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三二——一九三六年 三去繁华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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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回到奥克斯福后,立即开始写作,不受成名和在纽约的困惑的干扰。他宁愿忽视自己的才华得到的证明,但是他明白,证明得不到持久的满意。甚至他收到的钱很快就要花光。他已经感觉到早先曾经瞧不起或不理会他的人们“在骤然的热情中稍微有点高兴”。他那某些较为狂放的越轨行动使他苦恼,部分原因是这些事肯定会进入人们讲的关于他的故事里去。但是几年来,他用想象来丰富了关于他的生活及其情节的那些故事。他在回来后不久的一次记者访问中,被问及时,他谨慎他讲了他的战争经历。但是因为他所喜欢的一部分是一个战争经历。但是因为作为一个作家,“人们收集了关于他的各种传说,他为此感到有些高兴,”他的谨慎肯定会消失的。他将偶尔的窘困变成续下去。虽然弗吉尼亚和纽约的听众们曾经是新的,对他表现的后果则是熟悉的。现在他所需要的是回去工作,首先是写他在纽约发现的这个故事,然后才对他带去的这部小说进行加工。

一月初,他回来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将《转向》完成的改写本邮寄给本·华生。到三月,《星期六晚邮》发表了这个故事。这时福克纳正在写完《八月之光》。“我愿意预先通知你,”他写信给安东尼·巴蒂塔,邀请他于一月份来罗万·俄克玩,“我正在努力写完我的小说,因此我将让你在上午自已玩。但是在下午和晚上,我们可以在一块儿。”巴蒂塔描述说,福克纳结果变成了“一个传统的南方主人”——关心着他的客人的舒适并且对于罗万·俄克的条件对客人表示道歉。有一次他邀请巴蒂塔进他进行写作的书斋。巴蒂塔在那里看见了福克纳的一些书的书槁和打字稿,从《大理石牧神》到《圣殿》的书稿都在,以及未经发表的一些故事的一个大的钉成册的卷宗,“许多故事是遭到拒绝的,还有回形针的印迹。”然而福克纳显然不愿意让这次逗留妨碍他的著作。他于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写完了《八月之光》的书稿;三月中旬,他的第七部小说的修改后的打字稿已经在寄往本·华生和哈尔·斯密斯的途中。尽管他曾去弗吉尼亚和纽约旅行,他在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它。“这部书,”他说,“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个短而有趣的故事”——他这样讲意味着,它是人物很多、情节复杂的一部长篇小说。

结果证明,《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的第一个伟大时期的终点。过了许多月份,他才又开始持续不断地紧张写作。纽约的几个出版商曾经向好莱坞提到,经常涉及重金聘请。尽管经济萧条,电影制片者们甚至还是对作家们也付出了大的薪金。福克纳回到奥克斯相后不久,米高梅的赛穆尔·马克斯打电报给福克纳在纽约的代理人,问福克纳是否可以应聘,金额多少?福克纳怀疑爱斯蒂尔会支持这个行动,他未经与她商量就拒绝了这个建议。似乎金钱已经是他们之间争论的原因。“我这儿的经济情况较好,直到这部小说写完的时候,”他写信给本·华生说,“在那之后,我可能试一下电影。”他仍然非常需要钱。罗万·俄克是一幢大宅第,它的改修和现代化是一个不断地花钱的过程,特别是因为福克纳认为,它需要撞锁之类的东西,他最近已经定购了。尽管他间或对节省感兴趣,但是如伊丽莎白·普劳尔·安德森指出的,他爱好奢华,他正不断养成奢侈的习惯。他喜欢随意花钱,他爱借钱或把钱给亲戚。那样的慷慨赏赐是他与他的祖父及曾祖父有联系的高贵派头

的一部分。虽然爱斯蒂尔和福克纳一样很少知道节俭,她却更知道写支票和开赊销户头。结果,他们的财政总是乱糟糟的。有时候,他们很可能入不敷出。因为他们很快花光了全部收入,假如他们收入的钱少一些,他们定期的分期付款多些,他们的经济情况肯定会好些。但是他俩都希望能够超过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没有一个能容忍另一个的挥霍。在他能写完《八月之光》之前,他们又欠债了。“非常抱歉要麻烦你,”他写信给哈尔·斯密斯,要求立即给他二百五十美元。“但是或者是这样,或者将这部小说搁置一边,再用一些短篇故事来赚钱。如属方便,请再送给我一杯酒。”

福克纳有《八月之光》作后盾而金钱紧缺,他开始更经常地检查自己的前景。几年来,他不断努力为《星期六晚邮》写作故事,希望挣得足够的钱以养家,可是未能做到。《圣殿》是他最成功的商业冒险,可是他几乎没有收到版税。三月,约纳桑·开普的新公司愿作他的财产监管人,应付给他几千美元。福克纳这时看见了他进行另一项冒险尝试的机会。他回忆起最近在纽约受到的吹捧,并想避免“廉价出卖一些短篇故事”和把自己卖给好莱坞,他决定试图将《八月之光》连载出版,只要此事按他自己的条件商定就行:“我不希望为此事的收入少于五千美元,”他写信给本·华生说,“并且一个字也不能改动。”然而在情况紧的条件下,他这事的前景是暗淡的,他的想法又转到短篇故事和电影去。最后,由于商定他定期可以得到金额较大的支票,他选择了去好莱坞。“假如你可以得到五千美元而无改变,”他写信给华生说,“那么就接受它。要不然,电影的建议仍然是敞开的。它将使我因利乘便。”四月,连载失败了,他和米高梅签定了为期六星期的任期的合同,每周薪水五百美元,没有取舍权。

福克纳提前两天,于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去萨姆·马克斯的办公室报到,并立即要求派他到米克·毛斯电影(另一个电影制片厂的财产)或新闻片摄制部去——他接着说,“这是他喜欢的唯一电影。”他被告知已被派去与哈利·拉夫一道为一个名叫《肉欲》的影片进行工作,他有一个星期不照面。“实际情况,”他后来说,“是我被吓坏了??感到惊慌失措。”他回来时说,他曾经一直在死谷里徘徊,米高梅的制片人们,包括哈利·拉夫在内,都变得留神起来。马克斯没有地方可以安排,要求他就他原有的故事进行加工。福克纳决心挣工资,他开始努力将他那些被拒绝的故事加以改编,使之适合于银幕使用。然而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过一部银幕的剧本,更没有写过一本,因此怎样进行,他心中无数。他支出的素材表明他没有经验,马克斯试图使他与一个有经验的作家配合。他的六周任期已满,米高梅仍然所得很少,表明配不上他的工薪,这是他任期里的唯一表现。他和劳伦斯·斯塔林斯、杰姆斯·波埃德及其他几个作家谈天和饮酒,感到高兴;他能够灵巧地使用银幕术语并且他已经省了一点钱。但是他对自己给米高梅作的工作没有信心,虽然他带着的一些故事,特别是关于斯诺普斯的那些故事,仍然使他感兴趣,他没有幸运为它们进行写作。提供给他的是工资较低而任期较长,他决心回家去,没料到在与霍华德·霍克斯的一次谈话中,他改变了主意。霍克斯准备要为《转向》拍一部电影,他要福克纳写一部急就电影脚本:假若霍克斯拒绝了它,福克纳就会有每周的另一种工资,对他的努力作出酬劳;假若霍克斯接受了它,福克纳就可以为一大笔钱签字。

这是福克纳到好莱坞以来,第一次感到振奋,他接受了这些条件并且去工作,写得很快。霍克斯把这个电影脚本文给米高梅负责电影摄制的副总经理伊尔文·泰尔怕格看时,泰尔伯格说:“照原来样子摄制它。”当然必须作些改动,特别是霍克斯决定在关于男人们的一个故事里要增加约安·克劳福德这个角色之后,这些改动是必须的。但是与霍克斯在《转向》的工作,已将福克纳从危难中解救了出来并且延长了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首次停留。虽然他在好莱坞决不会感到愉快,也不会完全受他在那里做的工作的束缚,可是他尊敬霍克斯并且知道霍克斯也尊敬他——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了这些书,而且因为他作为一个电影脚本作家的技巧,特别是在改写特殊场面中的技巧。

霍克斯的评价的第一个考验是在一“九三二年八月七日发生的,当时穆里·福克纳逝世了。福克纳需要回到奥克斯福,他希望在那儿呆几个星期而不减少待遇。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要求,但是霍克斯同意了这个要求之后,去劝说萨姆·马克斯予以批准——有两条规定,第一,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州继续写作《转向》,第二,在霍克斯需要他时,他回到加利福尼亚。

穆里·福克纳在其六十二岁寿辰之前十天因心脏病发作逝世。在他一生中过去那些年里,他曾经遭受越来越大的失败。他和毛德夫人的生活很久以来就不自觉地形成不是基于感情而是基于忍受和责任的共同生活。但是他在密西西比大学任职的几年里却有助于充实他的生活,因为他有了小儿子狄恩。狄恩在中学和大学时期都是杰出的运动员,他曾经使他的父亲很多时候感到愉快和自豪。之后,这段时间大约在狄恩在密西西比特好①的运动场的那些日子里结束了,穆里·福克纳在一次人事更动中失掉了自己的职务。自那以后,他的乐事少了,他的职责小了,他更加失意和孤寂,如他的大儿子所说的,到头来,他“感到对生活的厌倦”,“简直是万念俱灰”。

福克纳感到他父亲一生的苦难。他知道穆里·福克纳的死是逐渐的,这个家庭里没有谁象他父亲一样把自己的一生明确为准备慢慢地死去。他立刻行动起来,采取步骤去取代作为这个家族的勿容争议的首领的父亲:他接管了母亲的财务和这个家庭圣经的所有权。“父亲只让母亲大约在一年的时间里有偿忖能力,”他写信给本·华生说。“之后就是我来偿还了。”在这部圣经里,他记下了他父亲不愿意增加进去的一些名字和日期,包括他和爱斯蒂尔结婚的日期及阿拉巴马的生日和死日。然后他回去为霍华德·霍克斯写作并为哈尔·斯密斯看长条校样。不久他将知道派拉蒙是否要来行使一项购买《圣殿》的影片权的选择。假若他们来购买了,他就会收入六千美元以上。加上他正在从《转向》挣的钱,这六千美元可以使他回去写小说。

