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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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哥——我的表兄莫罗——我姐姐德?法尔西伯爵夫人

  一个女人在我前面爬那个又黑又陡的楼梯,手里拿着一把贴有标签的钥匙;一个萨瓦②人跟在我后面,提着我的小旅行箱。我们登上四楼,女仆打开房间,萨瓦人将我的箱子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女佣对我说:“先生需要什么吗?”我回答说:“不要。”响起了三声口哨;女佣叫道:“走吧!”她突然走出去,关上房门,同萨瓦人一道冲下楼梯去了。当我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内心出奇地感到凄凉,差一点就要立即动身回布列塔尼了。我以前听说过的有关巴黎的种种传说在我头脑里涌现。我尴尬万分。我想睡觉,但床没有铺好;我肚饿,但不知道去哪里吃饭。我害怕失礼:要不要叫旅店的人?要不要下楼?我应该问谁?我冒险将头伸出窗外:我看见底下一个井一般的小小内院,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四楼的囚徒。我回到肮脏的放床凹室旁边,重新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覆盖内墙的墙纸上的人物。远处传来一阵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我哥哥和我的一位表兄。这位表兄是我母亲的一个姐妹的儿子,我那位姨妈的婚姻颇不顺心。罗斯太太对我这个傻瓜毕竟还有点怜悯,叫人按照她在雷恩得到的地址,通知我哥哥我已经到达巴黎。我哥哥拥抱我。我表兄莫罗是一个高大、肥胖的人,满身烟草气味,吃饭狼吞虎咽,话很多,走路匆匆忙忙,上气不接下气,老是半张着嘴,舌头有一半吊在外面;他认识所有的人,终日在赌场、前厅和沙龙里鬼混。“啊,骑士,”他大声叫道,“你到巴黎了。我带你到夏特纳太太那里去怎么样?”这个我第一次听说的女人是谁呢?这个建议令我对我表兄莫罗十分反感。“骑士先生也许需要休息,”我哥哥说,“我们去看法尔西夫人吧,然后他回来吃饭、睡觉。”

  ②萨瓦:法国东部的一个省。

  我心里一阵欣喜:在冷漠的人群当中,对家人的回忆是一个安慰。我们出发了。我表兄莫罗大发雷霆,说我的房间太不像话,命令旅店老板至少要让我搬到下一层去。我们登上我哥哥的马车,动身到德?法尔西夫人住的女修院去。

  朱莉为了看病,来巴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姣好的面容、她的优雅、她的才智立即吸引了许多人。我说过,她生来就有写诗的天才。她曾是她那个世纪最讨人喜欢的女性,后来她变成了圣女。卡隆神甫撰写了她一生的故事。这些到处寻找完美灵魂的使徒,对这些灵魂神甫认为来自造物主的爱心。“当一个完美的灵魂升天的时候,”神父以早期基督教徒的纯洁和希腊精神的朴实说,“上帝会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称她为自己的女儿。”

  吕西儿发出令人心酸的哀叹:“致我失去的姐姐”。卡隆神甫对朱莉的赞美和解释印证了吕西儿讲的话。神父写的故事也证明我的《基督教真谛》中所讲的内容是真实的,可以佐证我的《回忆录》中的某些内容。

  纯洁的朱莉开始感到悔恨;她以苦修赎救她的兄弟;她以她的著名的非洲主保圣女为榜样,成了一名殉道者。

  《义人的一生》的作者卡隆神父是我的同乡,流亡中他自称为弗朗索瓦?德?保罗;他的名望是由受苦受难者披露的,即使在波拿巴声名显赫的时代,他也是一位名人。一位被放逐的副本堂神父的声音并没有被使社会动荡的革命的轰动所掩盖。似乎为了写我姐姐的德行,他专门从国外回来。他在我们的废墟中寻找,发现了一名牺牲者,和一座被遗忘的坟墓。

  当这位圣徒传的新作者描写朱莉的苦行的时候,人们仿佛在讲道中听见波舒哀对拉瓦利耶尔的歌颂。

  “她敢碰一个如此娇嫩、如此亲爱、如此珍贵的躯体吗?难道人们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相反!灵魂针对的主要是它,好像针对她的主要引诱者。灵魂为自己设立了界石;她四面八方被围困,只有对着上天,她才能呼吸。”

  在朱莉的可尊敬的传记作者所写的最后几行里,我无不惶恐地看到了我的名字。在如此高贵的品德旁边,微末如我者所作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我在伦敦流亡期间曾经收到我姐姐的信,我是否完成了她嘱咐我所做的一切呢?向上帝奉献一本书够吗?难道我不应该向他奉献我的生命?不过,这个生命符合《基督教真谛》吗?如果我的感情在我的信仰上投下阴影,我为宗教刻画的形象或多或少闪光有什么紧要?我并没有持之以恒;我并没有穿上苦衣:我的临终圣体的上衣本来可以吸干我的汗水。可是,由于旅途劳顿,我在路边坐下了。虽然如此,我应该重新站立起来,到我姐姐已经到达的地方。

  朱莉荣耀之极:卡隆神父为她立传;吕西儿哀悼她的死。

  一八二一年三月三十日

  于柏林

  上流社会的朱莉——晚餐——波默勒尔——德?夏特纳太太

  我在巴黎见到朱莉的时候,她处在上流社会的流光溢彩之中;她出现的时候,身上覆盖着花朵,脖子上戴着项链,穿着圣克莱芒①禁止早期基督教徒穿戴的薄薄的香纱。圣巴齐尔②希望夜的环境归于孤独者,而清晨属于其他人,以便享用大自然的肃默。而对于朱莉,黑夜是她赴那些欢乐的聚会的时刻;在她以欢愉的心情写下的那些诗句中,这是最迷人的地方。

  ①圣克莱芒(Saintclenent):教皇(八十八—九十七)。

  ②圣巴齐尔(SairtBasite):希腊教大主教。

  朱莉比吕西儿漂亮得多;她有温柔的蓝眼睛,棕色的鬈发。她的手和手臂白净、优雅,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给优美的身段更增添几分妩媚。她光艳照人,表情活泼,喜欢笑而不作态,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珍珠般闪闪发光的牙齿。许多路易十四时代的女人画像很像朱莉,其中包括莫特马尔三姐妹的画像。但是,朱莉比德?孟德斯庞夫人更加优雅。

  朱莉以一个姐姐才有的温情迎接我。在她缀满丝带、玫瑰花和花边的怀抱中,我觉得受到呵护。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取代一个女人的爱恋、体贴和献身精神。人们可能被兄弟和朋友忘记,可能被同伴抛弃,但他的母亲、他的姐姐或他的妻子永远不会这样对待他。当哈罗德①在黑斯廷战役中被打死后,没有人能够在众多的死尸中认出他,结果求助于死者心爱的年轻姑娘。她来了,而不幸的王子被有天鹅脖子的伊迪丝找到了:“Edithaswanes-hales,quodsonatcollumcycni”②

  ①哈罗德(HaroldII,约一○二○—一○六六):英格兰的最后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国王。一○○六年,哈罗德在黑斯廷(Hastings)附近的战斗中阵亡。

  ②拉丁文:“Edithaswanes-hales,即天鹅的脖子。”

  我哥哥将我送回旅店。他吩咐为我准备晚饭,然后离去。我独自一人吃饭,我睡觉的时候心情忧伤。我在巴黎的第一个夜晚思绪起伏,怀念我故乡的欧石南,面对暗淡的前途颤抖。

  第二天上午八时,我的胖表兄来了;在此之前,他已经跑了五六个地方。“好吧,骑士!我们吃早饭去。我们同波默勒尔一起吃饭;今晚我带你到夏特纳太太那里去。”看来这是无法躲避的邀请,我接受了。一切都像表兄所预料的那样。早餐之后,他要带我去参观巴黎,把我拖去看王宫附近那些最肮脏的街道,告诉我一个年轻人可能碰到的危险。我们准时到达餐馆吃晚饭。我觉得端上来的食物十分粗劣。客人的谈话向我展示另一个世界。话题是宫廷、财政计划、学士院的会议、女人和男女私通的绯闻,新上演的戏、走红的男女演员和作家。

