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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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些人就不得不去适应恶劣的环境。”巴纳德诉说着自己在香格里拉一个星期之后的感受,这无疑也是从中吸取到的教训之一。

到了此时,大伙都安顿下来并自然地形成了各自每日例行的生活规律。在张的照顾之下,先前那种每天按部就班、例行度假一般的无聊厌烦的感觉也消减了许多。而且大伙都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水土;没有了起初的那种费心劳神,大家都觉得心情爽朗,振作多了。

他们发现这里白天温暖而夜间较冷,而喇嘛寺差不多就是个避风港;卡拉卡尔山通常在中午时分发生雪崩。山谷里还种有一种很好的烟叶,这里出产的食品和酒茶大都很可口,当然他们几个每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和嗜好。事实上他们彼此发现他们就像四个新入学的小学生总有人神秘地缺席。张总是不厌其烦地尽自己的努力在粗陋之中营造平和有趣的气氛,他策划指导游览,推荐活路,介绍书籍。无论什么时候在饭桌上出现令人尴尬的停顿,同样在每个宽松、客气、需要随机应变的场合,张都用他缓和、审慎的而不失流畅的话语给大伙调侃,谈心。但所涉及的话题总是界线分明,有些他很乐意阐述,有些却婉言谢绝,他不想因失言而激起大伙的不满,当然顾不了不时动怒的马林逊。

康维很想作一些有关话题的笔记给他不断积累的资料再增加一些片段。

巴纳德甚至学西方中部扶轮社那一套传统方式开那个汉族人的玩笑,‘首瞧,张,这是个很他妈差劲的旅馆,难道你没有派人送报纸过来吗?今天早上为了借那本《先驱者论坛》我把所有的书都还回图书室了。”

张的回答总是严肃得很,其实没有必要把每个问题都当真,《我们有村代》的合订本,巴纳德先生,那是前两年的,但很抱歉,只是伦敦的《时代》——《泰晤士报》。”

康维欣喜地发现这山谷并不是无法接近的,尽管下山十分地困难,没有人陪伴去那儿是不可能的。

有张的陪同,他们花了整整一天参观了那一片绿莹莹的山谷,就在山崖的边缘,可爱而悦目的山谷秀色尽收眼底。于康维而言,这无论怎样都是一次蛮有情趣的旅行。

他们都坐上竹编的轿椅,一路冒险地颠簸晃荡着翻过悬崖峭壁,而抬轿的却若无其事地踏着崎岖山路直奔山谷。对于喜欢大惊小怪的人这根本不是什么路。然而当他们终于来到平缓的丛林密布的山麓丘陵地带时,这喇嘛寺绝顶的风水就无处不现了。

这山谷简直就是个被群山拥围的,出奇地肥沃富饶的福地乐园。那里垂直高度上的温差在千把英尺的范围就跨越了整个温带和热带之间的差距。

异常丰富多样的农作物旺盛而密集地生长着,没有一寸荒废的土地。整个耕作区域延伸约10多英里,阔度约在1英里至5英里不等。尽管不算很宽却有幸能得到一天中最温热时段的阳光照射。即使没有太阳直射,空气也的确十分的温暖宜人。来白雪山的冰凉溪流浇灌着阡陌沃田。

当康维抬眼朝那巨大雄伟的雪山银屏望去,他又一次感到这一派美景之中深藏着一种壮丽而微妙的凶险;由于碰巧有一些天然的屏障,这整个山谷很显然曾经是个湖泊,周围雪山高处的冰川不断地滋养补给过它。而现在取而代之是几条小河及溪流淙淙地穿过山谷注入营水库井灌溉着农田和精耕细作的种植园,这种配套的体系堪称环保工程。整个的设计规划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巧妙,而幸运的是迄今为止,这一布局的基本框架结构历经地震和山崩却没有损坏和移位地保留了下来。

