆幸,这一回是别人挨了打,那巴掌不是落在他身上。

希克厉先生看见我们都给吓住了,就站起身来,马上动手给自己泡起茶来。茶杯和茶托早已在桌子上摆好了。他倒了茶,递给我一杯。

“把你一肚子怒火浇了下去吧,”他说道。“给你那个淘气宝贝和我那个倒杯茶吧。茶里没放毒药,虽说茶是我沏的。我要出去找你们的马去。”

他一走,我们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想法打通一条出路。我们试试厨房门,厨房门在外面闩上了。我们看看窗子,窗子太窄了,连卡茜那样苗条的身子也钻不过。

“林敦少爷,”我嚷道,眼看我们是道道地地被囚禁起来了,“你知道你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想要干什么,你快跟我们说,你不说我就给你吃耳刮子,就像他刮你表姐一样。”

“对,林敦,你要讲出来,”卡瑟琳说。“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如果你不肯说,那你忘恩负义,太可恶啦!”

“给我来点茶——我口渴啦——我再告诉你,”他回答道。“丁恩太太,你走开。我不喜欢你站在我跟前。——瞧,卡瑟琳,你让你的眼泪掉进我的茶杯里啦!我不喝那杯,再给我倒一杯。”

卡瑟琳把另一杯推给了他,擦一擦她的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个小坏蛋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我气坏了,他已经不再替自己害怕了。他在原野上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自从一踏进呼啸山庄,就立刻消失了。我猜想他父亲一定跟他有话在先,如果他不能够把我们哄骗进山庄,那一顿毒打是不会饶过他的;现在既然把我们两个骗来了,眼前他就没什么要害怕的了。

“爸爸要咱们俩成亲,”他呷了一口茶,说下去道。“他知道你的爸爸不会准许我们现在就结婚的,可是他又怕我就要死了,等不及了。所以我们明天早晨就结婚,今天这一夜你就得在这里过啦;如果你一切都依他的,你就可以回家了,把我也带了去。”

“把你带到她家去,你这个可怜巴巴的白痴哟!”我叫起来道。“你,结婚?窣,这个人真是疯啦!要不,他把我们个个都看成傻子啦!难道你以为,那样一位漂亮的小姐,那样一个健康的、活泼的姑娘会把自己拴在像你这样一个快要死了的小猴子身边吗?你是在痴心妄想!天下有哪一个姑娘——也别说卡瑟琳·林敦小姐了——会要你做丈夫吗?真该抽你一顿鞭子——哭哭啼啼地耍你那不要脸的鬼花招;而且——这会儿别做出一脸蠢相吧!我恨不得狠狠地摇你几下:你竟敢存这样卑鄙的害人的念头,还像白痴般做你的好梦!”

我当真轻轻地摇了他一下,他马上就咳呛起来,拿出他的老一套来,又是呻·吟,又是哭泣;卡瑟琳怪我不该这样对待他。

“整夜都在这儿过?不,”她说道,慢慢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爱伦,我要烧掉那个门,反正我要出去!”

她真会说到做到,可是林敦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要紧,又吓坏了。他伸出他那一双瘦弱的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呜哩呜哩地哭起来:——

“你不要我了吗?不救我了吗?——不要我到田庄去吗?亲亲热热的卡瑟琳呀,你千万走不得,你不能到最后还是把我扔了!你一定要听我爸爸的话呀——你非听不可!”

“我得听我自己的爸爸的话,”她回他道,“免得他为我担惊受怕。一整夜!他心里会怎么想?他已经要焦急死了。我不是要劈开一条路,就是要烧出一条路,好冲出这宅子。别闹!你并没有危险。可要是你拖住我的手脚——林敦,我爱爸爸,胜过爱你!”

