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蒙诺阿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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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伊拉龙和蓝儿道别后,向他们的树屋飞回去,蓝儿的新鞍在她的前爪间摇晃。他们并没有说起,但不约而同地打开意识,让彼此的联系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尽管双方都不曾有意识地找寻对方。即便如此,伊拉龙混乱的情绪一定非常强烈,让蓝儿有所感觉,因为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向她解释了在垡藤杜尔犯下的罪过,一阵悸痛涌进眼眶。听说这件事,蓝儿和他一样大为惊恐。他说,你的馈赠也许能帮助那女孩,但我的所作所为不可饶恕,只会伤害她。

  错不只在你一人。我和你共有那些古语的知识,对那个错误我和你一样懵懂无知。伊拉龙依然沉默,她接着说,至少你背上的伤痛今天没有带来什么麻烦,为这个也该高兴一点。

  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勉强地在她的开导下摆脱阴郁的心情。今天你学到了什么?

  如何识别和避免危险的天气。她停下来,显然准备与他分享自己的记忆。但他还是沉陷在为扭曲的祝福而担忧的情绪中,顾不上进一步的了解,而且在这个时候,他也做不到完全袒露自己的心灵。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蓝儿也退了回去,沉默不语。

  回到他们的住处,纱窗处摆着一盘食物,和前一天一样。他拿起盘子来到床边——已经铺好了新的亚麻布床单——坐下来吃饭,很不满没有肉食。润迦让他浑身酸痛,他靠在枕头上,正想张嘴吃第一口,这时从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进来。”他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喝了一口水。

  当他看到是阿丽娅走进房间,伊拉龙差点被水呛着。她已经换下了惯常穿着的皮衣,代以一件轻柔的绿色束腰长衫,腰带上饰有月长石。她还解下了一向束着头发的发带,让如云秀发从脸上披散而下,散落在双肩上。然而,最大的变化,不在于她的装扮,而在于她的神情举止。自伊拉龙与她初次会面以来,散发在她举手投足间的冷冷的紧张,此刻已不见踪影。

  她好像终于轻松下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发现她赤着双足。“阿丽娅!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伸出两只手指轻触双唇,说道:“你打算晚上继续闷在屋里度过吗?”

  “我……”

  “你来埃勒斯梅拉已经三天了,还没看过我们的城市呢。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看一看的。就这一回,且放下你的疲惫,随我走一趟。”她缓步向他走来,从他身边拿起萨若克,向他招了招手。

  他从床边站起,跟着她来到前厅,然后走出活门,走下围绕粗壮树干搭建而成的陡峭的阶梯。天空里云彩汇聚,夕阳即将沉落到天边之外,最后的光芒照得云朵熠熠闪亮。

  一块树皮从天而降,打在伊拉龙头上,他抬头看到蓝儿正从卧室里探出身子,木块还抓在爪子里。她并不张开翅膀,腾地弹进空中,从约莫一百尺的高处落到地面,带起滚滚乌云般的尘烟。我来啦!

  “好呀。”阿丽娅说道,像是衷心欢迎的样子。伊拉龙心中怏怏不乐。他本来想和她单独相处,但知道自己还是不要抱怨的好。

  他们在树下漫步。从空心的树干里、大石头黑沉沉的罅隙里、粗朴多节的屋檐下的阴影里,暮色伸出它的卷须,向四面蜿蜒铺展。这儿那儿,宝石般的灯笼闪闪烁烁,挂在树干旁,高挑在枝头上,在小径两旁落下一圈圈温柔的光影。

  在那些灯笼的光圈里,或者围绕在它周围,精灵们为各种各样的事忙碌着,只有少数双双对对躲在一旁。几个精灵高坐在树的枝叶间,从芦管里流淌出甜美的曲调;另一些静静地看着天空——既没有睡着,也不是清醒。一个精灵盘着腿坐在制陶的轮盘前,轮盘转啊转啊,带着一种平稳从容的韵律,精致的陶壶在他手下渐渐成形。猫人茉德蜷伏在他旁边的阴影里,看到伊拉龙和蓝儿,她的眼里银光一闪。精灵顺着她的眼光看过来,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向他们颔首致意。

  透过树丛,伊拉龙无意中看到一个精灵——是男是女看不出来——蹲在小溪中间的一块石头上,对着手里的玻璃球念着咒语。他扭头过去想看清楚,但对方已经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精灵们,”伊拉龙问道,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想打扰任何人,“一般从事什么职业,以什么谋生?”