无论如何地对未来感到茫然和忧虑,也只能让人更加爱惜现在的一切。

再一次,康维被同样迷人而富于个性的风格与品质强烈地感染,这已经让他感到在中国的岁月里他比别人过得开心充实。这广阔的被群山环抱的断层谷地非常巧妙地被小小的草地和爽朗的花园所点缀,溪水边栖息着涂过油漆的茶馆和轻巧如玩具似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在他看来似乎非常成功地结合了汉族和藏族的文化。他们一般都比这两个民族要干净俊美而且似乎因范围小而难以避免的近亲通婚让他们稍稍吃了一些苦头。

当他们从这几位被架在椅子上的陌生人旁边经过时都忍俊不禁,或浅浅一笑或哈哈大笑,而且都向张友好地打着招呼。他们性情豪爽而幽默;温厚而好问东问西,讲究礼仪而无忧无虑,天天都忙于数不清的活计但又从不显得慌里慌张,手忙脚乱。总而言之康维认定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群体,就连那位总在窥探异教徒堕落迹象的布琳克罗小姐都承认表面上看来一切还很不错。当她看到当地人都穿戴整齐,就连这里的妇女也的确穿着扎紧下摆的满清式束脚裤时,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而她尽想象之能事地对一座佛教寺院详细观察的结果也不过发现一点点迹象从在某种程度上含混地带有些性崇拜的色彩。

张介绍说这寺庙有自己的喇嘛,但香格里拉对他们管得比较宽松,当然也没有那样的秩序井然。

很显然,在沿山谷较远的地方分别还有一座道教的宫观和一座孔庙。

“宝石是多面体的,”那汉族人说,“而且许多宗教都可能有适度的真理的。”

“这我同意,”巴纳德热心地说道,“我绝不相信宗派妒忌之说。张,你是个哲人哪,我一定得记住你说的那句话‘很多宗教都有其适度的真理’。你们山上那些同道中间也一定有很多贤能之人都明白这一点。我十分肯定,你说得很对。”

“不过,”张梦吧一般说道,“我们也只是适度的肯定。”

布琳克罗小姐并不为这一切所迷惑,在她看来这种氛围似乎有懒散松垮之嫌。总之她固执己见。“我回去之后,”她紧抿着嘴说,“我要要求我们教会派一个传教士来这里。如他们嫌花费太大,我就对他们施加压力直到同意为止。”

这种心态显然是健康而正常的。就连很少同情外国传教机构的马林逊,都禁不住有些钦佩。“他们应该派你来,”他说,“当然,那还得看你喜不喜欢这样一个地方。”

“喜欢与否这不算什么问题,”布琳克罗小姐驳道,“我可不会喜欢这里,那很自然——怎么会呢?这是个自己应该去做什么的问题。”

“我想,”康维说,“假如我是个传教士我宁愿撇开其他很多地方而选择这里。”

“要是那样的话,”布琳克罗小姐急促地说道,“很显然,不会有什么成就。”

“可是,我没有想过什么成就。”

“那岂不太可惜了,光凭自己的喜好去做某件事这可不好,你瞧瞧这里的那些人!”

“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自在。”

“没错,”她有些狂热地回道,“无论如何,我看开始非得先学习当地语言不可。你能不能借我一本有关这方面的书呢,张先生?”

张操着优美流畅的腔调说:“那当然可以,女士,这我非常乐意。而且,可以这么说,这可是个顶好项好的主意。”

那天傍晚,当他们又上山回到香格里拉寺,张马上就去为她找到了书。

布琳克罗小姐开始还被那部由19世纪一个德国人编写的大部头吓了一跳。她大概能够猜出那是属于不太严谨的“藏语速通”那一类东西。有那位汉族先生的帮助,还有康维的鼓励,她开了一个不错的头,而且,很快就从中尝到了甜头。