这个小子对他爸爸的怒火怕得要命,这极度的害怕,使他为了保全自己,又能说会道起来了,把卡瑟琳缠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仍然坚持一定要回家去。这一回是轮到她去求他、劝他了,要他别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痛苦。

这两人正在纠缠的当儿,那个把我们禁闭起来的人又进来了。

“你们的马都跑掉啦,”他说道,“还有——嗨,林敦!又哭鼻子啦?她对你怎么样啦?得啦,得啦——哭够啦,上床去吧。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孩子,你有了一条结实的胳膊,就可以回报她目前对你的欺侮了。你是得了相思病才瘦成这样的吧,是吗?——病根子就在这里,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她不要你也得要你!好啦,上床去吧!今儿晚上齐拉不会在这儿,你只好自己脱衣服了。嘘!你这鼻子别出声啦!你一踏进自己的屋子,我就不会到你的跟前来啦。你还怕什么呢?也是机缘,这回事你办得不错。其余的事都由我来照料好啦。”

说了这些话,他就打开了门,握住门柄,让他的儿子过去;那个儿子走出房门时,活像一只叭儿狗,惟恐那侍候它出去的人存心恶作剧,突然把门一关,夹住了它的尾巴。

门又锁上了。希克厉走到了壁炉边,我和我家小姐都站在那儿,不出一声。卡瑟琳抬头看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颊。他一走近来,她的一阵痛楚的感觉又来了。换了别人,看到这孩子气的举动,再也硬不起心肠来了,可偏是他,瞪眼皱眉的对她咕噜道:

“好!你看见我不怕吗?你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装得很像!我看你是害怕得要命呢!”

“现在我是怕了,”她回答道,“因为,要是我待在这儿,爸爸会急得不得了的;我怎么能忍心叫他着急呢,何况正当他又——他又——希克厉先生,放我回家吧!我答应嫁给林敦;爸爸会一口答应的,而且我又是爱他的。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呢?”

“看他敢强迫你!”我嚷道。“这儿是有法律的地方呀——感谢上帝,有的是法律!——哪怕我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哪怕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发他。这是罪大恶极,别想得到教会的恕赦!”

“住口!”那坏蛋喝道。“你嚷嚷什么,见鬼去吧!我并不要你开一声口。——林敦小姐,一想到你父亲会急得不得了,我心里就舒服极了,得意极了,要睡不着觉了。你告诉我会有这么一回事,最好没有,我更加要把你留下来,在我宅子里再待上二十四个小时。至于你答应嫁给林敦,那你放心好了,我自然会叫你说到做到的——你不做到这一点,就休想离开此地!”

“那么打发爱伦去吧,好让爸爸知道,我没有出事!”卡瑟琳一边哭得好苦,一边嚷道。“否则现在就把我嫁了吧。可怜的爸爸!——爱伦,他还道我们失踪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他才不会呢!他会以为你侍候他腻烦了,跑开去玩一下啦,”希克厉回答道。“你没法否认:你是自愿踏进我的家门的,这样你先就违背了他的告诫:不许你上我家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像你这样的年纪,好玩儿,看护病人,感到腻烦——何况那个病人不过是你的父亲罢了。卡瑟琳,当你一出世,开始了你的生命,他最幸福的日子就告终啦。他诅咒你,我敢说,为了你来到这个世上(至少,我诅咒)。如果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也诅咒你,那也说得过去呀。我给他帮腔,一起诅咒。我不爱你!我怎么能呢?去哭吧!照我看来,从今以后,哭哭啼啼就是你惟一的赏心乐事啦,除非林敦能给你补偿你的不幸。你那位处处为你着想的父亲看来倒是在做梦,以为他能补偿你的不幸呢。他那些信里的劝告和安慰,真让我读了好不开心。在他最后一封信里,他要我的宝贝常常把他的宝贝放在心头,将来他得到她之后,要待她体贴些。又是关怀,又是体贴——多么慈爱的父亲!可是,林敦却只知道把他那点儿关怀和体贴全都用在他自己身上呢。林敦做起一个小暴君来也真够瞧的。他会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剪掉了。跟你说了吧,等你回家之后,你会着实有许多关于他的‘温柔体贴’的动听的故事讲给他的舅舅听呢。”

“给你说对了!”我嚷道,“把他的性格摊开来,让人看看他有几分倒是像你;那么,我希望,卡茜小姐会好好地想一想,再接受这条毒蛇!”