  阿丽娅也轻声答道:“魔法的力量让我们过着完全悠闲自在的生活。我们无需狩猎耕种,因此,我们把时间全部用来钻研自己的兴趣,无论兴趣何在。我们谋生的需要微乎其微。”

  穿过一条覆满藤蔓的椋木通道,他们走进一个封闭的庭院,一座房子在树木环抱中露出屋顶。庭院中间有一个没有墙壁的棚子,里面有一座铸铁炉,还有琳琅满目的各式工具。伊拉龙知道,就连霍司特看了都会艳羡不已。

  一个女精灵握着一把插在通红的火炭堆中的钳子,右手不停地拉着风箱。她奋力从火堆里拔出铁钳,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钳尖上夹着一个白热的钢环——铁砧上挂着一件没打完的胸铠,她将钢环穿过铠甲边,抓起锤子用力捶打,焊紧钢环的接合处,锤得火花四溅。

  阿丽娅这时才走上前去。“Atraesterníonothelduin(原注:愿您吉祥如意)。”

  精灵转过脸来对着他们,红艳艳的炭火从下往上照亮她的脖子和脸孔。她的皮肤里好像深埋着绷紧的金属丝,脸上纹路纵横,细密如画——伊拉龙从没见过哪个精灵有这样苍老的面貌。她没有回答阿丽娅的问候,伊拉龙知道此举堪称失礼冒犯,尤其女王的女儿还是纾尊降贵,先和她说话。

  (2)

  “胡娜前辈,我带来了最新的一位龙骑士,鬼魂杀手伊拉龙。”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胡娜对阿丽娅说。胡娜的声音粗鲁沙哑,和别的精灵大不相同,让伊拉龙想起卡沃荷那些坐在屋外的门廊下,吸着烟斗吹牛聊天的老男人。

  阿丽娅微微一笑:“你最近一次走出家门是在什么时候?”

  “你知道的,就是你硬拉我庆祝仲夏节的那一次。”

  “那还是三年以前。”

  “是吗?”胡娜皱皱眉,封好炉火,盖上大铁盖,“嗯,那又怎样?我讨厌和别人待在一起。一群人毫无意义地叽叽呱呱……”她瞪着阿丽娅。“为什么跟我说这种粗俗的语言?我猜你是想求我给他造一把剑吧?你明知道我发誓再也不造杀人武器了,在龙骑士出现那个叛徒,并且用我的剑造了那些孽之后。”

  “伊拉龙已经有剑了。”阿丽娅说着,抬起胳膊将萨若克递给铸剑师。

  胡娜惊讶地看着萨若克。她爱惜地抚摸它酒红色的剑鞘,轻轻摩挲那上面蚀刻着的黑色标记,擦去剑柄上的一点灰尘,然后屈起手指,握住剑柄,以一个武士所具有的威严气度拔剑出鞘。她的目光缓缓移动,逐寸掠过萨若克的双侧剑锋,然后双手用力拗下剑身,让伊拉龙唯恐它会被折断。然后,只见她身形微微一动,萨若克便已被她举过头顶,斩向铁砧上的几把铁钳,随着一声劈金断玉的轻响,将它们一分为二,余音尤自袅袅不散。