同样,康维也找到了不少乐趣,且不说他自己假设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温暖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总会充分地利用图书室和音乐间,从而更加深刻了对喇嘛们良好的文化修养的印象,他们对书籍有广泛的兴趣,无论是古希腊语的柏拉图论着还是英语的奥玛学说;从尼采的哲学到牛顿的理论,还有托马斯·莫尔、汉纳·莫尔、托马斯·穆尔、乔治·摩尔甚至有奥尔德·摩尔的著作等等、等等。唐维估计总册数可能在两三万册之间,而且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来选择和获得这些书籍也很耐人推究。他也曾试图探究一下近来怎么会有新书增加,但后来也没有再去寻根究底,只是浏览了一本很便宜的复印本“IInWestedNichtsNeues”《西天方夜谭》。在后来的一次参观中,张告诉他还有其他一些1930年年中出版的书刊,这毫无疑问就是新增加的那一部分,这些书确实已如期到达喇嘛寺中。“你瞧,我们都在力求自己紧跟时代步伐厂张说道。

“这个有些人未必会同意,”康维笑着说道,“你知道,自去年以来,世界上已发生了很多事情。”

“没什么大事,亲爱的先生,这在1920年谁也无法预知,到1920年也未必能很好地为世人所理解。”

“那么,你对最近世界范围内蔓延发展的危机也不感兴趣噗!”

“我会非常非常感兴趣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知道吧,张,我觉得我已经开始理解你们了。事实就是这样,你们的生活方式很是不同,比起大多数人,时间对你们似乎关系不大。要是在伦敦,我不会者是急于看到最近的几份旧报纸,而你们在香格里拉却最多想看看一年前的旧报纸。这两种态度在我看来都非常切合实际。顺便问问,你们上一批客人是多久以前来的?”

“这个……康维先生,很不幸,我不能够说。”

谈话往往就这样结束,而康维发现这并不那么让人气恼。相反,有时张会尽他三寸不烂之舌之能事,讲个没完没了,这种场面才更让他难受。随着交往的不断频繁,他也愈加欣赏张了。不过,仍然令他疑惑不解的是张很少与喇嘛寺的职员见面,就算喇嘛本身不可接近,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别的神职申请人吗?

有,当然有,就是那个满族小姑娘。

他不时在音乐间里看到她;可她不懂英语,而他还不想暴露自己会说汉语。他不敢确定她仅仅是弹着玩玩,还是某种程度上在练习。她的弹奏、指法还有整个的姿势的确非常正规,而她总是选些比较有典范性的曲子,如贝奇。卡伦里、史卡拉帝的作品,偶尔也有莫扎特的曲子。比起钢琴,她更喜欢古琴,但每次康维去弹钢琴时,她总会非常认真地听着,常常流露出一副恭敬而欣赏的神情,却无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要猜出她的年龄也难。他疑惑她上了30又觉得不到13;还有,更加离奇的是他们谁都无法断定也不可能断定这种明显而未必可能的面貌特征。

马林逊,有时不知做什么好,也来听听音乐,他发觉她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家伙。“我想不出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对康维说,“喇嘛这种行当也许对张那样的老头还合适,可对一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好处?我想知道她来这里有多久了?”

“他也想知道,可这事似乎没人会告诉我们。”

“我敢说她不像是不喜欢这里。”

“她看上去好像对这毫无感觉,与其说像人,倒更像个象牙娃娃。”

“毕竟,像个迷人的东西。”

“就其本身而言。”

康维笑了笑,“远远不止,马林逊,要是再想想,这象牙娃娃毕竟有气质,穿着打扮也挺有味,面貌也姣好,琴更是弹得很棒,而且她不会像打冰球似的满屋乱转,依我看,在西欧缺乏这种德行的女性实在太多。”

“你对女性也太过于挑剔了吧,康维。”

对于这种指责康维已经习惯。实际上他与异性没有多少相干,偶尔到印度的山中避暑地休假期间,他喜挑剔好挖苦的名声就开始张扬开来。说真的,他曾经与女性有过几段美好的友谊,而且只要他开口她们谁都会乐意嫁给他一一一一他没有。有一回他还差不多去应了《早邮报》上刊出的一则征婚启事,可那姑娘不愿意到北京居住,而他也不愿去昙桥井生活,彼此都很勉强,后来证明都无法离开原居住地。就算他对女性曾有过经验,也是尝试性的,断断续续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由此而言,他并非真对女性挑剔。

他嘻笑着说道:“我20——你24,她就是那个岁数。”

隔了一会儿马林逊突然问道:“哦,那么,你说张有多少岁呢?”

