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早年 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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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进美术学校的日子里,尤金明白了许多新鲜事。他现在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为什么艺术家跟一般人不同了。白天在穷人区里走来走去收了一天的帐目之后,美术学院的这种气氛这么令人愉快,使他几乎不能相信,他,尤金-威特拉,居然也是这儿的一份子。这儿都是特出的青年人,不论怎样,至少有些人是特出的。即使他们不适合做个好艺术家,他们总有想象力——艺术家的梦想。尤金渐渐知道,他们是来自西部和南部的各地方的,来自芝加哥和圣路易——来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伊阿华的——来自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明尼苏达的。有一个小伙子来自加拿大西北地区的萨斯喀彻温;另一个是从那时的新墨西哥地区来的。因为他名字叫季尔,他们就叫他大蜥蜴——他们根本就不去管“G”字读音上的差别①。一个从明尼苏达州来的小伙子是农民的儿子,他谈起明年春天和夏天要回去种田。另一个小伙子是堪萨斯市大富翁的儿子——

①季尔(Gill)和大蜥蜴(Gila)在英文中拼法相近,但读音完全不同。Gill中的“G”字读“季”音,而Gila中的“G”字读“希”音。

绘画的运笔一开始就勾起了尤金的兴趣。他第一晚才知道,他对色彩的浓淡跟人体的关系,在理解上还有些欠缺。他画不出什么圆润的形体和肌理来。

“最暗的影子总是最接近强烈的亮光,”星期三晚上,导师站在他肩后看着时,简括地说。“你把一切都画成一种呆板、均匀的色调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把这个人体画得象一个外行的砌砖匠开始造一所房子那样,你只知道砌砖头,却没有个平面图。你的图样在哪儿?”这声音是波耳先生的。他正在他肩后看着。

尤金抬起头来看看。他刚开始在画脑袋。

“图样!图样!”导师说,一面用手作了个特别的动作,一下子便描摹出那个姿势的轮廓来。“先画出一般的线条。然后再慢慢补小地方。”

尤金立刻明白了。

还有一次,他的导师看着他画女性的Rx房。他画得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外形的美。

“它们是圆的!它们是圆的!我告诉你!”波耳喊起来。

“如果你看见有方的,请你告诉我。”

这句话勾起了尤金的幽默感,虽然他很难堪地臊红了脸,知道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学,可是他却给逗得大笑起来。

他听见这个人所说的最令人难堪的话,是对着一个相当粗壮而诚实的小伙子说的。“你不能学画,”他粗鲁地说。“接受我的劝告,回家去吧。你赶车还可以多挣点钱。”

全班都吓得缩了起来,这个人不能容忍人家白费气力,在这方面他是非常暴躁的。他想到谁在浪费时间,就感觉讨厌。他对待美术就和商人对待买卖一样;他没有时间来照顾那些不合格的、愚蠢的、或是失败的人。他要他的班级知道艺术必须下苦功。

除了这样无情地强调艺术的意义以外,这种生活还有另一面。这一面虽然并不十分难堪,却更荡人心神。整个晚上,在模特儿每作二十五分钟的姿势之后,总有四、五分钟的休息。在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便谈天,重新点着烟斗,尽兴地玩笑。有时候,别班的学生也进来一会儿。

然而使尤金吃惊的就是,模特儿对学生和学生对模特儿的自由自在方式。开头的几星期过去后,他看见有些前一年就在那儿的学生走到那姑娘坐的台前,跟她聊天。她有一条很小的粉红纱巾披在肩上或是腰上,这不但没有减损她姿态上的诱惑力,反而增强了些。

“嘿,这真够使你眼前的一切变得天昏地暗,”一个靠尤金坐着的小伙子说。

“唉,我想是的,”他笑着说。“这多少有点刺激。”