十月中旬,福克纳回到了加利福尼亚,使他想起了霍克斯已经改名为《我们今天的生活》的电影脚本并且等着听派拉蒙要来对《圣殿》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对加利福尼亚单调的太阳感到厌倦,对于密西西比州变换莫测的天空感到寂寥。关于《圣殿之的合同到来时,他签了字,回到了罗万·俄克。“我又回到家里,谢谢上帝,”他写情给哈尔·斯密斯说,“我在好莱坞赢得了足够的大量赌注,可以对这幢房屋进行许多修理。”他的写作暂时似乎进行得象修理那么顺利。福克纳早先曾经劝说斯密斯出版他的一卷诗集,他开始精选他大体在十年左右以前写的诗。他选了一些诗,去掉了另一些诗,修改了诗的一些行,并且尝试着一些题目(他后来全部舍弃了),他选定了四十四首诗:“我选出了最好的诗稿,并且扩大为一卷,就象一部小说一样,”

他说。《绿色的枝条》部分地是忠实于使他到新奥尔良去的豪情的行动,也是忠于他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最早的和最深刻的思想的一个行动:即根据浪漫主义的传统进行天才写作的思想,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名誉,而是为了使他自己和他的诗神感到满意。“我经常想,我写小说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写诗,或许,??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诗人。”但是他的诗歌几乎不可能把他带回到他的那种自我看法而不会也使他想起自己已经改变了的情况:为一个较大事业服务的专业作家,为了挣钱,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版作品。

从选诗转向写作小说时,他的轻松感消失了,精力分散了。他在写一部编年的简史:《杰斐逊与约克纳帕陶发县的金书》然后写关于萨多里斯及斯诺普斯的一些故事。但是他的王国的总和及扩展都没有完全束缚住他。他同意给本·华生一些故事并且给哈尔·斯密斯一部小说,他发现自己为几个计划时作时辍地进行写作,没有一个计划是进行得和谐的。虽然他回到了自己家里的书斋,遵循着他旧的常规,可是他似乎不能完成任何事情。一年前,他曾经说,当兴致推动着他时,他就写作,而兴致每天都推动着他。可如今他奇怪地发现自己是否已经忘记了怎样写作。似乎为了回顾他过去怎样写作和能够写作,他开始流览他的被拒绝的一些故事的文件夹。他决定寄出几个故事,试图对其他故事进行修补或加以改写。有时一个旧故事会启发出一个新故事。“自放弃电影后,我已写出了三个短故事,”回家后的第八或第九个月,他写信给斯密斯说:“因此我没有忘记怎样写作。”但是他的新故事少而且是费力写出的。他写了一个故事,怀疑它是否只是另一个废品。对一部已签合同并收了预付稿酬的没有取名的小说,他写作中无所进展。

几年来,福克纳不断地写作小说和故事,其中充满着发自他内心的语言,因而把他那萧然的书斋变成了一个王国,将他生活中的孤寂与痛苦变成了似锦的繁花。他独自坐着眺望窗外他已经知道的景象,他已经干了一项工作,他把它描述成唯一的,对这项工作没有任何孤寂之感。他在纸上写的许多东西都是奇怪地不自觉地写出来的。他已发现了许多非常好的语言,在《坟墓中的旗帜》里是试用,在康普森孩子们的一些故事里较为随心所欲地使用,在本基的语言中当其提到加地这个人物时则果断地加以使用了。这些语言凑在一块儿,使他能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并给他以他所需要的乐趣、喜爱和温情。现在,他独自坐着的时候,语言来了,假若不是全部来了的话,只是经过很大的努力才来的而且转瞬即逝。

他需要娱乐,恢复了一个旧的兴趣。一九三三年二月二日,他上了第一次飞行课,他解释这种需要说,他只是一个老兵学习驾驶新的飞机。不久,他定期地飞行了。他说,这是“他唯一的娱乐”。四月十二日,《我们生活在今天》在奥克斯福举行其全国性的首次演出。四月二十日,《绿色的枝条》在纽约出版并且福克纳在孟菲斯作单飞表演。几个月后,他获得许可证并买了一架飞机。后来,他和魏尔隆·欧门利一道入实业界做生意。魏尔隆·欧门利曾教他飞行。他鼓励狄恩飞行并在财政上支持他。他们一块儿在里普莱伊和奥克斯福主办了航空表演,末了举行飞行绝技表演和跳伞。

象飞行一样,对罗万·俄克的不断修理和改进提供了他所需要的一项娱乐。但是一九三三年的大事是另一个女儿的出生。六月,他和爱斯蒂尔刚扩大了他们的住宅并增加了它们的面积之后,一个女儿被医生接生了,他们决定给她取名吉尔,把一个早产婴儿保育箱给医生,这是为了吸取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夭折的教训。吉尔也是小的,但她健康。“好,一个千金,”福克纳写信给本·华生说,“我们生了个女婴,取名吉尔。星期六(六月二十四日)生,母女均好。”福克纳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想当父亲,如今立刻高兴得不知所以了。首先,吉尔的诞生似乎也缓和了她的父母间的紧张,他俩都为作父母的义务和仪式而感到高兴。哈尔·斯密斯相当快,从纽约老远来到这儿参加吉尔的洗礼。

然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减轻福克纳感觉到还要进行写作的需要。在一段时间内,他为《声音与愤怒》的发行小的特殊版写序言。本涅特·赛尔夫正在谈要出版此书。在序言中,他回忆起他曾经给取名为加地的“美人”以及他根本没有过的妹妹和他曾经在命中注定要夭折的女儿。他需要重新获得的是早先的强烈感情和快乐。他不是从一个计划进展到另一个计划,而是无所进展。八月,他把这个序言的改写稿邮寄给本涅特·赛尔夫。之后,他又转而写《斯诺普斯的书》;他逡巡不前,不太认真地考虑写一部他叫做《修女安魂曲》的小说,但是钱是一个让人苦恼的问题,词汇搜索枯肠也想不出来。“自从我写作独出心裁的任何作品,或甚至想写那样的作品以来,几乎已经十六个月了,”他向哈尔·斯密斯承认。兴许他们可以出版一部不会使他们“丢脸的”一本故事书。他接着说,假若事情不是很快中断,“我将不得不??回到好莱坞,这是我所不愿做的事。”

一些故事逐渐地开始到来。有些是旧作品的新的改写本,其中包括根据没有找到出版商的《爱尔梅》的内容加以改写的一本书;但是在福克纳邮寄给他的新代理人摩腾·高尔德曼的一些故事中至少有一个是新的。它题为《猎熊》,不久在《星期六晚邮》发表。此外,有一部用旧题目的新小说。通过他一直在写的介绍,他终于发现了讲汤姆斯·萨特彭的故事的方法,这个故事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构思的。“我已将《斯诺普斯》和《修女》都搁置一旁,”他写信给哈尔·斯密斯说:

眼下,我正在写的一部书将叫做《黑屋》或类似那种性质的名称。它是全家人或一个家庭从一八六○年到大约一九一○年之间多少有些剧烈解体的故事。它不象它讲得那么沉重。这个故事是一个轶事,发生在内战期间或正在内战之后,高xdx潮是另一个轶事,大约发生在一九一○年,它说明着这个故事。粗略他说,主题是一个男人损害了农田,农田随后变坏了并且毁了这人的家庭。《声音与愤怒》中的昆丁·康普森讲的这个故事,或将其编成故事的。他是主人公,因此它是著者不明的一本未完书籍。我用他是因为那正是在他因自己的妹妹而进行自杀之前。我用他的痛苦。他曾经在南方以对当地土地和居民仇恨的形式突出了自己的痛苦,使这个故事本身超出了历史小说的效果。

福竞纳已经决定角昆丁·康普森为之全神贯注的事情去发现萨特彭的故拿,他相信他的新小说会写成的。他认为,他订以“答血在秋天写完。”然而它也走着《斯诺普斯》与《修女》的老路,因此在二月中旬他可以参加在新奥尔良苏山飞机场举行的航空表演的开幕式;然后在三月,他才能够努力挣钱。

“我总是急需钱,”他从新奥尔良回来后不久,写信给摩腾·高尔德曼说,“然而这次我极想得到钱。”早先他经准备等到春天《马丁诺医生和其他故事》出版的时候,希望可以挣来他所需要的钱。如今他发现不能等了,又转而特别为《星期六晚邮》写一些故事。他写完了关于斯诺普斯的一个故事,题为《庭院中的骡子》。之后,他写了关于萨多里斯的一个故事,题为《伏击》。一九二七年他创作这两个家族的故事时,产生了一种大发现的感觉。一九三四年,他回顾这两个家族,产生很大的慰藉,部分原因是,他开始感到他又可以挣钱,而部分原因是他开始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写作真正有力量的小说。在他按照旧的写作习惯和恢复曩昔的回忆时,他开始更紧张地进行写作,比他过去几个月感到的信心更大。他用老上校一生的一些情节亲充实约翰·萨多里斯上校的故事的某些部分和约翰·萨多里斯的儿子白亚德的故事的许多部分。在《坟墓中的旗帜》里,我们看到白亚德是个老人,在《伏击》里,我们看到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塑造老白亚德时,福克纳从对他的祖父约翰·威斯莱伊·汤普森·福克纳(小上校)的回忆中获得材料;在塑造老白亚德的青年时期时,他从几个家庭的故事中获得材料,其中包括小上校在大宅第的走廊里给他讲的某些故事。因为他自己沉浸在一些回忆和故事中,他写起来更顺利。他的这些来源立即变成熟悉的、遥远的、细致然而流畅的,这些材料本身表现出是一种吸引力和机会。虽然到处都有幻象与语言,然而它们既不确定也不要紧。他写完《伏击》后,立即继续写《撤退》与《急袭》。他大约在几周内写了三个内容充实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比在它之前的故事长些,内容丰富些。