“随便一个岁数都行,”康维轻佻地回道,“在49至149之间。”

这些调侃令这几位初来乍到的人觉得比亲自了解到的情况更不可靠。他们几个的好奇和疑问常常得不到满意的解释和答复,这使得张一直想倾吐出来的很多事情变得更加晦涩难解。

这没有什么秘密。比如说,山谷里人们的风俗习惯康维很感兴趣,他所谈到的一切应该可以写成很有意思的学术论文。像一个喜欢钻研形势的学生,他对山谷的行政管理模式特别感兴趣;从观察到的情况看,他们显然实行一种相当松散而富有灵活性的独裁统治。由喇嘛寺非常仁慈地施行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应付式的管理。这当然是经过制度建设取得的成功。每一次下山到这富饶的风水宝地都可以得到证实。

康维感到迷惑,这法律和秩序的本意何在?这里显然没有什么士兵和警察,不过肯定需要有相应的规范和措施来对付那些不可救药之人?张回答说这里犯罪非常罕见,一是因为只有严重的事端才算为犯罪;二是因为每个人合情合理的欲求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还有最后一招,就是喇嘛寺中的任何人员都有权把一个不法之徒赶出山谷——这已经算是最严厉的处罚,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这么做。但主要的因素在于蓝月亮山谷的头头们总在给人们灌输良好的举止和风范,让他们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应该做,做了就会失去地位和尊严。“你们英国人也在灌输同样的思想情感,”张说,“在你们的公立学校,恐怕就该另当别论了。举个例子,我们这个山谷的居民会觉得有些事不那样做就会对陌生人不恭敬不热情,会引起激烈的争执,以至于会相互竭力地争风吃醋。而你们英国校长们所谓模拟战争的游戏在他们看来整个是野蛮的,实在是对低层次本能的一种不负责任的刺激。”

康维问是否从来没有过因女人而引发的争执。

“非常少,因为夺人之爱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

“假若有人非常强烈地想得到她,才不管道不道德呢?”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另外那个男的把她让给他也是好的举动,而且,女方也同样能够接受才行。康维,这会让你感到吃惊,可大家都讲点谦让和礼貌就有助于把事态平息下来。”

当然,在山谷参观的过程中,康维也非常惊喜地发现了一种令人快慰的精神:亲和友善和知足常乐,他懂得所有政治和行政管理都无法达到这种理想境界。他由衷赞美了一番,可张却说:“哎,你应该明白,我们信奉这么一条,就是要治理得好就有必要防止管得太多。”

“你们可有任何民主的机制,如选举等等?”

“噢,没有,假如得公开宣布哪一项政策绝对正确而另外一项则完全错误,这会吓着我们的人民的。”

康维微微一笑。他感到这种态度有些古怪却令人同情。

就在这时,布琳克罗小姐讲起她学习藏文如何让她满意,同时,马林逊又开始发愁和抱怨,而巴纳德始终保持着一种似乎可以算是了不起的镇静,且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装的。

“老实告诉你,”马林逊说,“这家伙春风得意只会让我更加窝火。我知道他还在嘴硬,可他没完没了地打诨取乐开始让我恶心。要是我们不加小心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有那么一两次,康维也对这美国人能如此安心平静有些怀疑。他回道:“他能这么得当地处理事情,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以我之见,这真他妈有些怪,你到底了解他什么?康维?我说他是什么人。”

“我了解他并不比你多多少,我知道他是从波斯来的,估计搞过石油勘探。他用这种方法来应付事情——在乘飞机转移之前,我还费很大劲劝他跟我一块走,直到我告诉他美国护照抵挡不了子弹他才同意了。”

“那么,你见过他的护照吗?”

“很有可能,可我记不得了。怎么了?”

