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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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记述

  几乎看不见妇女,没有车辆,成群的野狗。由于行人都穿着皮拖鞋,由于没有马车的喧闹,由于既听不见钟声也听不见铁匠的锻锤响,到处是宁静的。默默的人群从你身边擦过,仿佛他们故意不引人注目,而且仿佛是在逃避别人的目光似的。在你漫步途中,市场和墓地交替出现,好像土耳其人活着只是为了买、卖和死。街市中间那些没有围墙的墓地是优雅的柏树林:鸽子在树梢筑巢,分享死者的安宁。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古老的建筑物,它们同现代市民和四周房屋极不协调:好像无限的法力将它们搬进这座东方的城市。没有任何欢乐的迹象,没有任何幸福的印记:我们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一群被阿訇牵着、将被士兵宰杀的用来祭献的羊。除了饕餮没有别的欢乐,除了死刑没有别的刑罚。在监狱和劳役场之间耸立着一座宫殿——那施行奴役的卡皮托利山。那儿,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守护者,细心保管着瘟疫的”根苗和专制的原始戒律。

  于连不像我那样坠入五里雾中:

  于连的记述

  由于通向运河和港口的斜坡,君士坦丁堡城内令人感觉非常不舒服。人们不得不在所有通往这个方向的街道上设置一道道挡土墙,阻止雨水将泥土冲下去。车辆很少:同其他民族相比,土耳其人使用的驮马多得多。在法国人的居住区,有几台供女士乘坐的轿子。也有一些载运货物的骆驼和马匹。我们还看见一些土耳其挑夫,他们手持又长又粗的棒子;他们可以一头五六个人,迈着整齐的步伐,搬运庞大的物件。一名挑夫也可以扛非常重的物体。他们用一种由肩及腰的钩子,非常灵巧地搬运各种包裹,而不必用绳子捆绑。

  从君士坦丁堡到耶路撒冷

  在君士坦丁堡,我登上载运希腊朝圣者到叙利亚去的船只

  我的记述

  船上大约有两百名乘客,其中有男人、女人、儿童和老人。统舱内,两边整整齐齐排列着数目相同的草席。在这个共和国里,每人随意做他的家务:妇女照顾孩子,男人抽烟或煮饭,教士们聊天。到处都听见曼陀林、小提琴和里拉的声音。人们唱歌,跳舞,放声大叫或高声祈祷。大家都非常快乐。有人对我说:“耶路撒冷!”同时用手指着南方;我也回答说:“耶路撒冷!”总之,如果心里不害怕的话,我们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稍许有点风,水手们就收帆,而朝圣者叫道:“Chritos,Kyrieeleison!”风暴一过去,我们立即恢复勇气。

  在这里,同于连相比,我就相形见绌了。

  于连的记述

  我们准备出发去加法①。我们是十八日星期四启程的。我们登上一艘希腊船;船上载着至少一百五十名去耶路撒朝圣的希腊人,其中有男人、妇女和儿童。这样,船上就显得非常拥挤。

  我们同别的乘客一样,有我们自己的口粮和我在君士坦丁堡购买的烹调用具。另外,我们还有大使先生送给我们的另一批种类相当齐全的食品,包括优质面包、火腿、香肠、各种葡萄酒、朗姆酒、柠檬,甚至还有治发烧有效的金鸡纳酒。这样,我们随身携带的食品是非常丰富的,但我用起来仍然很节省,因为我知道我们的路途遥远。船上到处是人,无法走动。

  ①加法(Jsffa):位于现在的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一带。

  由于船上肮脏和种种不便,不过十三天的航程显得非常漫长。有几天天气不好,许多妇女和孩子病了,到处呕吐,以致我们不得不走出我们的房间,到甲板上去睡觉。我们等希腊人闹腾完了之后,才在甲板上吃东西,这比别的地方自在得多。

  我穿过达达尼尔海峡;我接近罗德岛②,为了在叙利亚登岸,我雇了一名引水员。由于没有风,我们停在旧时的歇里多里亚角对面,滞留在亚洲大陆以南。我们在海上停留两天,不知自己所在的位置。

  ②罗德岛(Rhodes):爱琴海中的希腊岛屿。

  我的记述

  天气晴朗,气候暖和,因此,所有乘客晚上都在甲板上露宿。我同两个粗野的希腊僧侣争夺后艏楼的一个角落,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地把地方让给我。九月三十日清晨六点,我还在睡觉,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我睁开眼睛,看见朝圣者都朝船头方向凝望。我问出了什么事,人们回答说:“Signor,ilCarmelo!”(老爷,卡梅尔山!①)卡梅尔山!昨天晚上八时开始刮风,我们在半夜已经到达同叙利亚海岸遥遥相望的位置。由于我是和衣睡的,所以马上起身,打听哪里是圣山。大家都殷勤地指给我看;但是,由于我们对面的大阳正在上升,我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有某种宗教和庄严的气氛;所有朝圣者手持念珠,用同样的姿态保持肃静,恭候圣地出现。领头的教士高声祈祷:我们只听见他的祈祷声,和在风儿推动下船只在闪光的海面上滑动的声音。当人们重新看见卡梅尔的时候,喊声又在船头升起。终于,我自己也看见这座在阳光下像一个圆点的山。此时,我仿效拉丁人的榜样跪倒。我丝毫不体会我在发现希腊海岸时感到的那种惶惑。但是,看见以色列人的摇篮和基督教徒的祖国时,我心中充满喜悦和崇敬!我很快要登上这片奇迹的土地、来到最令人赞叹的诗篇的泉源、亲临这个从人类的角度说曾经发生改变世界面目的最重大事件的地点。

  ①卡梅尔山(leCarmel):位于以色列,被视为加尔默罗会教派的摇篮。

  ……

  中午,风停了;到四时,又起风。但是,由于引水员的无知,我们超越了我们的目标……下午二时,我们重新看到加法。

  一条船载着三名修士离开陆地。我同他们一道乘一只小艇;我们穿过在岩石中开凿的险峻的通道进港;那个地方连土耳其小船都不容易进去。

  岸上的阿拉伯人淌着齐腰的深水朝我们走过来,为的是将我们背上岸。此时,出现一个很滑稽的场面:我的仆人穿着白礼服,而白色对于阿拉伯人是显贵的颜色。他们认为于连是酋长。他们抓住他,将他抬起来,尽管他表示抗议;而我多亏我的蓝色服装,不那么显眼,于是被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背上岸。

  现在,且看当时那个场面的主要演员如何叙述吧:

  于连的记述

  令我非常惊讶的是,我看见六个阿拉伯人过来将我抬上岸,而只有两个人背先生。先生看见人们像抬圣人遗骸盒似的抬着我,十分开心。不知是不是我的穿着看起来比先生更加显眼;他身上是一件褐色礼服,同样颜色的扣子;而我身上是一套白色礼服,连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金属纽扣:这大概是造成误会的原因。

  十月一日星期三,我们来到加法的修士们当中,他们属于方济各修会,讲拉丁语和意大利语,但不大会讲法语。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而且尽力向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到达耶路撒冷。按照修院教士会的意见,我很快穿过圣城到约旦。在伯利恒①修院稍事休息后,我在一队阿拉伯人护送下出发;在圣萨巴停留。午夜,到达死海之畔。