  “萨若克,”胡娜说道,“我记得你,”她将武器抱在怀里,犹如一位母亲抱紧她的第一个孩子。“完美一如新造之日。”她转过身去,抬头仰望棚顶满是节瘤的原木,手指摸索着剑柄圆头的轮廓,“我穷一生之力从矿石中铸造出这些剑。然后他出现了,毁灭了它们。数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据我所知,我的技艺如今只留下四个例证。他的剑,俄拉米斯的,和另外两把,由从沃德费厄手中拯救它们的家族守护着。”

  沃德费厄?伊拉龙大胆在心里问了阿丽娅一句。

  变节者的另一个称呼。

  胡娜转向伊拉龙。“现在萨若克又回到我的手里。在我所有的作品中,除了他的那一把,它是我最不抱希望能重新见到的。你怎么会拥有莫赞的佩剑?”

  “布鲁姆将它给了我。”

  “布鲁姆?”她举起萨若克,“布鲁姆……我记得布鲁姆。他求我重铸他失去的剑。真的,我确实想帮助他,但我已经发了誓。我的拒绝让他愤怒得不可理喻。俄拉米斯不得不将他打晕,然后才能把他弄走。”

  伊拉龙对这话大感兴趣。“你的杰作给我帮助很大,胡娜前辈。如果用的不是萨若克,我早就没命了。我用它杀了杜尔查。”

  “是吗?那它还是做了些好事。”胡娜将萨若克归鞘,还给他,虽然有一点不情愿。她看向他身后的蓝儿。“呀,幸会,斯库拉卡。”

  幸会,胡娜前辈。

  问都不问一声,胡娜径直走到蓝儿面前,用她的秃指甲敲打蓝儿的鳞片,晃着头左看右看,想看进那半透明中去。“好颜色。不像那些棕色的龙,浑身灰蒙蒙的。通常来讲,骑士的佩剑应当配合他的龙的色彩,这种蓝色能造出一把华美灿烂的宝剑……”这个想法似乎耗尽了她的能量。她回到铁砧边,愣愣地看着劈开的铁钳,好像根本无心将它们收拾好。

  伊拉龙觉得在这样低落的气氛里结束对话是不对的,但他想不出一个得体的办法来改变话题。发亮的胸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仔细端详它,吃惊地发现每一个环都是严丝合缝的。那些细小的圆环冷却得非常迅速,一般要在装上铠甲前便将它接合好,这意味着即使在手艺最精良的铠甲上面——比如伊拉龙穿的锁子甲——完整无缝的圆环之间也必须间以用铆钉闭合的环相串联。但现在看来,如果那铁匠具有精灵的速度和精密,则又另当别论。

  伊拉龙说:“我从没见过能与你的铠甲相媲美的作品,就算在矮人族里也没有。你怎么会有这份耐心,将每一个环都敲打得天衣无缝?为什么不用魔法省点力气?”

  他没想到胡娜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她一甩剃得很短的头发,说:“以此来剥夺我自己在这项工作里的所有乐趣吗?没错,我和每一个精灵都能用魔法满足自己的欲望——有些精灵确实这样做——然而这样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你怎么打发你的时间?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承认道。

  “通过追求心中的挚爱。当只要念几个词,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目的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过程。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总有一天你会面临同样的两难选择,如果你活得够久的话……现在快走吧!我已经厌烦了这种谈话。”随着话音结束,胡娜一把从铸铁炉上拉开炉盖,又另行拿出一副铁钳,将一个圆环埋进炭火中,一心一意埋头拉起风箱来。

  “胡娜前辈,”阿丽娅说,“记住,在AgaetíBldhren前夜,我会来找你的。”回答只是一声含糊的哼哼。

  一下一下有节奏的风箱声,宛如夜晚死亡之鸟孤独的绝唱,伴随他们沿椋木通道走回去,一直来到小径上。在他们身后,胡娜俯身在透着阴沉暗光的铸铁炉上,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所有龙骑士的佩剑都是她造的?”伊拉龙问道,“每一把?”