福克纳在白亚德、润哥、约翰·萨多里斯及格兰尼·米拉德中开始发现成再发现终于可以产生出一部小说的一些人物。然而在详细描述他们的内战冒险时,他发现自己受到了阻碍。国为《星期六晚邮》对于出版全部丛书感兴趣,他几乎要拚命地去写完它,这意味着用一个不断的线索???用建设时期的情景虚构出“三个以上的故事”。然而尽管他一再努力,还是不能“起步”。几周来,他曾经感觉良好,眼下却觉得此路不通。他对于《星期六晚邮》提出的报酬太小感到失望,惹他生气,他决定回好莱坞去。春天,他曾经对霍华德·霍克斯的建议“置之不理”。六月,他的写作放慢下来,霍克期的建议有了改善之后,他签定了一个合同,其中规定他有责任于七月去报到,在一个未详细说明的时期里,每周工薪一千美元。因为霍克斯愿意让他在密西西比州工作一些时间,福克纳离开奥克斯福时希望在领取报酬的几个月里将他在好莱坞暂住的时间限于几个星期。

这一次,事情的进展几乎刚好合乎他的愿望。他很惦念吉尔,经常发现他的工作是令人厌烦的。但是这儿有象劳伦斯·斯塔林斯和马克·康奈利这样的熟人处去拜访并且可以去看望一些朋友。本·华生比他早一点离开密西西比去纽约,最近已离开纽约去加利福尼亚。另一个离开故乡的密西西比州人体伯特·斯塔尔要求福克纳住在他“在峡谷、临近海滩”的住宅,他在那里可以“隐居起来写作”。他等待霍克斯看他递去的素材,有时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那是使我对这个工作感到烦恼的事情。”但是他喜欢这个海滩和拍岸的涛声,不久他又可以写作了,不是写阻碍他的那些故事,而是写汤姆斯·萨特彭的故事,他仍将这个故事叫做《黑屋》。在他离开之前,它已有了一个新的书名。

不到一个月,他向到了奥克斯福,带着一个电影脚本去写完,一些故事去写和一部小说去继续写。“我给这部小说有一个书名,”他写信给哈尔·斯密斯说,“《押沙龙,押沙龙!》;这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他由于自豪感,希望有一个儿子,却得到许多儿子。儿子们却杀害了他。”但是他认为这部小说似乎“还不十分成熟”;“我有一大堆材料,但是我认为只有一章合适;我正考虑将它放在一边,回头去写《修女安魂曲》,这象《当我弥留之际》,将是一个短篇,而目前这部作品将可能比《八月之光》长些”。然而较为紧

迫的是他有一个电影脚本要完成。他在上午写作,下午和晚上做些杂事,同吉尔玩,或者用一个木马去逗她。有时,他与魏尔隆·欧门利或他的弟弟狄恩一块儿飞行。他现在有一个网球场,定期玩网球。白天太热不能打网球的日子,他玩槌球或下棋。有时,他觉得对电影脚本没有耐心,甚至对一些故事也没有耐心;他希望“写一些比低级趣味的丛书要好的东西。”但是他几乎一年没有喝酒了,他工作得挺好。在八月间,他写完了这个电影脚本,九月底,写完了关于萨多里斯的两,三个故事。第四个故事题为《未被征服的》。在这个故事里,巴克·麦克卡斯林和亚布·斯诺普斯以及白亚德、润哥与格兰尼·米拉德担任主要角色。他将萨多里斯家世小说推进一步,加以扩大并使他的领域的不同篇章相互联系起来。第五个故事叫做《温代保皇党员》。在这部小说里,我们看见白亚德和润哥在无人主使的情况下,出而为格兰尼的被谋杀报仇。

《温代保皇党员》结束了在《星期六晚邮》发表的五个故事的丛书,它也标志着福克纳对萨多里斯家世故事的最后一次大的扩充的暂时结束。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增加一个情节,题为《在萨多里斯的小战斗》;几年之后,他修改这些故事,并写了最后一章,题为《魏彬纳的气味》。他将第四个情节改名为《敏捷的回刺》,把他的几个故事形成了一部小说,题为《未被征服的》。这个故事《未被征服的》,表面上是一个家庭和地区卷入战争和遭受战后余殃的故事,实质上是两个孩子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润哥的,特别是白亚德的成长。在最后一段情节里,他们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曾几经考验。在接近这部小说的中间,他们失掉了格兰尼·米拉德;快到末尾时,失掉了约翰·萨多里斯上校。他们失去了资助者,仍然保持着使他能够光荣地生活的记忆。

在《未被征服的》里有着大的生动和技巧,在格兰尼、润哥与白亚德的某些功绩中也有着真正的喜悦。福克纳通过对润哥和白亚德的处理,可以进一步加深对种族的忧虑,这种忧虑曾经在《八月之光》里有着引人注目的表现。但是他在关于使南方抵抗浪漫化的倾向里至少有两种心理,正如他对《星期六晚邮》的关于小说的看法有着两种心理一样。他叫作“低级趣味的丛书”的一些故事;他也叫作“粗制滥造的作品”。虽然《未被征服的》比“油腔滑调的浪漫化”好,它并不是一部大小说,这一点福克纳显然是知道的。他为《星期六晚邮》写完这套丛书后,就转向他叫做《押沙龙,押沙龙!》的一大堆材料,他知道那是一个不同类的作品。他几乎立即发现自己很为难。在汤姆斯·萨特彭及其故事中,他有着这部小说情节的核心;昆丁·康普森是这个故事的主要讲说者,将这两者并列是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然而他认为这部小说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成熟”。几个月前,他曾写了个故事,题为《这种勇敢》,这部作品没有找到出版商。一九三四年十月,他完成《押沙龙,押沙龙!》的努力受到阻碍,决心用他失败的航空故事写成一部小说。

他把这部小说叫做《航标塔》,围绕着一九三四年二月新奥尔良的苏山飞机场开幕典礼时发生的事件为基础。写完这部小说后,他写信给哈尔·斯密斯,怀疑是否会有人可能注意这部小说与苏山开幕札上的一些类似之点,“并发现一次起诉的机会,”:牛·瓦洛斯是“伪装得蹩脚的”一个新奥尔良人,菲恩曼飞机场与苏山飞机场类似,也象它一样,是以一个政治家的名字命名的;他的人物中有一个有某些事情与吉米·威德尔相同,后者曾在新奥尔良飞行,并“一度保持过飞机着陆速度的记录”。虽然他列举了一系列类似之点,福克纳仍坚持《航标塔》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全是虚构的”。显然这部小说肯定是从比福克纳在苏山飞机场开幕典礼上所具有的兴趣还要老得多和深刻得多的兴趣中产生出来的。一年前,他已经实现了成为一个飞行员的梦想。十多年前,他已开始写作关于飞行员的故事。那些故事中的两个:《光荣》和《死的拖延》是特别与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有关的。在《光荣》里,我们遇见了一个三人姘屑的故事,这三人是飞行员,他的妻子和他的副驾驶员,在《航标塔》里,我们遇见飞行员、他的妻子和跳伞员的三人姘居。在《航标塔》的情节中的几个人物出自福克纳在最近的白亚德·萨多里斯里中的无畏的勇敢,象白亚德一样,他们中的一个死于驾驶一架他知道其不安全的飞机飞行。在《光荣》和《死的拖延》以及《坟墓中的旗帜》里,我们看见了对《航标塔》极为重要的主题的类型。

然而在结构上,《航标塔》接近于《押沙龙,押沙龙!》而与福克纳曾经写过的任何小说不同。它的情节集中于四个作特技飞行表演者和一个孩子:一个名叫罗杰·舒曼的飞行员;他的情人和妻子拉芙尔尼;一个叫做贺尔姆斯的跳伞员,他也是拉芙尔尼的情人;一个名叫吉格斯的机械师和一个叫做杰克的男孩,他是拉芙尔尼的儿子,大概是罗杰生的,虽然也可能是贺尔姆斯生的。这些人物都体现着对飞行和四海为家的向往。每个成年人都拒绝尘世的平凡的生活方式,以便成为一个四海为家的冒险者。杰克诞生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飞机库里,他除浪荡生活外啥也不知道。对他来说,就如同对同他一道旅行的人们一样,飞机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有含意的象征。它表明对一切现世的人间联系的厌恶和对危险的喜爱。福克纳的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属于任何地方,因为他们在任何场合下都感觉不到友好,甚至他们在熟悉的街道上遛弯儿的时候,他们的步调和举止都反映着“某种不能改变的浪迹天涯的情绪”。他们在现世里只生活于现在;他们几乎不具有过去的意识,也感觉不到对未来承担着义务。他们将自己留下的年轻的一生与象罗杰的父亲苏曼医生一样的双亲及在俄亥俄、爱俄华与堪萨斯的小城镇相联系。在那些生活中,我们发现了古老节奏与愿望的根源:罗杰的父亲曾经始终希望他的儿子也会成为一个医生。但是罗杰、拉芙尔尼和贺尔姆斯一想到他们所丢弃的生活只用他们所特有的字眼:真正的冒险和真正的性欲,这两者都是他们整体性较小的生活所赞美的。他们认为速度与风险不仅是止痛剂而且是春药。在一个惊人的场面中,正当拉芙尔尼准备作第一次跳伞时,她爬回了飞机机舱,要求舒曼与她交欢。他感到惊讶、害怕,然而又兴奋,就答应了,于是拉芙尔尼作了她的第一次跳伞,就在这一次使两种大的刺激结合了起来,她和她的情人们都为此感到很珍惜。