  ①伯利恒(Bethleem):巴勒斯坦中部城镇。

  我的记述

  在尤底亚地区②旅行时,人们感觉非常单调;但是,从荒芜到荒芜,无垠的空间在我们面前展开,烦闷的感觉渐渐消散,大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非但不降低灵魂,反而给人勇气,提高精神境界。从各方面涌现的非凡景观展现一片蕴藏奇迹的土地:灼热的太阳,矫健的雄鹰,没有果实的无花果树。圣经的全部诗意、所有图画都在那里。每个名称都包含奥秘;每个洞窟都预告前途;每个山峰都回响着先知的声音。上帝本人曾经在河畔讲话。干涸的激流、裂开的岩石、半开的坟墓证实着奇迹;由于恐惧,沙漠似乎仍然缄默着,好像自从它听见上帝的声音,不敢打破沉寂。

  ②尤底亚地区(LaJudee):古代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我们从圆形山顶下来,到死海边过夜,然后启程往约旦河。

  于连的记述

  我们下马,让牲口和我们一样休息和进食。由于耶路撒冷的修士们的馈赠,我们的食物相当丰富。吃完点心,护送我们的阿拉伯人走到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用耳朵贴着地面,听听有什么声响。他们说,我们可以放心,于是大家进入睡乡。尽管躺在卵石上,我还是打了个好盹;清晨五时,先生过来将我叫醒,让我通知大家准备出发。他用一个能装三杯水的白铁罐装满死海的水,准备带回巴黎。

  我的记述

  我们出发了,在白色的细沙中艰难地跋涉了一个半小时。在一片光秃秃的沙漠中央,我吃惊地发现一个由芳香植物和罗望于树组成的小树林。突然,阿拉伯人停下来,对我用手指着山沟深处某种我并未注意的东西。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隐约看见在静止的土地上有类似沙的东西在流动。我走近这奇特的物体,看见几乎无法同周围沙漠区别的一条黄色的河流。它夹在深深的陡壁之间,里面缓缓流动着稠厚的水:这是约旦河。

  阿拉伯人脱掉衣服,跳进约旦河。由于发烧一直折磨我,我不敢仿效他们。

  于连的记述

  我们在沙漠中经过跋涉,在清晨七时到达约旦河。我们的马匹行走时陷进齐膝的沙,爬上难以攀登的壕沟。我们沿着河岸一直走到十时。为了消除疲劳,我们在河边小树的荫蔽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在我们所在的位置,河宽仅四十法尺①,要游过去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这样做是很不谨慎的,因为有些阿拉伯人试图靠近我们;他们在很短时间内,可以聚集人数众多的队伍。先生用他的第二个白铁罐装满了约旦河的水。

  ①约八十公尺。

  我们回到耶路撒冷。于连对圣地的印象并不特别深刻;作为真正的哲学家,他的记述是枯燥的。他说:

  骷髅地位于一座和我们攀登过的许多山相似的山上,在一座教堂里;从山顶,我们看见远处的荒地,和被动物啃噬的灌木和小树。约扎法山谷在外面,在耶路撒冷城墙脚下,像环绕城墙的壕沟。

  我离开耶路撒冷,到达加法,随后我登船前往亚历山大。我从亚历山大到开罗,让于连留在德罗维迪①先生那里;德罗维迪先生盛情为我租了一条去突尼斯的奥地利船。于连在开罗继续写他的日记,他说:“犹太人像在其他各处一样,也在这里做生意。离城半里远的地方,有红色花岗岩的庞贝柱,柱子耸立在一大堆巨石之上。”

  ①德罗维迪(Drovetti):法国驻亚历山大领事。

  我的记述

  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午,顺风,我登船。我在岸边拥抱德罗维迪先生,我们殷殷道别,答应保持联系。今天,我偿还了我欠的人情。

  我们二时起锚。引水员将我们带到港外。风是微弱的,南风。在三天时间里,我们在天际都看得见庞贝柱。第三天傍晚,我们听见亚历山大港的归营炮回响。这是我们真正离去的信号,因为起北风了;我们向西面驶去。

  十二月一日,一直刮着西风,阻挡我们前进。风向渐渐转为西南,变成风暴,一直到我们抵达突尼斯时才平息。为了消磨时间,我抄写和整理旅行笔记和(殉遭者)中的描写部分。晚上,我跟大副迪内里上尉在甲板上散步。在一条被风浪击打的船只上、在波浪中度过的夜晚不会没有收获的;前途的变化不定赋予事物以真正的价值:风急浪大的海上看到的这片陆地,好像临死者眼中的生活。

  于连的记述

  离开亚历山大港后,头几天相当顺利,但这种情况未能继续下去,因为剩下的航程里,我们碰到的都是逆风、坏天气。甲板上随时有一位军官、一位驾驶员和四名水手值班。傍晚,当我们估计夜晚不会平静的时候,我们就登上甲板。将近午夜,我调好潘趣酒。我先招待驾驶员和水手,然后我端给先生和军官,最后才轮到自己。但是,我们饮酒的时候,不像在咖啡馆里那样平静。那位军官比船长的阅历多得多。他的法语讲得很好,这在我们的旅途中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们继续航行,在克尔克尼岛前面下锚。

  我的记述

  东南风骤起,这令我们无比欣喜。五天时间,我们就到达马耳他岛附近水域。我们是在圣诞节前到达的;但是圣诞节那天,风向转为西偏西北,将我们吹到兰佩杜斯岛南面。我们在突尼斯王国的东海岸边滞留十八天,生死未卜。我一辈子忘不了二十八日那一天。

  我们在克尔克尼岛前面下锚。我们在希尔特停泊一周,在那里迎接一八○七年到来。在多少星空之下,在多少不同的境况里,我见过我的岁月更迭!倏忽即逝的岁月,或漫长的岁月!我的童年时代,已经离开我多么遥远呀!那时候,我以欢快的心情接受父亲的祝福和礼物!元旦总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而现在,在一条外国船上,在大海的包围之中,面对蛮荒的土地,元旦就这样飞逝了,没有见证,没有欢乐,没有家人的拥抱,没有母亲对儿子最诚挚的祝愿!在暴风雨中诞生的这一天在我的额头上只留下忧虑、遗憾和白发。

  于连有同样的遭遇,而他责怪我急躁,但幸亏我现在已经改掉了这个毛病。

  于连的记述

  我们离马耳他岛很近,而且我们担心如果被英国军舰发现,会强迫我们进港。但是,无人理会我们。我们的船员非常疲倦,而风向继续对我们不利。船长在海图上发现,一个名为克尔克尼的锚地离我们不远,于是扬帆驶过去,而没有征求先生的意见。先生看见我们接近这个锚地,就发脾气了,因为事先没有同他招呼。他对船长说,既然我们已经忍受了最恶劣的天气,就应该继续我们的航程。可是,我们已经偏离太远,无法继续了;而且,船长的谨慎做法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晚风刮得更猛,浪更大。由于我们在锚地比预订时间多呆了二十四小时,先生向船长表示了强烈不满,尽管船长是正确的。

  我们航行了大约一个月,再过七八小时就可到达突尼斯港。突然,风变得非常猛烈,我们被迫驶向外海,在海上滞留三个星期不能进港。这时,先生又责怪船长在锚地浪费了三十六小时。人们无法说服他:如果不是船长有预见,我们本来会遭殃的。令我担心的,是我们的食品日益减少,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达。

  我终于在迦太基①登岸。我在德瓦兹夫妇②家中受到最殷勤的款待。于连向我详细介绍我的主人,他也谈到野外的景色和犹太人,说:“他们祈祷,哭泣。”

