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么说,他们可找到不喝酒的啦。”瓦斯科夫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喃喃自语道。
女兵们被准尉木讷的样子逗乐了,憋不住低声笑起来。
“立正。”中士基里亚诺娃用口令制止了女兵们的笑声,严厉的目光扫过那些快活的面孔:“稍息。”
瓦斯科夫垂头丧气地转身去穿上衣,玛丽娅却好奇地向外探出头。女兵们同样对这个大清早就躲在指挥官身后的女人非常感兴趣。她只穿着家常的旧睡衣,头发毛茸茸地编成一条大辫子掖在睡帽下面,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
女兵们打量着准尉的女房东,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玛丽娅从姑娘们不寻常的神态中意识到她们议论的话题,脸上一红,慌忙缩了回去。
瓦斯科夫军装整齐从屋里走出来。
“敬礼!”随着口令,女兵们整齐漂亮地向她们的上级行过军礼。
姿势倒是挺好看,可全是些姑娘!还有裙子。打起仗来她们该让人背着跑!思想上毫无准备的瓦斯科夫愁眉苦脸地想着,从女兵队列前匆匆走过,硬邦邦地站在基里亚诺娃面前:“少校没跟我说呀。”
“你说我们?”
“问题复杂了,过去男兵们都分住在村民的家里……”瓦斯科夫正要往下说,玛丽娅探出头来,喊道:“电话。”
瓦斯科夫急忙转身小跑着去接电话。
基里亚诺娃挥挥手,让队伍解散了,她冲着一个模样忧郁俊俏的女兵摆摆手,两个人并排跟在准尉后面也进了玛丽娅的家。
少校从电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调侃:“我答应过你,一定派些见了裙子和私酒扭头就走,而且比你走得还快的战士来,我兑现了。”
“是。”瓦斯科夫情绪不高。
“你是不高兴吗?”
“171会让站在您的单位虽然不是最重要的,也是个战斗单位。”
“胡扯,那些个女高射机枪手每一个都值得你骄傲。我警告你,不能伤了她们一根头发。好了,让基里亚诺娃接电话。”
瓦斯科夫不敢再抱怨,耷拉着脸把话筒交给了等在身后的中士。
基里亚诺娃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军人的风采。她挺着笔直的腰板,拿起电话就直截了当地说:“第一是住宿问题,我们是军队,不能分散到老百姓家里;第二是厕所问题;敏感是洗澡问题。”
“行了行了,这一切问题,瓦斯科夫都能解决。应该说,这几天,他一直盼望着你们的到来。”少校不再等基里亚诺娃讲话便挂上了电话。
基里亚诺娃挂上了电话,看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先来解决住宿问题。”
“这是下士丽达。穆施达可娃。奥夏宁娜,一班长。”基里亚诺娃把身边的女兵介绍给准尉。
丽达向瓦斯科夫敬礼,他却理也不理,弯腰从桌子底下抽出斧头:“走吧。”
说完,他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名利场
既然这些娇贵的女兵们不能住在老百姓家里,身为指挥官,就有责任为她们安置宿舍。这个时候男人虽然紧缺,可是女人不应该卷到战争里来。瓦斯科夫闷闷不乐地想,她们的责任是为俄罗斯生儿育女,而不是端着枪杆子杀人。
瓦斯科夫带着女兵们来到村边的一座木棚,使劲推门,破损不堪的门应声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基里亚诺娃和丽达紧跟在准尉身后,踩着咯吱作响的木门走进木棚,眼前破烂不堪的景象立刻让女兵们直皱起眉头。
“这一定是间牛棚。”跟在后面的女兵议论着。
“消防棚。专门堆放消防器材的。”瓦斯科夫纠正道。
“准尉同志,这个地方我们不能住。”基里亚诺娃严肃地与瓦斯科夫交涉。
“我们会把它搞好的。”准尉说。
基里亚诺娃面带愠色,指了指墙壁上两指宽的缝隙,说:“这甚至可以爬进人来。”
瓦斯科夫挥了挥手中的斧子,刚要解释什么,基里亚诺娃又接着说:“除了是士兵,我们还是女人。”
“厕所会有的。”准尉解释说。
“我说的是这些个缝。”
“噢,这个村里除了有几个老大爷外,连大叔也找不着。”
女兵们笑了起来。
“副排长担心的是您,准尉大叔。”一个叫嘉尔卡的女兵尖着嗓子说。她个子矮小瘦弱,巴掌大的脸上长了双灵活的绿眼睛,薄薄的嘴唇时常抿得紧紧的,显得楚楚可怜,在这群饱满的女兵里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
“不会的,他的眼睛是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波琳娜也赶来凑热闹,她倚在门口,不阴不阳地说。
“波琳娜。”准尉板起面孔。
士兵里莎。勃利奇金娜有些嫌恶地瞅了波琳娜一眼。她有着一张纯朴的面孔,比起一般的姑娘略显得胖些,但因为浑身上下胖的匀称,让人感觉到在她身上透出一股青春的力气。她认真地看着准尉的一举一动,但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投来时,她又会慌慌张张地垂下头,不敢与他正视。
瓦斯科夫已经把消防棚外的空地变成了木匠作坊。他挥舞着斧头,扯着木锯,女兵们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块木板,放在瓦斯科夫身边。接下来,她们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让瓦斯科夫回答:“这儿会有浆果吗?”