  客人当中有几个布列塔尼人,包括德?居耶骑士和波默勒尔。后者善于辞令,描绘了波拿巴的几次战役,说我将来在文学方面会出人头地。在帝国时期,波默勒尔由于仇恨贵族博得一定的名声。当他得知一个贵族变成王室侍从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大声叫道:“在这些贵族头上,又多一个夜壶了!”可是,波默勒尔本人自称是贵族,而且他是有根据的。他将自己的姓写成波默勒,暗示自己是塞维涅夫人的书信中提到的波默勒家族的后代。

  晚饭后,我哥哥想带我去看戏,但我的表兄要带我到夏特纳太太那里去,于是我去看我命中注定要看的那个女人。

  我看见的女子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仍然有几分魅力。她亲切地接待我,尽量让我感到自在,问一些有关我来自的那个省和我要去服役的那个团的情况。我笨拙而拘谨。我暗示我表兄设法缩短这次访问。但是,他对我看也不看一眼,大谈我如何了不得,说我在母亲怀抱里就开始作诗,同时请我歌颂夏特纳太太。她帮助我摆脱了这艰难的处境。她说她很抱歉,有事不得不外出,并且邀请我第二天早上去看她;她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我情不自禁答应了。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她家里。我看见她躺在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卧房里。她说她有点儿不舒服,而且她有晚起床的坏习惯。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既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姐姐的女人床边。她注意到我前一天晚上的腼腆,但她有办法克服我这个毛病,结果我讲起话来居然滔滔不绝。我忘记我说过什么;但是我现在似乎还记得她脸上的惊讶表情。她向我伸过她半裸的手臂和秀美的手,微笑着对我说:“我们会把你变成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我甚至没有吻这只美丽的手;我拘束不安地退出了。第二天,我启程到康布雷去。这位夏特纳太太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她像一个迷人的影子,在我生活中掠过。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康布雷——纳瓦尔团——拉马迪涅尔

  驿车车夫将我送到兵营。我的姐夫德?夏多布尔子爵(他娶了守寡的德?凯布里阿克公爵夫人、我姐姐贝尼涅),为我给该团的一些军官写了举荐信。德?盖南骑士,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让我同一些有才干的军官同桌吃饭,其中有阿夏尔,马伊斯兄弟,拉马迪涅尔。莫特马尔是该团的上校团长,德?安德列泽尔公爵是少校团副:我特别受到后者的关照。我往后同这两位都有重逢的机会:一位变成我在贵族院的同僚,另一位因事找过我,我很高兴地向他提供了帮助。同生活的不同时期相识的人见面,回顾他们生活中和我们自己生活中发生的变化,这种重逢的快乐中夹杂着凄凉。他们好像我们在身后留下的路标,使我们重温走过的道路,但往事如烟了。

  我到达军营的时候穿着平民服,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就换上一身军服;我感觉好像我从来都是军人似的。我的制服是蓝色和白色的,如同我以前穿的许愿礼服。我的青年时代和童年时代一样,是在相同的颜色下度过的。习惯上,少尉们对新到的军官要作弄一番,但我并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敢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进入军营还不到两周,大家已经把我当作老同事了。我轻易地学会了使用武器,掌握了理论知识;我在教官的赞扬声中,得到下土和中士军衔。我的房间变成上尉军官和年轻的少尉军官们的聚会之地:前者给我讲他们的战斗故事,后者向我吐露他们的爱情秘密。

  拉马迪涅尔拖着我,从他热爱的一位美丽的康布雷姑娘门前走过;一天有五六次。他长得很难看,脸上满是麻子。他向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一边大杯喝醋栗汁,有时由我来付钱。

  如果我不讲究服饰打扮的话,本来一切都会尽善尽美的。那时,人们仿效普鲁士军服的严谨:小帽子,头上紧密的小环形鬈发,脑后直挺挺的束发,制服扣得严严实实。我很不喜欢这种打扮。上午,我服从这些约束,但晚上,当我估计不会被头头撞见的时候,我就戴上一顶比较大的帽子;请理发师放下我的鬈发,解开我脑后的辫子;我解开衣扣,敞开上衣。我以这种随意和不修边幅的模样,同拉马迪涅尔一道,到他的残酷的弗拉芒德窗下去献殷勤。一天,我迎面碰见德?安德列泽尔先生。“怎么回事,先生?”可怕的少校说,“你要坐三天禁闭。”我觉得有点丢面子。但是,谚语讲得好:祸兮得福。这件事使我从我朋友的爱情中解放出来。

  在费奈隆的坟墓旁边,我重读了《泰雷马克奇遇记》①:我离母牛和高级教士的博爱故事远得很呢。

  ①费奈隆(Fenelon,一六五—一七一五):法国作家,《泰雷马克奇遇记》是他的一部作品。

  我的职业生涯的开端给我留下愉快的回忆。“百日”之后,我随国王穿过康布雷城。我寻找我住过的房屋和我经常光顾的咖啡馆,但是我没有找到。人事全非了。

  我父亲去世

  我在康布雷开始我的军旅生活的那一年,得知腓特列二世逝世的消息。今天我在这位伟大国王的侄儿身边担任大使,在柏林写我的《回忆录》的这一部分。当年,得知国王去世这个对于公众来说重要的消息之后不久,跟着来的是一个令我痛苦的噩耗:吕西儿通知我,父亲被中风夺去了生命。他死在昂热维纳节后第三天;昂热维纳节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节日之一。

  在我查阅的正式文件当中,我找到我父母的死亡公证书。这些文件以特殊方式标志“世纪的死亡”,我把它们当作历史文件记录在下面:

  “贡堡堂区一七八六年死亡登记簿第八页反面记载如下:

  高贵和有权势的勒内?德?夏多布里昂老爷,骑士,贡堡公爵,戈格勒、普莱西一来皮内、布雷、多尔的马莱司特瓦和其他庄园的领主,高贵和有权势的阿波里内尔一雅内一苏扎内?德?贝德夫人、贡堡公爵夫人的配偶,九月六日晚约八时在贡堡辞世,享年约六十九岁;遗体安放在贡堡教堂的遗骸盒内,于同月八日在上述城堡的地下室安葬,在场的有贵族先生们、司法官吏先生们、其他署名如下的显贵的自由民们。记录簿上的签名人是:德?柏蒂布瓦伯爵,德?蒙卢埃特,德?夏多达西,德洛内,莫罗,律师努里?德?莫理;诉讼代理人埃尔梅;律师和税务监督柏蒂;教区本堂神甫罗比物,勒杜阿林,德?特雷韦莱克长老;本堂神甫塞万。

  在由罗丹先生一八一二年颁发的证书核对本中,十九个有关死者头衔的词,如“高贵和有权势的老爷”等等,被划去了。

  伊尔——维兰省第一区圣塞尔旺镇共和六年死亡登记簿第三十五页正面记载如下:

  法兰西共和国六年牧月十二日,让巴斯雷,园丁,和约瑟夫布兰,短工,向我——塞尔旺镇民选公众事物官员雅克布达斯——报告,阿波里内尔—雅内—苏扎内?德?贝德,勒内—奥古斯特?德?夏多布里昂的寡妇,今天下午一时在位于本镇拉巴吕的女公民古荣的住所去世。根据该报告并经过我核实,我出具本证明书,由让?巴斯雷和我签字证明,约瑟夫?布兰申明自己不会签字。

  同上年月日于镇政府。签字人:让?巴斯雷和布达斯。

  在第一张登记记录中,旧社会还存在: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是一位“高贵和有权势的老爷”,等等;证人是“贵族先生们、显贵的自由民们”。证人当中,我发现有那位从前冬天从贡堡过路的德?蒙卢埃特侯爵,和塞万神甫——他无法相信我就是《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一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都是忠实的朋友。但是,我父亲在他的坟墓里没有安稳多久:当人们将旧法兰西扔进垃圾堆的时候,他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了。

