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做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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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2年的9月1号,由田仓商会改造而成的儿童成衣店正式开业,田仓商会迈出了新的一步。以前孩子们一向穿和服,但洋装既方便活动,价钱又便宜,当时在日本正开始普及,阿信正是瞅准了洋装方兴未艾的趋势,才决定转营儿童成衣的。不过,阿信的预测到底准确与否,尚未可知,她已经与龙三约好了,如果自己经营失败,以后就不再做生意,这样成衣店总算开张了。

  开张这天源右卫门站在街角,看到有带着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走过的太太,就连忙送上广告单,笑容可掬地殷勤介绍道:“我们店就在旁边,请您过去看一看,随便看看也没关系。”

  田仓商会的店门口装饰着美丽的花环和绣球,一片花团锦簇。染子和茂子正在听阿信讲解。阿信说:“现在衣服还只有这五种,都摆在橱窗上了。每一种款型各做了十套衣服,一共是五十套。如果这些衣服能够在十天之内卖出去,那么看来以后我还可以做儿童服装的生意……如果卖不掉的话,那么这个生意就没有什么前景。这些都是田仓的意思。”

  染子说:“什么,你这个生意做得可真悠闲啊!我还以为你这里会是衣服成堆,卖起来忙得头晕眼花呢,所以才和茂子来帮忙的。”

  阿信一笑:“这和菜店、鱼店的开业大甩卖可不一样啊!”

  茂子说:“可是,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你把五十套衣服都卖出去了,可是花上十天的工夫,那也挣不了多少钱啊!”

  染子也说:“就是嘛,我虽然不知道一套衣服你能挣多少钱,可是以阿信做头发的手艺,我想肯定还是做头发赚得多。”

  阿信说:“可是,我既然嫁给了布商,就得做田仓商会的老婆该做的工作啊。做头发和田仓商会的生意毫无关系,可是这个生意却可以夫妻齐心协力,这一点最重要了……”

  染子说:“阿信既然愿意这么做,我们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了,可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客人来呢?茂子,咱们到外面招呼一下吧!”

  这时候龙三端来了大麦茶,对染子说:“不用这么急,我们又不是豆腐店,哪里会有客人一大早就来买衣服呢?”说着,龙三一笑:“好啦,先慢慢喝点冰麦茶消消汗……”

  茂子说:“真是担当不起,田仓先生亲自给我们端茶。”

  “今天由我来管里面的事,儿童成衣店都是阿信一手操持起来的,自然应该由阿信来照料店面。”

  染子赞道:“可是田仓先生宁愿先推掉自己的工作来帮忙,真是个好丈夫啊!”

  龙三说:“今天是开店的日子,我当然要在一边助一臂之力了。”

  茂子说:“哎?以前好像你们闹过什么误会,我还好生替你们担心呢,可什么时候你们俩又好成这样了呢?”染子也说:“这都是因为阿信的心地好,她总是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阿信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因为田仓理解和支持我的缘故……”

  龙三却说:“不,不,看到阿信这么努力地要做好田仓家的一员,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就说现在这个生意吧,田仓口头上虽然反对,可暗地里帮了我好多忙。要是没有田仓的帮助,这个店无论如何开不成。”

  龙三说:“不是,阿信晚上都顾不得睡觉……”染子无可奈何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好啦!你们俩就别互相吹捧了!这里还有两个嫁不出去的可怜人呢!”

  茂子笑道:“真是受不了啦!也不知道我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你们这么恩爱自讨伤心的。不过,阿信,真的是太好了,我很久没有看到阿信这么幸福的样子了。真要祝贺你们!阿信……”说着,茂子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候,源右卫门引着一位女客走了进来。大家有些惊讶地瞧着。源右卫门对女客说:“就是这里了。”又对阿信说:“这位太太在找咱们店呢,我就带她过来了。”

  阿信、染子和茂子顿时紧张起来,一齐低头说“欢迎光临”,倒把客人弄得手足无措。

  店里的客人们渐渐地多起来了。阿信和染子、茂子紧张地应对着客人们的询问。阿信对一位女客人说道:“这款衣服是为七岁到九岁的孩子们缝制的,穿这种款式的衣服,即便孩子以后长胖了,或者是变瘦了,都没有关系。在长短上我们留了很大余地,短了的时候可以把衣襟放下来,要是嫌长的话,只要折上去就行了。”

  染子问阿信:“这位小妹妹六岁了,这种式样的衣服有没有适合她穿的?”

  阿信说:“挂在最边上的衣服是为五六岁的孩子做的,不过我觉得这位小妹妹买件大一号的似乎好一些。因为小妹妹的个子很快就会长高,买大一号的穿的时间长些,比较合算。”

  那边,茂子叫阿信:“这位小妹妹的裙子,买七八岁用的正合适,可是这一套的上衣她穿着有点大。”

  阿信说:“那么请你替小妹妹配上一件大小合适的上衣吧!”

  茂子迟疑道:“这样两套衣服不都成了不般配的吗?”

  “没关系,我们可以修改。”阿信又对客人们说:“如果您看中的衣服尺寸不合适,我们可以为您修改,随便改成多大都行。”

  一位太太问道:“我听说洋装可以整件地洗,不过,在家里随便洗真的不要紧吗?会不会缩水啊、褪色啊什么的?”

  染子和茂子面露难色,互相对望了一眼,一齐看着阿信,可是阿信也被问住了。正在这时候,龙三走了出来,对客人说:“我们用的布料虽然是国产的,但是织工和染色都非常好,我们都是精心选择的,所以您不必担心。不过,毛料的衣服请您用温水轻轻地漂洗,晾的时候也不要拧干,要先把水分压出来,再挂在阴凉处,尽量不使衣服变形。等阴干之后,再用熨斗熨平就行了。总之,比起丝织品来要方便多了。”

  “是吗……那么我就买一件吧。我的小孙子吵着说要件洋装。”

  “谢谢您!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请您随时过来,我们将免费为您修改。阿信,为这位太太包起来……”龙三又对其他的客人说:“如果您只看中了裙子的话,我们也可以单卖裙子。”

  刚才的这位太太叫道:“是吗?还可以单卖?”

  “是的。裙子的腰上用的是橡胶做的松紧带,松紧随意,穿起来非常舒服。”

  龙三应对从容,阿信不由得吃了一惊。

  休息时,染子和茂子正在起居室里吃着外卖的盒饭,阿信为她们倒上茶。

  染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倒让你请这么贵的盒饭……”茂子也说:“我们对洋装一窍不通,光在这里晃来晃去,好像是成心来添乱的。”

  阿信说:“不能这么说,你们可帮了我的大忙。染子小姐和茂子小姐待会儿还要去咖啡屋上班,累坏了吧?”

  染子说:“说实在的,这比我在咖啡屋陪客人们要累多了,而且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阿信,做生意可真不轻松啊!”

  阿信笑了:“不是的,我们卖出去两套衣服和一条裙子呢。”

  染子说:“也就仅此而已了。”

  茂子说:“就是这几件,还全都是田仓先生卖出去的呢!田仓先生真不愧是生意人啊!”

  阿信也说:“我也跟他学到了很多……”

  染子说:“阿信,我觉得你还是做美发师为好。”

  茂子赞同地说:“就是嘛,阿信的手艺那么好,根本不需要像现在这么辛苦。真可惜啊!”

  阿信却是满面笑容。

  打烊之后,阿信和龙三、源右卫门在店里收拾着。源右卫门说:“我来收拾这里,你们去里面休息吧。”

  阿信说:“源伯发了一天广告单,一定累坏了。”

  “没事,可惜没有什么效果……不过,站在街上发发广告单,能够多招来几个客人,我也不觉得累了!如果无事可做,光是坐在店里发呆,那就更难受了。还是做生意的感觉舒服啊!”

  阿信说:“开张的时候搞得那么热闹,可是只卖出去两套衣服和一条裙子,真是让人提不起劲儿来啊!”

  源右卫门说:“就算衣服卖得不好,可是源伯看到少爷和少奶奶和和气气地一块儿工作,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凭这一点,做这个生意就值得了!”

  阿信感动地说:“源伯……”

  源右卫门说:“不过,少奶奶现在的身子可要好好当心,不能太劳累了!”

  “没关系,比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来,忙碌一点对我的身体反而好,对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我一定会生出一个勤快的孩子来的!”阿信愉快地笑了,又说:“不知道明天能卖出多少衣服?”

  龙三说:“生意才开始一两天,你先不要担心嘛!做生意就是要有耐心,要锲而不舍地干下去。”

  阿信说:“我知道。不过,正因为有了‘会卖出多少呢’的期待,做生意才有劲儿呀。要是替人家做事的话,只能领到固定的薪水……”

  龙三说:“可是那样也不会有失败。”

  阿信说:“失败和成功就是一体两面的,真是很有意思啊!是吧,源伯?”

  龙三苦笑了。

  夜里,龙三已经躺下了。阿信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坐在龙三的枕边:“龙三……”

  “早点睡吧,明天还会很辛苦。”

  阿信深情地说:“真的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开业的这一天你会请假来店里帮我。”

  “从明天开始,阿信只好一个人干了。你一定会很辛苦,可是我也不好再请假了。”

  “嗯,如果店里的生意不好,那还得依靠你继续工作下去,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你能请假来帮我,我已经……”

  龙三心中感动,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突然说:“我……我爱你……太爱你了……”

  龙三很是发窘:“现在还说这些傻话……”

  “可是我渐渐地体会到你是这么好。”

  阿信接着说道:“哪怕衣服一件也卖不出去,我也不在乎。因为我能够这样爱你……如果我不开这家店的话,也许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么爱你的感觉……”

  龙三凝视着阿信,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阿信也自然地偎依到丈夫的身上。

  “能够做你的妻子,真是太好了……”阿信由衷地喃喃诉说着。

  东京的宾馆里,阿信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回忆着自己和龙三的青春时代。

  阿圭躺在另一张床上搭讪道:“奶奶,你睡不着吗?”