“下雨以后,可以采到蘑菇吗?”
“这里多长时间能停一回火车?”
“离城市远吗?”
“这儿怎么供应肥皂?”
瓦斯科夫的回答异常简短,而且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他最担心的是会被别人说三道四,以为他对这帮女兵心怀不轨,所以总是紧皱眉头埋头苦干,连浓密的胡子也似乎一根根都绷着弦。只有里莎过来的时候,他才会拿正眼看她。这个姑娘身上有种朴实的劲头,让他觉得亲切。
“你为什么不歇会儿,抽一根烟?我会卷的。”
瓦斯科夫抬起头来,望着里莎。她纯洁的目光显得很认真,这突如其来的友好让瓦斯科夫有些慌乱,他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里莎的眼睛,喃喃地说:“不,不。”
瓦斯科夫重新挥舞着板斧,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一样,又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架势绷紧了脸。
基里亚诺娃没有留在消防棚给准尉帮忙,她带着丽达和另一个班长去了炮位视察。她伸手在炮管上一摸,手上沾了少许铁锈。
“这个炮位由丽达负责。弹药基数不少于两个。”基里亚诺娃命令道。
“是。”
“重新测量一下,如果这个位置不合适,重新调整,再准备一到两个预备阵地。”
“是。”
另一个班长看着不远的小河和小河对面的森林,感叹地说:“真安静。”
“好像森林那边儿是一条通往A城的公路。”丽达小声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公路,目光停留在路旁一棵怪模怪样的白桦树上。
“是的,一条森林公路,这个阵地需要加固。”基里亚诺娃说:“把机枪擦擦,好久没用了。”
最严厉的基里亚诺娃不在,只有沉默的准尉像头老黄牛一样扎在木料里,女兵们的自由散漫开始显现出来了,三三两两嬉笑着向河边走去,活像一帮姑娘正在农村悠闲度假。
只有里莎还在忙着搬运木板。她看见瓦斯科夫的烟荷包放在木板堆上,顺手拿过来,卷了一根卷烟。
“嗯,不错。”瓦斯科夫接过来,小声地夸奖道。
“从小我就给我爸爸卷烟。”
“在集体农庄干过?”
“干过,我爸爸是看林人,我帮他干活。”里莎涨红了脸,冲着准尉莞尔一笑。
瓦斯科夫叼着烟卷点点头,拿起一块锯好的木板,走到墙边,把最后一个缝隙钉上,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说:“行了。”
“我可以第一个参观吗?”里莎指着紧闭的大门问瓦斯科夫。
“参观什么?”基里亚诺娃带着两个班长走了过来,问道。
瓦斯科夫看了看偏西的日头,说:“今天晚上,你们可以住进新的兵营了。”
基里亚诺娃迫不急待地上前推开消防棚的大门,立刻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叹。里莎几人闻声挤过来,欣喜地打量焕然一新的木棚。望着女兵们带着孩子般的神气东摸西摸,瓦斯科夫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排排上下铺排成有序的队形,虽然模样并不好看,却有板有眼。基里亚诺娃用手推了推,每一个铺位都十分结实。
瓦斯科夫没有忘了给女兵们钉了一个粗糙的木桌和几把朴素的椅子。
玛丽娅和波琳娜头上扎着毛巾,手脚利索地把垃圾扫出屋子,然后笑着等待女兵们参观她们的新宿舍。
“姑娘们,来吧。”基里亚诺娃站在门口向河边的姑娘们喊着。
女兵们跳着叫着冲进棚里,房间立刻热闹得像森林里的喜鹊开会,被赞叹和欢笑声塞得满满当当。按照丽达的命令,女兵们立刻开始在自己的铺位上整理内务。
“他在家一定是个木匠。”基里亚诺娃下了结论。
“还是个好猎手,专门捕捉漂亮的动物。”波琳娜扯下包头巾,炫耀般露出漂亮的头发,骄傲的神态仿佛在告诉女兵,她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准尉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基里亚诺娃没有吭气,她回头找瓦斯科夫,看见他在不远的地方正用铁锹挖坑,便走了过去。看见基里亚诺娃走过来,瓦斯科夫停下手里的活,等着她。
基里亚诺娃胸前的那枚勋章让她总是喜欢教训别人。但此时,她脸上却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向瓦斯科夫汇报:“机枪阵地布防完了。”
“看见仓库了吧?在仓库门口派一个岗,你们这个营地派一个岗。”
“指挥所呢?”
