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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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示要出乱子的第一个迹象,就象从水底冒出水面的气泡,在一月中旬出现了。那是本市某报星期日版“耳听八方”闲话栏中刊登的一条消息。

  专栏作者写道:

  ……商业界人士私下预料,东城新区工程不久将大幅度缩减。据称,这项规模宏大的重建计划在资金方面遇到了问题。时下又有谁不感到银根紧呢?……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到星期一上午才看到这条消息。那天,秘书把报纸连同其他文件一并放在他办公桌上,这则消息特地用红笔圈了出来。

  星期一下午,埃德温娜·多尔西打电话问他报上的传闻看到了没有,消息后面可有什么背景。埃德温娜感到关切是不足为奇的。东城新区计划实施以来,一直由市中心分行负责发放建筑贷款,经手许多与此有关的抵押业务,同时还附带办理随之而来的文书事务。目前,这项工程已成了布中心分行的业务重点。

  “要是真有什么新的动向,”埃德温娜一再要求,“可别瞒着我啊。”

  “据我所知,”范德沃特让她安下心来,“一切还都是怎样子。”

  不大一会儿,他又伸手去碰电话机,想和杰罗姆·帕特顿核实一下,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在东区工程的事情上以讹传讹,不是破天荒第一道。

  工程问世以来,报界一直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其中有些说法与事实不符也在所难免。

  亚历克斯打定了主意:拿这些芝麻绿豆琐事去麻烦银行新总裁,未免有些不得要领,更何况眼下还要在重大问题上争取帕特顿的支持:亚历克斯正在草拟一份大规模扩充美一商储蓄业务的计划,准备提交董事会审议。

  但是没过几天又出现了一条有关这方面的报道,这回可是登载在《时事纪事》日报的正式新闻栏内,占的版面也较大,亚历克斯再不能等闲视之。报道是这样写的:

  近来,有关东城新区的流言纷纭四起,据说资金不久将大幅度削减,甚至全部撤回也说不定。在此一片谣传声中,人们岂能不为东区的前途担忧?

  东区规划的长远目标,乃是全部重建市中心的商业区和住宅区,其经费系由以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为首的金融团体所承担。

  上述流言今日已为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发言人所证实,但他不愿就此发表任何评论,仅称“行将发布正式通告”。

  根据新区计划,旧城某些住宅区已翻新或重建,一幢租费低廉的高层公寓大楼已告落成,另一幢正在建造中。

  总计划预期十年完成,其中包括扩建学校、资助有色人种兴办的实业、提供职业训练和就业机会以及新建文化娱乐场所等项目。主体工程于两年半前着手进行,至今仍按部就班进行中。

  亚历克斯在寓所年一边用早餐,一边读晨报上的新闻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马戈特这个星期一直在郊外处理律师事务。

  他一到美一商总行大楼,立刻把迪克·弗伦奇叫到办公室来。弗伦奇体格结实,说起话来开门见山,曾当过金融刊物的主编,现任负责对外联络事务的副总经理,此人管理自己的部门很是得法。

  “首先,”亚历克斯劈头就问,“那位银行发言人是谁?”

  “是我,”弗伦奇说。“我可以告诉你,对于‘行将发布正式通告’那一套废话我自己也不满意。是帕特顿先生硬要我这么讲的。他还再三叮嘱我别多罗嗦。”

  “里面还有什么文章?”

  “那就要你告诉我啦,亚历克斯。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看不管是好是坏,越早摆到桌面上来越好。”

  亚历克斯压住心头怒火:“事先一点也不和我商量,总该有个道理吧?”

  对外联络部头头露出诧异的神情。“我以为事先和你商量过的。昨天我打电话给帕特顿先生的时候,我知道罗斯科在他那儿,因为我听到他们在交谈。我想你当然也在场罗。”

  “往后呀,”亚历克斯说,“别再这样想当然吧!”

