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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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11月28日星期二

来自费那苒的电报:卡特不和你一队吗?报纸上都是他的名字,你们不是一队吗?立刻统计我们的发现。卡特接受投资吗?建议。

把回复电报的纸条递给那个男孩的时候真是令人困扰,你会本能地希望他可以回答,但是他仅仅是个沉默的送信人而已。这就相当于冲着一个聋子喊话一样。现在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回声,在男孩面无表情的脸上,我读到了一些事情:我和费那苒完了。到最后,相信别人通常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人总会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对利己主义嗤之以鼻,但却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就算带给他们一丁点儿的困扰,他们也会不顾一切地将你抛弃。

关于相信资金援助者的难处:“特里利普什教授,”我记得在其他投资者离开我们的六月会议之后他这么说,“如果你能多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非常感谢。”我注意到他突然变得礼貌,不管你如何看待切斯特·克劳弗得·费那苒,通常情况下你很难会想到他的礼貌。“不知你对我个人的收藏有何评价?”他小的像玛瑙似的眼睛向我身后乱瞟,手里的雪茄烟头一闪一闪的。“我知道正如你刚才向人们描述的那样,我们的法老墓中会有大堆大堆的金子、木乃伊以及其它古物。但是我想让你看看其它东西,那些精美的艺术、造型艺术、雕像以及绘画。因为艺术处理方面的争论,这些东西很难在博物馆中展出。这些更适合成为个人收藏品,这点你我都明白。这样会更实用。”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在一旁没有表态,只是点头。“在所有人、所有学者中,我认为你一定会明白。”费那苒用指尖捏起腰部不起眼的一根线头。

他带我去看他的研究。站在书桌后的书架旁,他一遍遍地把书抽出来又插进去,敲打着书脊的底边,好像很难决定是否应该拿这本。离开书架,他叹着气转向我,双臂在胸前交叉。“就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那个……”他抬起手去摸自己的浓密的髭须和络腮胡,他挂在墙上的肖像上也一样留着胡须。他跟随我的目光望向墙上的肖像。“你总是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吗?我可不习惯。”他将手中那支仍在燃烧但却像被闪电劈过的树干一样的雪茄放进了烟灰缸,转过身对刚才书架上的那本书又推又拉。他一遍遍疯狂地对那本书拉出来又推进去,大声咒骂着。

“费那苒,这是什么书?”

“真想活活烤死他。”他嘴里嘀咕着,使劲摔打着书。

“爸爸,你的谈话结束了吗?”她不声不响地在我们身后出现了,“你好啊,拉尔夫,你和波士顿的富豪们谈得怎么样了?”

“哦,亲爱的,”我说,“你真是太美了。”

“我们正忙着呢,快走开。”他吼道。当我转过身看他时,他正跪在那里,低着头趴在矮架子下。

“你真是一朵最艳丽的玫瑰,”我继续说,“春季中游走的香气。”那天她看上去非常健康。我可以走上前,完全不顾及我那可恶的资助人和他的命令。我可以立刻带她离开,结束并忘记一切,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不,不,如果没有取得成功,她是不会接受我的。但是她是那样的纯洁和无瑕。如果以后我有机会回来,她仍然可以成为我的妻子。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教授。”费那苒说到,随后招呼茵吉带玛格丽特到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去了。橡树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站在那里,疯狂地翻着第一本书。就过了一会儿,关闭的门外有隐约的声响,这让费那苒的后背和面部痉挛起来。“可恶,”他大声吼着,冲过去开门。但是门外没人,只有玛格丽特的小狗趴在那里。

“最终还是这样!”他狂吼着。重新开始他催眠一样的工作后,书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位置移动了一英尺,好像书后有什么机关让书架的位置有所移动。费那苒用肩膀抵住书架的一边,按照中心轴将整体六个架子的位置进行了挪动,腾出了足够的位置让他的腰身得以通过。他让我也进来。我们身后的门关闭之后(很显然,要依靠同样信不过的机关让我们出去),他打开了一排灯。