“按照条例,应该有一个岗,我看算了,兵力不适于太分散。”
“没看出来,准尉同志,你没打过仗,对条例却挺清楚的。”
瓦斯科夫想解释几句,却只是张了张嘴,又停住了。他指着自己挖的坑:“厕所放在这儿。”
基里亚诺娃点点头。
“这儿并不是常有德国人的飞机,有,也大部分是侦察机。”
“要不要给大家讲讲?”
“讲什么?”
“条例。”基里亚诺娃笑容可掬地说。
“是应该讲讲。”
“记住,这里虽然没有战斗发生,却要按战场上的纪律要求她们。”
虽然听上去基里亚诺娃的话带有明显的教训口吻,可瓦斯科夫却十分赞同她的说法,他点点头,向消防棚走去。
随着丽达一声“立正”的口令,女兵们迅速地在自己的床头站好,向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行注目礼。
瓦斯科夫立正还礼,咳嗽了一声,说:“士兵同志们,有几条纪律宣布一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171会让站,保障军事运输通畅,同时对驻地的仓库、设施实施岗哨制度。问题复杂呀,我们即要防范从空中来的敌人,又要防范从地面上来的敌人。根据条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驻地一步。”
基里亚诺娃轻蔑地瞟了一眼瓦斯科夫,似乎对他的指手画脚不屑一顾。
“采野果子也不行吗?”嘉尔卡问。
“野果子还没长出来呢。”瓦斯科夫说。
“那么可以去采酸浆草吗?”又有女兵问。
“你说的是做汤放的那种?”准尉问。
“我们没有点热汤喝可不成,准尉同志,我们会瘦的。”基里亚诺娃老气横秋地说。
女兵们似乎受到付排长的鼓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可不行,我们是要打机枪的。”
“准尉同志,你知道什么是修正提前量嘛?空着肚子是提前不了的。”
基里亚诺娃在一边抿着嘴笑。
瓦斯科夫看着一个个绷得紧紧的军装,小声嘀咕着:“我看你们的伙食不错。”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准尉同志。”又是那个尖嗓门的嘉尔卡。
姑娘们冲一脸尴尬的指挥官抱怨起来:“女兵是有特权的,反正和男兵不一样。”
“我们每个月都有几天是不能沾凉水的。”
“我们的肥皂要比男兵多。”
“比如说,”基里亚诺娃提高嗓门,屋子里静了下来,她接着说:“女兵有些特殊的地方,不能和男兵一样要求。”
瓦斯科夫已经让女兵们吵晕了,无可奈何地说:“可是不许过河,河湾里有深坑。”
瓦斯科夫转身要走,可女兵们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
“洗澡呢?”
“我们洗的衣服晒在什么地方?”
“我们可不可以开个联欢会?”
“能不能在墙上钉几个钉子,好挂衣服?”
瓦斯科夫一声没吭,抄起斧子,麻溜儿地在墙上钉下了一排钉子。准尉刚把脚迈出棚子的木门,女兵们就开始把议论的话题转到他身上。
“基本上合格。”嘉尔卡摇了摇新做的木椅子,摆出老气横秋的姿态,说:“是个不错的木匠。”
女兵们哄堂大笑,声音清脆得好像林子中迎着晨光跳跃的雀鸟。
“但怎么也不像个军运指挥员。”
“里莎,你应该去追求他,我敢保证,他还没吻过女人。”嘉尔卡露骨地说。
趴在上铺看书的索妮娅皱皱眉头,说:“太无聊了。”
丽达的铺就在索妮娅下边,她一言不发,悄悄收拾着自己的行囊。索妮娅弯下身子,和丽达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目光,随后偷偷把两听罐头递给她。丽达感激地点点头,把罐头塞进了行囊。
一个女兵坐在铺上感叹地说:“我们的军装像老婆婆的裙子,不会有小伙子去注意穿这样衣服的姑娘,甚至那个准尉大叔都不愿意多瞧一眼。”
“这里没有小伙子,没有男人!”丽达用训斥的口吻说。
女兵们压低了嗓音,议论着,只言片语中都是些男男女女的私情,她们却说的眉飞色舞。
“睡觉去!”丽达斩钉截铁地吼了一声。
女兵们静了下来。
“我再听见谁胡扯,就让她站岗站个够!”丽达沉着脸说。
“得了,丽达,让她们嚼嚼舌头吧,怪有意思的。”躺在被子里的基里亚诺娃懒洋洋地说。
“要是正经八百地谈恋爱,我会说什么。可她们只要看见一个男人,便把所有的可以想到的男女私情都加在这个男人身上,她们的想像太丰富了吧。”
“那你做个榜样嘛。”基里亚诺娃讽刺道。
丽达马上不吭声了,转身躺在铺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铺的铺板,那上面悬挂着一把锃亮的铜钥匙,随着上铺索妮娅的动作,铜钥匙在空中轻微摇晃。
“熄灯。”基里亚诺娃命令着。
木棚内瞬间黑下来,映着银白的月光,丽达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铜钥匙,黄澄澄的亮光来回摆动起来,回忆的湖水仿佛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涌出,一层层将她整个淹没。
那是战前,边防军人和一群九年级学生的联欢会。丽达和同学们坐在观众席里看边防军人表演如何训练军犬。一只军犬在上尉军官的命令下高高跃起,扑了过来。距离最近的丽达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年轻的上尉勒住军犬,朝观众席上的丽达看去,腼腆地一笑。见军犬已经驯服地卧在上尉的身边,丽达不好意思地把自己藏到同学的身后。