  把弗伦奇打发走以前,他吩咐秘书去问一下杰罗姆·帕特顿是否有空。回话说,总裁还未到银行视事,不过已在路上,可以在上午十一时去见他。亚历克斯不耐烦地嘟哝了两句,然后又埋头去搞他那份扩大储蓄业务的计划。

  十一时,亚历克斯走向几码外的总裁办公室。总裁办公室共有两间屋子,在大楼转角上,凭窗可以俯瞰城市的景色。新总裁上任以来,第二间的门经常关着,不让来访者入内。秘书们透露了其中的奥秘:这个房间已另有妙用,帕特顿在地毯上练习打高尔夫球。

  今天,灿烂的阳光从冬日的碧空中洒下来,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在杰罗姆·帕特顿那颗近乎光秃的粉红色脑袋上。平时他老爱穿粗花呢服装,今天却换上了一套薄花呢衣服。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放着一份报纸,折露在外的版面上,刊登的正是那篇促使亚历克斯前来问罪的新闻报道。

  背光处的沙发上,坐着罗斯科·海沃德。

  三人相互道过早安。

  帕特顿说:“是我让罗斯科留下来的,因为不说也料得到你要谈什么问题。”他碰了碰面前的报纸。“这篇报道当然看到了罗。”

  “看到了,”亚历克斯说,“我还把迪克·弗伦奇叫来问了。他告诉我,你和罗斯科昨天讨论过报界的询问。因此,我首先要冒昧动问:

  为何事先不和我打个招呼?东城新区和我的关系不亚于任何人吧!”

  “是该和你打招呼的,亚历克斯。”杰罗姆似乎有点尴尬。“实际情况大致上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报馆电话,知道走漏了风声,所以有点慌了手脚。”

  “走漏了什么风声?”

  海沃德接过话头回答说:“是关于我行将提出的一项建议。下星期一我打算向投资方针委员会建议,把本行目前所承担的东城新区资金削减一半左右。”

  鉴于先前对此已有所风闻,此刻进一步的证实倒也不怎么让人感到意外。使亚历克斯震惊的是,建议削减的比例竟如此之高。

  他还是对着帕特顿说:“杰罗姆,我可以认为这件愚不可及的蠢事你也是赞成的罗?”

  总裁的脸连同那蛋形的脑袋瓜,唰地一下子涨得通红。“也对也不对。星期一之前暂且不提出我的看法。昨天也好,今天也好,罗斯科到这儿来无非是预先做些游说工作。”

  “对,”海沃德不无讥讽地插嘴说,“一种完全摆得到桌面上来的做法,亚历克斯。要是你不以为然,不妨提醒你一句:以往不知有过多少次,你总是先把自己的意见端给班老头,然后才在投资方针会上亮出来。”

  “如果我这样做了,”亚历克斯反唇相讥,“那也是因为那些主意要比眼下这个高明得多。

  “当然,这是你个人的看法。”

  “不尽然。别人也有同感。”

  海沃德很沉得住气。“在我个人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让银行的资金发挥更大的作用。”他转而对帕特顿说。“顺便说一句,杰罗姆,要是削减资金的提议通过了,目前流传的那些说法对我们倒是有利的。至少决定公布时不会象晴天霹雳那样突然。”

  “既然你有这样想法,”亚历克斯说,“说不定是你放的风吧!”

  “可以向你担保,不是我。”

  “那末,对那些谣传该作何解释呢?”

  海沃德一耸肩:“我想是出于偶然的巧合吧。”

  亚历克斯暗自思量:是出于偶然的巧合?还是某个和罗斯科·海沃德接近的人替他放出的试探性气球?对啦。很可能是哈罗德·奥斯汀—

  —哈罗德阁下。他作为广告公司老板,和报界打交道的机会是很多的。

  不过,要想摸清其中底细,看来不大可能。

  杰罗姆·帕特顿双手一扬:“二位有什么高见,请留到星期一再谈吧!届时我们再详谈。”

  “别自欺欺人了,”亚历克斯强调说,“我们今天讨论的要点是,究竟多少利润是恰当的,多少利润就过分了。”

  罗斯科·海沃德微微一笑:“恕我直言,亚历克斯,我认为既然是利润,就根本谈不上过分不过分。”

  “这倒也是,”汤姆·斯特劳亨插进来说,“不过话得说回来,牟取过高的利润有时确实不很得当,会招惹麻烦,公众知道了势必要横加指责。而到了财政年底我们又非得向外界公布不可。”

  “这也是一层理由,”亚历克斯接着说,“说明我们为什么要在牟利和为社会服务这两者之间适当保持平衡。”

  “利润是为股东们服务的,”海沃德说,“我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这种服务。”

  银行的投资方针委员会正在经理会议室开会。委员会有四名成员,两周碰头一次,时间在星期一上午。主席由罗斯科·海沃德担任,其他成员是亚历克斯及另外两名高级副总经理——斯特劳亨和奥维尔·扬。