“教授,这就是费那苒精美的艺术收藏。”他拖长音调说,一边骄傲地挥着手,让我看那些玻璃柜子和一排排的箱子。“教授,我肯定你知道,伟大的文明……”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观点,这些内容我想没有必要写在这里了,其实和他们这类人的言论没有什么区别。费那苒的收藏不赖,种类繁多。但是当他断言我所进行的阿托姆-哈杜的工作与他的大杂烩有关联的时候,我发现他真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藏品。他调整了6到8个玻璃柜上的小电灯,每个电灯都照到了8或10件收藏品:危地马拉原始森林中长着大嘴的印加鳄鱼;明朝的鼻烟壶,白底蓝色的图案,脱去外衣的皇帝正蹲坐在妃子的身上;铜制的多臂印度女神;一块看似象牙或白色木制的板子,上面刻有爱斯基摩犬、海豹鳍、闭眼大笑长满毛发的脸。“因纽特人。格陵兰岛上的爱斯基摩人。”他评论道。“这是鲸鱼骨制成的。”接下来我们去看那些皮质的箱子,每个上面都有凸出表面的字,写着“费那苒的收藏”、“纸制的艺术品”。他小心翼翼地向我展示他的宝贝:首先是乔治王时代的雕版图,随后是“日本的木版画”。他盯着我,轻轻敲击着一系列装饰精美的版画,向我讲述着有关一个日本武士和乡村妇女的故事。“当然,也是当代的艺术作品,”他小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不是,不是……”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他还不是怎样的人,他急切地向我展示他所收藏的相片,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没有什么是你无法在军队或者秘密集市中看到的,就算在波士顿也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但是他女儿的保姆倒是个例外。“茵吉对人类形式的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

“真是不错啊,切斯特。”

“谢谢你,拉尔夫。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学者是能够理解的。你应该能看得出,我缺乏对埃及的深谋远虑。我从别的收藏者那里读到并听说,卢浮宫的地下室里收藏着很多东西,而且大不列颠博物馆也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古埃及收藏馆。”费那苒透过一个小洞窥视他的办公室,随后把门推开,带我迅速回到屋内。他坐在书桌旁,用一块方巾擦了擦头和手臂。“拉尔夫,在我看来——”正在这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和房间内钟表合奏的交响乐。从书桌和墙上的钟表开始,声音蔓延至整个屋子,随后是一个个尖塔上12点钟声的奏鸣。今天肯定是当地人的一个节日,因为至少两分钟过去了,嘈杂声仍是不绝于耳,最后是12响的礼炮。费那苒只得凑到我耳边继续他刚才未说完的话。“你的专业性和我对艺术以及文化的品味十分相通。”又是那群可悲的家伙中的一个,他根本无法看到我的研究与他们的渴望之间的区别。“所以,如果你继续,当然你一定会继续去发掘,任何形式的……”我在想他的女儿是否知道他的秘密。“当然,”他打断自己来回答我没有说出的疑问,“如果对其他人说出有关这里的一个字,那么我们的交易就全完蛋了,不要出任何差错。”

就是这个家伙在探险中期的时候不明原因地将我抛弃了。他会这么对我的,在一些骗子的怂恿下对我不管不问。一个新出现的色情文学作家可以把他女儿的未婚夫说成是一个拉皮条的。他有一些恶棍类的狐朋狗友。沉默的奥图尔,这个有盗窃癖的家伙在投资者会议上当着费那苒的面将他的银杯垫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还有科瓦克斯,眼睛总是湿湿的,似乎他的良心都被他的恶行浸透了,于是他不停地在为他的受害者掉泪。

整个小镇都在谈论着卡特的发现。漫天谣言,真是吹过了头。今天我所听到的故事也许只有学非所用、夸夸其谈的埃及人才能想象得出来。而且谣言流传的速度还真是快。举个例子:如果我跟一个卖水果的小商贩说,如果我是卡纳冯,我要驾驶一架小飞机到帝王谷,把我的战利品空运回大不列颠博物馆,一点儿也不留给埃及人。那么如果我到了另一个地方,我肯定能找到一个缝纫用品商人和一个带着软毡帽、胡须修剪整齐的埃及人买主站在那里,商人会告诉我,卡纳冯伯爵昨夜带领三架飞机来到帝王谷,每天都有飞机装载埃及的财宝飞回他在英国的领地,他在那里关押着奴隶,这是英国贵族的额外津贴。那个埃及人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奇。