马林逊笑道:“恐怕你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可我怎么会呢?假如有什么秘密的话,两个月也该得到破解。听我说,这纯粹是一种意外,就事情本身而言。当然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句,我甚至认为连你也不能告诉,可现在既然已经扯上这个话题,我也许得说上几句。”

“是的,当然。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这么回事,那个巴纳德一直都是用一张假护照旅行,而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巴纳德。”康维不无关切地皱了皱眉头。他喜欢巴纳德,就因为这个人会激发他的各种感想,但他根本就不可能很注意他到底是谁或不是谁。于是他说:“那么你认为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查麦斯·伯利雅特。”

“活见鬼!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上他落了一本小册子,张把它捡起就拿给了我,他以为是我的。我禁不住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夹满了剪报。我一拿这本子有些就掉了出来。我承认我看过这些剪报;毕竟这东西也不是隐私,或者说不会是隐私。可一看,都是有关伯利雅特以及搜寻他的报道,其中一份上登有一张照片,除了那把小胡子外绝对像巴纳德。”

“你把这告诉巴纳德本人没有?”

“没有。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了他,没说什么。”

“说这么多也只是凭认出一张报纸上的照片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我想我不愿因此就断定一个人有罪,当然你可能是对的——我也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是伯利雅特。假如他是,这就可以说明他为何在这里会这么心满意足——他是难得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马林逊有些失望,他本来认为很有点名堂的重大发现只得到这种漫不经心的对待。“那好,你对此将怎么处置?”他问道。

康维沉思了片刻,回答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或许什么都不要做,谁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这人真是伯利雅特,那可就见鬼了。”

“亲爱的马林逊,假如这人是尼禄,眼下还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不管他是圣徒还是无赖,只要我们还在这儿,我们都得尽力搞好关系。依我看,我们不要太明显地表露任何态度,这解决不了问题。假如在巴斯库时我就怀疑他的身份的话,我当然会同德里联系查询有关情况,这也只是一个公务职责,可现在我觉得可以要求不承担责任。”

“难道你不觉得这么看待此事太敷衍了事了吗?”

“我不在乎敷衍不敷衍,只要它符合实际。”

“我想,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我不去理睬我发现的事情?”

“你可能做不到,但我们理所当然应该为此保持协商,不要去考虑他是巴纳德还是伯利雅特还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要避免我们离开时去面对倒霉的尴尬局面。”

“你是说我们应该放他一马?”

“哈,我说的稍有不同,我们应该把抓获他的乐趣让给别人。当你与一个人融洽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却为他叫来一副手铐,这似乎总有些不合适。”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不就是个江泽大盗——我知道他使很多人丧失了钱财。”

康维耸了耸肩。他佩服马林逊那种黑白分明的处事风格;公立学校的道德也许是粗俗的,却至少也是直截了当的,如果有人犯了法,任何人都有义务把他送交司法机关——这始终被当作一个人人不允许违犯的法律。而有关检查、分担责任以及资产负债等等的法规很显然就是这一类法律。

伯利雅特就犯了这一法律。不过,康维对这一案件不太感兴趣,他有一种印象这是那类犯罪中非常恶劣的一例。他所了解的情况是,纽约巨大的伯利雅特集团经营失败导致近上亿美元的资金流失——一次经济崩溃的记录,这样的记录在当今世界并不少见。

从某种意义上讲,伯利雅特一直在华尔街瞎混,而最终却招来被通缉追捕的结局。

康维最后说:“好了,如果你听我的告诫就不要再扯这件事——不是看他的面而是看在咱们自己的面上。请自己留点神,当然,你不会忘记他也许有可能不是那家伙。”

然而他就是伯利雅特,那天晚饭之后终于露了真相。那时,张已离开了他们;布琳克罗小姐也去攻她的藏语语法了;剩下三个流落他乡的汉子在咖啡的苦香和雪茄的烟雾中面面相觑。席间的交谈不止一次地冷场,只有那个汉族人依然那样周全得体和蔼可亲。现在他已不在场,随之就是令人很不自在的沉默。巴纳德一下没有了玩笑和幽默。康维很清楚要马林逊若无其事地对待那美国人也太勉为其难了;同样巴纳德很显然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这美国人把雪茄扔了,“我想你们都已知道我是谁了。”他说。