  ①迦太基(Canhase):非洲北部(今突尼斯)的奴隶制国家。约公元前八一四年由菲尼基城邦推罗的移民所建。

  ②德瓦兹(Devoise):德瓦兹是法国驻突尼斯领事。

  我登上一条美国双桅战船,越过突尼斯湖到拉古莱特。于连记述说:“半路,我问先生是否取了他放在房间抽屉里的金币;他回答说忘了,我不得不返回突尼斯。”金钱在我的头脑里从来没有位置。

  当我从亚历山大港过来时,我们在阿尼巴尔古城遗址对面下锚。我从船舷凝望着,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远远望见几间摩尔人的小屋,一座位于岬角顶端的穆斯林隐修教士的住所,羊群在废墟间吃草;废墟极不显眼,难以同周围的地面区别:这就是迦太基。我们启程回欧洲之前,参观了这座城市的遗址。

  我的记述

  从比尔萨山之巅,可以纵览迦太基遗址;废墟的数目比通常人们想象的多。它们好像斯巴达城遗址,保护得不好,但占地面积很大。我是二月份去的,无花果树、橄榄树和角斗树已经发出新芽;在各种颜色的大理石建筑残骸之中,高大的白芷和老鸦企形成茂密的绿阴。我遥望远处的地峡,两个海,岛屿,欢快的田野,湛蓝的湖水,蔚蓝的群山。我凝视森林、船舶、水渠、摩尔人的村庄、穆斯林教士的隐居院、突尼斯清真寺的尖塔和白屋。千百万椋鸟组成军团,乌云一般在我头上翱翔。在最伟大和最感人的纪念物的包围之中,我记起迪东①、索福尼斯伯②和阿斯德律巴尔的高贵的妻子;我注视着埋葬阿尼巴尔、希皮翁和凯撒军团的辽阔平原;我的眼睛希望辨识乌提卡③皇宫的遗址。唉!提比略①的宫殿的遗址还留在卡普雷,但在乌提卡,已经找不到卡统②的房子的痕迹!最后,可怕的汪达尔人,轻捷的摩尔人渐次在我记忆中走过,而头脑中闪现的最后图画,是圣路易在迦太基废墟上临终的情景。

  ①迪东(Didon):传说中的提尔公主,迦太基的奠基人。

  ②索福尼斯伯(Sophonisbe):公元前三世纪努米底亚国王后。

  ③乌提卡(Uuque):北非城市,在迦太基西北部。

  ①提比略(Tibere):罗马皇帝(公元前三二—公元三七)。

  ②卡统(Caton):古罗马政治家,主张粉碎希皮翁的权力和强大的迦太基。

  于连同我一样,以对迦太基的记述结束他的非洲游记。

  于连的记述

  七日和八日,我们在迦太基遗址上散步。那里,在旷地里,还可以看到一些墙基,证明古代建筑的坚固。还有一些被大海淹没的澡堂设施。还有异常美丽的水槽;另外,有些水槽被土填满了。住在这一带的为数不多的居民以种田为生。他们收集大理石、石头或钱币,当作古物卖给游客:先生买了些,准备带回法国。

  我从突尼斯取道西班牙回法国

  于连简要记述了我们如何穿越突尼斯到直布罗陀湾。他从阿尔热西阿赶到卡的斯,再从卡的斯到格拉纳达③。他在布兰卡毫无感触,只注意到“阿尔汉布朗和其它建筑物竖立在高耸的岩石上”。关于格拉纳达,我也没有详谈;我只说:“阿尔汉布朗虽然不能同希腊的庙宇相比,但值得一看。格拉纳达河谷风景优美,与斯巴达河谷颇相似:我们理解为什么摩尔人怀念这样的国家。”

  ③这三个地方都是西班牙城市。

  在《阿邦塞拉奇末代王孙的奇遇》中,我描写了阿尔汉布朗。阿尔汉布朗,热内拉利菲和桑多峰好像黎明霞光中看见的神奇景色,永远铭记在我心中。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才情来描绘维伽①;但是,由于我害怕得罪格拉纳达大主教,我不敢作这样的尝试。我在素丹的这座城市居留期间,一天,我经过一座村庄,一位因为地震离开家乡的六弦琴手对我发生了兴趣。他聋得厉害,到处跟着我。当我在一座摩尔人宫殿的遗址上坐下时,他站在我身边唱歌,用六弦琴给自己伴奏。歌喉优美的乞丐也许没有谱写《创造》交响乐,但他在他褴褛的上衣底下露出褐色的胸脯,很可能也需要倾诉衷肠,就像贝多芬对布勒宁小姐—样②:“令人尊敬的埃莱奥诺,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很希望有—件由你编织的兔毛上衣。”

  ①维伽(Vega):西班牙格拉纳达平原。

  ②贝多芬—七九三年十一月二日的信。

  我横穿整个西班牙。十六年之后,上天让我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在一个高贵的民族当中协助制止骚乱,解救波旁王室。我们的军事威望恢复了,而且如果正统王位的继承者能够理解他们继续存在的条件,我本来是可以挽救他们的。

  一八○七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时,在于连将我带到路易十五广场之前,从未离开过我。他从格拉纳达把我带到阿兰胡埃斯、马德里;他又从那里赶到巴约讷③。

  ③巴约讷(Bayonne):法国西南部城市,靠近西班牙。

  他记述道:“五月九日星期二,我们从巴约讷出发,去波城、塔布、巴雷热和波尔多。十八日我们到达波尔多时,大家精疲力竭,个个都发烧。十九日,我们又从那里出发,经过昂古莱姆和图尔,二十八日到达布卢瓦过夜。三十一日,我们继续赶路,一直到奥尔良;随后,我们在昂热维尔度过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在一座城堡的驿站里;我的长途跋涉未能使我忘记那里的居民。但是,阿米德的花园①在哪里?有两次或三次,我重返比利牛斯山的时候,我从大路看见梅雷维尔的圆柱。它如同庞贝柱,向我宣告沙漠临近了:如同我在海上的遭遇,一切都变了。

  ①影射纳塔利?德?诺阿伊(NataliedeNoaille),夏多布里昂在阿尔汉布朗重新找到的“迷人的女子”。

  我回到巴黎肘,我寄的信尚未到达:我走在我的生活之前了。虽然我那些信无关紧要,但我仍然像观看象征我访问过的地点的粗劣图画似的浏览它们。那些信是从莫东、雅典、载阿、士麦那和君士坦丁堡寄出的;是从加法、耶路撒冷、格拉纳达、马德里和比戈斯寄出的。我对这些用各种各样的墨水、写在各种各样的纸上、从各地寄来的信饶有兴趣。甚至那些敕令,我打开的时候无不怀着喜悦的心情。我喜欢抚摸这些敕令的羊皮,欣赏上面的优雅的书法,对文笔的华丽惊叹不已。我是一个大人物了!在这些扎头巾的君王旁边,我们这些持推荐信和四十苏的护照的人是十足的可怜虫!