  (3)

  “还不仅如此。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冶炼师。我觉得她值得你一见,为了她也为了你。”

  “谢谢。”

  她的脾气总是这么火暴吗?蓝儿问道。

  阿丽娅笑了。“总是这样。对她来说,除了她的手艺,什么都不重要,她对妨碍它的任何事物——或任何人——都没有耐心是着名的。但是,大家都非常宽容地对待她的怪脾气,因为她的鬼斧神工。”

  她说话的时候,伊拉龙试着弄明白AgaetíBldhren一词的意思。他确信Bld代表“血”,那么,Bldhren指的就是“血盟”,但他从没听过agaetí这个词。

  “庆典,”阿丽娅对他的问题解释道,“我们每隔一百年都要举行‘血盟庆典’,以纪念与龙族的结盟。你们俩运气不错,正好这个时候来到这里,因为庆典就在眼前。”她紧蹙斜挑上飞的秀眉,“命运确实安排了许多幸运的巧合。”

  她带着他们向杜维敦森林深处走去,让伊拉龙甚为不解。他们沿着荨麻和醋栗纠缠不清的小道一直前行,周围的灯火渐渐消失,只余一片莽莽丛林。黑暗中,伊拉龙必须靠着蓝儿敏锐的夜视能力才不致迷失方向。高耸的树木越来越粗,越来越密,几乎挡得人寸步难行。直到眼前似乎再无去路,已经来到森林的尽头,他们走进一片空地,月光如洗,清亮的弯钩低挂在东边天空。

  一棵孤零零的松树独踞空地的中心。它不比别的松树高,然而却比一百棵寻常松树加起来还粗。相比之下,那些松树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苗。从这棵树魁梧的树干向四周发散出数不清的根,覆盖土地,为它铺满树皮包裹的血脉,使得整座森林仿佛都是从这棵树流淌而出,就像它是杜维敦森林的心脏。这棵树主宰着这片森林,仿佛一位慈祥的老祖母,用枝干荫庇着她的儿孙后辈。

  “看看这棵蒙诺阿树,”阿丽娅低语,“我们在她的树冠下举行血盟庆典。”

  一阵带着冷气的刺痛爬上伊拉龙的身体,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安吉拉在台姆城为他算命之后,索伦明来找他,对他说,当那一刻来到,你需要武器的时候,看看蒙诺阿树的根下;当一切似乎山穷水尽,而你的力量亦告不足时,到库西恩面前说出你的名字,开启灵魂之窖。伊拉龙想不出这棵树下会埋着什么武器,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它。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蓝儿。

  没有,但我想等到我们确实需要时,才会明白索伦明话中的道理。

  伊拉龙将猫人的两条忠告说给阿丽娅听,不过——就像对阿吉哈和伊丝兰查蒂一样——他对安吉拉的预言隐瞒不说,因为它是私事,还因为他害怕会让阿丽娅猜到他对她的倾心。

  他说完后,阿丽娅说:“猫人极少提供帮助,而一旦有帮助,便不容忽视。据我所知,这儿没藏着什么武器,歌谣或传说中也没有提及。至于库西恩……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就像残梦里的声音,既熟悉而又陌生。我以前听到过,但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的。”

  他们向蒙诺阿树走去,这时,伊拉龙注意到树根处聚集了大群的蚂蚁。他能看到的只是模糊的黑影,但俄拉米斯的要求让他对身边一切生物的动静变得敏感,能感觉到蚂蚁原始的意识。他放低防线,让感觉延伸,与蓝儿和阿丽娅轻微接触,并越过她们去了解空地上还有什么生物。

  猝不及防地,他遭遇了一个巨大的存在,一个广袤无边的意识世界,他探不到这个灵魂的边际。他在垡藤杜尔与俄拉米斯的意识有过接触,但就连他那深厚的智慧,相对于这个存在也成了侏儒。这个存在似乎与某种活力和能量形成混响,那活力和能量源自于……那棵树?

