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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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说人生像舞台,但是无法认为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从结束少年时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台的意识所操纵着。这已是一个牢固的意识,不过由于的的确确朴素、经验缺乏与它掺杂在一起,虽然我心中某处疑惑——人们不会像我一样走向人生,可心里有七成却深信,人人都是这样开始人生的。我曾乐观地相信,总之是结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说参与了它。但是,到了后来,这乐观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梦想,蒙受了严厉的报复。

  为了慎重起见,必须附带说一下,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识”问题。单单只是性欲的问题,在此还不想谈它以外的事情。

  虽然劣等生的存在,本来就是由先天素质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样的年级,就采取了姑息的手段。这手段即是在考试中,不管内容懂不懂,偷偷抄写朋友的答案,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它交上去。这种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颜无耻的方法,偶尔也获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级了,以低一个年级学到的知识为基础去读书,他完全跟不上,即使听课也什么都听不懂。因此,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留级,一条是拼命装作知道。何去何从,问题取决于他软弱与勇敢的质,不取决于量。无论走哪条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气和等量的软弱。而且,哪一条都需要对懒惰有一种诗一样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学在校园外,边走边吵吵着谈论一个在场的同学好象喜欢上了往返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的传言,我也加入了他们中间。传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到底什么地方好啊”这一论题所取代。于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语调,抛出这么一句话:

  “这个吗,是那制服啊!那紧裹身体的制服好吧!”

  当然,我从来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到过这种肉感的魅惑。类推——纯属类推,不过在对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样冷淡的色鬼的看法,这种与年龄相符的炫耀也帮了忙,才使我说出那样的话。

  于是就出现了强烈的反应。这一伙是既在学校表现好,礼节也无可挑剔的稳健派。他们七嘴八舌地这样说:

  “好家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没有相当的经验,是说不出那种一针见血的话的。”

  “你这家伙,实际上够可怕的啊!”

  碰到这种天真激动的评论,我觉得药效有点过火了。说同一件事,也有不那么刺耳、质朴的说法。那样也许使人们认为我有城府。于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辞是应该再稍微斟酌斟酌。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操纵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意识时,容易陷入的过错,是认为只有自己一直远比其他少年坚定稳重,能够控制意识。并非如此,只不过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确,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识的制约,而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纵,只不过是不确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义,“所谓恶魔性的东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驱使人走向无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从过去的混沌中,将不该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残留在我们的灵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带来紧迫,“要向超人类的、超感觉的要素还原”。在意识只带有单纯解释效用的情况下,人不需要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自己虽然丝毫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受到肉体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纯属类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无意识地说出的话,使朋友们吃惊、羞红了脸,并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联想里,从我的话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胧的肉感的刺激,我当然涌起一股不良的优越感。但是,我的心并未就此停止。这次轮到我自己被欺骗了。优越感醒悟得偏颇。它寻求这样的途径。优越感的一部分变得自负、变得酩酊泥醉,认为自己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来,尽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识还是过早地算计一切而犯下过错,所以“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被修正为“哪里,我也同大家一样”这一谦虚。这是由于误算而敷衍为“可不是么,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样”(尚未醒悟的部分将这敷衍变得可能,并支持它),最终引导出“谁都这样”这狂妄的结论,只不过是错乱工具的意识在此发挥着强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这自我按时,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连我自身都发觉那明显欺骗的自我暗示,从这时起以至于至少占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认为也许没有比我更经不起附体现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读这书的人也会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对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的稍微肉感的话柄,实际上只不过是出于很单纯的理由,只有那一点我没有发觉。——它实在是单纯的理由。这理由,一句话,就是我关于女人的事,没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耻。

  为了避免人们指责我用现在的想法去分析当时的我,我来抄录一节16岁时我自己写的东西吧——

  ……陵太郎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不认识的朋友中间。他相信以尽量快活的行动——或者是表现给人家看的行动,被塞进了那无缘无故的阴郁、厌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将他置于一种白热的静止的状态。他加入无聊的玩笑、胡闹的同时,不断地想到的是……“我现在既非无能也不无聊”。他称此为“忘却了忧伤”。

  周围的人们一直位以下的疑问而烦恼着,即自己幸福吗?这样就算快活吗?就好象疑问的事实是最为确实的一样,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义为“快活”,将自己置于确信之中。

  按这样的顺序,人们的心倾向于他所谓的“确实的快活”。

  终于,虽朦朦胧胧但真实的东西,被强力关入虚伪的机械之中。机械有力地启动。这样,人们发觉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骗的房间”之中……

  ——“机械有力地启动。……”

  机械有力地启动了吗?