  奥斯曼?塞伊德,莫雷的帕夏,在关于我去雅典的敕令上是这样写的:

  米西特拉(斯巴达)和阿尔戈斯各城镇执法人、法官、至尊、老爷们,愿你们的智慧日益增长;你们的贵族和我们的大领主的光荣,你们的主人的全权代表;信用日益增长的军人和商人:

  我们通知你们,法国巴黎的一位贵族,持本敕令,由一名带武器的土耳其士兵和一名仆人陪同,请求允许他通过你们辖区的某些地点和关口,前往与你们辖区相邻的地峡雅典。

  以友情为重,恭谨相待。

  伊斯兰教历纪元一二二一年

  我从君士坦丁堡到耶路撒冷的护照上写着:

  致库德斯(耶路撒冷)法官阁下的崇高法庭,非常杰出的老爷:

  请非常杰出的老爷、庄严法庭的法官阁下接受我们的诚挚祝福和亲切致敬。

  我们知照你们,法国宫廷的一位高贵人物,为了朝圣(基督教徒),此刻正在去你们地区途中。

  我们能够这样保护那些素不相识的旅行者吗,当他们向市长和宪兵交验护照的时候?从这些敕令,我们也可以看出各民族的变革。上帝要给各帝国发放多少通行证,米西特拉法官才会给一个鞑靼奴隶放行呢?而一个伊斯兰教徒要向库德斯(即耶路撒冷)法官推荐一名基督教徒呢?

  《游记》进入具体描写。一八○六年我出发的时候,到耶路撒冷朝圣是一个壮举。那时,关注我的人很多,大家都殷勤相助;现在,神奇的色彩消失了;我还剩下突尼斯:人们关于这地区谈得不多,应该说我描写了迦太基各港口的真实状况。下面这封令人尊敬的信是一个证明:

  子爵先生,我刚刚收到一张迦太基遗址的地图,提供了准确的轮廓和地形;它是采用三角法以一千五百公尺为基线绘制的,以气压计观察的结果为依据。这是十年细致和耐心工作的成绩,证实了你描绘的比尔萨①各港口的位置。

  ①比尔萨(Byrsa):迦太基城市。

  我将这张精密地图同所有古代文献对照,相信我可以确定高东、比尔萨和梅伽拉的外城墙和其它部分的位置,等等。我认为,从许多方面看,你都是正确的。

  如果你不担心我的三角法和我的沉闷的学识有损你的天才的话,只要你打招呼,我立即就会去拜访你。如果说在文学方面,我父亲和我远远不如你的话,Longissimointervallo①,在保持高贵的独立方面,我们至少曾经试图仿效你,这方面,你给法国提供了一个美好的榜样。

  ①拉丁词组,意思是:隔着很长的距离。

  我有幸是你的真诚的崇拜者,并且以此自诩。

  迪罗?德?拉马尔

  过去,这样纠正地理位置足以使我在地理学上扬名。今后,如果我还有显名扬姓的怪癖,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我不知道我还可以跑到什么地方去。也许,我会重新拾起探索北极通道的计划;也许我会溯恒河而上。那里,我会看到作为喜马拉雅山屏障的森林。当我来到连接甘豪山两个主要山峰的山口,发现长年积雪的圆形剧场形的山脊,当我像加尔各答圣公会主教希伯一样,问向导东面其他山的名字时,他们会对我说,翻过山就是中华帝国了。好极了!但是,从金字塔归来犹如从蒙莱里②归来。这方面,我想起法国圣德尼郊区的一位规矩的古董商人,他给我写过信,问我蓬图瓦兹③跟耶路撒冷是否相像。

  ②蒙莱里(Montlgery):法国埃松省的首府,离巴黎不远。

  ③蓬图瓦兹(Pontoise):瓦尔德瓦兹省的首府,在巴黎附近。

  游记的最后一页似乎就是此刻写的,它完全反映我今天的感情。

  “二十年前,”我说,“在各种危难和各种苦恼包围中的我,致力于研究:diversaexiliaetdesertasquaereretarras①。我的作品的许多篇章是在帐篷下,在沙漠里,在波浪中写成的;我常常手里提着笔,不知道如何将我的生命延长数刻……如果上天将我从未体验过的内心平静赐给我,我会默默努力为祖国树立一座纪念碑②。如果上帝拒绝将这种平静赐给我,那么,我只考虑让我最后的岁月避免从前的岁月的忧愁。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再喜欢喧嚣:我知道,文学事业是个人私事的时候是非常甜蜜的,但文学一公开就会给我们招惹麻烦。无论如何,如果我的名字应该流传下去,我写的东西够多了;如果它应该死去,我已经写得太多了。”

  ①拉丁文,引自维吉尔写的《埃涅阿斯纪》:“寻找不同的流放地和被抛弃的土。”

  ②夏多布里昂已经考虑写一部《法国史》。

  对于跟我一样流浪的犹太人,我的游记也许会变成教科书。我小心翼翼地标志每段路程,还绘制路线图。很多旅行者在耶路撒冷写信给我,对我的精确描写表示祝贺,并且感谢我。我举一个例子:

  先生,几周之前,我和我朋友圣洛梅先生有幸被你接见。我们给你送来阿布—高士③的一封信,同时要对你说,在当地读了你的游记之后,我们发现它有许多以前未曾注意到的长处,除了遗址的数目有所增减之外——那是这个地区惟一变化,每走一步都证明你的描写是何等准确;我们也欣赏这本书的名称,尽管你选择的书名是那样朴素、那样谦虚。

  ③带领夏多布里昂到耶路撒冷的阿拉伯村长。

  朱尔?福朗特洛

  科马尔丹街二十三号

  我的描写之准确并非来自我平凡的良知;我属于克尔特人和乌龟的步行的种族,而不属于骑马和有翅膀的鞑靼人和飞鸟的种族。的确,宗教有时劫持我;但是,当它把我放回地上的时候,我扶着拐杖往前走,在界石旁边停下来吃橄榄和黑面包充饥。“虽然我常常到树林中去,像弗朗索瓦所做的那样”,可是我从来不为了改变而喜欢改变。旅途令我厌烦:我喜欢旅行,只是因为它使我独立,就像我喜欢田野不是为了田野,而是为了孤独一样。“任何天空对于我都是一样的,”蒙田说,“让我们在家人当中生活吧,到不相识的人当中去死和发牢骚吧。”

  关于东方国家,我还保留几封寄出几个月之后才收到的信。圣地的神甫、领事、家庭,以为我在复辟王朝时期变成有权有势的人物,向我提出种种要求。人在远处,常常有错误的看法,相信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一八一六年,加斯帕利先生给我写信道:“致皇家巴黎大学教授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

  加费先生①关注我周围发生的事情,同时也从亚历山大给我写信,将他那里的新闻告诉我:“你走后,国家的状况没有改善,虽然到处是平静的。领袖完全不必害怕逃到上埃及的马木路克们②,但他仍然要保持警惕。阿伯—埃—乌阿仍然守护着麦加。马诺夫运河不久前关闭了。穆罕默德—阿里由于完成了这项工程,在埃及将永远被人怀念,等等。”

  ①加费(Caffe):在亚历山大接待过夏多布里昂的法国商人。

  ②马木路克(Mamenlucks):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埃及的军事特权阶级。

  一八一六八月十三日,小庞加洛先生从载阿③写信给我说:

  ③载阿(Zea):希腊基克拉泽斯群岛中的一个岛,位于爱琴海。庞加洛先生是法国的代理领事。

  老爷:

  你的《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运到载阿。我给家人读了阁下写的关于我们家庭的非常客气的话。你在我们家的时间很短,我们对你的接待很随便,不值得你称赞。我们还刚刚得知,由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你升迁了,现在身居要位,这与你的功绩和出身是相称的。我们向你表示祝贺,我们也希望夏多布里昂伯爵先生在他登峰造极的时刻,记得载阿、他的房东老庞加洛人口众多的一家。从光荣的大路易①时期开始,国王就给我们祖先颁发证书,任命我们家的人担任领事。沉痼不起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我失去父亲;现在,我用微薄的家产抚养全家;我负担母亲、六个待嫁的姐妹和几位拖儿带女的寡妇的生活。我请求阁下照顾,救救我们全家。载阿是国王的舰只经常停泊的港口;我请求你让载阿副领事馆同其他副领事馆一样领取薪俸,将我从现在担任的无报酬代理人提升为副领事,享受相应的待遇。我相信,考虑我祖先长期为国效劳,阁下很容易满足这个请求,如果阁下肯过问此事的话。阁下,请原谅你在载阿的房东放肆无礼,我们盼望你的关照。