  源头是不容置疑的。

  缓慢而谨慎,不带任何情感,树的意识以一种平缓的步履在移动,慢得就像寒冰悄悄爬上花岗岩的表面。它根本不曾留意伊拉龙,也不管任何单独的个体,这个他很肯定。它关心的只有那些在灿烂阳光下蓬勃生长的事物,是夹竹桃和百合花,是月见草,是毛地黄,还有高高的黄色芥茉,以及它旁边开着紫花的海棠。

  “它是醒着的!”伊拉龙一惊之下,失声叫起来,“我是说……它是有智慧的。”他知道蓝儿也感觉到了。她朝蒙诺阿树昂起首来,好像在认真倾听,然后朝一根树枝飞去。它粗得有从卡沃荷到特林斯福德村的路那么宽。她落在枝上,尾巴完全悬空,尾巴尖儿轻轻来回摆动,优雅非常。树上停着一条龙,这个情形是那么古怪,伊拉龙差点儿笑出声来。

  “她当然是醒着的,”阿丽娅说,夜色里她的声音低沉柔美,“跟你讲讲蒙诺阿树的故事,好吗?”

  “我想听。”

  一道白光掠过天空,像被驱逐的幽灵,化身为勃列登落在蓝儿身边。这只乌鸦收肩缩颈,模样活像个在一堆发光的金子面前心满意足的守财奴。他昂起苍白的头颅,发出一声不祥的号叫:“wyrda(原注:命运)!”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在与龙族的战争以前那香料和美酒的年代,在我们获得脆弱的血肉之躯尽可能多的寿命以前,有一个女人,名叫琳妮娅。她在没有爱人和孩子相慰藉的日子里年华逐渐老去,却并不觉得需要他们,而是更愿意在对植物歌唱的技艺中消磨一生,她是这方面的大师。更确切地说,在一个小伙子来到她的门口以前,她是这样想的。这个年轻人用甜言蜜语打动了她,他的爱情唤醒了琳妮娅从不自觉存在的那一部分自己,以前被她在不知不觉间放弃的东西,现在她渴望去体验。眼前这个弥补的机会,好得不容易错过,她丢下自己的事情,将自己全部奉献给这个年轻人。有这么一段时间,他们过得幸福快乐。

  (4)

  “但这个年轻人太年轻了,他开始想要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伴侣。他的眼睛落在一位年轻姑娘身上,向她展开追求并赢得了她的爱情。有这么一段时间,他们也过得幸福快乐。

  “当琳妮娅发现自己受到冷遇、嘲笑和遗弃的时候,她悲伤得失去理智。年轻人做了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他让她尝到圆满人生的滋味,而后却将之撕得粉碎,决绝犹如更换母鸡的公鸡。她找到他们俩,在狂怒中将他刺死。

  “琳妮娅知道自已的行为是罪恶的。她还知道就算杀了人能不被追究,她也不复是当初的自己。生活对她再无快乐可言。于是她来到杜维敦森林最古老的树面前,紧紧抱着树干,让自己沉进树身,抛下了对族人的所有义务。她唱了三天三夜,等歌声停歇,她已经和她热爱的植物合为一体。在之后的几千年里,她一直守护着这片森林……这就是蒙诺阿树的来历。”

  故事结束了,阿丽娅和伊拉龙并肩坐在一条巨大的树根顶上,离地有十二尺。伊拉龙的脚跟在树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心里在想,阿丽娅讲这个故事,是想警告他,还是仅仅在说一段单纯的历史。

  他的怀疑进而变成确定,当她问道:“你觉不觉得造成这场悲剧应该怪那年轻人?”