  在我母亲的公证书里,世界变了个样儿:新世界,新世纪。日历推算法和月份都变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变成一个“住在女公民古荣的住所”的穷苦妇人;只有一名园丁和一名不懂签字的短工是我母亲死亡的证人。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没有葬礼;革命是惟一的见证。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怀念——我的父亲会赞扬我吗?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去世使我悲痛:他的死更好地向我显示了他的价值;现在,我忘记了他的严厉,也忘记了他的弱点。晚上,我仿佛仍然看见他在贡堡的大厅里踱来踱去;想起家中的种种情景,我的心就软了。虽然他对我的爱常常是以严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但这种爱事实上仍然是强烈的。凶恶的蒙吕克元帅①在受到可怕的创伤之后,变得脾气暴躁,用一块白布遮住他的伤口。在他失去他儿子之后不久,这位杀人如麻的军人责怪自己过去对孩子太过严厉。

  ①蒙吕克元帅(Montluc,一六○二—一六七七):法国元帅,在塔尔纳省首府拉巴斯堂斯被围困时脸部受伤。

  他说:“这可怜的孩子只知道我对他态度冷淡,轻视他;他认为我从来不曾看到他的长处,爱他,尊重他。有谁知道我心中对他的一片深情呢?难道他不应该享有父爱的一切快乐和一切恩惠吗?为了维持这虚假的面具,我抑制自己的感情,忍受心中的痛苦,结果我失去同他谈话的快乐,他的爱,他对我感情冷漠,因为他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是粗暴的待遇,他感觉到的只是专横的态度。”

  我对我父亲的感情远不是“冷漠”的,尽管他“态度专横”,我从未怀疑他深情地爱我。如果上帝在他之前将我召去,他会十分痛苦,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假若他同我一起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对我获得的声名会感到高兴吗?文学的声誉可能伤害他的贵族的自尊;他在他儿子的才干中看到的也许只是堕落;驻柏林大使的职衔本身是靠笔、而不是靠剑取得的,不会令他十分满意。此外,他身上的布列塔尼血统使他在政治上持批评态度,他极力反对赋税,与宫廷势不两立。他阅读《莱德报》、《法兰克福报》、《法兰西信使报》,推崇《两个印度的哲学史》一书夸张的文笔。他称雷纳尔神甫为一个“伟人”。在外交上,他是反穆斯林派;他断言四万俄罗斯“顽童”将踩着土耳其士兵的肚皮过去,夺取君土坦丁堡。虽然他是反土耳其的,但由于他过去在革但斯克①的遭遇,对“俄罗斯顽童”心怀怨恨。

  ①革但斯克(Dantgick):波兰港口。

  在文学和其他声誉上,我同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有相同的感觉,但出于不同的理由。历史上没有任何声誉能够吸引我:如果需要为自己的利益俯身在我脚下拾取世界上最崇高的声誉,我也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如果我能捏合我这团泥的话,可能出于我对妇女的感情,我要使自己成为女人;或者,如果我成了男人的话,我先要赋予自己以美貌;然后,为了同烦恼这个凶恶的敌人作斗争,我可能适于当一名高傲但无名的艺术家,用我的才能抚慰我的孤独。思量短暂和轻微的生命,除去一切虚假的表象,只有两个东西是真实的:理智的信仰和青春的爱情,即未来和现在。剩下的都不值得劳神了。

  我父亲的死结束了我生命的第一幕。我的祖屋变得空空如也;对此我感到惋惜,就像这些房屋也会感到被抛弃而形影相吊一样。从此,我失去了主宰,享受充分的自由:这种自由令我恐惧。我如何使用它?我把它奉献给谁?我怀疑自己有这种力量;我在我自己面前却步。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返回布列塔尼——在我大姐家小住——我哥哥召我到巴黎

  我请准了假。德?安德列泽尔被任命为庇卡底团的中校,离开康布雷,我充当他的信使。我穿过巴黎;在那个地方我一刻钟也不愿意停留。我重新看见我的布列塔尼荒原的时候,我快乐的心情超过那些被放逐到我国、后来返回家园的那不勒斯人重新看见波尔迪齐海岸和索兰特田野时的心情。我们全家在贡堡聚集;我们解决了财产分配的问题;此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像那些飞离父母巢穴的鸟儿。从巴黎回来的哥哥重返巴黎,我母亲到圣马洛定居;吕西儿随朱莉而去;我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德?马里尼夫人、德?夏多布尔夫人和德?法尔西夫人家中度过的。我大姐的城堡马里尼离富热尔三法里,位于两个湖泊之间,藏匿在树林、岩石和草场当中。我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封巴黎来信扰乱了我的平静。

  我哥哥在开始服役和娶罗桑玻小姐为妻的时候,还没有脱下道袍;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坐上四轮华丽马车。他迫不及待的野心使他产生了让我享受宫廷荣誉的念头,以便为他的擢升铺平道路。当吕西儿被阿尔让蒂埃尔教士会议接纳时,她已经取得属于贵族的证据。这样一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德?迪拉元帅将充当我的保护人。我哥哥对我说,我正在走上富贵之路;我已经得到骑兵上尉的军衔,尽管这纯粹是一个荣誉称号;今后我很容易就可以进入马耳他修会,凭此我可以得到很多的好处。

  这封信对于我犹如晴天霹雳:回到巴黎,被引荐进宫——而我在一间客厅里,碰见三四个不相识的人就浑身不自在!只幻想过默默无闻的生活的我,却要去懂得野心勃勃!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答复我哥哥说,他是长子,支撑我们的姓氏是他的责任;而我是一个布列塔尼的不见经传的幼子,我不会退役,因为战争可能爆发;而且,如果说国王的军队需要一名士兵的话,他的宫廷不会需要增加一名穷贵族。

  我赶忙将这封浪漫的信读给马里尼听,可是她听后发出几声尖叫;她把德?法尔西夫人叫来,这位姐姐对我进行讽刺;吕西儿本来会支持我,但是她不敢跟两位姐姐唱反调。她们将我的信夺走了,而我是一个碰到有关自己的事情就显得优柔寡断的人,我告诉哥哥我马上出发。

  我的确出发了;我出发到巴黎去,是为了被引荐给欧洲首屈一指的宫廷,是为了以最显赫的方式开始生活,可是我却好像一个被人拖去服苦役的人,或者一个将要被判处死刑的。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我在巴黎的孤独生活

  我沿着我头一次走的路线进入巴黎;我住进马伊街同一间旅店:我只知道这个旅店。我的房间在我以前住过的房间旁边,是一间临街的稍大的套房。我哥哥或者因为我的举止令他尴尬,或者因为他怜悯我的腼腆,从不带我到社交场合,也不将我介绍给任何人。他住在福塞—蒙玛特尔街;我每天三时到他那里吃午饭;然后我们分手,一直到第二天才见面。我的胖表兄已经离开巴黎。我有两三次从夏特纳太太的公馆前面走过,但是我不敢问看门人她是否还在那里。

  秋天来临了。我每天六时起床,到骑马场骑马,吃早饭。幸亏我当时迷恋于希腊文:我翻译《奥德修记》和《远征记》①,一直到下午二时,中间我还学点历史。到两点钟,我穿好衣服,到我哥哥家去。他问我做了什么事,看见了什么东西,我总是回答说:“什么都没有。”他耸耸肩膀,不再理我。

  ①都是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的作品。

  一天,外面传来一阵响声,我哥哥跑到窗口,叫我,因为我总是缩在房间深处的一张扶手椅里,从来不愿意离开那个角落。我可怜的哥哥预言我将终身默默无闻,一事无成。

  到四时,我回到我住的旅店。我坐在我的窗子后面。这个时候,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到街对面一间旅店的窗口画画。他们发现了我的规律,就像我发现他们的规律一样。他们不时抬头看看他们的邻居。我对他们的关注心中无限感激,他们是我在巴黎的惟一的交往。

  夜色临近的时候,我常常去看戏;我喜欢人群的冷漠,尽管在门口买票和混杂到观众当中令我略感不快。我修改了我在圣马洛看戏时得到的印象。我看见圣—于贝尔迪夫人扮演阿米德①。我觉得她同我想象中的女魔法师相比,似乎欠缺点什么。当我不将自己关在歌剧院和法国人剧场的时候,我便沿着街道或者河岸散步,直至晚上十点或十一点。甚至在今天,每当我看见一排排路灯的时候,我就记起当年我沿着这条路前往凡尔赛进宫时,我是多么惴惴不安。