  阿信深情地说:“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了……”

  阿圭疑惑地看看阿信。阿信说:“现在我已经开了好多家店,可是再也体会不到第一次开店时的欣喜了。”

  阿圭恍然大悟:“哦,奶奶说的是开儿童成衣店时的事呀?那当然了,那是奶奶生平第一次依靠自己的才干和努力开的店嘛!”

  “倒不是因为这个。那以后我开店要么是为了谋生,要么是被钱迷住了心眼,觉得店开得越多越好。可是最初的那家店,却不是为了这些目的。”

  阿圭不禁迷惑了。阿信说:“所以我最怀念的就是第一次开的店,那也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奶奶也有那么温柔、那么可爱的时候……真是个好时代啊!”

  “奶奶现在也很温柔可爱啊!而且奶奶现在还有这么多的亲人,身体健康,经济宽裕,可以做这样优哉游哉的旅行,家里又开了大商场……现在可以说是奶奶一生最好的时候吧!”

  阿信突然沉默了。阿圭说:“我没有继承我爸爸的制陶事业的才华,又没有胆量和本事在竞争这么激烈的时代做生意。大学毕业之后,充其量不过到某个公司做职员,娶个平凡的姑娘做太太,到退休前能够挣多少薪水都算得出来,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我真羡慕奶奶能够过这样的生活,奶奶生长在一个人们怀抱梦想的时代啊!”

  “阿圭……你……”

  “我从小丰衣足食,什么也不缺。按理说,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可是,能够创出激动人心、白手起家故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一生现在就可以一眼看尽……不管我怎么挣扎,我的人生也无非如此了。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真是悲哀啊……”

  阿信说:“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你们不知道什么是辛苦啊。只有经历过悲伤、遗憾和痛苦的人们,才能够真正体会出幸福的滋味,一定是这样的。现在想来,那家店并没有做成什么大生意,可当时我长期处在人生的低谷之中,所以对这样一家店的开业,我会感到那么欢欣鼓舞。夫妻之间也是经历了感情的危机之后,在心灵相通的那一刻,才会令人那么感动……”

  阿圭入神地听着。阿信说:“我并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富裕的生活,忘记了过去的艰难,变得爱发牢骚了。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我才变成这样了呢?”

  “奶奶?”

  “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女人……”阿信寂寞地苦笑起来。

  新开张的儿童成衣店在开业十天以后仍然生意清淡,阿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已经尽自己所能进行了尝试,并因此巩固了自己和龙三的夫妻感情。由此想来,开店并不算白费力气。

  早上,龙三在起居室里准备上班。阿信在一旁帮忙:“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非要开店的话,就不会白花这些钱了……女人到底是见识短浅啊!”

  龙三说:“开店也是我赞成的。阿信做的衣服样式很好看,做工又精致,价格也便宜,不管摆在什么地方,肯定会卖得很好的。阿信要有自信啊。”

  阿信点点头:“可是,我已经想要放弃了……本来我还打算等这些衣服卖完了,还要做新的,所以才请了梅子和丝子来帮忙,看来还是早点辞了她们为好……”

  龙三不语。阿信又说:“我再也不想做洋装了。”

  这天,阿信正在里面洗衣服。源右卫门一个人照料着店面。

  正在这时候,走进来两位男子。源右卫门连忙说:“欢迎光临!”

  男子们没看源右卫门,只是拿手去摸挂着的洋装,仔仔细细地看着。源右卫门觉得很是没趣:“那些是要卖的衣服,请不要用手摸,免得弄脏了。”

  男子们却像是没有听见源右卫门的话。

  “请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男子们仍然不理会源右卫门,径自看着衣服。源右卫门不禁十分恼火。

  阿信正在内宅晾着洗好的衣服,突然见到源右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奶奶,你快来啊!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快点!别洗衣服了!”

  “可是……”阿信无奈地说,“到底是谁来了啊?”

  “他们只是说要见少奶奶,别的什么都没说。”

  阿信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源右卫门跟在后面,对着这两位男士———立原和长野介绍道:“这位就是田仓商会的女主人。”

  立原对阿信说:“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说着将名片送上。阿信一看,惊讶地说:“您是大野屋的职员?”

  “是的。我们大野屋经营服装、家具以及杂货等,是一家百货公司……”

  阿信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家大野屋啊!”

  “是的。我是负责采购的立原。这一位是长野,也是负责采购的。”

  长野说:“我是长野,请多关照。”

  阿信忙说:“劳烦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立原说:“哦,我们听说这里卖儿童服装……”

  阿信警戒地说:“这难道给贵公司添了什么麻烦吗?”

  源右卫门慌忙对阿信说:“人家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立原笑道:“您误会了。我们刚才看了一下这些衣服,它们穿起来活动方便又很舒服,样式可爱,而且十分经济,这些儿童服装的条件您都考虑到了,而且做工还十分精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阿信不解地看着立原。立原说:“这一阵子儿童衣服的需求急速地上升了,可是很少有能满足客人们需要的。当然也有不少好衣服,可是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能够买得起高级服装的客人非常少。特别是孩子们平时穿的衣服消耗太大,很难给他们买高级服装。所以您这里的衣服正好符合现在客人们的需求,我们希望这些衣服能够在大野屋出售……”

  阿信说:“您的意思是,这些衣服可以放在大野屋里卖?”

  “是的,我们将以合理的价格买下这些衣服,不会给您造成损失的。”

  阿信沉默了。立原说:“如果衣服的销量很好的话,我们将会长期向您订购。”

  阿信依然不做声。

  “不知道您想以什么样的价格转让这些衣服?我想和您谈一谈……”

  见阿信还是没有说话,立原忙说:“当然,这还要您同意把衣服放在我们店里出售。您觉得怎么样呢?”

  源右卫门对阿信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大野屋愿意帮我们卖衣服,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阿信沉吟道:“承蒙您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我自己做不了主。等我丈夫回来后,我想问一问他的意见。”

  立原释然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阿信一愣。立原说:“是田仓先生先和我们联系的。田仓先生通过熟人告诉我们,说是这里制作儿童服装,托我们过来看一看。”

  阿信迟疑不定。立原苦笑道:“我明白了。那么就请太太把我们的希望转达给田仓先生,价钱也请二位商量一下……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阿信说:“真是很抱歉,让二位百忙之中特意前来……”

  “那么就拜托太太了!”

  立原和长野离去了。目送着他们,源右卫门说:“少奶奶,这不是好事吗?少爷也觉得在咱们这里卖不出去,所以才想拿到大野屋去的吧?大野屋愿意替咱们卖,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信却呆呆地想着什么。

  晚上,听阿信说了今天的事,龙三问道:“阿信,我这么做,你不高兴了?”

  “也许我太任性了,不过我们自己做的衣服,我很想一件一件地亲自把它们卖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是衣服放在咱们这里卖不出去啊!”

  阿信沉默了。

  “阿信,我并不是仅仅为了要把衣服卖出去才去找大野屋的。阿信做出这么好的衣服,本来应该很畅销的,可是放在咱们这里却卖不出去。你甚至说再也不做洋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就这样失去了自信。”龙三接着说:“衣服卖不出去,并不是阿信做得不好。不管东西多么好,但如果店本身没有信誉的话,客人们是不会来买的。而与此相反,东西的质量即使稍微差一点,但店铺有名气,客人们也会因为相信店本身而买下来。那些衣服放在我们的店里卖不出去,但是如果挂在了大野屋的洋装卖场,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阿信说:“所以我们就要……”

  “不管在什么地方卖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阿信做的衣服有人来穿。只要人们穿上了,大家就可以知道阿信的儿童服装是什么样子的了。知道的人多起来之后,不知不觉地,阿信做的衣服本身就有了自己的信誉。只有衣服有了信誉,田仓商会这个店才可能拥有信誉。那时候衣服放在我们自己的店里才能够卖出去……做生意就是这样的。”

  阿信默然。

  “阿信,如果你觉得衣服在这里卖不出去就是你的失败,那就大错特错了。大野屋愿意订购我们的衣服,就说明阿信做的衣服得到了承认。你一定要有自信啊!”

  龙三接着说道:“我们先把衣服送到大野屋去卖。这样虽说比自己卖的利润少一些,但是如果在大野屋的销路很好的话,那不也是一大成功吗?总之我们是希望客人买我们的衣服,穿我们的衣服。当开始做新的生意的时候,就得有准备走这样一条曲折的路……要有耐心才能做下去啊。”

  阿信默默地听着。龙三说:“阿信,你那么努力地做事,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样失败。”

  这一天,长野带着助手们来到田仓商会,把店里的衣服装进箱子里。阿信和源右卫门也在一边帮忙。长野的助手把挂在橱窗上的衣服也拿了下来,准备带走,阿信见状,说道:“请把这几件留下来吧!”

  长野一愣,不解地看着阿信。阿信说:“都拿走了,觉得怪寂寞的……”

  长野笑着点点头:“那么,这些衣服我们就带走了。”

  “麻烦您了,拜托了!”