  委员会的任务是对银行的投资作出具体安排,重要决议通过之后,还须提交董事会审批。事实上,董事会对委员会提出来的建议难得有所改动。

  凡是提到委员会来讨论的款子,金额很少在几千万元以下。

  每逢委员会讨论重要决策时,银行总裁照例要以当然成员的身分出席会议,然而只有在必须由他出面打破僵局的情况下才参加表决。今天,杰罗姆·帕特顿也到会了,不过到现在还未发表过意见。

  此刻会议争论的是罗斯科·海沃德提出的要求大幅度削减东城新区贷款的动议。

  如果东区工程仍按原计划进行的话,那末在今后几个月内,就需要提供新的建筑贷款和抵押贷金。其中规定分派给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贷款是五千万美元。海沃德建议按此数削减一半。

  他已经指出过:“我们要向各有关方面讲清楚,我们并没有退出东区计划,而且也不打算退出。至于要作的解释嘛,也很简单,就说本行鉴于在其他方面承担的义务,已对资金的使用适当进行了调整。工程不会因此半途而废,只不过进展速度比原来规定的慢些罢了。”

  “如果你根据实际需要来考虑问题,”亚历克斯反驳道,“就该看到,工程事实上已经脱期了。要是现在再节外生枝,进一步放慢速度,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那简直糟糕透了。”

  “我正是根据实际需要来考虑问题的,”海沃德说,“是根据银行的实际需要。”

  反驳尖锐而简慢,这和海沃德平日的作风不尽相符。亚历克斯心想,大概是因为他自觉胜券在握,今天会有什么样的决定尽在他的算计之中。亚历克斯确信汤姆·斯特劳亨会和他站在一起反对海沃德。斯特劳亨在银行里是首屈一指的经济学家,年轻好学,兴趣广泛,是亚历克斯一手越级提拔上来的。

  但美一商司库奥维尔·扬却是海沃德的人,表决时无疑会站在他那一边。

  在美一商银行也象在其他大银行一样,机构层次排列表并不能真正反映出权力分配的实际情况。行使实权的渠道往往是迂回曲折的,要看某些人对另一些人死心塌地的程度如何,这样一来,凡是不愿卷入权力之争的人就被撇在一边,或是干脆被抛入无人问津的死角。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和罗斯科·海沃德之间的权力之争,早已尽人皆知。根据这种情况,美一商的经理人员各自选定了靠山,把个人晋升发迹的希望寄托在一方或另一方的胜利上。在投资方针委员会内,也同样是壁垒分明。

  亚历克斯据理力争:“本行去年的利润率为百分之十三。在座的谅必知道,这对任何行业来说都是挺不错的了。今年估计还要高些,可达投资的百分之十五,也可能到百分之十六。难道还要拚命往上加码吗?

  司库奥维尔反问道:“又何尝不可呢?”

  “我已经回答过了,”斯特劳亨回敬了一句,“目光要放得远些!”

  “有一点要提醒各位,”亚历克斯激动地说,“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要赚大钱并不难,有哪一家银行办不到这一点,那儿的经理不是傻瓜笨蛋才怪呢?从多方面来看,形势对我们很有利。我们有大好的机会,又摸索出自己的一套经验,再加上目前的银行法也通情达理。

  这最后一点可能是最重要的。但是,政府法律不见得一成不变,老是这么通情达理的,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珍惜形势,老是逃避社会责任,情况就会起变化。”

  “我们又未退出东区计划,怎么能说是逃避责任呢?”罗斯科·海沃德说。“即使我提出的削减贷款的建议通过了,我们还是承担着相当大的一部分义务哪!”

  “相当大一部分?别瞎吹啦!那可是少得不能再少了。美国的银行历来就是这么干的,他们总是把对社会的贡献压缩到最低限度。单拿为解决低薪者住房问题提供资金这件事来说,本行和别家银行的记录就大高而不妙。何必自欺欺人呢?几代人以来,银行界对社会问题一向熟视无睹。即使现在,我们也是尽量少插手,只求过得去就万事大吉了。”

  首席经济学家斯特劳亨翻了翻手头的文件,查看了几份手写的笔记。“罗斯科,我本来就打算提出住房抵押业务的问题,既然亚历克斯提到了,我也想在这里谈一下。目前银行的全部存款,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用作抵押借款,比例是很低的。我们可以在不影响现金支付能力的情况下,将这个数字翻一番,提高到百分之五十。我想我们应该这么办。”