当天晚上,九年级的学生们簇拥着边防军人走进了俱乐部。舞会是联欢的必然节目,几乎每个人都在期待这一时刻。
俱乐部里灯光辉煌,随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人们翩翩起舞。丽达不会跳舞,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她无意中回头,看见那个年轻的上尉同样坐在长椅上。丽达偷眼去看上尉,他似乎不会跳舞,红着脸一次又一次谢绝了来邀他跳舞的姑娘。忠实的军犬一直尾随着他,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上尉也看见了丽达,冲她笑了笑。
丽达脸红了,赶紧端端正正地坐好,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又有姑娘来邀上尉共舞,在上尉向姑娘们推辞的当口,军犬耐不住寂寞,悄悄地溜向丽达。
丽达从小就怕狗,她拼命把身子往后缩着。她不想发出尖叫,那样太丢人了。军犬却似乎对丽达情有独钟,摇尾摆头表示着友谊,这反而让丽达更加害怕。好在上尉及时发现了军犬的行为。他只吹了一声口哨,军犬就立刻停止了向丽达谄媚,乖乖地回到上尉身边。
上尉歉意地走过来,说:“它叫萨沙,非常喜欢您,您试着摸摸它的头。”
丽达试着伸出手,又吓得缩了回去。然而在上尉再三的鼓励下,她终于触到军犬毛茸茸的脑袋。萨沙温顺地把头贴在丽达的手掌上,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纯真的喜悦。
“我叫奥夏宁。”
“丽达。”
自我介绍完,两个人又沉默了。和丽达一样,少尉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交谈。他犹豫半天,似乎鼓足了劲儿,小声说:“我请你跳舞。”
丽达愣住,旋即马上点了点头。
当少尉笨拙地揽着丽达的腰站在舞池里,两个人才发现原来彼此都不会跳舞。他们学着别人的样子走来走去,却怎么也搞不懂彼此的脚该怎么保持一致。他们笨手笨脚地在舞池里转悠,招来了人们嘻笑的目光。
丽达沉不住气了:“我不会跳舞。”
“我也是第一次。”
“他们在看。”
“那你也看他们。”
奥夏宁上尉终于一脚踩住了丽达,疼得她直皱眉头。上尉不知所措地停住步伐,突然对丽达说:“我们逃跑吧?”
他们挤进人群,匆匆离去,忠实的萨沙紧紧跟随在后面,似乎对这个主意非常赞赏。
那天丽达耍了个小心眼。当奥夏宁少尉站在路口,问她:“送你回家,应该走哪条路?”
丽达示意了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其实那条路更远一些。
他们沉默地沿着马路起劲地走,只有萨沙活蹦乱跳地跑前跑后。渐渐地,马路越来越窄,路灯也稀疏了。
“送你回家的决定太英明了,路又远行人又少。”上尉在找茬说话。
丽达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我可以抽烟吗?”上尉问。
丽达点点头。
丽达指的那条路几乎让他们多绕了一倍的冤枉路。不过路再怎么远还是有到头的时候。到了家门口,丽达没有立刻回家。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上尉。
“我再抽一根烟?”
丽达红着脸点点头。
上尉点上一根烟,腼腆地问:“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丽达又点点头。
“那好,我走了。”上尉快活地丢掉烟蒂,转过身去,迈着军人的步伐大步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丽达站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上尉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敲击木头的声音惊醒了丽达。她睁开眼睛,看着姑娘们穿着内衣,正扒着门缝向外看呢。
外面,瓦斯科夫骑在木框架上,正乒乒乓乓地钉着木头。
“他怕我们没有地方上厕所。”里莎小声地说。
“他在讨好我们。”嘉尔卡撇撇嘴说。
“该起床了。”丽达说。
基里亚诺娃已经穿好军装,走出了消防棚。她刚走近未完工的厕所,玛丽娅从暗处走过来,给瓦斯科夫递上木板和钉子。
“你比我们起得还早?”基里亚诺娃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嗯。”瓦斯科夫看了她一眼,随口应道。
“你是女房东?”基里亚诺娃问玛丽娅。
显然玛丽娅很不满意这种称呼,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玛丽娅。尼斯福洛芙娜,军属。安德烈从战争爆发时就上了前线。”
基里亚诺娃似乎对“军属”两个字比较敏感,她点点头,大声说:“是啊是啊,男人嘛,应该上战场历练历练。”
瓦斯科夫抬起头看了一眼基里亚诺娃,但没有吭声,又乒乒乓乓地敲起来。
“准尉,什么时候能搭好?”