  少年时期的缺点,是相信要是将恶魔英雄化,恶魔就满足我们。

  不管怎么说,我向人生出发的时刻正在迫近。走向这旅程我所储备的知识,很多小说,一本性知识事典、与朋友们传阅的春书、野外演习时每天晚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很多天真的下流故事……首先就是这些。烧灼般的好奇心,是比这所有一切都忠实的旅行伴侣。就连出门的架势,也只因要当一部“伪装的机械”而显得潇洒。

  我仔细研究很多小说,调查我这个年龄的人怎样感觉人生,怎样对自己讲话。因为我没有住校的生活;没有加入体育部;而且我们学校装模作样的人多,一过了前面说过的无意识的“下司游戏”的时期,几乎没人涉及低级下流的问题;最后,我甚为内向;这些情况难以了解每个人的本来面目,所以,必须进行从一的原则到“我这个年龄的男孩”一个人的时候感受到什么的推理。在烧灼般的好奇心方面,似乎跟我也完全共同的一个时期——思春期,探望了我们。一到达这个时期,少年似乎就过分地只是想女人、长出青春痘、始终头脑发热而写些甜蜜的诗。性研究书上不断叙述****的危害,而看到有的书上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危害,尽请放心时,从此他们似乎也热衷****。在这点上,我也同他们完全相同!尽管相同,可对于进行恶习时心中对象的显著差异,我的自我欺骗却置之不问。

  首先,他们好象是从“女人”上,这字感受到异常的刺激。好象只需女人这字在心中稍一浮现,就变得颊面绯红。但是,我从“女人”这字上所感受到的印象,在感官刺激方面,从未感到比看到铅笔、汽车、扫帚这类字有更多的感受。这种联想力的缺乏,在与朋友谈话时也常常反映出,就像关于片仓母亲那件事的情况一样,是使我的存在变成痴愚呆傻的证例。他们认为我是诗人而理解了我。我只因我不想让人认为我是诗人(因为据说诗人这种人肯定是被女人操纵的),所以,为了能与他们的看法吻合起来,就人为地陶冶这联想力。

  我不知道,他们和我不仅在内在感受方面,即使在不外露的表面上,也显示出明显的差异。即:他们只要看见女人的****照片,就立刻兴奋不已。只有我不会。而且,引起我兴奋不已的“性兴奋”的对象(那从一开始就由于倒错爱的特殊性质而经过了奇妙的严格选择)是爱奥尼亚型的青年裸像,可这毫无引起他们“性兴奋”的力量。

  我在第二章,有意详细地描写了青春骚动是与此事有关的。因为,我的自我欺骗被在这点上的无知所促进。在任何小说的接吻场面,关于男人肌体亢奋的描写都被省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无法描写的。性的研究书籍中,就连接吻时会发生肌体亢奋也被省略了。我读到的是:肌体兴奋是只有在肉体交接之前,或是由于描绘其幻觉而发生。我不禁认为,即使没有任何欲望,只要是到了那时,突然——简直就像是来自天外的灵感——我也会出现肌体亢奋吧。心里有百分之十不断低声说道:“也许只有我不会发生。”它变成我种种形式的不安而反映出来。但是,我在重演恶习时,心中没有浮现过女人的某一部分,哪怕是一次。哪怕是试验性的。

  我没有做过。我认为我没有那样只不过是由于我的懒惰。

  结果,对于除我以外的少年每夜做的梦,我是一无所知。他们梦见昨天在街角见到的女人,一个个赤身****走动着;在少年们的梦中,不知多少次浮现出女人的Rx房,它们像是从夜晚的海中漂浮上来的水母;女人们的宝贵部分,张开湿润之唇,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没完没了地不断唱着无从知晓的歌。……

  是因为懒惰?也许是因为懒惰?这是我的疑问。我对人生的勤奋都是来自此处。我的勤奋归根到底是耗费于这个懒惰的辩护上,投入到为懒惰而懒惰的安全屏障中。

  周县,我决心要备齐关于女人的记忆的号码。总之,它少得可怜。

  十四五岁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是父亲调到大阪工作的那天,在东京站送完站回来时,亲戚数人来到我家。也就是,他们一行人跟我母亲、我和我妹妹、弟弟一起,来我家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还没结婚,20岁左右。她的门牙有点龅。那是极为洁白美丽的门牙,一笑首先是门牙闪烁出光亮,以至使人不禁认为是为了那两三颗的醒目耀眼而故意这样的。那稍稍有点的外龅,给她的笑增添了无法形容的可爱。龅牙的不协调,就像一滴香料滴如脸蛋、姿容以柔美的协调之中,强化了那协调,将香味的重音,加入到那美丽的乐章中。

  爱这个词要是不妥的话,那么,就是我“喜欢”这堂姐。从孩提时起,我就喜欢从远处看她。我常常在她进行罗纱刺绣的旁边,什么也不干地呆坐上一个多小时。

  伯母们到里屋后,我和澄子并排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默默无语。送站的拥挤给我们大脑所造成的乱哄哄的痕迹尚未消失。我不知怎么特别疲劳。

  “啊,累死了!”

  她稍稍打了个呵欠,并起雪白的手指,像念咒似的,用那手指两三次轻轻地疲惫地拍打着捂住了嘴。

  “你不累吗,小公子?”