  “我同意,”亚历克斯说。“分行经理都在要求增加抵押业务资金。

  这方面的投资利润不错。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赔本的危险也微乎其微。”

  奥维尔·扬表示反对:“这一来资金就长期搁死了,而这些资金用到别的地方,赚头要大得多。”

  亚历克斯有些不耐烦,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会议桌。“我们偶尔也要尽点社会义务,少赚些钱嘛!这就是我想说明的主要之点。我反对从东区计划脱身,其理由也在于此。”

  “还有一层理由,”汤姆·斯特劳亨接着说,“亚历克斯刚才也提到了,那就是立法问题。国会里已经有好多人在埋怨了。他们希望通过一项类似墨西哥所颁布的那种法令,规定银行划出一定比例的存款,作为解决低薪者住房问题的资金。”

  海沃德鄙夷地说,“我们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呢!在华盛顿,银行界拥有最强大的院外活动集团。”

  首席经济学家摇摇头:“我看那未必就靠得住。”

  “汤姆,”罗斯科·海沃德说,“我向你保证,一年以后我们将重新研究本行的抵押业务,或许还会按你说的那一套去办;到那时重新考虑东区计划也说不定。不过不是在今年。我要使今年成为利润丰厚之年。”他朝那位始终未发一言的银行总裁看了一眼。“杰罗姆也有这样的打算。”

  亚历克斯到这时才恍然大悟,看清了海沃德整个策略的来龙去脉。

  一年里为银行争取到高额利润,身为总裁的杰罗姆·帕特顿就会成为股东和董事心目中的英雄。尽管帕特顿一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最后充其量也不过在银行内执掌一年大权,但是,他却会在一片鼓乐声中光荣引退。帕特顿也是人嘛,岂能不为之动心?

  以后的一幕同样不难预料。杰罗姆·帕特顿出于对罗斯科·海沃德的感激之情,将保举海沃德作他的继任,而鉴于这一年赚了大钱,帕特顿将处于有力的地位,使自己的意愿得以实现。

  这是海沃德设计的天衣无缝、环环紧扣的连台本戏,亚历克斯实在难以找到破绽打乱它。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诸位,”海沃德说。“甚至对你杰罗姆也未提起过。它对我们今天的决议可能有点关系。”

  在场的人禁不住一齐好奇地盯着他看。

  “不久,我希望能同超国公司建立起广泛的业务联系,不仅是有希望,实际上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之大。我所以不愿把资金派别的用处,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奥维尔·扬说。

  甚至连汤姆·斯特劳亨在惊讶之余,也情不自禁地表示赞许。

  超国公司,或根据其驰名全球的缩略代号称之为“苏纳柯”,是一家跨国大公司,在全球通信事业中的地位相当于汽车业的通用汽车公司。苏纳柯同时还拥有或控制另外几十家与其主要经营业务有关或无关的公司。它对各种类型的政府——从民主国家以至独裁国家的政府——

  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在这方面,据报道,历史上任何联合大企业都不免相形见绌。观察家们有时评论说,苏纳柯比起允许它在境内经营活动的大多数主权国家来,甚至享有更多的实权。

  到目前为止,苏纳柯在美国境内的金融业务活动,仅限于跟美洲、第一花旗、大通曼哈顿这三家大银行有往来。倘若有朝一日,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也能跻身其间,自然身价百倍,不可同日而语。

  “罗斯科,前途无量,激动人心呵!”帕特顿说。

  “我希望在下次投资方针会议上,能有更多的情况向各位奉告,”

  海沃德接着说。“看来,超国公司很可能要求我们向它发放大量信用贷款。”

  还是汤姆·斯特劳亨提醒大家说:“我们还得对东区计划进行表决哪。”

  “可不是?”海沃德应道。他满面春风,胸有成竹,对自己宣布的消息所引起的反应颇感得意。至于在东区项目的问题上今天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显然已不在话下。

  不出所料,表决的结果是两票对两票: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和汤姆·斯特劳亨反对削减资金:罗斯特·海沃德和奥维尔·扬投票赞成。

  在场的人一齐转过脸去望着杰罗姆·帕特顿,他握有举足轻重的一票。

  银行总裁仅仅迟疑了片刻,随即表态说:“亚历克斯,在这个问题上,我跟罗斯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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