福克纳的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是在行为和事实中表现自己的而不是在语言中表现。如果,他们所体现的即便不是一种悲剧的可能性,也是冒险的可能性。然而我们对于他们的了解大多来自一个叫做芮波特尔的人物,并且正是在这个并列中,《航标塔》促使《押沙龙,押沙龙!》提前写作。象他注意着其故事发展的那些人们一样,芮波特尔是四海为家的:他没记登记的出生地和登记的名字。他和他们不同,是用语言表现自己而不是用行动表现。在体格上,他象爱尔梅·霍奇;他身材高大而笨拙。他是多变的,既象爱尔梅·霍奇,又象霍拉斯·本波;象他们一样,他是变幻无常的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也象他们一样,他至少是半个艺术家。虽然他在几个重要方面不同于这几个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他不仅同样具有他们的四海为家的特点

而且也具有他们对于性欲与危险的着迷。他发现拉芙尔尼奇怪地具有孩子气然而又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他发现舒曼与贺尔姆斯的英雄气概。但是他和这些人交朋友并仿效他们,希望了解赋予他们生活活力的需要,并且因而明确他自己的需要。在此过程中,他怀着同感希望去体验将适合他的需要的紧张的快感,这些需要是感觉到而不付诸行动的。他已经写了关于舒曼的冒险,之后就上床睡觉,却幻象着拉芙尔尼的肉体。对于这个冒险,他仅仅想到自己爬进驾驶员座舱,接近第二者的肉体,他仅仅摸着她睡的床单而没有越雷池一步。然而最后他对做替代者的经验的追求代替了而不是扩大了他想了解的愿望。虽然他表达了许多信息,但是他得到的了解甚少。象他和他们分享的不可抗拒的冲动一样,他仿效的人们仍然是太迷迷蒙蒙。象使他变得独具特色的不可抗拒的冲动一样,他自己生活的逻辑仍然是过于模糊不清。

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从传统的生活方式向英雄行为和性生活的飞跃被这种飞跃所引起的假设及其所采取的形式调和了。使他们具有特色的这种性质——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仅仅是为了赚得“足够的金钱以维持生活,去得到另一个资格以便再次竞赛”——也贬低了他们。因为他们所冒的危险对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来说是不值得的。芮波特尔对于他们的英雄行为仍然是过于不加批判和太模糊不清,兴许部分原因是已知他周围的社会的污浊和腐败,他对英雄们的向往太大的缘故。菲曼上校为社会所敬重,他将细微的卑劣、根本的阴险和残忍的能力集中于一生,因此代表着一切价值都全然消失的一个社会。另一方面,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们,虽然几乎一无所有,他们保持着过去的勇敢与荣誉感。他们的荣誉是,他们对所爱的东西爱得深。他们的能力和勇气使他们优于这个荒羌和死亡的城市。他们就是在这个城市上空翱翔的。福克纳通过他们唤起了英雄主义,而只有这种英雄主义才使得有意义的判断成为可能。在《航标塔》结尾之前,他给他的每个作特技飞行表演者一个光荣地行动的特殊机会。他在那样作的时候,特别因为他让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通过这个考验,这样他不仅表现了对他们特别喜爱,他也使他们明白芮波特尔是信任他们的。“那是对的,”在拉芙尔尼使芮波特尔确信她已经讲了真话后,他对她这样说。“即使我知道你撒了谎,我还是要相信你。”因为他们的道德是与环境脱离的,(然而在这个环境中,他们的道德具有较大的意义)。它引起了恐怖与羡慕。因为它最后所激发的是对危险的疯狂追求。他们所赢得的一些胜利就象他们所遭受的失败一样,太接近于空虚,使他们的生命好象几乎注定“象蝴蝶的生命那么短暂,早上出生还没有长好胃,明天就将死去”。

象《圣殿》一样,《航标培》是一部凄凉的、不妥协的小说。它的社会是那么无可救药地卑鄙和邪恶,足以引起愤世嫉俗,甚至灰心。象《圣殿》一样,《航标塔》写得匆忙而且仍是倚轻倚重的。然而与《圣殿》不同,它的弱点主要产生于未能实现自己的结构。它使一些有活跃的鲁莽的人物有希望与一个呆板的、深思熟虑的芮波特尔相结合,在《押沙龙,押沙龙!》里,一个类似的结构却产生出令人惊讶的一些结果。在《航标塔》里,它产生了令人失望的一些结果,这主要因为芮彼特尔仍然是太腼腆、太容易满足,太派生衍化而来之故。他对人们的忠诚使他不可能独立。他阅读和报道的人们的生活,这妨害着他。最后,他把自己的任务界说为简化的词。他全然是一个记者,不需要名字。结果,《航标塔》在描述它的飞行员方面是最为有力的,它接近于《光荣》、《死的拖延》和《坟墓中的旗帜》。它在描写芮波

特尔方面是最令人失望的,他的腼腆和无能终于使他失去了战斗力。他的弱点不在于不忠实或不可靠;狭义而言,他是个好的读者和记者。但是他创造不出自己的处境,因而只能引起起码的兴趣。

在福克纳写完《航标塔》之前的某个时候,他开始希望好莱坞会买下这部作品;他卖故事给电影界越多,他必须给他们的时间就可以越少。几周来,他一直在努力回去写《押沙龙,押沙龙!》,可是却发现他自己被金钱的急需所紧逼着,这个情况几乎已经变成经常性的。除了他和爱斯蒂尔的一般需要和挥霍之外,他要在罗万·俄克旁买更多的土地。在过去几年里,他想拥有自利树林的旧的梦想,已经加强了,这是因为他想保护自己的住宅不致受到经常性的闯入。他遭到中断,感到疲惫,开始努力再寻找“维持生活”的途径。他希望避免去好莱坞,心中又想着《星期六晚邮》,他转到短篇故事方商。这个策略又失败了。甚至这些故事送去时,《星期六晚邮》表明是出乎意料的。甚至即使《星期六晚邮》说可以时,他们的费用也不能与他的需要相称。然而他越想“从资产阶级的物质的小障碍和强制中”摆脱出来,却越摆不脱。他挣的钱越多,似乎需要也越多。在过去几年里,他的收入已经引人注目地增长,然而他的头上仍然“悬挂着肉铺的和杂货店的帐单和保险费。”他在欠债中,经常为金钱忧虑,特别因为他害怕和惧怕去好莱坞,可他明白,这是他唯一的出路。这些使他降低身份并且精神恍惚。他的进退维谷是简单的:他是作家,只有作损害他的写作能力的事情才能挣到足够的钱。“关于电影业的苦恼,”他说,“不在于我在那儿浪费了许多时间,而在于使我恢复疲劳和平静下来的时间。现在我三十七岁,自然不是象我过去那样是柔顺的和不受干扰的。”

他觉得无路可走,开始喝酒,几天里只干了很少的事。随后,他突然开始写作,又停了下来,他决心写他所想写的东西。他又转向汤姆斯·萨特彭的故事,他发现,他觉得它“似乎是才开始的一些片段,不能结合在一起”,因此决定从头开始,他这是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日开始的。早先他曾经觉得这部小说“尚未成熟”,他的“了解并不充分”,或者他“觉得它的感情不够或不够纯洁”;而现在他却满怀信心地行动了起来。他先前设计的基本结梅仍未变:那将是一个关于十九世纪时局的故事,这个故事二十世纪初恢复并讲得详细些。汤姆所·萨特彭在这个故事的情节中是个主要人物。昆丁·康普森是讲述或将其编在一起的中心人物。不久福克纳画了两条通向昆丁的基本的信息线,一条从萨特彭至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到昆丁,另一条从萨特彭到康普森将军到康普森先生到昆丁。从暮春到孟夏,他继续狩猎,并开始更多地钓鱼,但是他也非常紧张地继续进行写作。四月底,他、魏尔隆·欧门利与狄恩发起了一个在奥克斯福的飞行表演。他的工作仍然进行得很好。当新的叙事的语言涌现并向他讲的时候,他的小说变得更加多样化并且更引人入胜。他又一次将这个故事讲了几遍,并且他又一次在这个有着令人吃惊的兴趣的一连串紧张的故事里发现了堪与媲美的听人讲的这个故事的一连串紧张的故事。

八月中旬,福克纳已写完四章,他将稿子搁置一边,以面对日益高涨的金融危机。他对孟菲斯和奥克斯福的商人们负有债务,过期末付保险金和税,手头没有现金。为了挽救这种局面,他需要几千美元;否则他就面临着破产的危险,丧失他的“住宅、保险费及所有的一切”。因为他已将他的飞机(以低价和缓慢的结算期限)卖给狄恩,他除了住宅和书稿外就没有财产了。他恨自己面临的前景,打听卖出他的某些书稿的可能性。“它都是用普通写法①写成的,”他写信给马丁·哥尔德曼说:“除短篇故事外,我有《声音与愤怒》、《当我弥留之际》、《圣殿》、《八月之光》和《航标塔》。有没有它的任何市场?”他不知道这些书稿会带来什么,或者,假着他找到了一个买主,他自己是否可以卖掉它们,他决心到纽约去。兴许他能够找到一个编者,将《押沙龙,押沙龙!》连载出版;或者兴许他可以谈判一个较好的合同。如着不行,他就不得不试图向哈尔·斯窃斯或罗伯特·哈斯借钱了。