基里亚诺娃盛气凌人的口气在准尉听来有点刺耳。这个女兵的架势愈来愈大,大有取代他指挥官地位的趋势。瓦斯科夫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鼓捣手里的活计。
基里亚诺娃见瓦斯科夫的反应冷淡,便回过头招呼自己的女兵们:“柳达、维拉、卡倩卡——值勤去!丽达,你是岗哨派班员。”
瓦斯科夫这回沉下脸来。这是在下哪门子命令?简直像是孩子在玩过家家。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正准备当众数落基里亚诺娃几句,玛丽娅抱着一摞木板递过来。瓦斯科夫接过木板,扔在一旁,像是对玛丽娅说,又像是对女兵说:“这像在下命令吗?按照操典规定,派值班岗哨的口吻要十分严肃,命令就是命令,可这却像开玩笑,应该制止!”
基里亚诺娃一下被说愣了,但她马上回击道:“我们是得到批准的,准尉同志。”
“谁?”
“司令员同志亲自允许的。”
基里亚诺娃狡猾的抢白引得她那帮姑娘们哄堂大笑起来。
显然,瓦斯科夫有点被她给吓住了,他心里虽然不服气,但慑于“司令员”这个名头,只好小声嘀咕着:“条例是铁的,就是司令员也不该带头破坏。”他叮叮当当将最后的木板钉好,然后气哼哼地从厕所屋顶上下来,但也没忘了彻底检查一下完工的新厕所,这才拉长着脸扬长而去。
女兵们不太在意准尉的态度,一哄而上,抢着钻进厕所。
站在一旁的玛丽娅瞧不过眼,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奚落瓦斯科夫的女兵们,说:“他半夜就起床了,怕耽误了你们上厕所,他是个好人啊……”
没等她说完,嘉尔卡推开厕所的门,冲着玛丽娅做了个鬼脸,飞快带上了门。玛丽娅立刻被臊得满脸通红。她又羞又恼地想,她们准以为我和准尉有一腿,所以才帮他说好话。这些城里来的小姐可真会让人心里不好受。
“别听她们的。”丽达走到玛丽娅身边,友善地说。
玛丽娅感激地对丽达一笑,说:“我叫玛丽娅。”
“丽达。”
波琳娜并没有让自己舒适地躺在床上做梦。女兵的到来一度让她感到遭受了欺骗和打击,她甚至怀疑这是准尉和上校联手搞的阴谋。一个村子全是女人还不够?难道瓦斯科夫真的想当母鸡群里唯一能打鸣的公鸡?不过这种愤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波琳娜不会为难自己的。她需要男人,不愿意孤零零地在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愁眉苦脸地等待天亮。在波琳娜看来,即使是打仗,也不应该剥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
既然准尉是这个村子里仅有的男人,那么她,波琳娜,就必须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大清早她就起来,女兵那边的动静她听得明明白白。远远看见瓦斯科夫耷拉着脸走过来,波琳娜急忙凑到篱笆墙边,喊住瓦斯科夫,说:“你可真卖力气呀,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瓦斯科夫看了一眼只穿着睡衣的波琳娜。她的衣领挖得很深,为数不多的扣子还故意解了一个,丰满的胸部堂而皇之地挤在篱笆墙上,白得耀眼。准尉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又往前走。
“你也别太难为自己,我们现在只剩下你一个男人啦,就跟留的独种一样。”波琳娜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喊。
瓦斯科夫再也听不下去波琳娜赤裸裸的挑逗,他站住脚,生气地望着她。
波琳娜见瓦斯科夫停了下来,误以为自己的话产生了作用,心里顿时像百灵鸟唱起了歌儿。她相信没有男人能够抵挡得了热辣的沃特卡和女人温暖的身子,准尉并不是例外。他只是习惯了装腔作势。既然男人需要这一切,女人又乐得给予,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快活呢?
她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瓦斯科夫,兴致勃勃地说:“你现在要像牧童一样按户轮流,这星期在玛丽娅家,下星期是我家,关于你,我们娘儿们已经说妥啦。”
瓦斯科夫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你呀,波琳娜,留点脸面吧,你算是军属呢,还是什么臭娘们儿?”