  “衣服一定会很畅销的!”说完,长野带着助手们离去了。阿信和源右卫门目送他们离开,若有所失地坐了下去。

  阿信说:“唉,感觉很没劲儿啊!”

  源右卫门也说:“就是啊,这下子我也不用看店了……原来就算卖不出去,可是总还有人时不时地来看看,坐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闷得慌。”

  “不过,这样子倒是足够把衣服的成本收回来,不会给少爷造成损失了。”

  源右卫门忙说:“可是少爷并不是为了可惜钱才把衣服卖给大野屋的,他是考虑到少奶奶的心情才这么做的。这一点还望你理解……”

  “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也许衣服在大野屋也卖不掉呢。”

  “咱们的衣服可是大野屋的采购部长看中的,这个人采购经验丰富,有他的肯定,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了!”

  “是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阿信赞同地说:“真的……人还是忙碌的时候最有意思啊!”

  阿信正在起居室里把旧单衣改成尿布。龙三回来了。阿信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缝尿布呢,我也太性急了些吧……”

  龙三笑了:“也许现在真得赶紧准备孩子的东西了,不久你就没有时间做这些了。”

  阿信听了不禁一愣。龙三说:“今天我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去大野屋的洋装卖场看了一下。那里有好多太太带着孩子来看衣服,热闹得很……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我们做的那些儿童服装卖得好极了!”

  阿信呆住了。龙三说:“真是难以置信啊,不愧是大野屋,竟然招来那么多的客人,咱们店根本没法跟人家比。在那里好东西就是能卖出去。”

  阿信问道:“我们的衣服真的很畅销吗?”

  “啊,人家卖的比我们批给他们的要贵两成……”

  阿信说:“不止吧,不是说比我们批发的价格贵三成吗?”

  龙三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们的衣服放到好地方去,肯定会畅销的。”

  阿信心情激动。龙三说:“阿信,我们也闲不住了,也许就要忙起来了。”

  这时候店里的电话响了。龙三说:“源伯,电话!”

  “哦。”源右卫门慌忙去接电话。

  龙三看着源右卫门离开,说:“源伯的耳朵好像不行了。”

  阿信说:“源伯是太吃惊了,听了你的话,连我也吓了一跳,没有听到电话响,真是难以置信啊,衣服放在咱们这里的时候根本卖不出去,可是一旦拿到大野屋去,明明是同样的东西,就卖得那么好。”

  “这就是顾客的心理啊!”

  源右卫门回到起居室,说:“刚才是大野屋的立原先生的电话,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谈,马上就到咱们这里来。”

  阿信问道:“马上?”

  源右卫门说:“他问少奶奶是不是有空,但又说不会占用很多时间,似乎非常着急的样子……”

  阿信说:“他可真随便啊!”

  龙三笑道:“别生气嘛!人家也确实着急,一旦畅销的商品缺货,就会损害大野屋的信誉,而且眼睁睁地看着本该赚的钱溜走了。”

  “阿信,那些衣服在我们这里买的话要便宜两成,可是顾客相信大野屋这个名字,这未免很可笑,但却是没有办法的。”说着,龙三苦笑了。阿信也一脸无奈。

  来到田仓商会,立原说道:“我当初确实没有看错,您这里的衣服以后仍然会非常畅销。只是,我们希望您再多增加一些不同的尺寸,这样客人们就更方便了。”

  龙三说:“这个我们会考虑的。”

  长野说:“还有,我们也希望您能够增加一些不同款式和质地的衣服……当然,我们也乐意提供意见。”立原补充道:“不过,我们希望价格一直能够保持在顾客容易接受的较低价位上。”

  阿信说:“我们一开始就是想为孩子们做平时穿的衣服,所以……”

  “您这样想就好了。这一点最受顾客欢迎。我们希望以后人们会说‘给孩子们买平时穿的衣服就去大野屋吧’。”说着,立原笑了起来。

  可是阿信没有笑:“不过,您一下子订这么多的衣服,光是我们店恐怕做不过来……”龙三连忙拦住阿信的话头:“没关系。”又对立原说:“我们一定有办法把货交给您的。”

  立原说:“有田仓先生的承诺,我们就放心了。那么就这么定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哪里,还望您多多关照……”龙三很高兴,只有阿信心中不悦。

  回家后,龙三和源右卫门推杯换盏,阿信为他们端来下酒的菜肴。龙三说:“阿信,你也喝一杯吧!这可是庆祝的喜酒啊!”

  阿信说:“喝酒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龙三问道:“你怎么不高兴了?现在有这么好的事情……”

  阿信说:“这有什么好的呢?你真是不负责任啊!我们只有三台缝纫机,怎么能赶得出这么大的订单呢?一天至少要做出二十套衣服来,这根本不可能嘛!”

  龙三说:“当然能做得出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啦。”

  阿信说:“要是增加缝纫机和人手,还有可能做出来。可是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有缝纫机,还得要有熟练的工人才可以……”

  龙三说:“这些就不用阿信来操心了,交给我去办好了。”

  “可是即便我们找够了人手,也不见得总是会有活干啊。咱们把摊子铺得很大,以后要是没有订单怎么办呢?”

  龙三自信地说:“我会让咱们源源不断地有活可干的。”

  源右卫门看龙三夫妇意见不一,不由得面露难色。

  阿信说:“我们何必把摊子搞得这么大呢?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了。”

  龙三笑了:“怎么这么没志气呀?这可不像阿信说出的话啊。反正咱们要干这一行,索性一心一意地把它做大……”

  阿信心下踌躇,沉吟不语。龙三又说:“我要使田仓商会成为成衣的大厂商。不光是做儿童衣服,还要做女装、制服,以后还要做绅士装呢!”

  “你?”

  “阿信,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是阿信的才干和毅力教会我的。我娶了一个全日本最好的老婆,是吧,源伯?”

  源右卫门为难地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又说:“阿信……从今以后,你只要想着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为了阿信和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我会拼命努力工作的。”

  阿信默然。龙三又对源右卫门说:“源伯,今后你也要好好享清福,以前我连累你吃了好多苦。”

  “今后将是洋装的时代。洋装不应该只有富人才能穿得起,我就要做出价格便宜的洋装,让所有的人都可以穿,这是我的事业。阿信,这是你教给我的……阿信,我能够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三生有幸。”龙三醉意朦胧地紧握住阿信的手。

  看着龙三得意忘形的样子,阿信深感不安。她过去尝尽了世事的艰辛,不敢相信什么都会天遂人愿。

  简易的制衣车间开张了,阿信和梅子、丝子分别坐在三台缝纫机前,专心致志地踩着踏板缝衣。源右卫门在角落里忙着给衣服锁边。这时候,外面鱼贯进来四个女子。她们是敏子、弓枝、胜子和久代。敏子说:“打扰了。”

  阿信停住了手里的活。敏子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到您这儿干活了。”

  阿信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这些女子。敏子说:“田仓先生让我们九点到这里来……”

  阿信说:“我丈夫刚才出去了,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这个……”

  “哦,我是田仓的妻子。”

  敏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您是太太啊!我们是田仓先生找来的工人,请您多多关照。”

  “工人……你的意思是来做衣服的吗?”

  “是的。”

  阿信说:“不过,我们这里人手已经够了啊,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敏子不安地问:“这里是田仓先生的店吗?”

  “是的。”

  “那么说就是这里,没错的。”

  “可是我们这里只有三台缝纫机,三台都有人用啊。”

  弓枝对敏子说:“阿敏,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胜子也说:“就是啊,我也觉得这件事好得有点离谱。这里开的工钱比我原来的地方高得多,我相信你的话,把原来的工作都辞掉了!”

  敏子解释道:“确实是田仓先生托我找人手的……”

  久代说:“可是太太居然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

  阿信问敏子:“不好意思,请问您和田仓是怎样认识的?”

  “我原来在一家成衣店做缝衣工,田仓先生还做布料批发的时候,时常到我们店里来,所以就认识了。”

  “那么,田仓是怎么跟您说的?”

  “他说现在他要生产成衣了,需要四个熟手来干活,让我找几个伙伴一块儿过来。田仓先生开的工钱也比我们原来的高得多……”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敏子说:“大家都已经辞掉了原来的工作,跟着我一起来了。您却说我们弄错了,这……”

  阿信说:“可是我们没有多余的缝纫机了,就算你们来了,也……”

  弓枝对敏子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我们都辞了工作跟你到这里来,事到如今,可不能就这样回去了啊。”

  敏子安慰大家:“没事的,等田仓先生回来就明白了。”

  阿信说:“可是,我们没有缝纫机,我丈夫不会说那样的话呀。最重要的是我们店里并没有打算增加人手……还请诸位回去吧!”

  胜子气冲冲地说:“真是岂有此理!”

  弓枝也责问敏子,敏子不知所措。

  这时候龙三回来了。见到四个女子,龙三说:“哦,大家都来啦?”

  敏子说:“我们好像不该来呀,太太说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龙三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外面办了些事,就回来晚了。”又对阿信说:“这几位是我招来的工人。这是敏子。”

  敏子为龙三介绍同伴们:“这是弓枝、胜子、久代……我按照您的吩咐,找来的都是手艺很好的熟手。”

  龙三说:“太好了。工钱我已经说过了,不知大家觉得怎么样?”