马林逊的脸色一下变得份保不安起来,但康维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道:“对,我和马林逊都知道了。”

“我也太他妈大意把那些剪报到处乱放。”

“大家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哦,你们对此显得这么平静,这有点名堂。”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被市琳克罗小姐尖声尖气的嚷嚷打破:“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巴纳德先生,不过,我得说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他们几个都惊疑地看着她,布琳克罗小姐继续说:“我记得康维曾说过我们大伙都得把姓名写在信里,而你说这对你无关紧要,我当时就想巴纳德很可能不是你的真名。”

这位罪犯一面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一面又点上一支雪茄,“女士,”他终开了口,“你不仅是一位精明的侦探,而且你刚巧为我目前的处境找到一个很婉转的说法,我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你把它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对极了。至于你们两位小伙子,你们已经把我认了出来,从某种角度讲我并不感到遗憾。要是你们都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可以想方设法。但想想我们现在都已定数的处境,似乎再跟你们唱高调吹大牛可不是那么好了。你们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不想惹太多的麻烦。看来,我们还得齐心协力共同面对今后的日子,不论更好还是更糟,也只有靠我们互相帮助找到出路。至于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话在康维听来都很有道理,他很关切地看着巴纳德,这也许有些古怪——这样坦诚的赏识与这样的时刻很不相称,只要想想这位粗眉大眼、肥胖、幽默感很强,看上去像慈父一般的人就是一位世界级的诈骗犯,也够荒唐的了。

他看去远远不像那种人,受过不错的教育,本该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预备学校校长。在他轻松快活表情的背后隐隐显现着新近引起的紧张和焦虑,但这并非意味着这轻松快活是强装出来的。从广义上说,他显然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家伙,就天性而言是盏明灯,从职业来说则是条鲨鱼。

康维说:“不错,我敢肯定这样最好不过。”这时巴纳德笑出声来,好像拥有一种仅有此时此刻才发挥得出的更深一层的幽默感。“老天爷,这可是太奇妙了,”他大叫着,一面四肢摊开地靠回椅子,“整个是一桩他妈的倒霉事,我是说,横穿过欧洲,然后经土耳其和波斯最后摸到那个简陋的小镇!警察者跟着我,听着——在维也纳他们差点把我给逮住!被人追踪的感觉起初还真刺激,不过,很快就感到紧张不安,在巴斯库才很好休息了一下,我当然以为在革命的混乱中会安全些。”

“果然如此,”康维微微笑道,“除了子弹之外。”

“是啊,快要不用东逃西窜了吧,这枪子又来捣乱。告诉你吧这可是非常艰难的抉择——是留在巴斯库吃枪子呢,还是乘坐你们英国政府的飞机然后去接受早已等在另一头的那副手铐,这两者我都不甘心哪。”

“我记得你那时真是这样。”

巴纳德又大笑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自己也可以揣测得出当初的计划全打乱之后飞机把我们带到这里我并没有多少忧虑。这是一个绝顶的秘密,不过,从我个人而言,这是再好不过了。已经心满意足了,还发什么牢骚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康维报以更热诚的微笑,“好一个明智的态度。但我以为你也做得太过了点,我们都有些怀疑你何以能做到如此无忧无虑。”

“哦,我是心满意足,当你适应了之后,这个地方也不差的嘛,开始觉得有些冷,但什么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吧。要说改变环境,这可是个又好又清静的地方。每年秋季我都去棕榈海滨去做卧床疗养,可他们不给你做,那种地方老处在一种千篇一律的喧嚷纷乱之中,而在这里我想我逐渐得到了医生所吩嘱的东西,当然,对我来说是一种很高雅的感受。我现在吃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可能看录相,我的经纪人也无法与我打电话。”

“我敢说他希望能够和你通话。”

“当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乱子要清理一下,这我知道。”