  ①十七世纪的一出著名歌剧的女主人公,讲的是一位女魔术师爱上一名军官的故事。

  回到旅店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垂头坐在炉火旁边,沉默不语。我没有波斯人的想象力,将火焰视为银莲花,将火炭视为石榴。我听见车辆来来往往,它们从远处传来的轰隆声令我想起大海在布列塔尼海岸上的低语,或者风儿在贡堡树林中的呼啸。这些令人想起孤寂的声响的世俗的声音唤起我心中的怀念之情;我追念我过去的痛苦,或者我想象这些马车所载的人物的故事。我看见灯火辉煌的客厅、舞会、爱情、征服。很快,我想到自己,我住在一间小旅店里,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世界,在我的住屋的回声中听它的声音。

  卢梭认为,多亏他的率直和别人对他的教育,他忏悔了他生活中那些可疑的享乐。他甚至设想人们会一本正经地质问他,要求他坦白同那些维也纳妓女所犯的罪愆。如果我同巴黎妓女有什么瓜葛的话,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有必要以此来教育后辈。但是,我一方面太腼腆,另一方面太狂热,不会被这些烟花女子引诱。当我从这些强拉过路人的可怜女人中间穿过的时候(就像圣克鲁那些拉客的马车夫一样),我感到厌恶和恐怖。对于我,这种冒险的快乐只适合于过去的年代。

  在十四、十五、十六和十七世纪,不完善的文明、迷信、异域和半开化的习俗给一切东西披上离奇浪漫的色彩:性格是夸张的,想象特别丰富,生活是神秘和隐蔽的。晚上,在公墓和寺庙的高墙周围,在城墙的阴影下,沿着市场的链条和壕沟,在妓院周围,在那些狭窄和没有路灯的街巷里,在那些埋伏着强盗和杀人犯的地方,在那些有时在火把下、有时在黑暗中进行聚会的场所,要赴某个爱洛伊丝的约会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必须真正爱恋,才会这样铤而走险。因为要违反普遍的风俗,必须作出重大的牺牲。不仅要应付不测,以身试法,而且不得不战胜自身的习惯势力,家庭的权威,家庭习惯的束缚,良心的对抗,基督教徒的恐惧和义务。所有这些桎梏使感情变得更加强烈。

  我在一七八八年,不可能尾随一个饥不果腹的可怜女人,在警察的监督之下,让她把我拖进她的破屋。但是,在一六○六年,我很可能冒一次类似巴松皮尔①所精心描绘的风险:

  ①巴松皮尔(Bassompierre,一五七九—一六四六):法国元帅,著有《回忆录》。

  “五个月或六个月之前,”元帅说,“我每次走过小桥(当时还没有新桥)的时候,一个漂亮女人,在招牌为“两个天使”的商店工作的缝纫女工,向我行屈膝礼,而且用目光送我离去。她的行为引起我的注意,我也瞧着她,比较认真地向她致敬。

  “每当我从枫丹白露来到巴黎,走过小桥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站在小店门口,在我走过时对我说:‘先生,我是你的仆人。’我向她回礼,不时转过身,看见她目送我,一直到我走远。”

  巴松皮尔获得一次约会,他说:“我得到的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二十岁,戴着睡帽,身上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衬衣,和一条绿色粗布短裙,脚上是一双女式高跟拖鞋,一件浴巾披在肩上。我很喜欢她。我问她能否同她再次见面。

  “‘你如果想同我再次相会,’她回答说,‘那要到我姨妈家去。她住在教士镇巷,靠近菜市场,离熊街不远,是圣马丹街那边的第三个门。从晚十点到十二点,我在那里等你,再晚一些也行;我会把门打开。人口处有一条小径,你赶快走过去,因为我姨妈的房间和那里相通;你会看到一个台阶,上去就是三楼。’我十点钟到达,找到了她告诉我的门,而且里面灯火辉煌,非但三楼如此,四楼和二楼也一样;但是,门关着。我敲门,说我来了;可是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是谁。我转身回到熊街,然后又再次倒回去。我看见门开了,我一直走上三楼,我在那里看到,火光是燃烧的褥草发出的,两个赤裸裸的身体躺在房内的桌子上。我大吃一惊,急忙退出。出门时,我迎面碰见两名殡葬工;他们问我找什么;而我为了让他们闪开,拔出佩剑;我走过去了。我回到住所的时候,对刚才看见的未曾料到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按照两百四十年前巴松皮尔提供的地址,我也去赴约。我穿过小桥,走过菜市场,沿着圣德尼街往前,一直到右手的熊街;与熊街相通的左边第一条巷子是教土镇巷。它那似乎被时光和火灾熏黑的街牌给了我希望。我找到圣马丹那边的第三个门,历史学家提供的情况是多么准确啊!但,不幸得很,我最初以为仍然保存的两个半世纪的历史在这个地方消失了。房屋的正面是现代的;无论第二层、第三层或第四层都没有灯光。屋顶下的顶楼窗口,有一道早金莲和香豌豆的花叶边饰;楼下是一间假发店,玻璃橱窗后面挂着许多圈头发。

  我非常沮丧,走进假发店。从罗马征服时期开始,高卢女人一直将她们金黄的头发卖给那些发色不那么艳丽的人;我的布列塔尼女同胞今天在赶集的时候,还会将自己头上天然的毛发剪下来,去换取印度头巾。我对正在一片铁梳上编织假发的师傅说:“先生,你没有买一个年轻缝纫女工的头发吧?她住在小桥边那间叫“两个天使”的小店里。”他有点迷惑不解,未置可否。我表示非常抱歉,离开了,穿过迷魂阵般的一束束头发。

  我沿着街道漫步。没有二十岁的缝纫女工对我行屈膝礼;没有率直、无私、温情脉脉的年轻女人,“戴着睡帽,身上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衬衣,和一条绿色短裙,脚上是一双女式高跟拖鞋,一件浴巾披在肩上”。一个不久就要寿终正寝的老妇人差一点要用她的拐杖揍我。她可能就是约会中的姨妈吧。

  巴松皮尔讲的故事是多么美妙呀!他为什么能够享受如此痴情的爱恋呢?其中有个道理。在那个时代,法国人划分成两个明显不同的阶级,一个是统治阶级,一个是半奴隶阶级。缝纫女工将巴松皮尔拥在怀里,好像女奴拥抱半个神仙;他令她产生荣耀的幻觉。在所有女人当中,只有法国女人才会陶醉于这种幻觉。

  可是,谁能向我们披露惨祸的原因呢?是“两个天使”的可爱的缝纫女工的尸体同另一个尸体躺在桌子上吗?另一个尸体是谁的?丈夫的?或者巴松皮尔听见声音的那个男人?在爱情之前,鼠疫或者嫉妒赶到教士镇街吗?围绕这样一个题材,可以纵情遐想。在诗人的故事中加进民间传说,殡葬工的到达,巴松皮尔拔出佩剑,用这段奇遇可以编一出绝妙的情节剧。

  你也会赏识我这个年轻人在巴黎的纯洁和节制。在这个首都,我可以为所欲为,就像在人人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泰莱梅修道院①一样。然而,我并没有滥用我的独立。我仅仅跟一个二百一十六岁的老妓女有来往。她从前钟情于一位法国元帅,贝阿尔奈的情敌(他们向德?蒙莫朗西小姐献殷勤),德?昂特拉格小姐的情人;后者是德?韦纳伊侯爵的妹妹,对亨利第四颇多非议。我即将觐见的路易十四断断不会想到,我同他的家族还有这样一段秘密关系。

  ①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中的一座修道院。

  一八二一年四月

  于柏林

  引荐凡尔赛宫——同国王去狩猎

  不可避免的那一天来临了。我迫不得已,必须到凡尔赛。我被引荐的前一天,我哥哥把我送到凡尔赛,带我到德?迪拉元帅家中。元帅是一个风流人物,但他的思想非常平庸,甚至对自己的优雅的举止有某种属于平民的看法。然而,这位慈祥的元帅令我十分害怕。

  次日清晨,我独自进宫。在凡尔赛的华丽面前,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了,即使在旧王室被遣散之后也如此:路易十六的影响仍然留在那里。