  敏子说:“我们原来的店实行的是按小时计酬,工钱很少。您说的按件计酬,让人觉得很有干劲。只是衣服有的难做,有的好做,我们希望根据难易程度,每件的工钱也有所调整……”

  龙三说:“我明白了,明白了。我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这一行生意,依靠的就是工人的手艺,效率能够决定一切。”

  阿信惊得目瞪口呆,对龙三说:“你把这些定下来,可是我们又没有缝纫机,到底怎么办呢?”

  龙三截住阿信的话,说:“缝纫机已经到了。”说完,对外面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呢?快点搬进来!”

  几个男子把缝纫机搬进店里。龙三对阿信说:“缝纫机是旧的,但是应该很好用。今天添了三台机器,总共就是六台了,六个人一齐努力干的话,完成大野屋的订单应该不在话下。”

  阿信说:“机器既然是六台,那么再招三个人不就行了吗?”

  龙三却说:“以后阿信就不要再干活了,那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在里边好好休息,店里的事由我照顾。”然后对敏子她们说:“请大家挑一台自己喜欢的缝纫机,立刻就开始工作吧!现在我们要赶紧完成订单。”

  看看梅子和丝子,龙三对敏子她们说:“这两位是梅子和丝子,她们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做事,有关工作的程序,你们可以请教她们二位。”又对梅子和丝子说:“拜托你们了,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团结,好好工作。”龙三一转眼看到源右卫门,又说:“我忘了替你们介绍,这是管家源右卫门。呵呵,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源伯商量。”

  店里面增加了三台缝纫机,一下子觉得拥挤起来。“这里有点挤得慌,我很快就会建造一个宽敞的制衣间的,请大家暂且忍耐一下吧!”说完,龙三愉快地笑了。阿信无奈地看着他。

  晚上,龙三回到起居室,阿信跟随而来。龙三说:“唉,这回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虽说挖几个技术高的工人过来很不容易,不过这几个人都是能一个顶俩的,能干得很。我的这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阿信说:“我说过反对增加机器和人手,我们能做多少衣服,就给大野屋供多少货不就行了吗?”

  龙三说:“这么没志气,又能干得成什么事呢?如果我们完成不了人家的订单,很快就会失去信誉的,立刻会有别的生产商乘虚而入。我们这一行模仿起来容易极了,竞争对手会像雨后春笋一样迅速增加。要想不在竞争中失败,我们必须有接下大订单的生产能力。”

  “所以你就要……”

  “你什么也不要担心。日本也要渐渐地进入洋装时代。你想想看,洋装比起和服来,活动起来多么方便啊,而且价钱又比和服便宜得多。以后不光是男人会穿,女人和孩子也会普及洋装的,所以价钱不能太贵。成衣大展风采的时代就要来到了。我就是要创造这样一个时代。”

  阿信默然。龙三说:“你等着看吧,只要我们的儿童衣服在大野屋创出信誉来,别的店肯定也会向我们订货的。我们渐渐地创出了名气,一定会很容易接到订单的。为了这个目标,现在我们一定要珍惜向大野屋供货的这个机会……”

  龙三接着说道:“现在我们有六台缝纫机,这只是个开端而已,不久以后,我就会建一个大制衣工厂的。”

  阿信问道:“那么现在你工作的那个店……”

  龙三说:“从明天开始我就正式辞职,这回的生意是我一生的关键所在,捎带着干的话不可能干得好啊。”

  阿信不语。龙三苦笑着看着阿信:“你把这些事情交给我去做就行了。”

  阿信突然正容笑道:“是的,就算是失败了,我们再从谷底爬上来就行了。我已经这样爬起来好几次了……”

  “阿信……”

  “女人真是很可怜,一想到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就不敢再去冒险。哪怕是只有一点幸福,她也会抓住不敢放弃。但是这样也许会束缚了男人的手脚。”

  龙三说:“男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想要做更大的事业。如果单是我一个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但为了阿信和孩子,我要赌上一赌。”

  “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如果我们再一次变得一无所有,那就从头再来嘛!就算生下了孩子,我的孩子一定不在乎贫穷,他一定什么都不怕。”

  龙三感激地说:“阿信,谢谢你能这么说。这样我也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一个劲地向前冲就行了。”

  “龙三,你这个样子真让人喜欢。田仓龙三还是在豪言壮语的时候更能显出龙三的本色啊!真是一个大丈夫!”

  “你这家伙!”龙三点了一下阿信的额头,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阿信温柔地偎依着龙三。这时候源右卫门来到了门口,慌忙别过脸去,无奈地咳了一声。两个人吃了一惊,赶紧分开。源右卫门说:“大野屋的立原先生来了。”

  “哦……”龙三赶紧出去。

  阿信十分害羞。源右卫门说道:“这下子源伯就放心了。”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少奶奶,我知道你本来是反对少爷这么做的。不过,如果夫妻俩意见不同,劲不往一块儿使的话,生意就不可能做得好。”

  阿信说:“我知道了。田仓商会是少爷的,不管是煮着吃还是炒着吃,都由少爷说了算。我只要跟在少爷后面就是了,这一点我早就想好了。”

  店里,立原正和龙三商谈着。阿信送上茶来,对立原说:“欢迎光临!一向蒙您照顾。”

  “哪里哪里,我才是多蒙照顾……贵店的服装仍然很受欢迎,卖得非常好。不过我们似乎也该考虑增加一些别的款式……”

  “是的。”

  立原说:“那么,您这里是否可以考虑也做职业装呢?”

  龙三一口答应:“好的,我们一定设法满足您的希望。”

  晚上,阿信坐在饭桌前,描画着儿童衣服的图样。龙三穿着睡衣走了进来:“你还没睡啊?”

  “他们不是催着要我们做一些不同样式的吗?我想早一点定下来,好请中本先生为我们做纸型。”

  “阿信做这个也许有点勉为其难了,这些事还是应该委托专门的人来设计……”

  “没关系的。我就当是给自己的孩子做衣服就行了。图画得不好也没关系,要是请人家来做的话,还要付一份酬金,那就不合算了。”

  龙三说:“这倒也是,这不是设计晚礼服,衣服的样式要以实用为本,也许阿信来设计反倒最合适呢!”

  “至少这些事情我还是要做好……”

  龙三看了看图样,说:“这一个不错……”

  “衣服的式样简单,那咱们就尽量在料子上多一些变化……”

  “哦,布料由我来选好了。”

  阿信感慨地说:“我们做衣服这么费事,可是赚的钱反而不如大野屋,真是很可笑的事。大野屋只不过把衣服卖出去罢了,可利润却比我们多一倍……”

  龙三说:“没有办法啊。想一想那么大的店要消耗的经费和人工费,大野屋的定价也还算合理。”

  “吃亏的是顾客们啊。如果顾客们在我们这里买的话,就不必付大野屋的利润了,衣服要便宜得多。可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钱让大野屋赚去了。”

  “这就是做生意啊!我们能够直接把衣服供给大野屋,这就算不错的了。如果在生产商和商家之间再夹上批发商的话,那顾客还要支付出批发商的利润,买的东西就更贵了!”

  阿信赞同地说:“就是啊!我在酒田的加贺屋做工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到米行真是种奇怪的生意,米行从地主手里买来米,再把米卖给各地的米店,只不过把米搬来搬去,可是赚的钱却比流汗种米的人和米店的人要多得多。结果最吃亏的是种米的农民和买米吃的人,因为有各种人在他们之间赚了钱。要是生产的人和买的人能够直接交易的话,对两方面都大有好处啊!”

  龙三苦笑道:“要是按照阿信的说法,世上的生意就做不成了!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做生意的智慧,才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是吗?不过我总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把东西便宜地卖给顾客……”

  “阿信,你多想这些问题也找不出办法来啊。”龙三笑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地降低成本,做出好的商品来。”

  “可是,我们做职业装实在是有些勉强……”

  “说什么呀,能够接到的活怎么能不干呢?现在职业妇女多了起来,职业装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就算是现在有点勉强,咱们也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在职业装方面做出点成绩。”

  “我们又要为了让大野屋赚钱而忙碌了吗?”阿信面露不悦之色……

  东京宾馆的房间里,阿信和阿圭坐在床上。阿圭突然笑了起来。阿信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阿圭说:“嗯,到底是奶奶的脾气啊!你对经济什么的一窍不通,却在那时候就对流通机构提出了朴实的疑问。”

  “那是当然啦!不管是儿童衣服还是职业装,根本就不用非得通过大野屋来卖嘛,要是客人们直接到我的店里买的话,要便宜多了!”

  阿圭说:“我总算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开超市了。奶奶就是想要把鱼啦蔬菜啦什么的直接从原产地进货,然后便宜地卖给消费者……这种想法一定是受当时那件事的影响而形成的吧?”

  阿信却说:“这和超市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啦!奶奶开的超市,不就是为了减少产地和消费者之间的两层、三层的差价吗?也就是说,奶奶成功地实现了产地直销的销售方式。”

  阿信说:“听你这么一说,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在我们开超市之前,还有很多艰苦的经历。”

  阿圭说:“虽然我不知道奶奶都吃了什么苦,不过我想奶奶在那个时代中的感触和切身的经历,对奶奶的一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做生意方面影响更深。”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自己开始做生意,和做发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切都让我感到惊讶。”

  “不过,你们的生意做得相当顺利啊!”