  ①大路易(Louis-le-Grand,一六三八—一七一五):法国国王,号称“太阳王”,即路易十四。

  老爷阁下,

  请接受我最深厚的敬意。

  你最谦卑和最顺从的仆人

  庞加洛

  一八一六年于载阿

  每当我得意忘形的时候,我都跟做了错事一样受到惩罚。重读关于我在东方受到领事们殷勤接待的一段话(的确,由于用了一些表示感激的词语,口气婉转一些),这封信使我感到后悔:“庞加洛小姐,”我在游记中写道,“用希腊文唱道:

  ‘啊!你听我说,妈妈!’

  庞加洛先生叫嚷着,公鸡引颈长鸣,而尤路斯、阿里斯泰俄斯、西摩尼得斯①的故事一扫而光。”

  ①尤路斯、(Iulis)、阿里斯泰俄斯(Aristee)、西摩尼得斯(Simonide):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要求保护的请求,几乎都是在我失宠和穷困潦倒的时候提出来的。一八一四年十月十一日,复辟王朝开始的时候,我收到这封寄自巴黎的信:

  大使先生②:

  ②当时夏多布里昂担任法国驻瑞典大使。

  圣皮埃尔岛的杜邦小姐,和有幸在该岛见过你的米克隆先生,希望晋见阁下。因为她知道你住在乡下,请你告诉她你回巴黎的日期,和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接见她。

  我荣幸地……

  杜邦

  我记不起这位我在大西洋上旅行时见过的小姐,人是多么健忘呀!但我清楚记得,在严寒和寂寥的基克拉泽斯群岛,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坐在我身边:“一位年轻姑娘出现在山坡上面;尽管天气严寒,她光着腿,踏着露水走路”等等。

  一些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情况阻止我会见杜邦小姐。如果万一她是纪尧米的未婚妻,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她的境况如何呢?她在新世界的严冬里苍老了,或者她仍然保持青春,好像躲藏在圣皮埃尔要塞壕沟里的蚕豆?

  《圣热罗门信札》的杰出译本的两位主要译者,科隆贝尔先生和格雷古瓦先生③,在他们的附言中,认为这位圣人和我在对犹太地区的看法上,有相似之处;可是,出于对圣人的尊重,我拒绝这种对比。生活在孤独中的圣热罗门描绘他内心斗争的图画:我不可能写出伯利恒洞窟居士的天才句子;我最多能够同我在法国的主保圣人圣弗朗索瓦一道唱两首圣歌,用比但丁的意大利文更古老的意大利文写的圣歌:

  ③两位里昂学者。

  Infocol’amormimise,

  Infccol’amormimise.①

  ①意大利文,意思是:爱情在我心中燃烧。

  我喜读海外来信:它们仿佛给我带来几声风的呜咽,几许阳光,几声被海洋隔开、但被受到殷勤接待的回忆联系起来的各种遭遇的回响。

  我是否希望重新访问这些遥远的国度呢?也许其中一两个。阿提卡②的天空曾经令我心醉神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心中还保留着“花朵包围中的维纳斯神庙的爱神木”和塞菲兹的彩虹的芬芳。

  ②阿提卡(Attique):希腊的一个半岛,雅典在半岛上。

  费奈隆在动身前往希腊之前,给波舒哀写了如下的信。《泰雷马克奇遇记》③的未来作者在其中表现了传教士和诗人的热情:

  ③《泰雷马克奇遇记》(Telenaques):费奈隆一六九九年发表的一部作品。

  迄今,各种没有料到的小事推迟了我回巴黎的日期。可是,老爷,我终于动身了,而且我恨不得插翅飞翔哩。这次旅行还未结束,我已经在考虑另一次更大规模的旅行了。整个希腊向我敞开门户,素丹因为害怕而后退,伯罗奔尼撒④已经在自由地呼吸,而科林斯教堂⑤即将鲜花盛开;那里还会听见使徒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已经飞到这些美丽的地方,周围是珍贵的遗址;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那里汲取古代的精神。我寻找那个长老会;圣保罗在会上向全世界的圣贤宣布上帝将降临,这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但是,不敬神者在圣人之后到来,而我心甘情愿到皮雷①。我攀登到帕尔纳索斯山上,采摘德尔斐②的桂枝,品味藤比河谷的美味。

  ④伯罗奔尼撤(Pelopponnese):希腊最大的半岛。

  ⑤科林斯:在希腊。

  ①皮雷(Piree):雅典郊区的海港,苏格拉底曾经在那里设计他的共和国。

  ②德尔斐(Delphes):最重要的希腊阿波罗神庙所在地。

  什么时候,土耳其人的血和波斯人的血在马拉松平原上流在一起,让整个希腊民族献身于将它视为祖国的宗教、哲学和艺术呢?

  ……Arva,beata

  Petamusarvadivitesetinsulas.③

  ③拉丁文:引自贺拉斯《讽刺诗集》:“夺取田野,富饶的田野,充满财宝的岛屿。”

  啊,我不会忘记你,被亲爱的弟子的卓越想象神圣化的岛屿呀。啊,幸福的巴特姆斯呀,我将在地面亲吻使徒的脚印,而且我似乎看见苍穹洞开。那里,我义愤填膺,怒斥伪先知,他想发挥真先知的权威意见;我还祝福万能的主,他非但不像巴比伦那样抛弃宗教,还驯养龙,使它所向披靡。我已经看见分歧消失了,东方和西方汇合在一起,而亚洲在漫漫长夜之后看见太阳重新露面。被救世主的脚步圣化、被他的血灌溉的土地从亵渎者手中解放出来了,闪烁着新的荣耀。最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亚伯拉罕④的孩子们,人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们被四面八方的风聚集在一起,将成群结队归来,承认被他们刺死的基督,并且在世纪末日展示他们的复兴。这就够了,老爷,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不会再用这些令你生厌的唠叨麻烦你,你会因此感到高兴的。请原谅我从远处给你写这些哕嗦话,希望见到你时能够详谈。

  ④亚伯拉罕(Abraham):希伯来人的祖先,古代圣人。

  弗朗索瓦?德?费奈隆

  这是名副其实的新荷马,只有他有资格向新克里斯托门①歌颂希腊和描绘它的美好风光。

  ①克里斯托门(Chrysostome,三四四—四○七):希腊教神甫,以杰出的口才著称,有“金嘴”之称,此处指法国作家波舒哀。

  我对这次出游的思考——于连之死

  我在叙利亚、埃及和布匿人居住地的风景中,看到的仅仅是那些与我的孤僻性格相符合的东西。我对它们的喜爱与古代艺术和历史无关。金字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仅仅因为金字塔周围的荒漠,而不是它们自身的伟大;比起戴克里先圆柱②,沿着利比亚沙漠展开的月牙形花边的大海更令我瞩目。在尼罗河出口处的佩吕资城,我并不希望看见一座纪念碑,让我记起普卢塔克③描写过的情景:

  ②戴克里先(Diocletien)圆柱:在亚历山大,又被称为“亚历山大”圆柱。

  ③普卢塔克(Plutarque,约四六一—一一九):古希腊作家,对欧洲有重大影响。

  被解放的奴隶沿着海滩寻找,捡到旧渔船的碎片,其数量足以焚烧一个可怜的裸尸,而且是不那样完整的。这样,当他正在搜索、将物体聚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年纪不轻的罗马人。他年轻时在庞培手下打过仗。“啊!”罗马人说,“你不要独自享受这个荣誉吧,在这神圣和虔诚的机会,请你收下我这个伙伴,不然我会永远悔恨;为了补偿我忍受的痛苦,让我利用这个良机,用我的手,协助埋葬罗马最伟大的统帅吧。”

  凯撒的对手在利比亚附近不再有坟墓,但一个年轻的“利比亚”女奴被一位“庞培”埋葬在罗马附近,而伟大的庞培是被人从罗马赶出来的。从命运的这些游戏,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基督教徒躲藏到拉泰巴伊。

  我出生在利比亚,正当青春的时候被埋葬在欧索尼亚①的尘土中;我沿着沙岸,在罗马附近长眠。将我抚养大的著名的庞培,怀着母亲的温情哀悼我,将我安葬在一座坟墓里,使我这个可怜的奴隶同自由罗马人一样享受同样的权利。(《文选》)

  ①欧索尼亚(Ausonia):意大利的另一名称。

  在我刚刚向你们讲述的、我经历过的风雨当中,欧洲、亚洲、非洲的人物被吹散了:一位从雅典卫城跳下,另一位在希俄斯海滨坠落;这一位从锡永山跌下,那一位永远不会从尼罗河或迦太基的水槽中走出。各个地方也都变了:在美洲,过去我只看见森林的地方兴起了城市;同样,一个帝国在埃及的砂砾中形成,过去我在那里只看见“赤裸裸的、像盾牌的隆起部分一样浑圆的地平线,和上、下颚像一条裂开的棍子般的骨瘦如柴的野狼”——正如阿拉伯诗歌所说的。希腊获得自由,我在一名土耳其士兵护送下穿越它的时候,那还仅仅是我心中的祝愿。可是,希腊现在享有民族自由,还是仅仅改换了枷锁?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被旧风俗统治的土耳其帝国的最后参观者。我所到之处,在我的访问前后发生的革命延伸到希腊、叙利亚、埃及。一个新的东方将会很快出现吗?将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我们向那些建立在奴隶制和一夫多妻制基础上的民族,传授现代武器的艺术,我们将因此受到应得的惩罚吗?我们将文明传播到国外去了,还是将野蛮带到基督教民族中去了?新的政治利益、关系,可能在东方出现的强国的建立,将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谁也说不清楚。汽船、铁路、制成品的销售、被帕夏雇佣的几个法国、英国、德国和意大利士兵的发财,都是新的诱惑;可是,我不让自己眼花缭乱:这一切并不是文明。依靠未来的易卜拉欣①的纪律严明的军队,在查理?马特②时代曾经威胁欧洲、后来勇敢的波兰将我们从中解救出来的灾难,也许会卷土重来。我怜悯那些在我之后到来的旅行者:后宫不再有秘密可言;他们再也看不见东方古老的太阳和穆罕默德的头巾。当我进入尤底亚山区的时候,一名贝督因儿童用法语向我喊道:“前进,起步走!”口令发出了,东方前进了。

  ①易卜拉欣(Ibrahim,一六一五—一六四八):奥斯曼苏丹。

  ②查理?马特(Charles-Martel,约六八八—七四一):法兰克王国东部奥斯特拉西的宫相,他的功绩是重新统一法兰克王国。

  尤利西斯的伙伴,于连,他后来怎么样哪?他在将他的手稿交给我的时候,请求担任我在地狱街的住宅的门房。这个位置已经被一位老看门人和他的家庭占据了,我不能将他们赶走。上天的震怒使于连变得固执和酗酒,我长期容忍他;最后,我们不得不分手。我给他一小笔钱,又在我的财产中留给他一份抚恤金,数目不多,但一直是用我的西班牙城堡③的极好的抵押票据支付的。我按照他的愿望,安排他进入老人院。他在那里完成他伟大的、最后的旅行。我很快就会去占据他的空床位,就像我过去在埃特尼尔—卡匹的宿营地,睡在一名刚被抬走的患鼠疫的穆斯林的床上一样。最后,我的愿望是躺在旧社会寿终正寝的医院里。旧社会似乎还活着,但它只是在苟延残喘。它断气之后会分解,以便在新形式下再生,但是它必须先死去;民族的第一需要,就像人一样,是死亡:“上帝吹口气,冰块形成了,”约伯这样说。

  ③意思是空中楼阁,幻想,指他的尚未完成的回忆录。

  一八三九年

  于巴黎

  一八四七年六月修改

  一八○七年,一八○八年,一八○九年和一八一○年——一八○七年《信使报》的一篇文章——我购买狼谷,并在那里隐居

  我旅行期间,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病得很厉害;我的朋友们好几次以为我死了。德?克洛泽尔先生很乐意将他为他的孩子们写的几则笔记给我看,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一八○六年六月,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发到耶路撒冷旅行。他远行期间,我每天去看望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我们的旅行家从君士坦丁堡给我写了一封数页的长信,现在放在我们在库斯尔格的书房的抽屉里。一八○六至一八○七年之间的冬天,我们知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正在海上航行,准备回欧洲。一天,寒风凛冽,我跟德?封塔纳先生在杜伊勒利宫花园内散步。我们躲在水池旁的凉亭下。德,封塔纳先生对我说:这个时候,一阵狂风也许让他葬身鱼腹了。’我们后来知道,这种预感差一点变成现实。我记下这件事,是为了证明我们对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深厚友情和关心;通过这次旅行,他会变成一位更加出名的作家。德?封塔纳先生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心怀崇高、深厚、非凡的感情,帮过我许多忙,我在上帝面前要求你们记住他。”

  如果我能够活下去,而且让那些我爱的人活在我的作品中的话,我会以多么高兴的心情,带着我的所有朋友同行呀!

  我满怀希望,将少数还找得到的朋友带到我家中;我不会休息太长时间。

  经过一连串谈判,我成了《信使报》的惟一的所有者。一八○七年六月底,亚历山大?德?拉博德先生发表他的《西班牙游记》;七月,我在《信使报》上发表那篇我在谈到当甘公爵之死时摘引过的文章:“在卑鄙的沉默中,等等。”波拿巴的飞黄腾达非但没有使我屈服,反而激起我的愤慨;在暴风雨当中,我感情激昂,精神焕发。我并没有白白地让太阳晒黑我的面孔,我不顾上天的震怒,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是为了在一个发怒的人面前低头颤抖。如果说拿破仑打败了国王们,他并没有打败我。我在他最炙手可热的时候发表的文章,令法国震动:人们到处传播文章的手抄本;好些《信使报》的订户将文章剪下来,单独装裱好;人们在沙龙里朗读这篇文章,沿街叫卖。要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才能想像在世界的一片沉默中,这震耳欲聋的一声怒吼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藏匿在心灵深处的高贵感情苏醒了。拿破仑大发雷霆:他因为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因为受到攻击而大动肝火。什么!甚至蔑视他的光荣,再次冒犯那位全世界顶礼膜拜的人物!“夏多布里昂以为我是蠢货,以为我不懂他的意图!我叫人在杜伊勒利宫的台阶上把他宰了!”他下令封闭《信使报》,逮捕我。我的报纸完蛋了;而我本人奇迹般地逃脱:波拿巴忙于世界范围的事情,把我忘记了,但我在威胁的重压下生活。