  “我想,”他说道,知道一个拙劣的回答可就会得罪了她,“他做的事太冷酷无情……而琳妮娅的反应也过激。他们俩都有错。”

  阿丽娅直视他的眼睛,直到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他们并不适合对方。”

  伊拉龙本想反对,但又忍住了。她说得对。她在等着他回答,于是他不得不大声说出来,不得不在她面前说出来。“也许。”他承认道。

  沉默越来越长,在他们之间,像沙子泻进墙里,谁都不想打破。尖声的蝉鸣回荡在空地边上。最后他说:“回家好像对你挺有好处。”

  “确实。”她带着不自觉的轻松,俯身拾起从蒙诺阿树上落下的细枝,将上面簇生的松针编成一个小篮子。

  伊拉龙看着她,脸上热血上涌。他希望月光不要太亮,不要照出他脸上一团团的红潮。“你……你住在哪里?你和伊丝兰查蒂有宫殿或城堡吗?”

  “我们住在提娅达丽宫,我们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在埃勒斯梅拉西面。我很乐意带你参观我的家。”

  “啊,”一个真正的疑问闪进伊拉龙纷乱的思绪中,驱散了他的窘迫,“阿丽娅,你有兄弟姐妹吗?”她摇摇头。“那你是精灵国王位的唯一传人?”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她对他的好奇很迷惑。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让你担任前往沃顿族和矮人族的使者,还护送蓝儿的龙蛋从这儿到崇吉海姆。对一位公主来说,这个任务太危险,更不用说是未来的女王。”

  “你说的对一位人类女性而言是太危险。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们那些弱女子。你没有认识到的是,我们对君王的看法和人类以及矮人族不一样。在我们,国王和女王最大的责任是服务他们的族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要做的是什么。如果这意味着我们要因此丧失自己的性命,我们也乐于以此证明自己对——用矮人的话说——家人、家园和荣誉的热爱。如果我在担当使命的时候死去,一位替代的继任者便会从我们许许多多的家族中选出。就算是现在,如果我对未来不满意,也不会被强求登上女王之位。我们不会选择那些不愿意为了责任全心全意奉献自己的人。”她迟疑了一下,将下巴放在抱起的双膝上,“我花了许多年,越来越坚定了和我母亲的分歧。”空地上吱吱的蝉鸣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在俄拉米斯那儿的课上得怎么样?”

  不愉快的记忆带着恶劣的情绪,让伊拉龙与阿丽娅共聚的快乐心情变了味,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现在他想做的只是爬上床,蒙头大睡,把这一天忘掉。“俄拉米斯前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舌尖上吐出来,“非常严格。”

  她使出能给人造成淤伤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他缩了缩身子。“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想挣脱她的手:“没什么。”

  “我跟你一路同行,路途之遥足以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或者是在忍受痛苦。你和俄拉米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是这样,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样才能尽快解决。还是因为你背上的伤?我们会……”

  “不是训练的事!”尽管心情不好,伊拉龙还是注意到她的关怀似乎发自内心,这让他挺高兴,“问蓝儿吧,她能告诉你。”

  “我想听你说。”她静静地说道。

  伊拉龙咬着牙,下颌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用低沉的语调,不比耳语更响,他先说起自己在林间冥思时的失误,然后说到像盘踞在胸中的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的那件事:他的祝福。

  阿丽娅放开他的胳膊,抓住蒙诺阿树的根,仿佛以此稳住自己。“Barz?”矮人族的诅咒让他一惊。他从没听她说过亵渎的语言,而这个词尤甚,因为它意味着“厄运”。“确实,我知道你在垡藤杜尔的这件事,但我没想到……我从没怀疑会有这种事发生。我求你原谅,伊拉龙,今晚硬把你拉出来。我没领会到你的不快。你一定想一个人待着。”

  “不,”他说,“不,我很感激你陪着我,带我看这一切。”他向她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她也对他微微一笑。古老的大树下,他们的身影很小,安静不动地坐着,看高挂于静静丛林之上的弯月在密云间隐现。“我只想知道那孩子会有什么遭遇。”

  在他们头顶的高处,勃列登竖起他色如白骨的羽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wyrda(原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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