  “哦,真是挺有意思的,订单源源不断地飞来,真让人有点害怕呢!”突然,阿信的脸色黯淡下来,“真是的,我怎么又唠叨起来了?本来要睡了嘛……哦,都是你把我叫醒了。”

  阿圭说:“我还不是看奶奶好像睡不着,才叫你的。”

  “结果我现在不想睡了。要不我们喝点白兰地?应该还有一些吧。”

  “哦……”阿圭跳起来,“太好了,生意做得那么顺利。”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成衣生意啊。”

  “……哦。”阿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阿圭不禁很是奇怪。阿信呆呆地望着远处,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了。

  1922年的秋天,当秋风带来阵阵寒意的时候,龙三在自家房子的后院中建立了一个小制衣间,又放进去五台缝纫机。源源不绝的订单使得店里的六台缝纫机已经忙不过来了。

  大腹便便的阿信在灶上架上大锅煮着大酱汤。龙三走了过来,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午饭我在外面吃了。”

  阿信一愣。龙三说:“我要去应酬一下大野屋的那班人,偶尔得请他们吃吃饭才行……不管怎么说,我们是靠着给大野屋供货,衣服才有了自己的信誉。别的地方来订购我们的货,归根到底还是多亏了大野屋。”

  阿信笑着点点头。龙三说:“阿信,你也快要干不动厨房里的活了吧?我们雇一个女佣人怎么样?”

  阿信连忙说:“那太浪费了,我完全干得了!”

  龙三说:“你不要太勉强了。每天你还要煮一大锅大酱汤。”

  “大家带来的午饭都凉了,我想至少给她们煮点热热的大酱汤,这样大家干得会更起劲的。”

  这时候源右卫门来了,说:“快到中午了,我过来帮忙。”

  “那么就拜托源伯了。”龙三说完就出去了。

  源右卫门问阿信:“少爷要去哪里?”

  “说是和大野屋的人一起吃饭。”

  “他可真忙啊!这一阵子他晚上也要去应酬,难得在家里吃顿晚饭……”

  “没办法呀,要有这些应酬,少爷才能拿到现在这么多的订单啊!”

  源右卫门说:“可是,他把摊子铺得这么大……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咱们这里就成了有十一台缝纫机的工厂了!”

  “成衣很便宜,所以利润低。但也正因为便宜才卖得好。我们只能薄利多销嘛!哦,汤做好了,麻烦源伯把汤端过去好吗?碗已经准备好了。”

  “哦,好。”

  阿信感慨地说:“不过,我们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太好了,过去有一阵子我们还打算回佐贺去呢!”

  源右卫门想起那段时光,心里也十分感慨。

  阿信说:“少爷也是有志向的人,要是弄得穷困潦倒,他怎么有脸回老家去呢?而且还要带上一个婆母反对娶进门的我回去……不过,现在我们总算在佐贺老家的人面前也争了口气。”

  源右卫门高兴地说:“你们再生一个男孩子,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佐贺了!”

  这时候梅子走了过来,叫道:“管家!”

  源右卫门问:“什么事?”

  “久代病了,说是今天想要回家休息。”

  阿信也吃了一惊。梅子说:“要是久代请假,那明天早上要向大野屋交的货恐怕就来不及了!”

  阿信说:“没关系,我替她做好了。”源右卫门连忙阻止:“你这样的身子不行……”

  “我还能干着呢,踩踩缝纫机不在话下。”阿信又对梅子说:“让久代早点回去休息吧,千万别硬撑着。”

  “好的。”梅子走了出去。源右卫门说:“少奶奶,久代的那份工作让大家加加班就做完了!”

  “那可不行。难道您忘了咱们店里的规矩是不能加班啊?要是破了这个规矩,难免大家会硬撑着干活,就会把身体搞坏的。这条规矩一定要遵守。”

  源右卫门笑着点点头。

  夜里,店里空荡荡的,阿信独自踩着缝纫机干活。源右卫门仍然在角落里给衣服锁边。

  “少奶奶,你不要太辛苦了……就算赶不完也是没办法的啊!”

  阿信应道:“马上就干完了。”

  源右卫门唠叨道:“不知道少爷在干什么呢?他也不想想少奶奶一天到晚忙成什么样子了……”

  “没事的。在外面应酬就要放得开。要是看着丈夫在家里意气消沉,那就更难受了!”

  “少奶奶就是这样宠着他。”

  “少爷也经历了痛苦的时候,现在他总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所以……”说着,阿信干劲十足地继续踩着缝纫机。

  深夜,喝得醉醺醺的龙三被艺伎和帮闲的人送了回来。艺伎撒娇道:“好了,龙少爷,过几天一定再来呀!”

  “哦……”龙三含混地应着,突然发现源右卫门站在门口瞪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慌忙挣开艺伎的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源右卫门瞪了一眼艺伎和帮闲,自己也跟进店里。

  阿信正在店里整理着缝纫机,看到龙三进来,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干活?”

  源右卫门进来叫道:“少爷!”

  龙三慌忙说:“我可不是胡乱花天酒地地喝酒,我又接到了一笔新订单,是给中学做制服。我们成了他们的指定生产商,每年给人家做二百套制服。”

  阿信大吃一惊:“你怎么还要接……我们现在已经做不过来了。”

  龙三却胸有成竹:“没关系的,我们的缝纫机晚上闲在那里,未免太浪费了。机器晚上又不需要睡觉。如果晚上也能使用机器的话,我们就可以接下现在两倍的订单。”

  阿信说道:“又说傻话了,缝纫机虽然是机器,可也得有人来用它才行。机器又不会自己替我们做衣服。”

  “那是自然,不过只要雇一些上夜班的人不就行了?”

  阿信急道:“这怎么行呢?人就是应该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呀!”

  龙三不以为然地说:“谁规定非得这样不可呢?缫丝厂和纺织厂从很早开始就一直这么做了。”

  阿信生气地说:“那些地方都像是地狱一样,难道我们要向他们学吗?”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现在这么艰难的世道,我们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呢?”

  “出人头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衣食无忧了吗?就是你要去咖啡屋、酒馆应酬,我们也有这个闲钱。难道这还不够吗?”

  “女人不懂男人的追求,你不要多嘴。”

  阿信说:“我跟你说实话,我姐姐就是在缫丝厂劳累过度而生病死的。我不能忍受让人夜里干活。用这种手段,就算赚到了钱又能怎么样呢?我反对这么做。”

  “阿信,你不是说过我可以去做我喜欢的事吗?做生意就要乘势而上,有时候就算你自己想找活干,也未必接得到订单呢。现在田仓商会好不容易建立了自己的信誉,能够接到订单。我们只能迎难而上,不乘着现在的机会努力发展的话,我们的店就不可能壮大。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做大事业是男人的梦想。”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增加一些机器和人手不就行了吗?为了一个人做大事业的梦想,就要驱使别人彻夜工作。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龙三说:“她们夜里工作,我自然会付给相应的工钱,这不是很好吗?肯定有的是人高高兴兴地抢着来干呢。用不着特意增加缝纫机,就可以干出两倍的活。这就是做生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阿信生气地说:“你居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店里的规矩就是不管订单要得多么急,大家也绝对不可以加班。如果可以加班的话,大家想多挣些钱,一定会拼命撑着多干的,那就会有很多人把身体搞坏,所以……”

  龙三不耐烦地说:“好了!再跟你说下去,我就会受不了了。总之女人是没法理解男人的事业的。你不要再说了,只要平平安安地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就行了。那才是女人该干的事。”

  阿信愤然瞪了一眼龙三,走进里屋去了。龙三苦笑道:“阿信真够让人头疼的,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这么倔。女人到底是干不了大事的啊!”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源伯,你不要担心。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田仓商会是我的店,不是阿信的。”说着,龙三笑了,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说:“这是今天要来的货款,你拿这些钱买点东西寄给我妈吧!和服、腰带或者鞋子什么的就行。我一直让她操心,送给妈妈一点东西,也好让她安心一些。”

  龙三正要离开,源右卫门叫住他说:“少爷,你这么做可就不对了,真是大错特错了!”

  龙三一愣。源右卫门说:“让别人彻夜地工作,就算是你的事业壮大了又能怎么样呢?说什么要乘势而上,这就是少爷的坏毛病。人在事业往上冲的时候,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刻。过去我们卖布的时候,不是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吗?田仓商会以现在的状况,不是已经很有利润了吗?要是再勉为其难的话,总有一天不知道哪儿就出了问题!现在应该是巩固田仓商会的基础的时候,要是根基不扎实,只顾一层一层地往上盖房子,那会有什么结果呢……”

  一番话说得龙三沉默不语。源右卫门又说:“能够拒绝订单,也是男人勇气的表现。当阿尔卑斯山的顶峰就在眼前的时候,放弃登山比爬上顶峰更需要勇气。这才是男人真正的勇气。”

  龙三心有所动。源右卫门又说:“去酒馆、咖啡屋玩乐的事,以后你也该收敛一下了!”

  龙三不服地说:“这是靠我自己的本事去玩,我花的又不是阿信做头发挣的钱。”

  源右卫门说:“少奶奶整天都在工作,从来没有享受的时候。田仓商会能有今天,全亏了少奶奶的努力。少爷,这个你可不能忘记啊!”

  “我当然不会忘记。”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能一个人去喝酒玩女人呢?”

  龙三厌烦地说:“源伯!”

  “你要给佐贺的太太买和服、衣带什么的,是否应该先给少奶奶买点东西呢?”