  我的境况是很可悲的:当我认为应该以符合我的荣誉的方式行动的时候,我因为个人承担的责任和我给妻子带来的忧虑而感到内疚。她很勇敢,但她感到痛苦,而接连降临在我头上的暴风雨扰乱她的生活。革命期间,她为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她希望生活安宁一些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毫无保留地支持波拿巴,她对正统王权不抱任何幻想。她不断预言,如果波旁王朝复辟,我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这部《回忆录》的第一卷开头写着“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于狼谷”。那卷里面,有一段对我的隐居地的描写;我当时买那块地是为了躲藏起来,与世隔绝。离开我们在德?库瓦斯兰夫人家中的房间之后,我们搬到圣父街,住进以主人的姓氏命名的拉瓦莱特公馆。

  德?拉瓦莱特先生五短身材,穿一套深紫红色的衣服,走路拄一根有金球饰的拐杖;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要代理的话,他是我的代理人。他做过国王的掌酒吏,我不花的钱,他都喝掉。

  到十一月底,我看见我的茅屋的维修工程进展缓慢,于是决定亲自去监督施工。我傍晚到达狼谷。我们没有走通常走的道路;我们从花园下面的栅栏进去。由于下雨,小路泥泞不堪,无法前进;马车翻倒了。放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边的荷马半身石膏像,从车门跌出去,摔断了脖子:对于我当时正在写作的《殉道者》,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房屋里挤满工人,取暖的刨花燃烧着,蜡烛闪光,而工人们笑着、唱着、打闹着,好像朝圣者夜晚在树林中被篝火照亮的宿营地。我们很高兴有两个房间是稍稍收拾过的,其中一间里面还摆好了餐具;我们就座了。次日,我在锤子的响声和工人的歌声中醒来,我看见太阳升起,心中怀着比杜伊勒利宫的主人少得多的忧虑。

  我心情舒畅;虽然我不是塞维涅夫人①,但我穿上一双木鞋,到泥地上种树,在小径上来回走动,反复查看每个细小的角落,在每丛荆棘旁边踯躅,想象我未来的花园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候,前途是广阔的。今天,当我在记忆中试图重新打开已经关闭的前景的时候,它变得面目全非。我迷失在我模模糊糊的思绪中;我沉浸的幻觉也许同最初的幻觉一样美丽;只是它们不再朝气蓬勃了;过去我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中看到的东西,今天我透过夕阳的余晖遥望着。如果我能够不受梦幻的骚扰,那该多么好呀!贝亚尔②被勒令交出要塞,他回答说,“等我用尸体搭一座桥,让我和我的部队从上面通过吧。”我担心,为了出去,我必须从我的空想的肚皮上通过。

  ①塞维涅夫人(MadamedeSevigne,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国十七世纪女作家,她在自己的庄园里种果树。

  ②贝亚尔(Bayald,一四七六—一五二四);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人,以勇敢著称。

  我的树都还幼小,无法随着秋风鸣响;但是,到春天,微风将把附近草原的花香带来,让我的山谷弥漫芬芳。

  我给茅草作屋顶的别墅添了几样东西;我用两根黑大理石柱和两座白大理石女像柱支撑柱廊,美化砖墙:这让我想起我去过的雅典。我还计划在小屋后面起一座塔楼;在此之前,我在小路边的墙上筑起雉堞:我因此开今天令我们着迷的中世纪癖之先河。在我所有失去的东西当中,狼谷是我惟一留恋的东西;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留下。失去狼谷之后,我修建了玛丽—泰雷兹休养所,最近也放弃了。我向命运挑战,说它现在不能使我留恋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从此,我只需荣军院周围那些名称响亮的林xx道作花园,同我的断臂或瘸腿的同僚们在那里散步。在离那些林荫道不远的地方,挺立着德?博蒙夫人的柏树;在这些人烟罕见的空间里,高大和轻盈的德?夏蒂荣公爵夫人从前曾经靠在我的胳膊上。现在,我的胳膊支撑的只是时光:它是那么沉重!

  我兴致勃勃地写我的《回忆录》,《殉道者》也有进展;我将其中几卷读给德?封塔纳先生听。我在我的记忆当中坐下来,好像坐在一间大图书馆里一样。我翻翻这个笔记本,翻翻那个笔记本,然后我叹着气将它们合上,因为我发现阳光照射进来了,毁掉这一切奥秘。一旦将生命的岁月照亮,它们就面目全非了。

  一八○八年七月底,我病了,不得不回巴黎。医生使病情变得更加危险。希波克拉底①在世时,地狱缺乏死者,像讽刺诗所说的;多亏我们的希波克拉底们,今天到处都是病人。

  ①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公元前四六○—三七七):古代希腊名医。

  临近死亡的我,这可能是惟一希望活下去的一次。当我感觉自己要晕倒的时候——我常常有这种情况,我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说:

  “你放心吧,我会苏醒过来的。”我失去知觉,但心中焦躁,因为上帝才知道我心中还牵挂着什么。我也有完成我相信的东西的强烈愿望,我仍然相信的东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为了让我在东方之行中经历的千辛万苦产生结果,我要付出代价。

  吉罗代为我的画像作最后润色。他把像画成黑色的,像我当时的脸孔一样;但是,他在这幅画上面充分显示了天才。德农先生②收到这幅供展出的杰作;他作为高贵的廷臣,态度谨慎,将画像放在一边。波拿巴来参观画廊,他看完画之后说:“夏多布里昂的画像哪里去啦?”他知道,那幅像应该摆在那里,结果人们不得不将那幅隐藏的画像拿出来。波拿巴的慷慨大度风一样吹过去了,他看着画像,说:“他像一个从烟囱里钻出来的阴谋家。”

  ②德农先生(Denon):当时的国家博物馆馆长。

  一天,我独自回到狼谷,花匠邦雅曼告诉我,一个外地来的肥胖的先生找我;由于我不在,他说要等我;他叫人给他摊了一个鸡蛋,然后倒在我床上睡了。我看见一个身材肥大的人在熟睡,我摇摇他,叫道:“喂!你是谁呀?”那一堆肉颤抖了一下,坐起来。他头上戴着毛皮高帽,身穿点子绒的上衣和裤子,脸上黏着烟草末,舌头吊在嘴外。原来是我堂兄莫罗!自从蒂永维尔城下邂逅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他刚从俄国回来,想进人专卖局。我从前在巴黎的向导后来在南特去世。这样,这本《回忆录》中最早出现的人物之一消失了。我希望他仍然躺在阿福花的床榻上,向夏特纳夫人谈我的诗篇,如果这个倩影如今在香榭里舍①的话。

  ①香榭里舍(Champs-Elysees):希腊神话中有德行的灵魂在阴间的居留地。

  《殉道者》

  一八○九年春,《殉道者》出版。这是一部严肃认真的作品:我咨询过有见解、有学识的批评家德?封塔纳先生、贝尔坦先生、布瓦松纳先生、马耳他—布伦先生,而且我听取了他们的意见。我对文字作过反复修改。在我的全部作品当中,这是语言最讲究的一本。