  穿过卫队厅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我历来喜欢武装的排场,并不感到不自在。但当我进入小圆厅,混杂在朝臣当中时,我就感到难受了。人们看着我;我听见有人间我是谁。要理解引荐在当时的重要性,必须了解王室从前的威望。“新来者”的命运是奇特的;人们避免对他显出轻蔑的保护人的态度,这种态度同彬彬有礼构成大老爷的无法模仿的风度。谁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人会不会变成王上的宠臣呢?人们之所以尊重他,是因为他可能有幸变成国王的侍从。今天,我们更加热衷于拥进宫廷,而且并不抱幻想——这是奇怪的事情:一个被迫靠讲实话为生的朝臣离开挨饿只有一步之遥。

  当宣布国王起身的时候,不被引荐的人退出了。我觉得我的虚荣心得到某种满足:我并不因为留下而感到骄傲,但是,如果退出我会感到屈辱。国王的卧室打开了。我看见国王按照礼仪,从服役的第一侍从手里接过帽子,结束他的穿着打扮。国王往前走,去作弥撒。我鞠躬致敬,德?迪拉元帅通报我的名字:“陛下,德?夏多布里昂骑士。”国王看我一眼,向我答礼;他迟疑着,好像想停下来同我说话。我本来会充满自信地回答他的问话,因为我此刻完全摆脱了羞怯。我觉得,同将军、国家元首、政府首脑讲话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国王对我无话可说,比我更加尴尬,他走过去了。人类命运的虚浮呀!这位我头一次看见的君主,叱咤风云的路易十六,此刻离他走上断头台只有六年时间!对这位在确认贵族身份之后,被引见给圣路易的显赫儿子的新朝臣,国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位朝臣在将来证实他的忠诚之后,会负责在众多骸骨中分辨他的遗骨,引荐给他的骨灰①!对于权杖和荣誉的双重王权,这是表达尊敬的双重贡品!路易十六可以像耶稣回答犹太人那样回答审判官:“我让你们看见许多优秀的作品,为了哪一个作品,你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①

  ①一八一五年,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负责在马德莱娜公墓辨别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遗骨,夏多布里昂是该委员会成员。

  ①引自《福音书》。

  我们跑到廊厅,等候王后从教堂回来时从那里经过。她很快出现了,被一大群衣衫华丽的人簇拥着。她向我们行了一个高贵的屈膝礼;她看上去喜气洋洋。这双以无比优雅的姿势,掌握那么多国王的权杖的美丽的手,在被刽子手捆绑上断台头之前,要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里补缀寡妇的破衣月艮!

  如果说我哥哥让我同意作出牺牲,但要想让我把这个牺牲再往前推进就由不得他了。他枉然地哀求我留在凡尔赛,以便傍晚出席王后的游戏。他对我说:“你的姓名将通报给王后,而且国王会同你说话。”为了阻止我逃离。他无法提供更加充分的理由。我急于回到我备有家具的旅店里,隐藏我的荣耀,庆幸逃离宫廷,但是我前面还有一七八七年二月十九日,那个发生四轮马车事件的可怕日子。

  德?库瓦尼公爵叫人通知我,我将和国王一起去圣日耳曼森林狩猎。我大清早就出发,赶赴我的苦刑。我身穿“新来者”制服,绿上装,红绣花短裤,长筒袖口,马靴,腰上挂着猎刀,镶金饰带的法国小帽。我们四个“新来者”在凡尔赛聚齐了:我,德?圣马苏尔兄弟和德?奥特弗伊伯爵。德?库尔尼公爵向我们宣布了注意事项:他叮嘱我们别干扰对猎物的追踪。如果有人在猎物和国王之间穿过,他会发脾气的。集合地点是瓦尔,在圣日耳曼森林里面。这座森林是王室向博沃元帅征用的。按照惯例,头一次参加狩猎的被引荐贵族由御马厩提供马匹。

  狩猎开始了:刀光剑影,吆喝声。有人叫道:“王上!”国王出来了,登上他的马车;我们也坐上马车跟随在后。在随同国王奔跑、狩猎和我从前在布列塔尼荒原上的奔跑、狩猎之间,有天壤之别;与我以后在美洲同野人一道奔跑和狩猎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一生充满这样的反差。

  我们来到集合地点。那里,许多马匹被人牵着,在树下等候,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成群的男人和女人;几乎遏制不住的猎犬群;犬的吠叫、马的嘶鸣、号角的鸣响构成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我们国王的狩猎,让人同时想起君主王朝的古老的和新的习俗,克洛迪昂、息而培里克、达戈里尔特①的剽悍的消遣,弗朗索瓦一世、亨利第四和路易十四的风流。

  ①克洛迪昂(Clodion,死于公元四六○):法兰克部落的首领;希尔佩里克(Chilperic,六七五—七二一):纽斯特里亚国王;达戈里尔特(Dagoben,六九九—七一六):法国中世纪法兰克人黑洛温王朝国王。

  我读过许多描写狩猎的书,想象我眼前到处是德?夏多布里昂伯爵夫人、德?埃当贝公爵夫人、加布里埃尔?代斯特雷、拉瓦利埃、孟德斯班。我从历史角度想象这次狩猎,所以我感觉很自在;而且我在森林里,那是我的家园。

  下车后,我把我的便条交给管理马匹的官员看it他给我一匹名叫“幸福”的牝马。这是一匹轻快的马,嘴很小,很容易受惊,非常任性。它常常竖起耳朵,是我的命运的生动形象。国王出发了,猎队跟随在后,走不同的路线。我留在后面,对付“幸福”,因为它不愿意俯首就范;然而,我终于骑上马背,但大队伍已经走远了。

  开始,我对“幸福”驾驭得不错;它被迫放慢奔跑,垂下脖子,摇晃着满是泡沫的嚼子,歪歪斜斜地跳着小步往前。但是,当我们接近狩猎地时,就没法控制它了。它伸长头甲,用鬃甲撞我的手,全速冲进一群猎人中间;它横冲直撞,直至碰到一位妇人骑的马才停下来;在一些人的哄笑,和另一些人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惊叫中,那位妇人的坐骑几乎被撞翻。今天,我极力想记起这位妇人的名字,但我没有做到。她彬彬有礼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这只是新来者的意外事故。

  对我的考验还没有结束。一个半小时之后,我骑马穿过一条空无一人的长长的森林过道。过道尽头是一座独立的房屋;于是我想起那些分布在御林苑当中的宫殿,那是为纪念那些长发高卢王和他们的神秘的娱乐而建造的。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枪响。“幸福”突然转身,低头钻进矮树丛,把我带到狍子刚被击中的地点:国王出现了。

  .

  此刻,我记起德?库瓦尼公爵的叮嘱,但为时太晚:可恶的“幸福”什么蠢事都干了。我跳下地,一只手将我的牝马往后推,另一只手拿着低垂的帽子。国王看看我,发现一个新来者在他之前赶到猎物倒下的地点。他没有发脾气,而是发出爽朗的笑声,同时用天真的口气说:“它没有坚持多久。”这是我从路易十六嘴里听见的仅有的一句话。人们从各个方向赶来了。他们看见我正在同国王说话,十分惊讶。新来者夏多布里昂以他的两件意外事故引起轰动。但是,他既不懂得利用好的机遇,也不懂得利用坏的机遇,就像他此后一贯的行为那样。

  国王将另外三只狍子追赶得精疲力竭。新来者只能追逐头一只;我同我的同伴到瓦尔等候狩猎队伍归来。

  国王回到瓦尔了。他很高兴,讲述狩猎中发生的故事。人们动身回凡尔赛。我哥哥又感到失望:我没有穿好衣服,在国王脱靴这个庆祝胜利和犒赏的时刻,守候在他身边,而是自己坐进马车回巴黎。我很高兴从我的荣誉和我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我郑重地向我哥哥宣布,我决定回布列塔尼。

  我哥哥很高兴让国王知道他的姓氏,他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条件成熟时,通过被引荐,完成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不反对一个想法如此怪诞的兄弟离去。