  龙三说:“阿信想要什么东西,尽管买好了。她又不必顾忌什么。”

  “不是这么回事。少奶奶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这固然是因为她什么事都为店里着想,但也未尝没有作为女子的顾虑在里面。正因为这样,少爷应该多关心她。”

  龙三心中有所触动。源右卫门说:“少爷心里尽管很感激少奶奶,可是如果不表现出来,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

  龙三默然了。

  “另外,你只想到给佐贺的太太买东西,要是你也能向少奶奶在山形老家的母亲表表心意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龙三蓦然惊觉,自己确实疏忽了这一点。

  “少爷考虑事情只会以自己为中心。这样的话,夫妻感情怎么会好呢?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源右卫门恳切地说:“源伯最关心的就是少爷、少奶奶,还有快要出世的宝宝。我希望你们夫妻能够和和美美的,这是源伯最大的心愿了。”

  阿信正在卧室里铺被子。龙三进来,阿信默默地服侍他换衣。龙三突然说:“那个订单我不接了。”

  阿信一惊。

  “阿信,你说得对。我们当下应该先稳固自己的根基,然后再图发展壮大。我要建立一个让大家都能健康快乐地工作的工厂。”

  龙三苦笑道:“我到底还是拗不过阿信!”

  “对不起,我泼你的冷水了。不过……”

  龙三拦住阿信的话:“阿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如果没有阿信这样的老婆,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以后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好了,无话不谈才是夫妻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阿信默默地凝视着龙三。龙三从怀里掏出纸币,说道:“这些钱,阿信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阿信吃了一惊。龙三说:“本来我想自己给你买的,可是又不知道阿信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那你也可以把钱寄给山形的岳母,现在我们终于有这个能力了!”

  “龙三……”

  “你用不着有顾虑,我们能有今天,全亏了阿信的努力……”

  阿信感动地说:“只要你有这份心意,我就……还是拿这些钱给佐贺的公公婆婆买点礼物吧!如果能让公公婆婆高兴,我就满足了……”

  龙三突然一下子抱住了阿信,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眼中漾出了泪水。

  第二天早上,阿信正在收拾着早饭后的碗筷。源右卫门走了过来:“少奶奶,今天久代来上班了,人都来齐了,你放心吧!”

  阿信说:“我把这里收拾完,马上就去店里。”

  “不,少奶奶还是早点准备生宝宝的事吧!”

  “要等到明年的一月份才能生呢,还有两个多月……”阿信笑了,“源伯……”

  “哦……”

  “谢谢您。”

  源右卫门一愣。阿信说:“我知道源伯在少爷面前替我说了很多话。”

  源右卫门很是困窘:“……没有啊。”

  阿信感激地说:“我很高兴。要是没有源伯,真不知道我和少爷现在还是不是夫妻了……”

  “少奶奶……”

  “我和少爷结婚才一年,可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缘分可能已经尽了,这样的念头还不止一次两次呢。可是我们终于挺过来了,这全亏了源伯。”

  “怎么能这么说……”

  “源伯,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少奶奶……”源右卫门的眼睛湿润了。

  “等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佐贺去吧!您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回佐贺……”

  “哦,源伯也正盼着这一天呢!”

  这一刻,阿信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度过了数次危机,而每一次都使得她和龙三的感情更加深厚。田仓商会的发展也是蒸蒸日上,一帆风顺。而且,不久阿信就要做母亲了,一切都是如此完满。

  时间湍湍流淌,转眼就到了1922年的岁暮。

  这天,阿信挺着大肚子在起居室里做扫除。她踩着凳子,要把柜子上的东西搬下来。源右卫门进来看到,大吃一惊:“少奶奶,你在干什么哪?你这个样子,要是从凳子上掉下来可怎么办……”

  “没关系,我会很小心的。”

  “少奶奶,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干。”

  “就要过新年了,我想打扫一下房间。”

  “那雇个人来干不就行了吗?”

  “那多浪费啊,我还干得了呢!生孩子又不是生病。”阿信若无其事地继续搬动着。源右卫门心惊胆战地看着阿信:“少爷也担心得不得了,他说要找个女佣来帮忙,可是少奶奶又不同意,如果少奶奶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阿信说:“光是雇缝衣工来,我们就要付一大笔工钱。我能干的时候就自己干好了。要是我干不了了,我不会勉强的。”

  “少奶奶……”

  这时候,从店里传来龙三的叫声:“阿信!阿信!”

  “少爷回来了!”阿信慌忙跑到店里,“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龙三说:“我带了一位客人来。”

  “客人?哎呀,那可真不巧,我正在里面大扫除,弄得翻箱倒柜的。请你们先等一下,我马上就收拾好……”说完,阿信就要进里宅。龙三却说:“不用了,在这位客人面前,你不必在乎。”

  “这怎么行呢?客人就是客人,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阿信看了一眼门口,突然呆住了———母亲阿藤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阿信简直不敢置信:“娘?”

  阿藤只是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阿信赤着脚跑了下去,踩到泥地上。

  “真是娘来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阿信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娘,出什么事了吗?家里出事了?”

  阿藤说:“什么事也没有。乡下大家都很好……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来了……事先一点也没告诉我,吓了我一跳!”

  龙三笑了:“好啦,咱们进屋去慢慢说吧!”

  源右卫门也不明所以,心中疑惑。

  来到起居室里,阿信把摊在坐席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阿藤也在一旁帮忙。龙三无奈地看着阿信把屋子搞成这样。

  阿信说:“娘,你坐着吧!”

  阿藤说:“唉,弄得这么天翻地覆的……真让我看不过去。”

  “你要来的话,先写信告诉我一声嘛!我要是事先知道,肯定把这里弄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龙三先生让我先不要跟你说……”

  阿信看着龙三:“龙三,是你把我娘叫来的吗?”

  龙三说:“我是想阿信快要生孩子了,担心你心里害怕。”

  “真是瞎操心……”

  龙三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这么说,所以就瞒着你请妈妈过来了。”

  “我娘也不是在乡下闲着啊,还要顾及哥哥嫂子……”

  “可是阿信生产的时候,还是妈妈来了你最安心啊!再说托付别人,我也放心不下。这毕竟是你第一次生孩子,还是这样比较好……”

  阿藤对阿信说道:“不光是这么回事,龙三先生说希望让我看看你的生活。娘也想来看看你。”

  龙三说:“我也想见一见妈妈。有空的话,我们陪妈妈好好逛一逛东京。”

  阿藤说:“龙三先生不光给我寄了路费,还送了很多零用钱,多亏了他,我不用在乎庄治他们的脸色,理直气壮地出门了。”

  阿信凝望着丈夫:“龙三……”

  “自从阿信写信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就一直想着她头一次生孩子,我得在旁边看着她。可是你们在东京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再来一个多余的人,反而给你们添乱。老家里有庄治两口子,我又不能把阿信接回老家去生产。所以当我收到龙三先生的信和汇款单,心里高兴极了……”阿藤忍住泪水。

  阿信突然扶着榻榻米朝龙三躬身致谢:“谢谢你!谢谢你!”

  龙三不禁害羞起来:“阿信……”

  “龙三先生到上野车站去接我,信上约好了在检票的出口等着,可是龙三先生和娘没有见过面,我心里还一直担心能不能认出来呢。可没想到,他就拿着这张纸站在那儿。”说着,阿藤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就要打开。

  龙三慌忙说:“妈妈……”

  阿藤一把将纸打开,说:“这张纸我要好好留着,这是我一辈子的纪念。”

  纸上写着:“妈妈,欢迎你!我是田仓龙三。”

  阿藤把纸高高地举起来,说:“他就这么举着,娘一看到这个,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龙三不好意思地说:“啊,老是等不见妈妈出来,我还想会不会不是那班火车……”

  阿藤说:“阿信,你嫁了一个好丈夫……你真是有福气。”

  阿信默默地听着。龙三又说:“哦,要不妈妈先洗个澡?哦,您饿不饿?阿信,你怎么搞的?连杯茶都没给妈妈倒……”龙三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好。阿藤说:“我又不是外人,你别张罗。我还是先把这儿收拾一下吧。阿信,你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黑了。我来帮你收拾。”

  龙三和源右卫门来到店里。源右卫门说:“少爷……你做了一件大好事。”龙三不禁有些害羞。源右卫门又说:“少爷,这下子我可对你刮目相看了。”

  龙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藤母女还在起居室里收拾,阿藤把放在榻榻米上的东西收起来。阿信扫着灰尘。阿藤问道:“这个要放到哪里?”

  “哦,放到这个箱子的最底下。不用了的东西要放到下面。”

  “那么你一样一样地递给我吧,我会给你放得整整齐齐的。”

  “嗯,下一个……哦,是这个。”阿信一边把东西递给母亲,一边说:“娘,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这是怎么说的?我又不是来玩的,我就是为了照顾你、替你做这些事才来的嘛。”

  “我现在还能照顾得了自己。”

  “可是,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会觉得累得慌,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什么不干,肚子里的小孩子就会长得太大,生产的时候会非常困难。娘生了这么多孩子,每次都是直到最后的阵痛之前还在地里干活。最底下的两个孩子,都来不及跑回家,在田地边上就生下来了!”

  阿信说:“生孩子有这么容易吗?”

  “嗯,经常活动身体干活的话,一定会顺产的。我也是这么告诉庄治媳妇的,可是庄治听了却大发脾气,骂我胡说八道,结果他的媳妇什么也不干,生的时候难得不得了。”

  阿信默然。阿藤说:“我是从心底为了媳妇的身体着想,她那样是遭了报应了!”