  我这部作品的提纲没有错误。今天,我的思想已经普遍为人接受。两种宗教中,一个正在兴起,另一个正在消亡;谁也不再否认,它们之间的战斗向缪斯们提供了最丰富、最富有成果和最富于戏剧性的主题之一。因此,我认为可以抱一点并非过分的奢望;可是,我忘记了我的头一部作品的成功:在这个国家,你别指望接连两次获得成功;一次成功毁掉另一次。如果你在散文方面有才能,你就应该避免再尝试韵文;如果你在文学方面出了名,那就不要再涉足政治:这就是法国人的精神和悲哀。一位作者由于开头顺利,某些人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嫉妒之心随之而来;他们结成同盟,窥伺诗人的第二本书,进行声势浩大的报复:

  所有人都蘸着墨水,发誓报复。

  我应该为我在《基督教真谛》出版时不该得到的愚蠢赞扬付出代价。我理应退还我偷窃的东西。唉!为了卸下我自己认为不配享受的东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说我解放了基督教的罗马,我只要求得到一顶草冠①,用永恒之城的青草编织而成的草冠。

  ①在古罗马,军人在解放被围困的城市之后,得到一顶草冠作为奖赏。

  对虚荣心的惩罚由霍夫曼先生执行;愿上帝给他安宁!《战斗报》不再是自由的;它的所有者失去控制权,而且审查署指令该报对我进行谴责。尽管如此,霍夫曼先生放过了“法兰克人之战”和作品的另外一些章节。可是,虽然他认为西莫多塞是可爱的,但他作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徒,认为我将基督教真理同神话传说相提并论是一种亵渎,因此感到愤慨。弗蕾达未能拯救我。人们认为我将塔西佗的日耳曼祭司变成高卢人是一种罪行,似乎我除了借用悦耳的名称之外,还想借用其它东西!我通过重建法国基督教徒的祭坛,给他们帮了大忙,可是他们居然对霍夫曼的合乎福音的话愚蠢地感到愤慨!《殉道者》的标题使他们产生错觉,他们以为会看见一本殉道圣人名册,而那只撕碎荷马的女儿的老虎,在他们眼中是对圣物的亵渎。

  庇护七世被波拿巴绑架到巴黎,他的真正殉道不令他们感到愤慨,但他们因为我的故事却激动万分——据他们说,那些故事不大符合基督教精神。《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亵渎了宗教,负责对他进行惩罚的是夏特雷大主教先生。唉!他今天应该发现,他的热忱本来应该用于其他战斗的。

  德?夏特雷大主教是我极要好的朋友德?克洛泽尔的哥哥;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基督教徒,他不让自己被他弟弟这样品德崇高的批评家左右。

  我觉得应该对审查作出答复,就像我的《基督教真谛》一书出版时所作的那样。孟德斯鸠对他的《法的精神》的辩护,对我是一个鼓舞。我错了。被攻击的作者即使讲得天花乱坠,也只会引起那些不偏不倚的人的哂笑和众人的嘲弄。他们所处的地位对他们不利:自卫立场是法国人的性格所不容的。我为了答复反对意见,指出有人在批评某个段落的时候,攻击了古代的某部优秀作品,而遭到驳斥的人为了自我解嘲,说《殉道者》只是一个仿制品。如果我引用宗教圣父的权威,为两种宗教并存辩解,他们就反驳说,在《殉道者》所描写的时代,在伟人当中,异教已经不复存在。我从心底认为,这部作品完了;猛烈的攻击动摇了我的信念。有几位朋友安慰我;他们坚持说,否定作品是没有道理的,公众迟早会得出另一种结论。德?封塔纳先生特别坚定:我不是拉辛,但他可能是布瓦洛,而且他不断对我说:“他们会改变看法的。”他在这方面信心十足,甚至为此写了几节漂亮的诗: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塔索到处流浪。”等等。

  他不害怕他的鉴赏力和他的批评家权威受到影响。

  的确,《殉道者》重新站立起来了,连续印了四版;它甚至特别受到文人的青睐:他们欣赏这部作品,是因为严肃的研究,精致的文笔,一丝不苟的语言和高尚的情趣。

  实质性的批评很快停止了。因为我描绘了两种共同存在的宗教(其中每一种都有它自己的信仰、祭坛、教士、仪式),而指责我把渎神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混为一谈,等于说我不顾历史。殉道者们是为谁死的?为耶稣—基督。人们将他们的牺牲奉献给谁?献给帝国诸神。因此,存在两种宗教信仰。

  哲学问题,即在戴克里先①治理下,罗马人和希腊人是否信仰荷马的圣灵?公众的宗教信仰是否变质了?作为“诗人”,这个问题与我无关;作为“历史学家”,我本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①戴克里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六):古罗马皇帝。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出乎我最初的预料,《殉道者》保留下来了;我现在只关心把作品再读一遍。

  《殉道者》的缺点,来自它的不可思议的直率。我囿于我的古典主义成见,不恰当地滥用了这一点。我对自己的革新感到恐慌,但我似乎无法摆脱地狱和天国。其实,对于情节的处理,好天使和坏天使就足够了,不必援引那些用滥了的玩意。如果法兰克人、弗蕾达、圣哲罗姆②、奥古斯都、厄道尔、西莫多塞、那不勒斯和希腊的描写不能使《殉道者》摆脱困境,地狱和天国也不能拯救这本书。德?封塔纳先生对下面这段文字最满意:

  ②圣哲罗姆(SaintJerome):早期西方教会中学识最渊博的教父,将《圣经》希伯来文《旧约》、希腊文《新约》翻译成拉丁文。

  西莫多塞坐在监狱窗前,用手支着脑袋;脑袋上盖着殉道者的面纱,她如怨如诉地吟咏道:

  “奥索尼乌斯①的轻舟呀,划破平静和闪光的大海吧。大海的奴隶呀,任由多情的风鼓动你的船帆吧;弯腰划动轻巧的桨吧。在我丈夫和父亲护卫下,把我送回帕米居斯的幸福的海岸吧。

  ①奥索尼乌斯(Ausone,三一○—一九五):拉丁诗人兼修辞学家。

  飞吧,脖子柔软优雅的利比亚鸟呀,飞到伊多姆的山顶上,告诉大家:荷马的女儿即将看到麦西尼亚②的月桂树!

  何时我将看到我的象牙床、对死者如此宝贵的光明、鲜花盛开的草原呢?”

  ②麦西尼亚(Messenie):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部一带。

  《基督教真谛》将作为我的伟大作品流传,因为它引发或决定了一场革命,开辟了文学世纪的新纪元。《殉道者》的情况不同,它是在革命之后出现的,只证明我的思想异常丰富。我的文笔不再是新东西;除了弗蕾达那个插曲和对法兰克人的风俗的描绘,我的诗有它“经常光顾的”地方的痕迹!其中,古典主义凌驾在浪漫主义之上。

  最后,促成《基督教真谛》成功的环境已经不复存在:政府非但不优惠我,反而对我怀有敌意。由于《殉道者》,对我的迫害变本加厉:在加莱里乌斯③的肖像和戴克里先宫廷的图画中,帝国警察不可能不注意那些明显的影射;英文版译者毫无顾忌,不考虑是否会连累我,竟在他的前言中特别提到这些影射。

  ③加莱里乌斯(Galerius,?—三一一):罗马皇帝。

  《殉道者》的出版同一件悲惨的意外事故巧合。多亏我们对政权的热情,事件并未使严厉而公正批评家放下武器;他们感觉,有助于减少对我的兴趣的文学批评可能对波拿巴是愉快的事情。后者不会忽略细小的利益,就像那些腰缠万贯的银行家,在举行盛大宴会同时,也叫人支付寄信的邮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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