他说得如此轻巧,让康维忍不住回道:“我可不大精通人们所说的高额融资。”

这美国人很直率而欣然地承认道:“高额融资往往指太多的空话。”

“所以我经常怀疑。”

“听着,康维,我给你打个比方。一个伐木工做他干了多年的,而且是其他很多伐木工一直在做的行当,可市场行情却突然变得对他很不利,他没有办法,只有打起精神等待转机,可是这转机不知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到来,而当他已损失掉一千万美元左右时他在某张报上读到一个瑞典教授设想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现在我问你,类似这种事能够挽救市场吗?当然,这让他小小吃了一惊,可他还是未能摆脱困境,而直到警察来了他仍在那儿——假如他正在等待他们,我可没这么干。”

“你自己认为这一切只能怪运气不佳噗。”

“唉,我确实有一大笔钱。”

“你还占有别人的钱财。”马林逊气愤地插了一句。

“是的,确实如此,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不问青红皂白地想捞一把,却没有本事自己去弄。”

“我不同意。这是因为他们信得过你,并相信他们的钱财会安全无事。”

“晦,什么安全,不可能安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那些认为有安全的人,就像一大群在台风中试图躲在一把伞下的笨蛋。”

康维安慰他说道:“哦,我们都认为你不可能对付台风。”

“我甚至不能假装着去对付它,就像咱们离开巴斯库以后出了事请你也没办法一样。当时我注意到你在飞机上一直保持死一般的冷静而马林逊却在那儿坐立不安时一样,你清楚你对此毫无办法,也毫不在乎,正像我自己面临企业崩溃时一样的感觉。”

“一派胡言!”马林逊吼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避免诈骗,这只是按什么样的规则进行游戏的问题。”

“可当这场游戏将要乱了套的时候,这真他妈难以做到。此外,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具体地清楚什么才是规则;所有哈佛和耶鲁的教授也无法告诉你。”

马林逊轻蔑地驳斥道:“我指的是日常生活中那些非常简单的规律。”

“那么,我想你指的日常生活并不包括经营信托公司吧。”

康维很快地插话道:“咱们最好不要争执。我也绝不反对把你的事与我的情况相比。毫无疑问我们不久前经历的那次被迫的飞行,确实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然而,我们现在都在这儿,这才是重要的。我同意你说的发牢骚很简单,但想想这事如此莫名其妙,这4个人偶然之中坐上飞机却被绑架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其中的3位能够找到一些安慰。就像你想做卧床疗养而且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布琳克罗小姐感到是主的召唤要她给未开化的藏族人宣讲经。

“那谁是你们数落的第三个人?”马林逊插嘴道,“可别是我。”

“我说的包括我自己,”康维答道,“而我的理由可能是最简单不过了——我就乐意在这儿。”

不久,康维一如往常地到那片台地和菏花池边漫步,每晚在这里独步渐成了他的习惯。他感到一阵奇特的舒坦与安逸涌遍整个身心,的确,他非常喜欢香格里拉。她的氛围越是平静,她的神秘感就越激荡人心,而且整个的感觉是惬意而令人欣快的。这么些天来他逐渐对喇嘛寺及其居民形成一种奇妙而又很明确的看法;他的脑子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但内心仍然镇定自若。像一个数学家解一道深奥的题目,他为此焦虑,但显得很平静而且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

至于那个伯利雅特,康维认为还是把他当作巴纳德好些。关于他是非功过和身份的问题也就渐渐淡出整个背景,除了他那句妙语“整场游戏都乱了套了”还在康维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而且要比这个美国人可能想表达的意味更深长。他觉得这话的真实性远不限于美国金融及信托公司的经营管理,它也适用于巴斯库、德里及伦敦,还有诸如战争策划部、帝国大厦、领事馆、贸易租界,以及政府大楼内的晚宴等等这类场合;这个重新组合中的世界到处弥漫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巴纳德的惨败也许仅仅只比康维自己的跟头要更有戏剧色彩,这整场游戏毫无疑问是到了乱七八糟的地步;幸运的是这些玩游戏的人们并没有像游戏规则本身铺摊在那些不可挽回的废墟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银行家们是不幸的。