福克纳尝试了几个方案。他向两三个编者接洽连载出版《押沙龙,押沙龙!》的事,他和本涅特·赛尔夫谈话,后者仍然对于使他和兰登书屋签定合同感兴趣。但是他发现没有谁对于连载出版感兴趣。根据一个旧合同,他欠哈尔·斯密斯和罗伯特·哈斯一部小说。几个月后,在他能够写完《押沙龙,押沙龙!》之前,斯密斯与哈斯带着福克纳与他们签定的合同,去与兰登书屋的赛尔夫联合:《押沙龙,押沙龙!》将是和他以前的出版商的第一部书。但是因为这个合并尚未确定,福克纳不得不满足于向斯密斯和哈斯借钱,甚至这也是附有条件的:“那自然是附有条件的,”他写信给爱斯蒂尔说,“我已同意假若哈尔使我得到一个合同,因而可以偿清他们借给我的钱,我将于三月去加利福尼亚呆八个星期。”他警告说,他们将一个子儿也省不下来,刚好够支付所有的帐单、赋税和保险费,并给她和孩子们买冬衣。“希望我们买东西要仔细并付现钱,就这么办。”

福克纳在纽约喝酒很少,使人们感到意外。他于十月十三日回到奥克斯福。两天后,开始写《押沙龙,押沙龙!》的第五章,这很可能使他自己吃惊。因为他正以不稍衰减的紧张程度进行写作。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分心,几周的间断和出乎意料的消息都不能打拢他。这个消息是,四十二岁的单身汉菲尔·斯通已经首途去新奥尔良,与一个名叫艾米丽·怀特赫尔斯特的年轻女人结婚。随后,在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消息传来,在八月已年满二十八岁的狄恩死了。

三年前,穆里·福克纳逝世时,狄恩曾经心烦意乱、不安定、狂暴,似乎找不到任何东西堪与他在中学与学院操场上发现的满意相比。福克纳为他较年轻的兄弟担忧,鼓励并给他钱使他成为一个飞行员。这项计划几乎立即开始实行。狄恩假定飞行是令人高兴的,他感到没有必要作不必要的冒险,因此成了一个有理智的仔细的飞行员。知道他的技术非同寻常,他成了一个有能力、有信心的飞行员。他的第一批课程后的几个月里:他作为魏尔隆·欧门利的助手进行飞行表演和教课。后者是大个儿、有能耐和注意安全的人,福克纳兄弟三人都曾受业于他。在死的一年前,狄恩与露易丝·赫尔结了婚。在死的一周前,“飞行的福克纳兄弟”在奥克斯福举办了一次航空表演。之后,狄恩死了。在旁托塔克的一次航空表演中死在一架飞机上。这架飞机是在狄恩会飞之前,福克纳就已买的。福克纳曾经断定,那次航空表演过于平常了没有去看。

随后的几周是福克纳所知道的最痛苦的日子。在旁托塔克停尸所的一个漫长的夜里,他进行了无效的努力帮助将他弟弟伤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面孔作好准备,以便他母亲可以看看他小儿子的身体。之后,他回到了奥克斯福,为他弟弟的坟墓选了一块石头。他选择的碑文就是他的约克纳帕陶法小说中的第一部小说里给约翰·萨多里斯的墓志铭:“我给他佩戴上鹰翼的微章,把他带到上帝那里去。”福克纳跟着送葬行列走进了他父亲修建的这个小砖房。他在那里照顾母亲。她心神散乱,讲到要自尽。而露易丝已怀孕几个月了。他白天干例行的任务,每天晚上,大部时间用于写作。他的母亲和弟媳睡了以后,他把稿子放在饭厅的桌子上,写作到夜里。有一次在这些天里,他的自我克制失效了,但是多半是由于他发现写作既是必要任务,也是对内疚与悲哀的必要的减轻。

十二月初,福克纳相信他的小说是好的,再有一个月就会“写完”。结果弄清楚是,哈尔·斯密斯与罗伯特·哈斯已与霍华德·霍克斯谈判了一个合同,要求每周一千美元工薪。为了工作得尽量久些以便偿还他欠的钱并建立一个小的储备,福克纳于十二月十日将他未完成的书稿打好包,启程去好莱坞。他独自住在一家方便的不费钱的旅馆里,他希望在那儿写作《押沙龙,押沙龙!》。他开始与焦耳·赛耶为一个名叫《木十字架》的电影脚本进行合作,此书后来改名为《去光荣之路》。在一个不稳固的开端之后,两个计划都进行得好。到十二月底,电影脚本和书稿实际上都已完成。这时,他几个月里所表现的抑制消逝了。与赛耶一道一个晚上的庆祝引起了更大的颓丧。他把《押沙龙,押沙龙!》书稿交给一个吃惊的朋友,宜称它“是迄今为止一个美国人写的最好的一部小说”,他停止吃东西,开始喝酒,似乎要证明“一亩地的玉米有着许许多多滋养品似的”。一月份的大部分时间,他继续喝酒,先是在加利福尼亚喝,那儿有霍克斯和赛耶照顾他,然后在密西西比州,在那儿,他的家人最后把他带到白哈里亚郊外的一个疗养院去接受一种最新的“基里疗法”。

一月底,他完全恢复到给他的书稿注明日期并开始最后的修改和打字。他的第九部小说《押沙龙,押沙龙!》写作时间很长,使他吃了许多苦,但是它留给他的是相信这部书的伟大。似乎为了承认《押沙龙,押沙龙!》在他的著作中的特殊地位,他加上了年表、家系和地图,给它一个总和的外观。这些增加的东西所表明,这部小说是优秀的。因为它肯定是他的规模最为宏伟的一部小说,而且也可能是他的最伟大的作品。它不仅涉及地理与历史而且也涉及约克纳帕陶法的史前时期,它与它的社会成份的每个人都写到了,其中包括被逐出家园的印地安人、被奴役的黑人和从瓦希·琼斯与科尔德菲尔德到康普森的自人的异种。通过它的情节,它回溯到十九世纪初,当时约克纳帕陶法是“寂静的边陲。”通过它的法国建筑师,它回溯到欧洲。通过汤姆斯·萨特彭的家庭,它回溯到受潮水涨落影响的弗吉尼亚的豪华和阿巴拉契亚山原始村落的简朴,通过萨特彭的奴隶,它回溯到西印度群岛和非洲。因此,它提供的不仅是约克纳帕陶法的人民和历史的意识而旦也提供它的来源的意识。通过它的两个讲故事者,它使我们超越了约克纳帕陶法而到了马萨诸塞州的堪布里奇。而且因为这个男人(他们讲着他的故事)使人想起圣经里的几个国王然而却保留着强烈的现代和强烈的美国人以及南方,他的历史立即涉及到几个方向。

《押沙龙,押沙龙!》的部分力量来自它的规模的宏伟性:它将几个命中注定的家庭、三个命中注定的种族和两个命中注定的异性的几代人中问错综复杂关系衔接了起来,不仅涉及历史的几个大阶段,而且也表现了长期存在的优虑,这些忧虑曾经构成了福克纳的从《坟墓中的旗帜》到《八月之光》的一些小说,这另一部小说他第一次曾取名为《黑屋》。它的力量的另一部

分来自它引喻的密集:从旧约全书、从希腊戏剧与神话、从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梅尔维尔和康拉德勾起回忆的故事。但是《押沙龙,押沙龙!》的力量的较大来源是传统的。一方面,它是汤姆斯·萨特彭努力实现其宏伟计划的故事。它的情节肇始于他企图修建一座大厦并建立一个统治家族。另一方面,它是福克纳在讲萨特彭的故事时从“他的想象的阁楼中”塑造的人物们的故事。福克纳的故事讲述者们——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康普森先生、昆丁·康普森和希内夫·麦克卡隆——一道努力修建的不是一座大厦而是一个叙事的文学。他们必须从一些旧的故事和讲说中,将片断的回忆、古时的苦难与持久不变的偏见揉和在一起形成了萨特彭的构想的故事。两个天然的和两个世俗的背景与这部小说的两个中心是一致的。它的大部分情节发生在十九世纪的约克纳帕陶法;它的大部分讲述产生于二十世纪麻萨诸塞州的堪布里奇。因此这部小说从人们努力征服荒原和修建大厦的时期中间经过战争和遭到躁畸到人们坐下来,回顾过去,想到农日荒芜和房屋日益朽杯的时候。结果是两种不同的紧张之间几乎完全;处于平衡的一部小说,即一方面是激动人心的伟大时刻和1另一方面是心理的和理智的请综复杂。它是一部充满出乎:意料的变化与曲折的小说,然而它的令人吃惊的地方则是从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复中产生的。有一些伟大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意志与目的发生了抵触,并且从中现出了命运。这些对抗中的每一个(萨特彭站在大厦的门口;萨特彭扔弃尤拉莉亚·冯;萨特彭面对着杰斐逊的人们;萨特彭拒绝查理士·冯;萨特彭派亨利去阻止查理士;萨特彭侮辱罗莎小姐;萨特彭玩弄米莉和瓦希·琼斯——这只是列举某些最显著的)我们都碰到过几次,常常是丢掉了某些部分,有时则增加了猜想与臆恻。因此它们导致并变成与心理的、理智的并且甚至特别是隐喻的惊奇不可分割的东西,而这给予这部小说另一种强烈程度。