波琳娜却没有流露出瓦斯科夫希望看到的羞愧,反而心平气和地劝解他说:“战争会把这些一笔勾销的,叶甫格拉费奇,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都一样。”
说完,她睬也不睬瓦斯科夫,昂着头径直回自己屋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波琳娜的话让瓦斯科夫感到了某种近乎凄凉的滋味。他呆呆地站在街上,似乎被勾起了许多心事,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突然传来的飞机引擎的轰鸣打断了瓦斯科夫的沉思,他警觉地抬起头循声望去。一架德国侦察机正在171会让站上空盘旋,飞行高度非常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遛弯儿式的例行飞行。
瓦斯科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朝女兵的营地望去,不由得心下一沉。女兵们显然已经拉响了战斗警报,纷纷冲出消防棚,向各自的炮位跑去。瓦斯科夫远远看见她们的行动,急忙向那边跑去。
丽达第一个冲进炮位。坐进瞄准手的座椅,她摇动手柄通过炮镜,锁定目标。女兵们训练有素地掀去炮上的伪装,装填子弹。
“弹药装填完毕。”女兵向丽达报告。
丽达沉着地点点头。透过炮镜,德国侦察机像只被困在圆盒子里的苍蝇,已经被牢牢锁定。在丽达眼中,飞机上纳粹的符号格外醒目。
“高度900。”丽达报告着。“高度900!”女兵大声复述。
基里亚诺娃下达命令:“一号炮位准备射击。”
丽达的手按住了炮钮。瞄准镜上的十字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飞机身上的上。
这时瓦斯科夫一路跑步赶来,已经看见了一号炮位。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位指挥官的存在。他急忙大声吆喝:“哎——”
“射击!”基里亚诺娃的命令就在同时下达。
丽达按动炮钮,子弹密集地射向天空。弹壳飞舞,跳跃着溅落到地下。
“二号炮位,修正提前量,射击!”
不远的地方,二号炮位也射出了激烈的枪弹。
没能拦住女兵们的射击,瓦斯科夫气喘吁吁地坐在路旁的木料堆上,忧心忡忡地仰望天空。
天空中,侦察机迅速地抖了一下机翼,即刻爬高,离开了危险区域,向远处飞去。阵地上传来女兵们尖叫和欢呼声。
瓦斯科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起身朝玛丽娅的家走去。他一进屋门便直奔电话机,气哼哼地抓起话筒,摇动手柄,接通了少校的电话。
“少校同志,我要向您汇报今天的战果了。经过七分钟的会让站保卫战,英勇的红军女战士双炮齐射,最少动用了上百发的炮弹,将德国人的侦察机赶走了。”
话筒里传来少校响亮的笑声。
“您还在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派来这样一些士兵,也许她们更适合于待在后方,待在枪子打不着的地方。或许,她们可以待在包扎所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反正不是171会让站,不是打机枪……”
“瓦斯科夫你住嘴,你问我要的士兵是不酗酒,讨厌女人?现在怎样了,你又有了新的条件。我看不是你的士兵不合格,不合格的是你。要不然这样,由基里亚诺娃中士担任会让站的指挥员?”
少校的话一下把瓦斯科夫窘住了,他红头涨脸,对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说话呀,你这个老公鸡,就知道叽叽喳喳的叫唤,真不如个娘们儿。”
“我,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嘛,我是担心她们这么一打,会把德国人的飞机招来轰炸。”瓦斯科夫委屈地说。
“现在是战争时期,难道你一个老兵怕敌人的炸弹吗?现在我命令你,立刻到女兵那儿,鼓励她们,表扬她们,向她们做出检讨。如果你得不到她们的原谅,指挥员你不要干了!”
“我我,我,这合适吗?”
“快!”
瓦斯科夫铁青着脸放下电话,抓起军帽就向外走。
“你还没吃饭呢。”玛丽娅眼巴巴地看着瓦斯科夫说道。
“见鬼去吧。”瓦斯科夫诅咒似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目送瓦斯科夫大步流星地走了,玛丽娅忧伤地坐在饭桌前,瞅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波琳娜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突然闪身进来,亲热地勾住了她的脖子,嘴里哟哟地叫着:“亲爱的玛丽娅,你的准尉让那些小狐狸精把心勾走了,再不把绳子扯紧,他就会一头钻进消防棚,不回来了。”
玛丽娅条件反射一样,没加思索就“忽”地站起来,急煎煎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了下来,瞪了一眼波琳娜:“我为什么要去?”
“我去。”
波琳娜不屑地撇下嘴,扭着身子妖妖娆娆地往外走去。玛丽娅想了想,也跟在她后面走出门去。
瓦斯科夫简直被少校的话气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是个几乎没有文化的人,而那些姑娘们虽然只是列兵,可从她们的谈吐来看,想必都学问得很。可是他的指挥官位置可是靠流血赢来的,少校居然说要换掉他,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怒气冲冲地边想边往消防棚走,以至于连这段熟悉的土路都感到了陌生,脚下也变得高低不平。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就在身后不远,波琳娜和玛丽娅就像两个密探一样,正悄悄地尾随着他。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消防棚门口,瓦斯科夫发现门口没有哨兵。他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犹豫,一下变成了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推开了消防棚的大门。随着他的动作,里面立刻传来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活像一群猫被集体踩到了尾巴。
瓦斯科夫怎么也想不到,大白天的,那帮丫头片们居然窝在屋子里洗洗漱漱。有的只穿着仅能遮住关键部位的薄绸内衣,有的已经赤裸了丰满的上身,举着毛巾正畅快地擦洗着。大门突然被推开,她们本能地又喊又叫,四处乱钻,寻找各种能够把自己捂严实的东西。
这白花花的一幕像道刺眼的闪电,毫无遮拦地射进瓦斯科夫的眼中,他惊惶失措地连连后退,急忙转过身去冲向一旁。
消防栅里,不知道谁飞快地冲了过来,把门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准尉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两眼发愣。老天爷作证,他对这些女高射机枪手们可一点坏心眼也没有。他又不会神机妙算,怎么能够知道她们在洗身子?这下子他的好名声可算完了。要是被波琳娜知道了,不晓得该怎么编派他呢。
门又开了,基里亚诺娃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严肃地审视着瓦斯科夫:“你要干什么?”