  这就是我对城市和宫廷的第一个印象。社会比我从前想象的更加丑恶。但是,如果说它令我感到恐惧的话,它并没有使我泄气。我模模糊糊地感觉,我比我目睹的东西优越。我对宫廷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之情;这种我无法掩饰的厌恶、或者毋宁说鄙视,将阻碍我成功,或者将使我从我生涯的顶点跌落下来。

  而且,如果说我对社会评头品足但对它并不了解的话,社会本身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在我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我可能具有的价值;当我重返巴黎的时候,人们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善。自从我以可悲的方式出名之后,很多人对我说:“如果在你年轻的时候我们见过面,我们早就会注意你了!”这种恭维是在人们功成名就之后产生的错觉。人的外貌是相差无几的。卢梭枉然地说,他生有一双漂亮的小眼睛;同样肯定无疑的是(有他的画像为证),他像一名小学教师,或者一名爱发牢骚的鞋匠。

  为了同宫廷一刀两断,我要说,在我从布列塔尼归来,同我两个小姐姐吕西儿和朱莉定居巴黎之后,我比任何时候更加陷入我的孤僻习惯之中。人们会问我,我被引荐人宫之后,下文如何呢?事情就此为止了。——“你不再同国王打猎了吗?”——“就像我不同中国国王打猎一样。”——“你不再回凡尔赛吗?”——“我有两次到达塞夫勒;我缺乏勇气,又回到巴黎。”——“你从你的地位得到什么好处哪?”——“任何好处都没有。”——“那么你忙什么呢?”——“我度日如年。”——“这样说,你不觉得你有野心了?”——“有的;靠手腕和钻营,我成功地在《缪斯年鉴》上刊登了一首田园诗,但由于希望和恐惧,这首小诗的发表几乎要了我的小命。我宁愿丢弃国王赐的所有的华丽马车,而去谱写一首浪漫曲:《啊,我心爱的风笛呀!》或者《关于我的朝三暮四的情人》。”

  对于别人,我是无所不能的;对于我自己,我是一个废物:这就是我。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路过布列塔尼——迪耶普军营——同吕西儿和朱莉一道重返巴黎

  上一章的全部内容是我在柏林写的。为了参加德?波尔多公爵的洗礼,我回到巴黎;而且出于对离开外交部的德?维莱尔先生的政治上的忠诚,我辞去大使职务。随着这部《回忆录》逐渐逝去的岁月充实,它对于我好像一个沙漏的内球,标志我生命的尘土跌落了多少。当全部沙漏完时,我不会翻转我的玻璃钟。愿上帝给我这样的力量。

  在我被引荐之后,我在布列塔尼堕入的新的孤独状态。它同贡堡时期的孤独状态不同。它不像过去那样全面、那样严重,而且坦率地说,也不像过去那样是被迫的。我随时可以离开这种状态;它失去它过去的价值。一位有纹章的年迈的女领主和一位年迈的男爵,在他们的封建庄园里,将他们最小的女儿和他们最小的儿子留在身边,表现出英国人所谓的“个性”:在这种生活中,丝毫没有外省的、狭窄的东西,因为他们过的是非同一般的生活。

  在我的姐姐们家中,外省就在田野上。我们到邻居家跳舞,演戏;我在戏中有时充当蹩脚的演员。冬天,在富热尔,必须忍受小城的社交生活、舞会、聚会、宴请,而我不可能像在巴黎那样被人忘记。

  另一方面,在我头脑中,对军队和宫廷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我身上有一种我讲不清楚的东西在躁动,对抗这种缄默无闻,要求我从阴影中走出来。朱莉厌恶外省;天生的才气和美貌将吕西儿推向一个更大的舞台。

  我在生活中感到苦恼,而这种苦恼告诉我,这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然而,我一贯喜欢田野,而马里尼的田野是迷人的。我所在的团改换了驻地:第一营驻扎在勒阿弗尔,第二营驻扎在迪耶普;我属于第二营。我被引荐人宫使我成了一个大人物。我对我的职业发生了兴趣。我参加训练工作。部队将新兵交给我,我在海边卵石上训练他们。反映我一生的几乎所有舞台的画幅,背景都是大海。

  在勒阿弗尔,拉马迪涅尔既不理会他同宗的拉马迪尼耶尔①,也不理会著文攻击波舒哀的西蒙②、波尔罗亚尔、本笃会修士、塞维涅夫人称为小贝凯的解剖学家;但是他在迪耶普同在康布雷一样,堕进了情网。他倒在一位肥胖的科舒瓦女人的石榴裙下;她的帽子加上头发足有半尺高。她不算很年轻了。由于一个奇特的偶然,她名叫科舒。看来,她是迪耶普出身的安娜—科舒的孙女,而安娜—科舒在一六四五年寿高一百五十岁。

  ①拉马迪尼耶尔是一位当地学者,出生于一六七三年,夏多布里昂的同僚似乎同他没有亲戚关系。

  ②实际情况是,主要是波舒哀写文章攻击西蒙(RichardSimon,一六三八—一七一二)。

  一六四七年,安娜?德?奥地利跟我一样,从她房间的窗口望着大海;为了散心,她观看那些放火小船③燃烧。她叫那些忠于亨利四世的民众看管年轻的路易十四;她给予这些民众许多恩惠,“尽管他们的诺曼底话很难听”。

  ③指十七和十八世纪用于实施海上火攻的小船。

  迪耶普也保留若干我在贡堡见过的封建赋税:要向自由民沃克兰征收三头猪和三苏最古老的钱币;每头猪嘴里要含着一只柑橘。

  我回富热尔生活了半年。那里,势力最大的是贵族小姐德?拉贝里内,她是我前面讲过的德?特隆若利伯爵夫人的姨妈。我对孔代团一位军官的妹妹,一个说不上艳丽但讨人喜欢的女人颇有好感。我胆量不够,不敢垂青美人。对一个不完美的女人,我才敢奉献我的殷勤。

  德?法尔西夫人一直在生病,终于决定离开布列塔尼。她说服吕西儿同她一道去;吕西儿又克服了我对巴黎的厌恶,说服了我。于是,一窝鸟中的最年轻的三只结成了亲切的同盟,一起前往巴黎。

  我哥哥结了婚,住在邦迪街他岳父德?罗桑玻庭长家里。我们同意在那附近安家。德利尔?德?萨勒住在圣德尼郊区上面的圣拉扎尔的小楼里;通过他的介绍,我们在那些小楼里选定一套住宅。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德利尔?德?萨勒——弗兰——一个文人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德?法尔西夫人同德利尔?德?萨勒经常来往;此人因为写了几本胡说八道的哲学书,从前曾被樊尚城堡①接纳。在那个时代,只要涂几行散文,或者在《缪斯年鉴》上发表一首四行诗,就可以变成一个人物。德利尔?德?萨勒是一个大好人,诚恳但非常平庸,稀里糊涂,白白浪费着他的岁月;他的作品不少,但他把他的书当成旧货拿到国外去卖,在巴黎是谁都不渎的。每年春天,他到德国去充实他的思想。他肥胖而衣冠不整,口袋里常常塞一卷邋遢的纸,经常看见他将纸掏出来,站在街角将他的思想偶得记在上面。他在他的半身雕像的底座上,亲自写下他向布封的雕像借来的这句铭词:“上帝,人类,自然,他解释了这一切”。德利尔?德,萨勒解释了一切!这样的骄傲是挺逗的,但令人沮丧。谁能够以真正的天才自诩?我们这样的人,不是也可能被类似德利尔?德?萨勒这样的幻觉所陶醉吗?我可以打赌,借用那句话的作者,以天才自诩的作家,实际上只是一个蠢材。

  ①樊尚城堡位于巴黎东面,曾经是王室府第。

  我之所以花这么多篇幅谈我们住在圣拉扎尔的独立小楼里的邻居,这是因为他是我碰见的第一个文人,是他将我引入其他文人的圈子。

  由于我的两位姐姐在身边,我在巴黎的生活比较容易忍受;我对学习的爱好也减少了我的厌恶之情。在我眼中,德利尔?德?萨勒是一只鹰。我在他家中看见过卡邦?弗兰?德?奥利维埃①;此人爱上了德?法尔西夫人。她把这不当一回事,而弗兰是认真的,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好伴侣。弗兰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丰塔纳,后者也成了我的朋友。