小伙子们总是坐下来跟这个姑娘玩笑;她也总跟着他们嬉笑玩乐。他看见她兜来兜去,在有些学生的背后看看他们给她画的画像,她跟另一些人面对面站着——那么镇定。尤金抑制并隐藏起这种情况必然激起的强烈的欲念,因为这是不可以显露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看一个学生带来的一些照片,她来了,这朵街头的小花,从他肩后看着,身体给那条薄纱巾增加了光彩,嘴唇和脸蛋儿色泽红润。她站得非常近,柔软的肌肤偎倚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这象一道强电流一样使他浑身紧张,可是他毫无表示,假装这是最最平常的事情。有几次,因为钢琴在那儿,并且因为学生们在休息时老是唱歌玩耍,她于是跑来,坐在钢琴凳上,乱弹着一支伴奏曲,有两三个学生配合着唱起来。不知怎么,在所有的事情里,他觉得这一件最富有肉感——最为突出。这使他热狂起来。他觉得牙齿禁不住得得打战。等她重新去作姿势的时候,他的热情才逐渐减退下去,因为那时,她姿色上的清泠的、美学的价值又变得至高无上了。只是那些偶然的小事情弄得他心慌意乱。

然而,尽管有这些慌乱,尤金在制图和绘画方面渐渐显出了进步。他喜欢画人体,虽然在这方面不象在画风景和画建筑物那变化较多的外形上来得敏捷,可是他却能以一些可爱的美妙的笔触把人体——尤其是女性的形体——画了出来,他越画越生动,已经越过波耳所说“它们是圆的”那个阶段了。他运笔奔放,这引起了导师的注意。

“我瞧,你已经画出意味来啦,”有一天,他平静地说。尤金高兴得了不得。另一个星期三,他说道:——“稍微淡一点,老弟,稍微淡一点。这里面还有性感。它可不在形体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有一天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壁画家,”波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得着了美感。”尤金兴奋极了。那末他在美术上毕竟有点天分。这个人看出了他的才能。他的确有学美术的才能。

有天晚上,一张纸条张贴在布告栏上,写着这么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艺术家们请注意!聚餐!聚餐!十一月十六日在苏夫龙尼饭店。参加者请向班长报名。”

尤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断定这准是另一班发起的。他去问班长,知道只要付七毛五分钱。学生们假如高兴的话,还可以带女朋友一块儿去。他们大多数都带。他决定也去。但是上哪儿去找个姑娘呢?苏夫龙尼是下克拉克街的一爿意大利饭店,开始营业时原来是作为意大利籍劳工的一家饭馆的,因为它靠近一个意大利人寄宿舍区。它开设在一所不十分难看的旧房子里。后院里放满了普通的木桌和板凳,供夏季使用,后来这地方张了一幅发霉的布篷给吃饭的人遮雨。再后来,布篷又换成了玻璃,冬天也好使用了。这地方很干净,菜又精致。某一个潦倒的新闻和美术从业员发现了它。渐渐地,圣约①苏夫龙尼发觉,他是在做一批较好的人的买卖。他开始跟这些人打招呼——给他们另外布置出一个小角落。最后,他接待他们一小批人吃饭——向他们收一笔不比成本高多少的代价——于是他开始发达起来。一个学生告诉另一个。苏夫龙尼现在把他的院子上面遮起来了,就连在冬天,他那儿都可以接待百来个人吃饭。他可以供应饭菜,还配上几种饮料和酒,每客只收七毛五。于是他出名啦——

①圣约,意大利文,意即“先生”。

这次聚餐是班级上几种玩乐中最有意思的盛会。每逢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新学生来到的时候,班上的学生照例总要大叫“请客!请客!”听到喊声,这个倒楣的人或是新学生就得拿出两块钱来,算是捐助一笔啤酒基金。如果不拿出钱来——陌生人往往就给撵出去,或是用一种可笑的鬼把戏来作弄他——如果钱拿出来了,当天晚上的工作就此停顿,立刻收集一次钱,叫店里送几桶啤酒跟三明治和乳酪来。接着就喝酒、唱歌、弹琴、玩笑。有一次,使尤金大吃一惊,一个学生——一个俄马哈来的高大、和蔼、狂饮好闹的小伙子——把裸体的模特儿高举到肩头,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房间走,边走边跳吉格舞①——同时那姑娘扯着他的黑头发,其他的学生跟在后面鼓噪。在隔壁房间里一个写生晚班上课的几个姑娘,停止了绘画,从隔板墙上穿通的六、七个小洞里偷看。萧瓦尔特背着那姑娘的这一幕情景,把偷瞧的人吓坏了,所以不久,消息就传遍了整所大楼。这项逸出常轨的事情传到了秘书那儿;第二天,那学生便给开除了。可是这次酩酊胡闹的舞蹈却表演过了——印象也留下了——