我最终找到了一个修剪胡子的人。这个理发师像个打手,是一个充满力气的伊斯兰教徒,托真主安拉的福,他至今还没有因为不注意而伤到客人的头。我问他,既然他这么有力气,是否有兴趣加入古代国王古墓的开掘工作。他拒绝说:“很抱歉,卡特先生。”真是一个可笑的错误。他继续说道:“但是我听说过有关您的发现,我可否让我的表兄弟去帮您工作?”我同意了,给他留了地址,现在我可以开始重组我的队伍了。

我重新回到卡特那里,现在我制定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来解决探险队的资金问题。在沙漠中我找到了卡纳冯伯爵,他正在和两个本地人站在伊夫林女士面前。伊夫林女士手拿一把刷子和一个女士用的铲子。她很惊讶地笑了笑,手拿一块陶器的碎片站起身来。说实话,你必须俯下身,拨开那附近的土才能看到点东西。

我离开了他们。卡特指挥用的帐篷非常有趣,看上去效果不错,华而不实,你可能会联想到凯撒大帝。漂亮的列托46号日记本应该是他精选的日志簿,看上去明天将是图坦古墓正式打开的日子。好长的客人名单,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我。

我从帐篷里出来,和古墓外徘徊的一名记者攀谈起来。我和他正好站在深坑的正上方的栏杆处(真是虚夸!竟然还有限制游客的栏杆),我帮助他理解他所看到的景象以及工作程序,告诉他如何将有关卡特发现的历史背景写入报纸上的文章中,比如过去对图坦墓的开掘以及今后还可能进行的开掘,图坦在埃及历史上鲜为人知的情况等等。他以新闻记者的态度认为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不真实的。在纠正这个文盲的拼写错误时,我在不经意间听到下面卡特、卡纳冯以及几个英国人的谈话。卡特说:“鉴于这些发现和其数目之庞大,以及我无私的承诺和过去这些年来我的家族的威望,我相信政府应当考虑给予我报偿。”

“图坦是个不起眼的国王?那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金子和宝藏?”这个幼稚的记者问道。

问题的关键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得到卡特过去六年慢腾腾工作的补偿,他可以对新的探险项目进行投资。我已经证实了我的计划的前提。我应该努力让探险队的财政走出现在沉闷的状况,与此同时让费那苒看到此次工作的重要性。

关于科学研究中人类情感的必要性: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如果我选择把它囊括在完成的书中,那么它就具备了卡纳冯屈尊的赞同和费那苒的懦弱,这是毫无疑问的。每个人看上去都不错,可能卡特会是个例外,自从他走了一点儿小运后,他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卡纳冯端着一杯茶看似投入而又有学问的样子离开了,漫不经心地查看着楼梯底部的过梁。我请那个满身油墨的印刷工叫一声他的主人。卡纳冯一瘸一拐地爬上观众走廊。“恕我无能为力,不能让您访问,这是卡特先生的成就。”他开始变得友善起来,笑得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

我提示他昨天我们才见过面。他可真是英国贵族了不起的榜样。

“当然,当然,和色情国王在一起的家伙。先生,我真喜欢这顶帽子,”他说道,“看上去真是随意,现在你的那些挖掘的工人都戴这样的帽子吗?”

“是的,老式的软毡帽。为当地人做出了沉着的表率。”

“先生,您是银行家吗?”我身后的记者用笔指着卡纳冯,突然问道。

“我得承认,这真是个新鲜的说法。”他大笑起来,再次重复说这都是卡特的指示,让我耐心等待。

最后,这个记者没有对卡纳冯继续质疑下去,随意闲逛起来,他应该会继续误解或者夸大某些事情。

“卡纳冯伯爵,请允许我再说句话。”我给他看了1920年出版的第一版《古埃及的欲望与欺骗》,上面还有题词:“致卡纳冯伯爵,资助人、探险家、埃及的朋友、真正的慷慨之主,仰慕您的同事拉尔夫·特里利普什题赠”。

“非常好的礼物,谢谢,”这个愚蠢的百万富翁说。

“阁下——”

“叫我波奇好了。”

“好的,波奇,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现在几乎完成一个——”

“你从哪里来,老弟?”