  “娘……”阿信连忙规劝母亲。阿藤说:“平时对他们的事,我都是尽量不看、不说、不听,可是有时候实在是忍不住。”

  阿信劝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啊!时代变化了,人们的想法也不一样了。”

  “娘嫁过来的时候,最尊重你奶奶了……”

  阿信感慨地说:“也许我真是运气好,虽说佐贺的婆婆直到现在也不承认我这个媳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也不必去见她,不用和她一起生活了。

  “是啊,你们在东京做这么大的生意,跟着这么好的丈夫,眼看又要添孩子了……虽说你们小两口支撑这么一个家不容易,可是也不用顾忌别人的脸色,这一点最好了。”

  阿信说:“我们也经历了不少事情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的,不过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事,我才能和龙三心心相印。终于能把娘高高兴兴地接过来,我心里真高兴……”

  “嗯……你要好好珍惜龙三先生。”

  阿信问道:“娘,你想吃点什么?我请你吃东西,你爱吃什么都行。”

  阿藤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娘又不是住一晚上就回去了。我要等孩子生下来,伺候你,一直到你自己能干活了再走。要是你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那就太对不起龙三先生了!”

  “娘,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舍不得花钱……”

  阿藤催促道:“行了,快点收拾吧!”

  “娘,把这里收拾完以后,我们去洗澡吧!东京的澡塘子可干净了,我要给你好好地搓一搓背。”

  阿藤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娘?”

  “阿信,我们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娘就像是在做梦……”

  “阿春得了肺病死了……娘不想让你也走上阿春那条路。当时他们要把你卖去当陪酒女,娘瞒着你爹,把你放走了。从那时候起,娘就想着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可是谁能想到,现在娘竟然能看到你在东京过得这么幸福,能和你在一个屋檐底下说话。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就千万别让我醒过来……”阿藤说着说着,不由得落下泪来。阿信默默地看着母亲,泪水沾湿了面颊。

  龙三正在店里打着电话:“哦?艺伎?不用叫艺伎,今晚不是生意上的应酬。我们是家里人聚餐,请你照这个安排吧。对,一共四个人,两男两女。”

  源右卫门笑吟吟地听着龙三打电话。正在这时,阿藤和阿信走了过来。龙三赶紧对电话里说:“我们六点钟过去。”然后放下电话说:“妈妈,你休息了一会儿吗?”

  阿信说:“我们好不容易把房间打扫完,现在我要带妈妈去看一看缝衣间。”

  龙三不过意地说:“妈妈刚来就帮我们干活,真是对不起。”

  阿藤说:“哦,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呀!阿信在信中说了你们的事,可我这个山形的山沟沟里的老太婆,哪里想得出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这下子我可明白了。等我回老家以后也有面子了,阿信在我们村子里和家里这些孩子中,都是最有出息的!”

  阿信连忙说:“娘……”阿藤满心欢喜:“可不是嘛!我这趟来东京真是值得,这下子我可放心了!”

  龙三踌躇满志地说:“妈妈,我做生意不会就此为止的。现在成衣的需求才刚刚兴起。眼下我正在附近找地皮,如果能够租下一块合适的地方,我计划建一座能容得下三十台缝纫机的工厂。我想用这个来庆祝我们的孩子的出世……”

  阿藤赞叹道:“好啊,龙三先生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啊!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

  阿信说:“娘,你别捧他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现在这样的规模最合适了。”

  龙三对阿藤说:“阿信总是这么拖我的后腿。”又笑着告诉阿信:“今晚咱们都去外面吃饭。”

  阿信说:“不用了,那样多浪费。有在饭店里吃一顿的钱,自己买菜回家做的话,可以吃好几天呢!”

  龙三责备地叫道:“阿信!”

  “好,好。”阿信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信收拾着去澡塘子的东西。阿藤也拿出了换洗的衣服:“龙三先生真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啊!要是你爹还活着,他该有多么高兴啊!”

  阿信说:“我爹见过龙三,而且他临走的时候,还为我和龙三结婚而高兴呢!”

  “娘也放心了。你为咱们这个家受的苦最多,可是娘却给不了你一点嫁妆。我心里一直难受,可又没有办法……”

  阿信说:“正因为龙三肯娶我这个一点陪嫁也没有的人,使我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如果我带了嫁妆过门,也许我连一些妻子本来应该忍耐的事情,都忍受不了。所以我觉得这样很好。”

  阿藤心酸不语。阿信说:“我们不能指望佐贺的老家和山形的娘家,所以我们知道只能依靠夫妻俩的努力来生活,这样就能够夫妻齐心协力地奋斗。这也成了巩固我们夫妻感情的纽带。”

  阿藤说:“听你这么说,娘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不过……”

  “嗯,洗澡的东西已经准备好啦!”

  “哦,”阿藤站起来,“和阿信一起去洗澡……我原来已经死了心,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阿信和母亲对望着,不由得含泪而笑。

  晚上,阿信、龙三、阿藤和源右卫门在餐馆里吃晚饭。阿藤说:“吃这么贵的东西……真是罪过啊!”

  龙三笑道:“我想要妈妈尝一尝这里的菜。这家店的菜在东京是有名的。”

  阿藤突然问:“阿信,你还记得萝卜饭吗?”

  “哦……”

  龙三奇怪地问:“萝卜饭?”

  “那时候家里米不够吃,为了能多吃些日子,就把萝卜和米混在一起煮。可就是这样的萝卜饭也不能让孩子们吃饱,想起当年的那些事……”说着,阿藤的声音哽咽了。

  阿信说:“也不是只有我们吃不饱,村里的佃农家家都是这样。我们当时觉得这样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并不觉得苦。多亏了小时候的经历,所以后来我什么样的辛苦都能够忍受下来,对什么事情都知道感恩。我从小吃萝卜饭长大,所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我都能忍耐。这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源右卫门说:“也许就是这样的。少爷从小衣食无忧,所以遇到逆境的时候,就会显得脆弱。如果没有少奶奶陪在他身边,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少奶奶,以后少爷就托付给你了。”

  阿信忙说:“源伯……”

  龙三说:“源伯说得没错。”又对阿藤说:“这都是实话,多亏了阿信,我才能有今天……”

  “阿信,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阿藤悲喜交集,眼中泛起了泪花。

  阿信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自己确实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现在要做的就是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了……这一刻,阿信感觉前途阳光灿烂,生活在她面前展开了无穷无尽的美妙图画。

  1922年在阿信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拉开了帷幕。田仓商会的事业顺利而平稳地发展着,阿信又面临着诞育新生命的欣喜。新的一年的初春,对龙三和阿信来说,充满了光明和喜悦。

  起居室里,阿藤把生产需要用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尿布有这些足够了,婴儿的小衣服我缝了五件。要是到产婆那里生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生产用的东西归拢到一起。”阿藤看着包袱,又说:“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就把这个交给产婆。”

  “好啊。”阿信笑道,“娘,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

  阿藤说:“你真让我吓了一跳。我来的时候你光准备好了尿布。如果孩子没足月就生下来了,看你怎么办!”

  阿信说:“我还要忙店里的事,还有许多别的事呢。有时候有的工人来不了,我要是不帮忙的话就赶不及交货。我也想着应该去问一问产婆,该好好准备一下了,可是不知不觉地日子就过去了……对啊,有时候孩子会比预产期早产呢!”

  阿藤嗔怪地说:“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阿信拍着自己的肚皮,说道:“娘,这孩子乖得很。他知道妈妈忙着,就乖乖地等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哎,好疼啊!他又踢了我一脚,他听懂了我的话,吵着要早点出来呢!”

  阿藤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也就快要生了,可要当心啊!”

  “那他早点出来好了,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了。”阿信看了一下时钟,叫道:“啊,十点了!我该给他们送茶了!”

  阿藤说:“我替你送过去吧!”

  “没事,我还干得了。走得动的时候就要尽量多活动……”

  这时候龙三走了进来。阿信忙说:“你回来了?”

  龙三兴冲冲地说:“今晚的戏剧,我买到了前面的池座。新年演出精彩得很,一定要请妈妈观赏一下……”

  阿藤说:“还要去看戏。阿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生了……”

  阿信说:“我没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娘还是去吧!是啊,我也想去看看。”

  阿藤吃了一惊:“阿信?”

  阿信说:“我还没有看过歌舞伎和戏剧呢!既然是池座,我也能去。”

  龙三担心地说:“话是这么说,不过……”

  阿信快活地说:“你就带我去吧!”

  阿藤和龙三无奈地面面相觑。

  阿信和阿圭在神社漫步,追忆着过往的光阴。阿信说:“那时候我挺着大肚子,和我母亲逛了许多地方……我们也来了这里。1922年的冬天暖和得奇怪,简直有些热了。我母亲还诧异地说东京怎么没有冬天呢……”

  阿圭说:“就是说当时气候异常?”

  “也许是暖冬吧!不过我老是觉得不太对劲……”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阿信说:“第二年的九月一号发生了关东大地震。”

  阿圭奇道:“哎?难道暖冬和地震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嘛……我总觉得还是有关系的。”

  阿圭问:“奶奶也经历了关东大地震了?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

  阿信说:“奶奶不喜欢提这些事情,免得人家听了心烦。”

  阿圭一愣。阿信岔开了话题,说道:“那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一起逛东京,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自己来说,那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是我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长期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当时我还相信那种幸福会跟随我一辈子呢!人都无法预见巨大的不幸就在自己的面前,和你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说到这里,阿信突然苦笑了……

  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阿信把一个小包递给母亲,说:“这是看歌舞伎表演时买的纪念品,可别忘了带回去,现在就放到提包里吧。”

  “哦,戏那么好看,又坐在那么高级的位子上。唉,这下子娘就是死也甘心了,我可要跟你爹显摆一下。”

  “娘,多亏了你来,我才能有机会去看戏……等孩子生下来,根本顾不上去逛东京、看戏了。娘来得真是时候,让我也沾了不少光。现在不管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我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藤说:“娘心里欢喜得很,龙三先生和你这么孝顺我。不过昨天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胆的,要是万一你来了阵痛可怎么办呢?”