①一种轻快的舞蹈。

还有些其他象这样的宴会,尤金也给怂恿了去喝酒,他喝了——很少一点。他不爱喝啤酒。他还学着抽烟,但是他也不喜欢。有时候,他单看见这种纵酒狂欢,就会变得神经质地陶醉了。随后,他渐渐调皮起来,举动也很自然,把俏皮话讲得够敏捷的。有一次饮酒时,一个模特儿对他说:“咦,你比我原先以为的要有意思些。我还以为你挺严肃呢。”

“哦,不,”他说,“这只是偶一为之。你不了解我。”

他搂住她的腰,她把他推开。当时,他很希望自己也会跳舞,因为他瞧出来,要是会跳舞,他这会儿就可以跟她在房间里蹁跹回旋。他决定立刻去学。

找个姑娘参加聚餐这个问题,很使他烦心。他只认识玛格兰,而他没听说过她会跳舞。还有黑森林的白露小姐——当她如约上市里来的时候,他又会见过她——不过他觉得邀她来参加这样的聚会,是不恰当的。他很怀疑,倘若她看见他目睹的那种情景,会觉得怎样。

有一天,在学生休息室里,他恰巧遇见了堪尼小姐,就是他初进学校的那一晚来作模特儿的那个姑娘。尤金记得她的魅力,因为她是他所看见的第一个裸体的模特儿,而且她又挺美。她也就是在作姿势的那一晚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姑娘。从那次以后,他就没有看见过她。她很喜欢尤金,但是他却似乎有点疏远,起先还有点古板。新近,他打起了一条松散的、飘垂的领带,戴起了一顶柔软的圆帽子,这对他很适合。他把头发向后松散地披着,还模仿泰普尔-波耳先生的那种独立不羁的摇摆姿态。那个人对他简直是个神明——又坚强、又有成就。能象那样,够多么好!

这个姑娘注意到一种他认为是较好的变化。他现在这么漂亮了,她心里想,皮肤这么白,眼睛这么清亮、这么敏锐。

瞧见他的时候,她假装在看一幅裸体画。

“你好吗?”他含笑地问,大胆地走上前来跟她聊聊,因为他非常寂寞,又不认识什么别的姑娘。

她欣然地转身答话,嘴旁露出了微笑,眼睛里闪着亲切的目光,面对着他。

“我许久没有瞧见你了,”他说。“你现在又回这儿来了吗?”

“这一星期,”她说。“我在画室里工作。在我找得着那种工作的时候,我不想干班级工作。”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他回答,想起了她的愉快心情。

“哦,我并不讨厌它。只是画室工作比较好些。”

“我们很惦记你,”他说。“别人都比你差远啦。”

“你别瞎恭维,”她笑着说,黝黑的眼睛炯炯地盯视着他的两眼。

“不,是真话,”他回答,然后满怀希望地问道,“你参加十六号的聚餐吗?”

“没准,”她说。“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得看情形。”

“看什么情形?”

“看我觉得怎样,还看谁邀我。”

“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他说。“假如我有个女朋友,我就去,”他继续说,大胆地说到正题上——想要邀请她。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怎样呢?”她笑着问。

“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他给对方老脸厚皮地一帮助,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当然啦!”她说,因为她很喜欢他。

“那好极啦!”他喊起来。“你住在哪儿?我希望知道知道。”

他在找铅笔。

她把西第五十七街上她的门牌号码告诉了他。

他因为收帐的缘故,对那一带非常熟悉。它是南区很远的一条街,尽是些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他想起附近的杂乱的买卖,以及没有铺平的街道和一大片一大片卑湿的草地。不知怎么,他觉得这朵出身于垃圾和煤场地区的小花,做个模特儿似乎是很恰当的。

“我一定来接你,”他笑着说。“请你别忘啦,好吗,怎么称呼呢?”

“就叫我璐碧,”她接着说。“璐碧-堪尼。”

“这名字真美,”他说。“声音挺好听。你可以让我哪个星期日先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好的,你来好啦,”她回答,她听到他称赞自己的名字,非常高兴。“每逢星期日,我多半在家。假如你高兴的话,下个星期日下午来。”

“好,”尤金说。

他非常轻松愉快地陪她一块儿走到外面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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