“现在,我才不高兴谈什么他的可爱的品德呢,”他回答道,“因为她如果不接受他,就得给禁闭在这里——连你也一起禁闭,直到你的东家死去。我把你们两个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倒叫她收回她的话试试看。”

“我不收回我的话,”卡瑟琳说道,“我嫁给他好了,就在这个钟头之内,只要过后我就能回到画眉田庄去。希克厉先生,你是一个残酷的人,可你不是一个恶魔;你不会只是为了存心坑害我,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无可挽回地毁了吧?如果爸爸以为我是把他抛开了,如果我赶回家里他已经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我要跪在这儿,跪在你跟前,我一直不起来,我的眼睛要一直看着你的脸,直到你终于回看我一眼!

“不,别转过脸去——看我一眼吧!你不会看到什么惹你生气的。我并不恨你。你打了我,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吗,姑父?从来没有过吗?啊!你一定要看我一眼呀!我是那么苦恼,你不会不在心里感到过不去,不会不可怜我的啊!”

“拿开你那水蜥般的手指,走开些,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克厉嚷道,野蛮地推开她。“我宁可让一条蛇来绕住我。见鬼,你怎么会梦想跟我来摇尾乞怜的一套?我讨厌你!”

他耸耸肩膀,摇了摇身子——可不,就像他的皮肤上有一条虫在爬,又把他的座椅往后推移。这时,我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把他好好臭骂一顿,可是第一句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一下子堵住了,他威胁说,如果我敢再多吐出一个字,就立刻把我一个人关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天渐渐黑了。我们听得花园的栅门那儿有人声传来。这一家的主人赶忙往外跑。他的头脑还是很清楚,我们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他在外边谈了两三分钟话,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想是你的表哥哈里顿来了,”我跟卡瑟琳说。“我希望是他来。他也许会帮我们说话,谁知道呢?”

“是从田庄派出的三个仆人找你们来的,”希克厉说道,原来我的话已给他听见了。“你本来应该打开一扇格子窗,朝外面高声大喊的;不过我可以发誓,那个丫头心里倒是挺高兴,亏得你没有喊。她巴不得让人把她留下来呢,那还用说!”

一听到我们失去这么个机会,我们难过得再也忍受不住,一齐放声大哭起来。他由着我们哭下去,一直哭到九点钟。于是他叫我们上楼去,穿过厨房,到齐拉的房里去。我悄悄劝我的难友服从他。也许我们可以从那个房间的窗子里设法爬出去,或者呢,登上阁楼,从天窗里爬出去。

谁知楼上的窗子跟楼下的一样窄,到阁楼上去的打算也落了空——像方才一样,我们被锁在里面。

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躺下来。卡瑟琳站定在格子窗前,焦急地盼望着早晨来到。我一再劝她休息一会儿吧,可是我所能得到的回答只是她的一声深沉的长叹。

我在一张椅子中坐了下来,一摇一摆的,心中在狠狠地责备我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职,当时我只觉得我的东家、我的小女主人,他们的不幸全都要怪我不好。现在我明白,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在那个悲惨的夜晚,我越想越恨我自己,只觉得就是希克厉,他的罪过还比我轻一些呢。

早晨七点钟,他来了,问林敦小姐起来没有。

她马上奔到门口,回答道:“起来了。”

“那么好,来吧,”他说道,打开了门,把她一把拉了出去。

我站起来要跟出去,可是他又把门锁上了。我要他快放我出来。

“耐心些吧,”他回答道,“我一会就给你把早餐送来。”

我拚命捶打门板,把门闩摇得格格响,我愤怒极了。

门外,卡瑟琳在问:干吗还要把我关起来?他回说是,我还得再忍耐一个钟点;于是他们走了。

我挨过了两三个小时。最后,我总算听到了脚步声——不是希克厉的步子。

“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一个声音说。“开门!”

我赶忙打开门来,原来是哈里顿来了,他托在手里的食品够我一整天吃的。

“拿去,”他加了一句,把盘子塞到我手里。

“再待一会儿吧,”我说话了。我的大学

“不行,”他嚷了一声就走了,我怎么用好话求他也没用。

我就在那间房里关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给关禁了五个黑夜、四个白天,除了每天早晨,看到哈里顿一次,什么人也见不到;而哈里顿又俨然是一个模范的狱卒——绷紧着脸,不吭一声,对于想打动他的正义感、同情心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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