早先在他的故事中,萨特彭出现为一个创业者。他遵循一个精确的预定计划并追求一个单一的固定目标,指挥着去征服“一百平方英里的平静而又令人吃惊的土地”,他将他的王国叫做萨特彭的一百,他修建了一个宏伟的大厦并在附近修了一些正规的花园,他希望使自己成为一个国王,井。巨建立了王于们的门弟,他所追求的不仅是创造代表他自己的家世、他自己的感情的某些东西,而且也要对他童年时期受到的侮辱进行报复。他作为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天真无邪地跑着腿,在一座大厦的前门被一个仆人断然拒绝,他叫他到后边去。他受了伤,受到了侮辱、退到一个洞穴里,在那里纹丝不动地、无声地坐着,回忆他的整个一生。他以前不加思索地加以接受的是:当他回忆和回顾其曩昔的情节时,他的家庭生活的轻浮的言行和残忍,他和他们被凌辱和受剥削的无数方式:所有这些都历历如在眼前。他觉得他必须做一些事情,他首先想到杀死曾经当众侮辱过他的这个仆人,然后去杀掉这个男人,这个仆人就是这个男人的行为者。但是因为他希望辩白、掩护和保护而不是报仇,他决定修建自己的一幢大厦。他所作的部分地是为自己干,因此他可以独自地度过一生中剩下的时光,部分地是为了他的祖先们,他们曾经“没有希望和目的地”生活着,干着“与其报酬不相称的野蛮而笨重的”劳动,并且部分地是为了他自己这个男孩,或更确切他说,是为了这个“孩子的表征”,他曾经当的这个孩子已经变成了“孩子的表征”,为了所有的“被遗弃的无名的和无家可归的丢失的”儿童们,他们曾经注定可以生活而无适当的父母,也没有得到今人满意的恻隐心和爱抚。

萨特彭觉得他的失败的祖先们和被遗弃的孩子们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想他们是在等待、观察,看他是否将把事情办好),他不遗余力地提出了自己的计划。因为他想避免失败。失败表明是他的家庭,特别是他的父亲命中注定的。他选定种植园主作典型:他的具体目标是并驾齐驱或甚至超过那个男人的威武雄壮。在《押沙龙,押沙龙!》里与在《八月之光》里一样,福克纳着意加强这部小说的修辞,以便刻划被抽象概念所迷住的一个英雄。在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们听见萨特彭讲自己的宏伟计划。他说,为了完成它,“我应当需要金钱、一个住宅、一个种植园、一些奴隶、一个家庭——让我顺便提一提,自然还需要一个妻子。”萨特彭为了追求自己的计划,表现出很大的能力、勇气和决心。从一个意义上说,他创造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如一个讲述者说的,它使他“去创建”其余的一切。在两次单独的时机里,他接近于他所追求的“胜利的加冕典礼”,没想到却使他的生命毁于一旦。发现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黑人混血,他抛弃了她,因此使她成了寡妇,他们的儿子没有“见得着的父亲”。接着,他又从头开始了。他修建了另一座大厦,找到了另一个妻子并且生了另一些孩子。之后,他发现要和他女儿结婚的这个青年是他第一次婚姻的有黑人混血的儿子。他曾经遭受过的一再侮辱如今又发生了,他将他的大儿子从他的大厦门口赶了出去。后来,那个儿子坚持要求婚,他就使他的第二个儿子成了他报复的工具(这个“气愤的父亲的手枪形枪把”)。他意识最后的失败,明白他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很快地从一次到另一次受到了公开侮辱。在他走完人生道路之前,他玩弄了他死去的妻子的妹妹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和相信并倾慕他的一个男人的女儿米莉·琼斯。他曾把这个种植园命名为萨特彭一百,缩小并任其丢荒。他是被瓦希·琼斯的生锈的长柄大镰刀砍死的。他的大厦因失修而垮了,首先变成了“破破烂烂的大而阴森的房屋”,他的二儿子在那儿等死,随后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人们知道的他的唯一后裔是一个有黑人混血的白痴,头朝着西边,甚至没有标上萨特彭的名字。

萨特彭快结束自己的一生时,面部显然带着失败的表情,开始细述他一生的基本经历。他通过“耐心的今人惊讶的扼要重述”,竭力使他的失败具有某种启发。他感到困惑并觉得受到了侮辱,和开始时一样,他是以回顾和重复来结尾的。然而象他的故事的其他部分一样,他对我们的细述只是拐弯抹角的。部分原因是他们分享着他的因惑思想,部分原因是他们分享着他的意味深长的思想,几个不同的人继续着萨特彭的斗争以了解他的故事。在《航标塔》里,福克纳将几个用行动表现自己的人与一个用语言表现自己的人相并列。在《押沙龙,押沙龙!》里,他将一个煽起行动的人物与几个试图讲述它的人相并列。《押沙龙,押沙龙!》的较大影响是由于叙述者们对某些事情的传播。它有几分也是由于萨特彭的才干:由于这样的事实,“就整个而言”,他比《航标塔》中的任何人物都“伟大些,英勇些”。但是它大部分是由于福克纳使这个讲述行为的本身成了一个伟大的一连串紧张而有趣的故事的来源。与他们讲述其故事的这个人物相比,福克纳的讲述者们过着筒陋的清苦的生活。象《航标塔》中的芮波特尔一样,他们常搞代替,如我们在昆丁这个人物上看得最为清楚。不象芮波特尔,他们实行报复,如我们在罗莎小姐的遭遇中看得最清楚不过。检查一下过去,他们追求替代的满足,并实行替代的扭复:他们同情和共享,消除和分裂。象他们的愿望一样,他们的动机是复杂的。有些时候,他们重复和兜圈子,好象希望用咒语来得到

启发似的。另一些时候,他们用我们不能发现直接用途的一些事实使我门感到满意(《四十三年》、《四十三个夏天》)。在真是其他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要压住我们所需要的一个事实。甚至在末尾,他们对他们的住宅,他们的英雄们,他们自己的感情,和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意义的看法也是不肯定的。他们认为,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他们也绝少使任何事情让我们感到容易。

福克纳通过他的故事讲说者们所受的折磨扩大了并且加强了他的小说。因为他们不仅有着共同的任务,而且有着不同天赋和不同的创伤与苦难。他们了解文学,具有语言的天赋,甚至对语言的热爱。但是他们开始用他们的原始资料(用“旧故事和言谈中的关于下层社会的情况,”用“少数口口相传的故事,”)进行工作时,我们就看到他们对权威的要求只是很少与才华有关系,与准确性及客观性的关系就更少。虽然他们讲了一个“可能是够真实的”故事,他们是通过他们所隐藏着的创伤和他们忍受着的苦难去发现它的。他们又一次可以说出他们所阅读的、他们所经历的和他们正试图去讲的一些故事之间的一致之点。在《声音与愤怒》中,福克纳使复归变成一种卓越的方法,在《押沙龙,押沙龙!》里,他使重复成了一种伟大的创新的来源。他的讲说者们重复着他们的原始资料和他们自己及其相互间的事情,几乎是没完没了。但是他们的原始资料是零零碎碎的而且变动不居:它们是些片断而不是些典型。它们是口头的而不是书面放。结果,它们引起了技巧的运用。福克纳的代理人们默默无闻地工作,害怕失败,他们希望他们所发现的一致之处和他们证实的相似之点,将会揭开某个有教育意义的典型。受这种希望的驱策,他们仍然继续进行探索。虽然最后谁也没有成功,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达到了真正领悟的时刻,因而参加了福克纳的努力,这项努力是成功的。结果,《押沙龙,押沙龙!》成了既是大的情节的叙述,又是对人类心灵和想象力的探索,在一些段落进行的想象活动,发现是丰富的。虽然我们决不能肯定,这些讲述者们听或讲、详细叙述和加以解释、拆散和设想成完整结构时,他们对多种多样的变动不居的原始材料随意作了些什么改变,可是我们不能不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一讲就如痴如醉,马上引人入胜。

福克纳的讲述者们费力他讲的这个故事多是关于英雄们和历史的,并且多是涉及一些家庭的——涉及父母和孩子们,或者更确切他说,是涉及不够格的父母和受到创伤的孩子们的。在这部小说的开头的场面里,年纪较大的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思绪万千。她坐在一张太高的椅子上,好象“一个受到虐待的孩子”。她一生中的每一个主要的亲戚关系都痛苦地给搞混乱了。她出生时丧母,被一个可怜的软弱的父亲给抚养起来。她唯一的同胞姐姐艾伦比她大二十五岁,似乎至少象她的姑母那么大。罗莎出生时,艾伦的儿子和女儿分别为六岁和四岁,似乎她的侄儿和侄女至少象她的哥哥和姐姐那么大。曾经向她提过婚的唯一男人汤姆斯·萨特彭不仅老得象她的父亲,而且他是她唯一的姐姐的鳏夫。她同意他的建议后,他又将其改为一个侮辱性的主张,因此没有使她作新娘而使她成了一个寡妇。他使她成了“没有丈夫的人”,注定她终生生活在“漫长的有着城垛禁锢的童贞里”。她讲他的故事的努力格外变成了对她的受到挫折的、弄乱了的和失败的关系进行清理的一种努力。她把她父亲的名字和她的非丈夫的名字增加到这本被人忽视的家用圣经里时,这个最不喜多言多语的女人的心境感到宁静和轻松。在她详细他讲述这个故事的当儿,萨特彭的住宅坍塌了,她居住的那层房屋也一块几倒了,科尔德菲尔德的住宅倒塌了。我们看到罗莎小姐讲的这个故事和她经历这个故事之间的交错在几个重要的方面,对于我们对《押沙龙,押沙龙!》的了解是至关重要的。作为福克纳写作《押沙龙,押沙龙!》的后盾的,至少安排着三段——整理《绿色枝条》、写对《声音与愤怒》的介绍的两个稿子和开始写《杰斐逊与约克纳帕陶法县的金书》——使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这些段中的每一段都影响着《押沙龙,押沙龙!》。《绿色的枝条》把他带回到自己的那种思想,即他似乎总是最早的和最好的。在使推迟写完《押沙龙,押沙龙!》的几件事情中,其中一件是他希望等到他觉得这事似乎在他感情充沛和纯净之时。他的《金书》是一种家系的编年史,它不仅反映在年表、家系和他在《押沙龙,押沙龙!》加上的一个地图上,而且也反映在它的结构宏伟的总结性的格调上。对《声音与愤怒》写几篇介绍将福克纳带回到这部小说,为了这部小说,他觉得他的感情仍是最充沛和最单一的。它把他带回他首先料到的现在使他越来越苦恼的一个时刻,即:他将知道“他已忘记怎样写作。”但是这几篇介绍的写作远远超出了这点,随处都可感到它们的影响。首先,它们集中在福克纳对于一个小说家与他的小说之间的未可预断的关系的注意上。第二,它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发现了作为汤姆斯·萨特彭的故事的讲述者的昆丁·康普森。结果变成,这两个发展(对于讲述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的入迷和昆丁作为萨特彭的故事的讲述者)变成了相互间有联系的。因为福克纳觉得昆丁是一个太受限制的讲述者,他继续塑造其他的讲述者们——部分原因是他需要他们去透露他的故事,而部分原因是他对于叙述的严峻考验的入迷是没有穷尽的。但是在此过程中,他使这些发展的第二个发展(昆丁作为讲述者)成为探索第一个发展(讲述者和故事之间的关系)的方法。