可是这里,在香格里拉,一切都处在深深的平静之中。没有月色的天空中星星也使劲地闪烁着光芒,而卡拉卡尔的顶峰亦透出一抹淡蓝色的光彩。

后来康维了解到倘若计划有所变动,外面的脚夫可能很快就会到来。他不会因为有等待的间隙而过度地高兴,巴纳德也不会。他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真的很有意思——他突然悟到自己仍然喜欢巴纳德。或许,他还没发觉这种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讲,因一亿美元的损失把一个人送上审判台怎么说都不过分。如果他只是偷一块表什么的就好办多了。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又怎么会丢失一亿美元呢?或许,一个内阁大臣应该轻率地宣布说他的资产已被赐给印度,只有这种意义上才成立。

而此刻康维又一次寻思什么时候才能与送货的脚夫一起离开香格里拉。他想象着那绵长、艰辛的旅程,还有终于到达锡金或巴基斯坦的某个庄园主的廊房那一刻的情景——那时他该会多么地欣喜若狂。然而,可能也会有那么点失落感。然后,就是第一次见面礼节性的握手和自我介绍;第一批的饮料美酒就搁在娱乐厅前的游廊上;然后被阳光照成古铜色的面孔上那双直露不讳的怀疑目光盯着看他。在德里,肯定要与总督和总司令会见;还有戴头巾的仆从们的额手礼;没完没了的报告需要起草发送,或许还要回一趟英国,去一趟白厅;在P&O玩几局牌,政务次官松弛软弱的手掌同你握手;接受报社的采访;听那些娘们做作而坚硬的性饥渴式的怪叫。——“这确实是真的吗?康维先生,那时你在西藏……”有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他将能够凭自己的奇谈怪论在外边混吃混喝起码一个季度。可他会乐意吗?他记起戈登在喀土穆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一句话——“我宁愿像一个托钵僧那样生活,与救世主玛赫迪一道而不愿在伦敦夜夜都去外面混饭吃。”康维对此还不是绝对的厌恶而仅仅是一种预料。用过去时去讲他的经历将得忍受很多,也会带给他些许的悲哀。

突然,正在苦思冥想中的他发觉张已走近。“先生,”这汉族人先开了口,他那温和、轻柔的声音开始由慢到快,“我很自豪能给你们带来重要消息。”果然,这些送货人提前到达了,康维一猜就猜到了。也奇怪,他最近几天老想着这事。

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虽然他也有所准备。“哦?”他表示询问。

张看来确实很激动。“亲爱的先生,祝贺你。”他接着说,“我很高兴能承担几分责任——经我多次亲自向大喇嘛竭力推荐之后,他已经决定要立刻召见你。”

康维的眼睛瞪圆了,“你说得不像往常那么清楚连贯,张,出了什么事?”

“大喇嘛派我来找你。”

“我也这么想,可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因为这非常异常而且前所未有——连我都一直渴望有这种机会却未敢料想,你才来了两个星期就被他召见!以前从来就没有那么快过!”

“我仍然不太明白,你知道,我要去见大喇嘛——那还行,可是还有别的事没有?”

“还不够吗?”

康维笑了,“绝对够了,请你放心好了——不要以为我不懂规矩礼貌。实际上,我脑子里有一个很不平常的想法。不过,现在用不着在意那些了。能见到这位绅士,我当然感到荣幸,时间是在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就是派来叫你的。”

“是不是晚了点呢?”

“这关系不大。先生,你很快会明白很多事情。我可不可略表高兴的心情,这段时间——总令人尴尬——而现在快结束了。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拒绝告诉你们一些情况,这我也非常厌倦,现在我非常欣慰,这种令人不快的搪塞再也没有必要了。”

“你真是个怪人,张,”康维答道,“不过,咱们走着瞧,不用再说什么了。我有很好的思想准备,感谢你好言过律,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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