  ①卡邦?弗兰?德?奥利维埃(CarbonMoinsdesOliviers,一七五七—一八○六):记者和戏剧作家。

  弗兰的父亲是兰斯河泊森林管理处的主管,但弗兰本人没有受过认真的教育。他是聪明人,有时显得颇有才气。没有谁长得比他更丑的了:矮小而浮肿,两只突出的眼睛,竖起的头发,肮脏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神情还不至于太猥琐。他过的生活是当时巴黎一切文人过的生活,值得讲给大家听听。

  弗兰住在马扎里内街一套住宅里,离住在盖内戈街的拉阿尔佩不远;两个穿号衣的萨瓦人服侍他;晚上,他们跟随他出门,白天在他家里通报来访者。弗兰经常去法兰西剧场看戏;当时这间剧场搬到奥代翁,主要上演喜剧。布里亚尔刚刚下台,塔尔玛①登场了。拉里夫、圣法尔、弗勒里、莫雷、达赞谷尔、迪加赛、格兰梅斯尼尔、孔达夫人、圣瓦尔夫人、迪加桑夫人、奥利维尔夫人正在走红,而马尔斯小姐,蒙维尔的女儿,即将在蒙塔西耶剧场崭露头角。女伶们捍卫作者,有时给他们提供发财的机会。

  ①布里亚尔比塔尔玛差不多大五十岁。

  弗兰只有他家庭提供的金额有限的膳宿费,靠借贷度日。在议会休假前夕,他把他的两位萨瓦仆人穿的号衣、他的两块表、他的戒指和床上用品拿去典当,用典当得的钱去还债,然后回兰斯。他在兰斯过三个月,然后又回到巴黎,用他父亲给他的钱从当铺里把典当的物品赎出,重新开始这种生活的循环;他总是快快活活,受人欢迎。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文人画像

  从我在巴黎定居到全国三级会议召开的两年时间里,这个社交圈子扩大了。我当时会背诵德?帕尔尼②骑士的哀歌,现在还记得。我写信给他,要求去看他,这位我喜欢的诗人。他礼貌地给我回了信。我来到他位于克莱里的住宅。

  ②德?帕尔尼(Pamy,一七五三—一八一四):法国诗人。

  我看见一个还相当年轻的人,气宇不凡,高瘦的个儿,脸上有麻子。他回访我;我将他介绍给我的姐姐们。他不喜欢我们这圈人;由于政治原因,他很快从我们当中排除出去了:他当时属于旧党。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与自己的作品如此相像的作家。这位诗人是奥克里尔人,他需要的只是印度的天空、一眼泉水、一棵棕榈树和一个女人。他害怕嘈杂,试图过一种默默无闻的生活,因为懒惰而放弃一切。他之所以能够从躲藏的暗影中被人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寻欢作乐的时候,顺便拨动了竖琴:

  愿我们幸福和富有的生命,

  像轻轻呜咽的小溪,

  在爱情的卵翼下悄悄流动,

  在它的床上拥抱碧波,

  细心寻觅灌木的荫蔽,

  不在平原上留下痕迹。

  无法摆脱的懒惰使德?帕尔尼骑士从一个暴躁的贵族变成一个可悲的革命者;他攻击受迫害的教会和被送上断头台的神父,不惜任何代价购买他的安宁,迫使歌颂埃莱奥诺①的缪斯的用下流的语言讲话——那是卡米娜?德斯穆兰②为了出卖爱情而讨价还价的语言。

  ①埃莱奥诺(Eleonone):不详。

  ②卡米耶?德穆兰(CamilleDesmoulins,一七六○—一七九四):政治家和政论作者。

  《意大利文学史》的作者在尚福尔之后混进革命,我们同他相识是因为我们是同乡,我们都是布列塔尼人。金盖内由于写了一部相当优美的诗剧《齐尔梅的忏悔》而进入上流社会,他的文学声誉使他在内克的办公室里谋得一个低微的职位,并且因此得到进入总监督署的敲门砖。一位我不认识的人向金盖内争夺他的成名之作《齐尔梅的忏悔》;但是,事实上,这本书是他写的。

  雷恩诗人精通音乐,写浪漫曲。随着他逐渐攀附名人,他从一个谦虚的人变得渐渐盛气凌人。在全国三级会议召开之前,尚福尔利用他起草的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和在俱乐部发表的演说:他傲慢自负。在第一届联盟节上,他说:“这是一个美好的节日!为了使节日更加光辉,我们应该在祭坛的四角烧死四个贵族。”他表达的这个愿望并非他个人的发明;在他之前很久,联盟成员路易?多雷昂在一篇名为《阿雷特公爵的宴席》的文章中就写过:“必须将新教牧师们都绑在圣让营火节上当柴烧,并且将亨利四世装进放猫的酒桶。”

  金盖内事先得到将进行革命屠杀的消息。金盖内太太将即将到来的灾难通知我的姐姐们和我的妻子,并且向她们提供了避难所。她们住在一个名叫费厚的死胡同里,离开发生屠杀的卡尔梅修院只一步路。

  在恐怖时代之后,金盖内几乎变成国民教育的首领。就在这时候,他按照《我栽树,看见它长大》的曲调,在蓝色钟面饭馆唱《自由之树》。人们认为他有哲学家的心满意足,于是派他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身边当大使。他从都灵写信给塔莱朗先生,说他战胜偏见,让宫廷接纳他的穿短睡袍的妻子。他从一个庸人变成要人,从要人变成傻子,从傻子变成笑柄,并且以批评家和《旬报》独立撰稿人的身份结束他的文人生涯。天性使他回到社会使他偏离的位置。他的学问是二手的,他的散文沉闷,他的诗工整,有时是愉快的。

  金盖内有一个朋友——诗人勒布朗。金盖内好像一个世故的聪明人,保护这位诗人;而勒布朗以他的天才为金盖内增添光彩。没有比这对宝贝扮演的角色更加滑稽的事情了,他们亲密合作,尽力互相帮忙,就像在各个领域里两个能人所能作的那样。

  勒布朗确实是又一个昂毕雷先生。他的感情是冷静的,就像他不动声色的昂奋。他的住处是蒙马特尔大街一间楼上的房子,全部家当是杂乱堆在地板上的书籍,一张帆布床;两块当床帏的肮脏毛巾在一只生锈的三角铁架上摇摇晃晃,半只水罐靠着一张露出麦秆的扶手椅。并非布朗手头拮据,而是他吝啬,醉心于伤风败俗的女人。

  在沃特勒伊的“仿古”晚宴上,他扮演品达①的角色。在他写的抒情诗中,有一些遒劲有力和优美的段落,例如题为《复仇者号战船》的颂歌,名为《巴黎近郊》的颂歌。他的哀歌出自他的头脑,而不是出自他的心灵。他的新颖之处是刻意创造的,而不是自然表现的。他创造的东西都是艺术的成果;他为了歪曲词的意义和寻求耸人听闻的词的组合而绞尽脑汁。勒布朗真正的才干仅仅表现在讽刺方面;他的名为《好和坏的玩笑》的书简诗受到当之无愧的赞扬。他的某些讽刺短诗可以同卢梭的同类作品相提并论。启迪他的主要是拉阿尔佩。还要为他讲一句公道话:他在波拿巴统治时期是独立的,他写了一些辛辣的诗句,揭露压制自由的那个人。

  ①品达(Pindare,公元前五一六—四三八),古希腊诗人。

  但是,无可否认,我在巴黎认识的这个时期的文人当中脾气最大的是尚福尔。他染上了那个造就雅各宾党人的毛病,因为他出身的偶然而不原谅别人。他辜负那些接待过他的家庭的信任;他用恬不知耻的语言描绘宫廷的习俗。人们无法否认他的聪明和才智,但是这种聪明和才智还不足以流芳后世。当他发现在革命的旗子之下,他无法得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他就将他攻击社会的手举起来针对自己。对于他的骄傲,红帽子只不过是另一种王冠,激进的共和主义不过是另一种高贵,而马拉和罗伯斯庇尔之流是其中最大的贵族。他因为在痛苦和眼泪的世界里看到地位的不平等而愤怒,而且在刽子手的封建制度中他注定只是一个平民,他决定自戕,以逃避那些优越的罪行。他没有成功。死神嘲笑那些呼唤它,并且将它同虚无混为一谈的那些人。