这些发展在一起就以两个非同寻常的方法丰富了这部小说的结构。首先,这些外在的相互关系成了福克纳所有的小说的特点(他努力给他的整个著作制定了自己的一个计划),这个特点在《声音与愤怒》与《押沙龙,押沙龙!》之间巨大而复杂的关系上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这些著作集中体现着福克纳的想象力的成就:这意味着,他有着成功的好运气或非凡的天才,使他的最具特色的作品也是他的最动人和感人的作品。第二,《押沙龙,押沙龙!》是他对诗人与诗、讲说者与故事、经验与想象的构想、历史与艺术、拉法埃脱与约克纳帕陶法之间的关系的长期关怀的最高表现。

昆丁出生在一个地区的一个家庭,生活在他们中间,他太潜心于《声音与愤怒》了,甚至不能爱他的妹妹。他喜欢抽象理想,例如荣誉,或抽象概念,例如命运。然而福克纳利用昆丁的道德上的缺点以便参加并发现萨特彭的故事,因而建立《押沙龙,押沙龙!》和《声音与愤怒》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通过昆丁·康普森发现了对于《声音与愤怒》的几个极其重要的主题,这些主题对《押沙龙,押沙龙!》也至关重要——特别是重复与命运,自己陷入与乱伦这几个主题更是如此。然而这些主题除了进入这两部小说之外,还告知了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极端重要的是,它们暗示着明确生活与《押沙龙,押沙龙!》的讲述者们讲的一些故事之间的关系的方法。

在《声音与愤怒》中,昆丁对加地的爱表现出他忠于一种理想:他坚持将她编入。同样,他的自杀是杀人行为的一种代替,甚至是一种变形,为了维护她的荣誉,他不能杀人。在《押沙龙,押沙龙!》里,昆丁为亨利·萨特彭辩护,后者为了维护他妹妹的节操,杀死了他的一个弟弟,一个更奸滑更黎黑的家伙,他企图犯乱伦罪而不是只在口头说说而已。亨利象昆丁一样,

是一个失败的儿子和兄弟,但是他不象昆丁,他避免公然的自杀。亨利独自住在阁楼里,在那儿一声不吭,静静地住着,设法在自己变成尸体之前,变成一个鬼,因而使他的生活成为自杀的长期的代替品。因此,虽然昆丁自己一方面在其生活的故事里得到了表现(在《声音与愤怒》中),另一方面却表现在他讲的故事里(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押沙龙,押沙龙!》对他的描写既是细致入微又是有证实力量的:类似于他生活其中的故事,它延续了,兴许是延迟了,并且肯定地反映着谋杀和他所梦想的乱伦以及他在《声音与愤怒》中所实行的自杀。

在《押沙龙,押沙龙!》里,讲述者们所讲的一些故事比福克纳的其他任何小说都更加富于启发性,而在他们所生活其中的故事里,则更加使人受到启发。这部小说的一些页里到处都有令人着迷的象征和对补充策略与幻想的痕迹。它的失去战斗力的、没有前途的讲述者们进行着特殊的辩护和奇怪的自我辩白;他们让自己的成见和需要去塑造他们所见到的。他们犯了各种叙述上的严重错误——他们抑制、掩饰和歪曲。然而福克纳不仅对他们寄予同情,而且他使他们讲述中有缺点的段落成为抽象艺术的对立面。他们一块儿从旧的故事和讲述中以及旧的偏见和萦绕于心中的感情中创作了一个故事,这成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即使他们不能努力恢复他们对于“人在不幸和荒唐事中的信心”,他们仍然设法“至少从被告发的卑贱的人中以任何方式拯救心灵里久已失掉的某种魅力”。

由于《押沙龙,押沙龙!》是靠发现、假设和推测写作出来的并坚决认为它自己的修辞是有力量的,它把它的读者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的想象力和语言的技巧运用上来。不久,我们开始装作好象我相信难以置信的事实或知道我们不能直接了解的情况。福克纳曾经描述自己有着“修辞的无限勇气”,继称赋予《押沙龙,押沙龙!》以活力的非同寻常的爱好的一部分就来自福克纳在其想象力的和修辞的运用方面施展技巧的乐趣。另一部分则来自他在使我们玩味它们中也感到的快乐。然而最后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对自己放纵不羁或富于进取精神,不如说是丰富多彩。对它的爱好的大部分来自福克纳在创作此书中所感到的乐趣和痛苦。它所赞美的“说与听的巧妙的密切结合”感动着人物们、作者,也同样感动着读者。这种融合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智慧与想象力起作用的结果,在智慧与想象力的活动中,它们时而感情充沛,时而失望,“扬弃着虚假的,保存着似乎是真实的东西。”在这个技巧运用的过程中,智慧与想象力回到隐藏在黑暗中的相象的人物,在其被知道以前就已承认了的形影相随的人物,它们继续前进去发现可望得到启发的一些典型并发现有希望具有意义的简洁陈述。因为读者们同业余的侦探与厂史学者们一样,福克纳的讲述者们从事于对事实的探索。福克纳通过他们,对事实真相负责。但是他的讲述者们也是有想象力的人,是业余的诗人以及隐藏创伤和贫穷的人物。在他们讲完之前,他们知道事实是不能和不需解释的;他们甚至知道,事实不可能也不是与人的推测、猜测的意识相分离的。早先在这部小说里的可以得到的事实:《四十三个夏天》;《四十三年》,超越了人们的理解。后来理解开始越过了事实,将探知的讲述与猜测的讲述联接了起来。

《押沙龙,押沙龙!》成功地抵制了简化,其部分原因在于这个巧妙的紧密结合;在其每一个丰富的发现中的时机、修改和精雕细琢。它也通过它的坚持的主张抵制了简化,这种主张即:它将继续给我们以开始的意识和结

束的意识,而不会给予任何更多的东西,因为更多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或者至少是虚假的。我们从这部小说开头时的回忆的对白中,猜测到,萨特彭故事的讲述已经进行了很长一个时期。在昆丁的结束的断言中,我们就意识到矛盾心理和痛苦以及优柔寡断的存在。总之,我们知道,只有死可以终止他的奋斗,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一如当初,努力解决困难、寻找典型、把门打开。象萨特彭一样,昆丁和罗莎小姐希望用最后的言行回答:他们不仅想出典型和答案,而且竭力相信它们。但是即使他们坚持关于家族界限、前途和目标的解释,他们还是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半信半疑。有时是直接地(“有些事情没有”;这些事实“不能解释”),有时是拐弯抹角地(“我不恨它??我不,我不。”),他们的疑虑和不安全感表露了出来。他领会他们生活着的生活的意义和他们所讲的故事之间既是“伪善的表示”又“必然是”关系重大的,他们在一部小说中继续寻求最后的意义;这部小说继续同时处理这个最后的意义又避开它。象《声音与愤怒》一样,《押沙龙,押沙龙!》是一个讲过几次的故事而且肯定还没有完。

二月,《押沙龙,押沙龙!》的修改和打字接近完成的时候,福克纳回到了好莱坞为霍华德·霍克斯工作。待遇不错,期限不确定,工作也不比通常的工作令人讨厌。虽然他避免大社交集会,他与象克劳德蒂·科尔伯特、查·苏·皮兹及克拉克·佳宝这样的电影明星聚会。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沮丧正威胁着他,霍克斯等人竭力使他愉快并保护他。他有时候同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来的熟人如马克·康奈利、杜罗赛·帕克及纳赛勒尔·维斯特及象本·华生、焦尔·赛那和达维德·恒普斯蒂德这样的朋友们打网球或玩扑克。他和维斯特打了一两次猎,打鸽子或野猪。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和梅塔·杜赫蒂·加彭特尔在一起消度的。

梅塔·杜赫蒂为霍克斯工作,开始时作秘书和接待员,后来作电影脚本管理员和主管者。早先,在七月,或者兴许是十二月,她和福克纳会了面并成了情人。在三、四、五月,他们已经深深堕入情网。后来在创作《野棕榈》时,它显然被写了进去;从其他方面考虑,它也是未来作品的象征。它更直接地使几年来一直在发展的一些问题更其加剧了。