“哨兵呢?”瓦斯科夫吞吞吐吐地问。
“洗身子。”
“我找你。”
“有事吗?”
“少校有电话。”
基里亚诺娃戒备地看着准尉,想了想,说:“我安排一下,上指挥所找你。”
瓦斯科夫慌慌张张地转身走了。基里亚诺娃盯着他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个暧昧难明的微笑。
屋里的姑娘们都在等着基里亚诺娃回来。一见她进屋,嘉尔卡忙不迭地问她:“他来干吗?”
基里亚诺娃没吭气,而是对丽达说:“今晚谁的岗?”
“索妮娅,上岗了。”丽达吩咐道。
索妮娅背上枪,与丽达交汇了一下目光,出去上岗。
见从基里亚诺娃嘴里掏不出什么有趣的内容,几个女兵又围住嘉尔卡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间或能听见几句她们轻浮的议论:“他也是个男人呀……”
“……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随时可以闯进来。”
“也许是看上谁了。”
里莎没有加入那个讨论小组,却躺在自己的床上,侧耳专注地听着女兵们的议论。基里亚诺娃重新整理了一下军装,拉开大门,转身对女兵们高声说:“姑娘们,我敢保证,除了看以外,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她转身出去了。
女兵们似乎从基里亚诺娃的话里品出什么可笑的成分,乐得前仰后合。嘉尔卡的嗓子尤其尖厉。
“熄灯。”丽达皱着眉头下达了命令。
瓦斯科夫兀自坐在桌前发愣,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没有哨兵又不是他的过错,难道他得走到哪儿都先咳嗽几声,就像被喂了盐的刺猬一样?
玛丽娅蹑手蹑脚走过来,关心地对瓦斯科夫说:“您别这么老气横秋的,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她们在背后叫您老头子呢。您还是对她们温和一些,有一些笑脸。”
“是这样吗?”瓦斯科夫扯起嘴角做出一副笑的模样,看上去更像是在哭。
玛丽娅被逗笑了。
“我已经不会笑了。”瓦斯科夫愁眉不展。
玛丽娅立刻停止了笑容,怜悯地瞅着准尉,也露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报告。”
“进来。”
基里亚诺娃走进来,笔挺地站在屋子中间。
“请坐,基里亚诺娃同志。”尽管不太情愿,瓦斯科夫还是客气地给基里亚诺娃让座,又朝玛丽娅使了个眼色,她知趣地退出瓦斯科夫的房间。
基里亚诺娃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开口说:“我想少校是在电话里表扬了英勇善战的女兵了。”
“是的。”瓦斯科夫感到惊奇。
“并让你向女兵们学习。”
“是的。”瓦斯科夫愈发惊奇。
“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瓦斯科夫点点头。
“这两挺四管机枪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昨天,我一摸枪管,已经有一层薄薄的铁锈。”
瓦斯科夫赞许的又点点头,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你的士兵除了喝酒、和女人鬼混,再也找不着别的事可干了?”
“我不喝酒。”瓦斯科夫把一杯热茶推到基里亚诺娃面前。
“这不怪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和敌人厮杀,怎么指挥一支军队?”基里亚诺娃又拿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基里亚诺娃同志,您曾经在哪儿作战?”
“斯摩棱斯克。”
“对呀,第16集团军外贝加尔基干师。”瓦斯科夫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基里亚诺娃听瓦斯科夫这样说,立刻敏感地问道:“你参加过保卫斯摩棱斯克的战斗?”