  德里尔神父是我一七八九年在伦敦认识的,我没有见过靠德?埃格蒙夫人生活而且使她活下去的吕利埃尔,也没有见过巴利索、博马歇和马蒙泰尔。同样,我也没有见过谢尼埃,他对我的攻击颇多,但我从来没有反驳;他在法兰西学士院的地位酿成我生命里的一次危机。

  当我重读十八世纪的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时,我对他们的声名和我从前对他们赞赏感到羞愧。或者语言进步了,或者语言退步了,或者我们向文明靠近了,或者我们变得更加野蛮,肯定无疑的是,在这些我年轻时钦佩不已的作家身上,我发现了某种衰退的、过时的、灰暗的、僵死的、冷漠的东西。甚至在伏尔泰时代的那些最伟大的作家当中,我也发现了一些缺乏感情、思想和文笔的东西。

  我的失望应该归咎于谁呢?我害怕自己是首恶。我生来是一个革新者,我可能会将我感染的疾病传给新一代。因为害怕,我徒然地对我的孩子们大声疾呼:“不要忘记法语!”他们像利穆赞回答胖大官儿一样答复我:“他们是从人们称为吕代斯的那座慷慨、有威望和著名的学府来的!”①

  ①引自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

  正如人们看到的,这种将我们的语言希腊化和拉丁化的倾向并非始自今日。拉伯雷纠正过,但它在龙沙身上重新出现了;布瓦洛对他进行了抨击②。今天,因为科学,它又死灰复燃;我们的革命家生来热爱希腊文,他们强迫我们的商人、农民学会公亩、公升、公里、毫米、十克:政治推动龙沙化。

  ②布瓦洛责怪龙沙“用法语讲希腊语和拉丁语”。

  在这里,我本来可以讲讲我当时已经认识的拉阿尔佩先生,但我还是留在后面再说吧。我本来可以在我的作家群像中加上丰塔纳的画像;可是,尽管我同这位杰出人物相识于一七八九年,但一直到我流亡英国之后,我同他的交情才因为患难而日益增长,而且这种交情从来不因为顺境而减弱。我以后会满怀眷念之情回忆这一切。我只会描绘不再抚慰大地的天才。当我开始记述他的童年的时候,突然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们的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如果我们不在晚上记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由于工作的阻碍,我们就不会再有时间写下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浪费岁月,让一寸寸光阴随风散去,而对于人,这一寸寸光阴是永恒的根基。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罗桑玻一家——德?马尔泽尔布先生——他对吕西儿的偏爱——我的女精灵的出现和变化

  如果说我的爱好和我的姐姐们的爱好使我进入文学界,我们的地位迫使我们经常光顾另一个社交圈子。对于我们,我嫂嫂的家自然是第二个交际圈子的中心。

  勒佩尔蒂埃?德?罗桑玻庭长在我到达巴黎的时候,是轻浮作风的典型;但他在临死时表现了无比的勇气。在那个时代,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乱了套,这正是革命即将到来的征兆。法官们因为穿长袍而脸红,并且嘲笑他们父辈的庄重。拉穆瓦尼贡、莫莱、塞吉埃、阿格示等人想去打仗,而不愿意审判。庭长夫人们不再愿意呆在家中当令人尊敬的母亲,她们走出阴暗的公馆,要在光辉的冒险事业中显露自己。讲道台上的神父避免提耶稣—基督的名字,只说“基督教徒的立法者”;部长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台;权力从所有人手中跌落。最高雅的腔调,在城市里是当美国人,在宫廷里是当英国人,在军队里是当普鲁士人。是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但不能是法国人。大家做的,大家说的,是一连串的自相矛盾。人们声称保留神甫作导师,但反对宗教;不是贵族不能担任军官,但人们痛骂贵族;沙龙里高谈平等,但军营里棍棒呈威。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有三个女儿,德?罗桑玻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蒙布瓦西耶夫人。他更喜欢德?罗桑玻夫人,因为她的观点同他的观点接近。德?罗桑玻庭长也有三个女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托克维尔夫人;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杰出才智被完美的基督教精神遮掩了。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在他的子女、孙子和重孙的包围中自得其乐。在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好几次看见他来到德,罗桑玻夫人家中,因为政治问题而慷慨激昂。他扔掉假发,躺在我嫂嫂房间的地板上,在一片可怕的吵嚷声中任由成群的孩子戏弄。如果他不是有时显得粗暴生硬的话,他是一个仪态平常的人。你一听他讲话,就知道他出身世家,是一位高级法官。他天生的品德由于他混在其中的哲学而显得有点矫揉造作。他是一个充满科学精神、正直和勇敢的人,但他急躁,容易冲动。有一天,在谈及孔多尔塞①时,他甚至对我说:“此人曾经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像狗一样宰掉!”他无法抵挡革命的浪潮,而他的死给他带来光荣。如果不是灾难使他在世人面前表现自己,这位伟人的价值可能不会为人了解。一位威尼斯贵族死了,但他在古老宫殿的废墟中恢复了声誉。

  ①孔多尔塞(Gondorcet,一七四三—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哲学家和数学家。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坦诚态度使我无拘无束。他觉得我懂一些东西,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共同点。我们谈植物学和地理学,这是他喜欢的题材。正是在同他的谈话当中,我萌生了去北美洲旅行的念头,为的是看看赫恩见过、后来马肯齐①又见过的海洋。政治上,我们也有相同的见解:我们最初的困惑表现为我们的宽宏大量的意见,这同我的独立性格是符合的;我对宫廷的天生的厌恶更加助长这种倾向。我站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和德?罗桑玻夫人一边,反对德?罗桑玻先生和我哥哥;人们给我哥哥起了个绰号:“疯狂的夏多布里昂”。如果革命不是以犯罪开始的话,我也会卷进去的。我看见第一个用长矛举着的头颅,我后退了。在我眼中,屠杀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称颂的东西,也不是自由的论据。我不知道有什么比恐怖分子更加卑屈、更加令人鄙视、更加怯懦、更加狭隘的东西。在法国,我没有见过那些为沙皇和他的警察服务的无耻的布鲁图②吗?平均主义者、改革者、屠夫变成了仆从、间谍、告密者,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变成了公爵、伯爵和男爵。多么野蛮的世纪!

  ①赫恩(Heame)和马肯齐(Mackenzie):都是英国探险家,曾经到过美洲南部一些地区。

  ②布鲁图(Brutus):(公元前八十五—一前四十二)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刺死罗马独裁者恺撒的密谋集团领袖。

  最后,更让我亲近这位著名老人的,是他对我姐姐的偏爱。尽管吕西儿非常腼腆,人们借助一点香槟酒,就让她同意在一出小戏中扮演角色,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生日那天演出。她在演出中如此楚楚动人,使这位老人晕头转向。他比我哥哥更加积极地帮助她从阿尔让蒂埃尔教土会教士转为勒米尔蒙教士会教士。为此,必须提供四代血统的严格和复杂的证据。尽管他有哲学家的睿智,但他仍然坚持出身原则。

  我进入社交界,我对这时期的人和社会的描绘要跨越约两年时间,从一七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第一次贵族会议闭幕开始,到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全国三级会议开幕时为止。在这两年时间,我的姐姐们和我并非一直住在巴黎;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也不一直住在同一个地点。我现在要倒回去,把我的读者带到布列塔尼。

  何况,我始终被我的幻觉弄得神魂颠倒。虽然我远离森林,但过去的岁月,在远离故乡的情况下,给我打开了另一种孤独。在古老的巴黎,在圣热尔曼—德普雷,在寺庙的内院里,在圣德尼的地下室,在圣人小教堂里,在圣母院里,在旧城的狭小街道上,在阴暗的爱洛伊丝门,我重新看见我迷人的女精灵。但是,在哥特式的桥拱下,在坟墓的包围之中,她显得气息奄奄:她脸色苍白,忧郁的眼睛看着我;这仅仅是我曾经喜爱的梦幻的阴影和幽灵。

  一八二一年九月

  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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