罗万俄克的改建和有一个孩子的希望曾经暂时地缓和了爱斯蒂尔与威廉福克纳之间的紧张关系。由于阿拉巴马的夭折使关系紧张了,爱斯蒂尔坚决要留住医生,而福克纳则责备他。后来,夫妻关系又重归于好。一九三三年六月吉尔出生前后,伉俪之情甚为热火。“我们很好,”他于八月写信给本华生说,“吉尔长得越来越胖。爱斯蒂尔比什么时候都好。”然而不久,一种怨恨和不信任的语言慢慢地进入了福克纳的信里。一个问题是钱:他不在的时候,他害怕将支票寄往罗万·俄克,唯恐它们“被挥霍掉”。他和爱斯蒂尔都有些浪费之处,如改建罗万·俄克和溺爱吉尔,但是他们也都存在着怀疑和怨恨。爱斯蒂尔对豪华服装和华丽装饰品的爱好在福克纳看来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她和他默契了一个条件,即他希望买一架飞机并飞行。他对她的父亲作维多利亚与马尔科姆的保护者而生气,特别不满的是他扣住从柯尼尔·弗兰克林来的每月对儿童的抚养金,而她为他给钱给他母亲、他曾经支助狄恩并且还在给钱给狄恩的寡妇和女儿而感到怨恨。这些刺激并没引起较深的憎恨。福克纳从来不懂得象爱斯蒂尔一样对社交聚会和跳舞感兴趣,她也从来不支持他宁愿隐退的思想。他认为,劳动和他们生活中的苦恼似乎全是他的,他们生活中的悠闲和宁静则全是她的;她认为,他们生活中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东西似乎全是他的,而生活中的孤寂则全属于她。甚至在罗万·俄克时,他也很少有兴趣出去逛逛或者让人们进来;他常常潜居书斋几个小时,“他将门柄拧紧??”他每次去约克纳帕陶法和他去纽约与好莱坞的大多数旅行一样,他都把她丢下没带去。奥克斯福的人们知道她的全部生活,但是他们很少有人和她具有同样的习惯与兴趣。几年前,她在檀香山和上海的令人神往的景色中,曾经感觉到的正是她如今在奥克斯福的较贫穷的地方凤尚中的感觉。新的感觉本是正被丢弃和遗弃的思想;它是经常对金钱的奢求。在奥克斯福和在上海一样,她感到孤寂,经常以酒浇愁和服药,以对付自杀的念头。

然而后来福克纳把他们的夫妻关系说成是大不幸,这显然是超过了财政上的原因,几乎肯定是性方面的。他对梅塔·杜赫蒂所说的,自生了吉尔之后,他和爱斯蒂尔从来没有恢复性的关系,这至少似乎是有理的。爱斯蒂尔在四次难产和几次流产之后,有理由避免怀孕。经过两次苦恼的蜜月和两次困难的婚姻之后,她很可能在性的方面没有任何要求了。总之,那是几个月间福克纳告诉梅塔的,这段期间,她正在成为他一生中第三次令他满意的意中人。

对梅塔,也象对爱斯蒂尔和海伦一样,福克纳引用了吉芝、斯温伯恩和豪斯曼的诗句。他也为她写了一些诗,有些诗是他和他引用的诗章而写的,有些诗似乎夸张并别具风格,而有些诗则显然是色情的。因为缺少金钱,他们的享乐是简单的。他们在一家友好的、龙钱少的饭店马索和弗兰克·格里尔里就餐,福克纳和他的朋友们叫这个饭馆为马索·弗兰克斯;他们玩小高尔夫球,散步并且谈情说爱。有几个特殊的周末,他们在杉塔·孟尼卡邻近海滩的米拉马尔旅馆里住。福克纳同梅塔,就如同与爱斯蒂尔和海伦一样,如他的诗歌和信件中所表明的,是个一往情深的浪漫主义的情人。有一次,在太平洋岸的一个特殊的夜晚,他在他们的床上撒上了梔子花和茉莉花瓣。然而他和梅塔的关系中也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好色的情人,兴许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

梅塔·杜赫蒂出生在孟菲斯,在密西西比州的图尼卡被抚养成人,她认为自己是南方人,具有南方的传统,她在许多方面都是如此。但是她结婚得早,不久就离了婚。她比福克纳小十岁,能成为他心爱的人,她感到很高兴,觉得自己是他的热情和忠诚的目标。在《野棕榈》里,福克纳塑造了一个名叫夏洛蒂·里滕梅耶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塑造多亏海伦·白亚德与梅塔·杜赫蒂的作用。夏洛蒂是一个富有进取心的、令人倾倒的和无畏的女人,她用伟大而复杂的爱情去感动哈里·魏尔博恩,将他从安静的安全的没有女人的环境中解救了出来。虽然梅塔大概是传统观念太深致不能扮演那样的角色,福克纳看来,她似乎显然是自由自在的和恢复了信心的。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个子,他经常为自己与“女人们的整个命运”而感到苦恼。不管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他的夫妻关系似乎依然使他苦恼,甚至忧虑。象《野棕榈》一样,福克纳写给梅塔的一些诗和信间接地表明,他从她那里找到了慰藉。“为了梅塔,”他在一封信里写道,“我的甜心甜意,我的茉莉花园,我的四月和五月的女人”——好象故意讲到天真无邪与开端,理想与性爱似的。

福克纳是一个喜欢玩的而又火热的情人,他既感到内疚又发现纯洁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似的。他非常沉默寡言,这是由于他将性与被禁止相联系,虽然沉默使得性交困难,它也激发着不正当的偷情。梅塔是“他所爱的高个的少女肉体,美妙地吸引着男人”;她和他一道进入了黑暗,他觉得可以随意地对她“飞吻”。他给她写情诗,画色情的速写。和她在一起至少一度使他成了他经常想当的精神非常饱满、抑制不了和满足不了的情人。但是甚至打一开始,他就同样地被纯洁的魔力所激动又被内疚的力量所扼制。他有着一种浪漫主义,它既将感情与安慰相联系,又将安慰与自我超然相关联。梅塔·杜赫蒂描述的某些张画,显然是高度地独具风格的、象感情激荡的一对情人的略图。他有几首诗表明不是沉浸于绵绵的情思而是感情的逃避:

啊,让它渐渐消逝,

它会消逝的,

它必然消逝,

不要为之悲伤。

我的梦将是永恒的,

她永远是美的。

梅塔,我的甜心甜意,我的情人。

在他的色情的和理想的叙述与梅塔的爱情之间的精神紧张后面,有着埋藏在福克纳内心深处的一些联想。顺便说说,我们在他改变梅塔的生活上看到了这一点。“虽然他作为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我求爱,”梅塔·杜赫蒂述说道,“他常常认为我比我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他心中的蓝铅笔一挥,”他就修改了他爱人的生活。他采取变动生日、结婚和工作的方法,竭尽所能将她改变“成为一个温柔的怯生生的少女”,或者更彻底地将她改变成他的“女孩”。假若一方面这些改动减少了福克纳害怕被卷入漩涡的心理,那么从另一方面,它们也减少了他害怕被玷污的心理。因为他不仅把他的情人带回到她是温柔而怯生生的时候,而且也把她带回到开始“定期的淫猥”之前的年岁。他在给梅塔的一首诗里写道:

娇娥何柔媚,

您在床上凝视,

如痴如醉,

我在你身边,

在这时辰,

四下黑森森,

给您一个飞吻。

几年前,在《声音与愤怒》中,昆丁·康普森曾回忆起他父亲对女人的看法用的词是“两个和谐的女人之间定期淫猥的巧妙平衡”。在《八月之光》里,乔伊·克里斯马斯被关于月经的知识吓得哭。只是当他跪着将双手浸入一只快死的绵羊的热血里之后,他才能同意自己所听到的情况,然后才有条件地说:“就象他说的一样,不错,是不合常理地非常地平静。正是那样。但不是我的情况。不是我的生活和我的爱情。”福克纳通过移动和分解将梅塔移向与一个可以接受的纯洁形象相结合——即一个少女的形象。但是即使他把她推向纯洁时,他把变成了一个孩子似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身上融合着埋藏在他心中的几个形象:他心中的女儿,他想象的妹妹,甚至兴许还有黑人母亲。结果,他始终是一个谨慎而又值得崇敬的情人。他特别避免实际上和梅塔生活在一起。福克纳害怕自己被支配,谨防显示和看出缺点,他不愿意共同过另一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会是一个重大的过失,”他说,“让我们相互间都是完美无缺的好。”

虽然福克纳并不要离开梅塔,他需要并“希望回到罗万·俄克和吉尔那儿去”。他只答应梅塔,他将要写作,他准备离开。五月底,他的一些计划已定,他将《押沙龙,押沙龙!》打字书稿的几页连同他加到这部小说里的年表和家谱的复制品题赠“给梅塔·杜赫蒂。”早先他签过一个合同,规定他负有义务于八月回好莱坞去工作二十周。他曾经希望较好的条件,可是失望了,但是他知道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挣得他需要的钱。写作《押沙龙,押沙龙!》曾经使他得以“跳出了写无聊作品的窠臼”,虽然他希望恢复技巧,但他不对此有所指望。同时,他将必须担负起好莱坞提出的任务。

对金钱的需要实际上比他料想的还要尖锐。他回到奥克斯福,发现自己负着沉重的债务,其势逼人,保险和抵押付款已经过期未付,欠着奥克斯福大部分商人和孟菲斯的几个商人的债务。据他了解,这个问题是爱斯蒂尔疯狂使用赊销户头和存折款所致,他决心予以补救。六月底,孟菲斯和奥克斯福的几家报纸载着通知,其中进一步不承认对“威廉·福克纳夫人或爱斯蒂尔·奥尔德汉·福克纳夫人签字的任何承受的债务或写的支票或借据与帐单”的偿付能力。虽然他知道这项措施是激烈的,然而他为因此而引起的注意及由此产生的憎恨感到非常惊讶。在回答《时报》记者们的采访和与爱斯蒂尔的父亲不欢而遇之后,他决定不发表声明。在他给梅塔的几封信中,并且兴许他与爱斯蒂尔的几次谈话中,他继续谈到分居和离婚。他有点希望从头开始。但是他不准备离婚,假如按离婚的意义,似乎很可能,他会失掉这个名叫吉尔的“小女儿”。

快到八月时,福克纳决定带着他的家庭和两个仆人回好莱坞去。他知道,在过去四年他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没有处理好的问题比他的写作能力的问题还大,这次旅行将要持续几个月,或许是一年。为了挽救他们的夫妻关系,他和爱斯蒂尔需要承认好莱坞在他们的生活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或许他们可以节省开支的办法来巩固他们的家庭,或许他们在一个新环境里团聚,可以恢复秩序和稳定的感觉,即使不是一个幸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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