  “我说过没事的。这孩子孝顺得很,不会给妈妈找麻烦的。”

  这时候源右卫门走了过来,说:“打扰了,我来拿药包用一下。”

  阿信忙问:“是谁不舒服了?”

  “敏子发烧了。”

  阿信吃了一惊:“发烧?是不是感冒了?”说着连忙站起来。源右卫门慌忙拦住:“少奶奶,你不要到店里去。万一被她传染了……”可是阿信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来到店里,阿信看到敏子趴着,摸一摸她的额头:“好烫啊!你还是快点回家躺着休息吧!”

  敏子说:“没事,我吃点药就好了。今天要是不干的话,货就赶不及了!”

  阿信安慰道:“我来替你干,你不要硬撑着,万一病更厉害了……”

  “可是怎么能让太太干呢……”

  “我干得了,我昨晚还去看戏了呢,一点事也没有……”说完,阿信坐到敏子的缝纫机前,利索地开始工作。源右卫门过来,大吃一惊。阿信却若无其事地踩着缝纫机。

  阿藤正在厨房里洗菜。源右卫门来对她说道:“请您去劝劝少奶奶,让她别干了吧!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她那么重的身子还去踩缝纫机,真是胡闹!”

  阿藤却不着急:“您就别管她了!要是她难受的话,自己会停下来的。”

  “可是……”

  “生孩子又不是生病!”

  源右卫门无奈地看着态度平静的阿藤。

  店里,阿信和大家一起踩着缝纫机工作,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她停住了缝衣的手,拼命忍耐着,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源右卫门惊慌地看着阿信。阿藤也走了过来,悄悄地望着阿信,可是又默默地回身走开了。

  阿藤正在厨房里煮着东西。源右卫门又过来说道:“依我看,现在应该把少奶奶送到产婆那里去了吧?”

  阿藤说:“如果她忍不住了,自己就会去的。”

  “可是……”

  这时候阿信来了。源右卫门担心地看着她:“少奶奶?”

  阿信默默地舀水喝,又笑一笑:“刚才有一阵很痛,现在已经好了。”

  源右卫门说:“应该去产婆那里了……”

  阿信说:“我会尽量坚持到傍晚的……把活赶完……”说完就向外走去。源右卫门叫道:“少奶奶!”

  阿藤拦住源右卫门,说:“她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生呢!像这样的阵痛要来好几波,然后才能生,坚持到傍晚应该不成问题。不过,阿信这孩子也真能忍,阵痛可是够要命的……她真是很像我啊!”阿藤笑了。

  阵痛已经袭来好几次了,阿信默默地忍耐着剧痛,埋头干着活。每当有人因故不能上班的时候,阿信就填上这个空缺。按期交货是商人的信用,这一点她向来奉为圭臬。不可思议的是,当阿信拼命地盯着缝纫机的针头的时候,似乎便可以忍得住疼痛。这大概是一心要完成产量的念头在激励着她。

  这时候龙三回来了,一看妻子的样子,龙三大吃一惊:“阿信!”

  阿信没有理会龙三。龙三叫道:“快下来,你身子这么重……”

  阿信说:“马上就好了,干完这个就行了。”

  龙三看到了她脸上的汗水,惊叫道:“阿信,你是不是很痛?”

  “没事……”可是话音刚落,阿信突然感到一阵锐痛,蓦地站了起来,呻吟道:“对不起,找产婆……”说着,自己努力向里面走去。

  龙三叫道:“阿信!”缝衣女工们也大吃一惊,一齐站了起来:“太太……”

  “没事的,大家快工作吧,工作吧……”阿信努力地笑了笑,拼命拖着身子向里屋挪去。龙三惊惶失措。梅子提醒道:“老板,您快去请产婆啊!”他才拼命地跑了出去。

  阿信向起居室爬去,正在准备晚饭的阿藤大惊:“阿信……”

  “我不行了……铺被子……”

  “哦,我都准备好了。源右卫门先生现在正在用大锅烧水。”阿藤抱住阿信,搀扶着她向卧室挪去:“娘觉得阿信用不着产婆就能顺利生下孩子来,你是我的女儿嘛!”

  阿信厉声叫了起来:“啊……好痛!没想到……这么痛!我再也不生孩子了……再不生了!受不了了!好痛啊!”

  阿藤连声安慰着:“马上就好了……”

  源右卫门进来,叫道:“少奶奶……”

  阿藤说:“男人不能进来!”说着“啪”地关上了拉门。

  龙三拽着产婆的手跑来,刚跑到起居室,就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了响亮的儿啼声。龙三和产婆面面相觑。产婆说:“已经生下来了?”

  龙三软软地瘫坐下去。产婆叫道:“快拿盆盛热水!”说着向卧室冲去。

  龙三叫道:“源伯!热水!生下来了!快点拿盆盛热水来!”

  源右卫门飞奔过来:“少爷?”

  “源伯……”龙三和源右卫门紧紧地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这时候阿藤拉开门探出头来,说:“是个男孩子。”

  龙三惊呆了。

  龙三和源右卫门坐在起居室里等待。龙三着急地说:“她们还没弄完啊?”

  源右卫门安慰他:“再稍等一等就好了。”

  从卧室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龙三笑眯眯地说:“好有力气啊!”源右卫门也满怀欢喜:“跟少爷小时候的哭声一模一样。”

  “是吗,跟我一样啊……”

  龙三和源右卫门相视而笑。两个男子汉欢喜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拉门打开了,产婆探出头来,说:“让你们久等了!”

  龙三和源右卫门高兴地走进产房。卧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阿信神情安祥地躺着,婴儿就躺在她身边。龙三小心翼翼地坐下,感激地说:“阿信……辛苦你了……”

  源右卫门高兴地说:“真了不起啊!是个男孩子!”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阿信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就再好不过了……”说着,龙三端详着婴儿,“真是个可爱的娃娃啊!瞧,他动了,阿信,他的嘴巴在动呢!”

  阿信笑了。产婆说:“生产得这么顺利,真是再好不过了!恭喜,恭喜啊!”

  阿藤说:“阿信爬到这里的时候,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不过,我本来就想大概这一两天就要生了。阿信去踩缝纫机,我想这恐怕不妙,就赶紧做好准备,就算白忙活了也不要紧。唉,幸好准备得还算及时。”

  源右卫门说:“你突然让我去烧水,把我吓了一跳。”

  阿藤对产婆说:“我们特意跟您约好了过去生孩子,可是这个闺女,我怎么叫她去,她就是不肯动……”

  产婆说:“有母亲在旁边守着,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龙三对阿藤说:“太谢谢妈妈了!多亏了您过来……”

  阿信说:“有妈妈在这里,我心里有底,才能够撑下来。妈妈生了好几个孩子,可是从来没有找过产婆帮忙,所以只要有妈妈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阿藤叫道:“阿信……”

  “我已经没事了。下一次生孩子的时候,即便是像妈妈那样把孩子生在田里,我自己也能收拾好。”

  龙三说:“又说傻话了!下一回生产的时候,要早点到产婆那里去。说什么把孩子生在田里,真是吓死人了!”阿藤忙附和道:“就是,下回不知道娘还能不能过来陪着你。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听龙三先生的话,多加小心才是。生孩子可是过鬼门关哪!”

  阿信却说:“没关系。我是娘的女儿,身上有顺产的遗传。如果生孩子这么容易的话,我要多生几个。”

  阿藤笑道:“说这话你也不害臊!刚才是谁在嚷着痛啊痛啊,说再也不要生了的?”

  龙三说:“阿信……你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吧!孩子越多越好玩,我做事也越有劲儿了。我要把工厂发扬光大,挣好多好多钱养活你们。”

  阿信幸福地看着龙三。

  “真是可喜可贺啊!听说生的是位小少爷……”客人向龙三道喜。

  龙三道:“是的,托您的福,我总算后继有人了。”

  “这是我们老板的一点心意,他再三嘱咐我向您道贺……”

  “承蒙盛情,真是不胜惶恐……”龙三满心欢喜。

  龙三拿着小包走进卧室,阿信已经坐了起来。龙三问道:“坐起来不要紧吗?”

  阿信说:“我刚才给孩子喂奶,所以起来了。”

  龙三悄悄地看看婴儿,说:“他还在睡呢?”

  “睡觉就是小孩子的工作呀!”

  “但愿他能快点认识爸爸……”龙三笑了,“这是缝纫机公司的老板送来的礼物。”说着,龙三把礼物放在枕边。枕边已经堆满了各色的礼物,都系着漂亮的红白双色礼品绳。

  阿藤端茶进来,说:“人家送来了这么多贺礼……这孩子真有福气。”

  阿信也说:“真的……生意做得正顺利的时候,这孩子就来了……自从我怀上他以后,好事就接连不断,也许真是这个孩子给我们带来了好运……”

  阿信深深地凝视着孩子的小脸蛋。做了母亲的阿信,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现在,龙三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是那么无可挑剔。田仓商会的生意也上了轨道,稳步发展。阿信丝毫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情来破坏自己的幸福。

  当时,阿信二十三岁,街头正流行《枯芒》这首颓废的歌,在经济不景气的社会之中,这首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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