瓦斯科夫没吭气,不动声色地掏出两枚勋章,轻轻摆在基里亚诺娃面前的桌子上。
基里亚诺娃的视线从勋章上转移到瓦斯科夫那张粗糙的脸上,顿时显出窘迫,神情有些慌乱,霍地站了起来。
瓦斯科夫挥挥手,示意基里亚诺娃坐下。
此时,在女兵宿舍里,月光从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掠过,她们吐着均匀的呼息,脸上带着沉浸梦乡的甜蜜,间或有人含糊不清地发出几句呓语。
丽达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再次确认姑娘们已经睡熟,这才轻手轻脚地穿上靴子和衣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又想起什么似地,把悬挂在上铺铺板上的铜钥匙摘下来,珍视地挂在自己脖子上,掖进胸前,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溜了出去。
索妮娅抱着枪正在站岗,对丽达的突然出现没有感到丝毫惊讶。丽达溜到她身边,压低了嗓音说:“我走了。”
索妮娅默契地点点头,目送她消失在黑夜中。
丽达深一脚浅一脚涉过河湾,向岸边的森林跑去。林中传来鸟儿的夜鸣,衬得黑暗分外幽静。丽达在自己的喘息声里奔跑着,杂草在她的脚下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她在那棵奇形怪状的白桦树前站住,按照白天的记忆确认了公路的方向。她感激似的在树干上拍了拍,稍作休息后,又继续朝前跑去。
玛丽娅透过墙壁的缝隙,一直注视着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的举动。这两个人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熟络。基里亚诺娃讲起了保卫斯摩棱斯克的那场战斗。
“包扎所里躺满了伤员,每天都会有死人,几乎是抬走一个死人,马上就会有一个伤员被抬进来。”基里亚诺娃显得很难过。
“是的是的,我最少往你们包扎所送过两次伤员。”瓦斯科夫说。
“有一天,我爸爸被送来了,他已经被炸的看不出样子了。我是从声音上听出来的。我握着他剩下的一只手,告诉他,我是基里亚诺娃,他哭了。”
那个自以为是的基里亚诺娃不见了,瓦斯科夫看见的是一个正在伤心流泪的小姑娘。他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死了,死之前,他只来得及对我说,别告诉你妈妈。”基里亚诺娃用手捂住了自己眼睛,泪水很快濡湿了她的手指。
“多好的男人啊。”瓦斯科夫叹息着。
基里亚诺娃一把擦干泪水,响亮地抽了下鼻子,突然问:“有酒吗?”
瓦斯科夫一愣,随即摇摇头:“我从来不喝酒。”
基里亚诺娃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目光落在了瓦斯科夫的马哈烟上。没等瓦斯科夫发话,她已利索地动手自己卷了一枝粗大的马哈烟。瓦斯科夫急忙为她点上。
基里亚诺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她没有被呛到,反而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似乎对马哈烟的味道很满意。片刻,她主动向准尉推心置腹:“别怕,我会帮你治服她们的。”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读到四年级,后来就帮着我爸爸去打熊。后来,他被大熊压死了。”
“压死了?!”基里亚诺娃吃惊地问。简·爱
“嗯,压死了。”瓦斯科夫看了看基里亚诺娃瞪得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有点后悔谈到这个话题。看样子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熊,如果是在别的什么时候听到这样的事,保不齐她已经笑翻天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熊的屁股,一?一?的。”瓦斯科夫学着狗熊用屁股?人的姿势,笨拙的在凳子上拧了几下。
基里亚诺娃刚想大笑,一下子又忍住了,低声说:“没想到。”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嘴里嘟囔说:“要是能有一杯酒喝……”
玛丽娅忽然走进屋来,举止自然地从屋角的小柜中取出一瓶沃特卡,放在桌上。
“这,啊,玛丽娅,你也喝酒?”瓦斯科夫结结巴巴地支吾着。
基里亚诺娃已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下。紧接着又倒了一杯。瓦斯科夫贪婪地看着瓶子中一点点减少的白酒,克制不住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玛丽娅为他们端上来一盘酸黄瓜。她看见瓦斯科夫的样子,善解人意地为他倒了一杯酒。
酒劲涌上来,基里亚诺娃苍白的脸像擦过胭脂似的,变得红艳艳。她高高地举起酒杯:“干杯!”
瓦斯科夫看了看玛丽娅,又心虚地看了看玛丽娅,迟疑地端起酒杯:“真喝?”
“嗯。”
“陪你。”瓦斯科夫一仰而尽。
基里亚诺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她欢快的笑声引得玛丽娅也禁不住跟着抿嘴乐起来。瓦斯科夫满脸通红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尴尬地咧咧嘴,露出一个近乎哭丧的笑容。突然,基里亚诺娃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带着几分诡秘的神情,压低嗓门说:“我们捉弄捉弄她们?”
“你说。”
“集合,紧急集合。”基里亚诺娃带着几分醉态说。
在准尉和他难缠的中士相互取得了信任时,偷偷溜出去的丽达却在森林中迷路了。
她一个劲儿地奔跑,却似乎永远也跑不到那条通往城市的公路。到处是一模一样的白桦树和灌木丛,白天那些色彩缤纷的树叶都变成了黑黝黝的影子,在上空俯视着这个女兵。丽达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她停了下来,重新辨认了一次方向,随后又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她突然停住脚步,她又看见了那棵奇形怪状的白桦树。该死!丽达在心里头叫起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林子里兜圈子。透过枝叶望去,远处是村庄稀疏的灯光。丽达失望地凝视着河对岸,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突然,远处传来“战斗警报”的喊声,丽达本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