“肯特,阁下。来自一个军队和探险者的家庭,在那有一小部分家产,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园。”

“是吗?应该去那里看看。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地方。”

“好啊,波奇,招待您是我们的荣幸。可能卡特曾告诉过你,我现在几乎完成一个惊人的发现,阿托姆-哈杜国王的古墓。这项发现会使霍华德现在的发现相形见绌。凭借您的支持和我的名誉,绝对用不了6年的时间。我想我能够好好利用卡特的资金,当然我是指您的资金。我想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了,我觉得我们的进程——”

“天啊,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的,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这种气候最好注意一点儿。”

“谢谢,但是阿托姆-哈杜应该是第十三王朝最后的底比斯国王,当希克索斯入侵者席卷而来——”

“他是真的国王?历史上的?卡特说他是个虚幻的人物,是不足为信的,这有点像是萨德所想象出来的亚瑟王。或许是后来的诗人的创作,再或是古老埃及人怀旧、艺术性的恶作剧。”

“亚瑟和萨德?卡特可真是可笑啊。”

“你是在说我吗?”毫无疑问,这个警惕的家伙不知何时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像个刺客一样悄悄靠近过来。在我能开口说话之前,他就带着卡纳冯走开去检查图坦墓中的其它古物了。“我们应该再找机会谈谈,波奇。”我大声说。事实上,卡特似乎有阴谋故意不让我们接触,虽然他走时表现出一贯的傲慢和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但是现在一切都表现得相当明显了,这是在掩盖他的恐惧和嫉妒。似乎卡特从来没有自己要过钱,倒似乎是伯爵跪在他面前,恳求他允许自己在他的口袋中装满钱,但是卡特也只是随意点点头而已。或许事实正是如此。

真是有趣,卡特竟然这么处心积虑地在背后蔑视我的工作,甚至蔑视历史。更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就对波奇撒谎说阿托姆-哈杜是不存在的。他拘谨、沉默、肮脏,现在更是满口谎言。

他这种人,怎么说他是好呢?就好像是你把手指放在面前都数不清楚,更有甚者你确定这就是手指头,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根一样。现在,我正坐在断崖上记录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但是感觉上我的手中并没有握着笔。好像我从未出版过一本有关埃及考古学的著作。好像我所完成的一切都是独自一人在一间黑暗的小屋中完成的一样。好像卡特和卡纳冯知道某些他们不愿大声讲出来的事情,但是他们知道我并不知道而且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好像在他们转身继续我认为只有我能理解的崇高工作之前,他们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无声而又无表情的笑容。因为我仅仅认为应当用笔在列托46号上写下笔记。因为我仅仅认为我存在着,做我有关的工作。因为我仅仅相信我能判断发生在我身边或身上的一切。“但是不。”他们笑了,连嘴巴都没动一下。“你不能。”有关《古埃及的欲望与欺骗》的评论正放在我的钱夹里:“特里利普什在挖掘,但是我不能说他是个考古学家。他在写作,但是我不能称他是个学者。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是这不是我所涉及的范围。”

读者们,我和波奇谈话的关键在于:对待这个问题,运用心理学和人类情感是必要的。我明白,费那苒容易受到影响进而施加压力,因为在他日常处理事务的时候就需要用到压力,作为一个商人,他也明白竞争白热化的价值所在。我会告诉他实情,并不是因为我希望他被卡纳冯所取代(我当然不想这样,我希望有一个远在波士顿的资助者,而不是一个在古墓边闲逛的人),而是因为他应该知道如果我可以挥霍英国绅士的英镑时,就没必要到处去搜集美元了。尤其是在现在,我的工作因为人员和财力的重组而被迫停止了。费那苒让我接受了他的金钱,我需要在我的未婚妻面前做出姿态,所以在接受卡纳冯的资助之前,我仍会一如既往地接受他的资助。这就是人类的负责性,这总是会妨碍到纯粹的科学。因此我会给费那苒发电报,然后返回别墅。

从邮局回来,我发现我的理发师果然没有食言,他的表兄弟正蹲在我的前门口,他叫阿穆尔,我的新助手。作为一个16岁的孩子,他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首领,但是他要学的还很多。“卡特阁下,”他对我说,“我希望我能胜任您的工作。”慢慢来吧,阿穆尔。我告诉他不要那样叫我,同时还告诉他古埃及人十分重视判断力,我也一样,但是古代国王也会十分苛刻地对待轻率的行为。安排好明天的工作,作为提前的小费,我送给了他一个有趣的小玩具,只要打开盒子就会有一个木乃伊从里面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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