  不知怎么的,澄子用两只袖子遮着脸,沉甸甸地将脸枕到旁边我的大腿上。然后,慢慢地挪动着脸,调整着脸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我因制服裤子被当成枕头的光荣而颤抖。她的香水和白粉的气味使我张皇失措。疲惫地、直直地睁着水灵灵的眼睛而一动不动的澄子的侧脸,使我感到困惑。……

  只有这些,可是,我永远记着自己腿上片刻存留的奢华的重量。不是肉感,只是某种极为奢华的欢喜。类似勋章的重量。

  往返学校时,我常常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一个贫血体质的小姐。她的冷漠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以极为无聊、厌倦的样子望着窗外,稍稍突出的嘴唇的硬度,总是那么显眼。我不禁感到,她不在时的公共汽车是美中不足的,并不由地变得期待见到她而上下车了。我想,这是爱恋吗?

  我全然不知。爱恋与性欲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那时我怎么也搞不懂。当然,当时的我并没想把近江给我的恶魔般的魅惑,用爱恋这词来说明。我想自己对公共汽车上看到的少女的模糊感情,是爱恋吗?与此同时,我也被有着闪闪发亮的脑袋的粗野的公共汽车司机所吸引。无知没有强迫我进行矛盾的解释。在我看年轻司机侧面脸颊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回避的、喘不过起的、痛苦的、具有压力的东西;在我隐音乐约地看小姐的眼睛里,有种似乎有意的、人为的、容易疲惫的东西。这两个眼神的关系就这样全然不知地、两个视线若无其事地在我的心中同住,无拘无束地共存。

  作为那个年龄的少年,我看起来过分缺乏“洁癖”的特性,而且我看起来缺乏“精神”才能。如果说这些是因为我过分强烈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没能使我走向伦理性的关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即使如此,这好奇心也类似久病缠身的病人对外界绝望的憧憬,一方面又与不可能的确信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这半无意识的确信,这半无意识的绝望,简直可错看成是奢望般地使我的希望生机活现。

  尚且年纪轻轻,我却不知在自己的心中去培育明确的柏拉图式的观念。是不是不幸?世间通常的不幸,对我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关于肉感的我的莫大不安,也许只将肉欲方面弄成了我的固定观念。我熟练于将与知识欲并无很大差异的纯精神性的好奇心,确定为“只有这才是肉体的欲望”来使我自己相信。最终我熟悉了欺骗自己,就像我自身真的具有淫荡之心一样。它使我独特地掌握了大人般的、行家般的态度。我摆出一副宛如对女人厌腻透了的样子。

  于是首先,接吻成另外我的固定观念。接吻这一行为的表象,其实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追求我的精神寄托于此的某种表象而已,现在的我可以这样说。但是,写时的我,由于将这欲求错误地相信为肉欲,所以,必须处心积虑地进行那种多种形式的心灵伪装。把本来面目伪装起的无意识的担心,如此固执地激起了我有意识的演技。但是,回过头来想,人能那样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吗?哪怕是一瞬间。

  不这样想,就无法解释希望得到不欲求的东西,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态。难道不是吗?如果我处于不希望得到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这一正人君子之人的正反面,我会不会变得怀有最为不道德的希求呢?而且这希求不是可爱至极吗?我是完全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彻底作为陋习的俘虏而行动的吗?有关这些的玩味,对于以后的我来说,成了马虎不得的工作。

  ——战争一爆发,伪善的禁欲主义就风靡了整个国家。高中学生也没能逃脱而例外。我们从入初中就开始梦想的“将头发留长点”的愿望,进了高中也毫无实现的指望。漂亮时髦袜子的流行也成了过去。军事训练的时间过分地变长,各种各样的东西策划了无聊愚蠢的革新。

  尽管如此,由于我的学校的校风,表面的形式主义历来十分巧致,所以我们也没感到有什么束缚便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的学校生活。分管我校的大佐军官,是个开通人,另外,由于讲东北腔而被起外号叫做东北特的旧特务曹长N准尉,他的同僚蠢蛋特,长着狮子鼻子的鼻子特,都了解校风,做事分寸掌握得不错。校长是个具有女子性格的老海军大将,而他以宫内省[管理皇宫事务的机关]为后盾,用无所事事的、不得罪人的循序渐进主义保守着他的地位。

  这期间,我学了吸烟、喝酒。可是吸烟是做样子,喝酒也是做样子。战争奇妙地教了我们伤感的成长方法。所考虑的前提是20多岁这一段的人生。至于以后的事是不考虑的。我们认为,人生这东西是不可思议的轻。好象正以20多岁为界区分的生的咸水湖,大量的盐分变浓,很容易浮身其上。只要落幕的时刻不太早,能更卖劲儿地表演给我自己看的我的假面剧就好。但是,我的人生之旅,虽然总想这明天一定启程,明天一定启程,可却一推再推,数年间都没有启程的征兆。也许只有我这个时代,对我来说是唯一愉快的时代。即使有不安,也不过是模模糊糊,我仍抱有希望,远远望去可见明天就在未知的蓝天下。旅行的空想、冒险的梦想、我有一天长成大人的我的肖像、以及我尚未见的美丽新娘的肖像、我对名声的期待,……这些东西,正好象旅行的导游书、毛巾、牙刷和牙膏、换洗衬衣、换洗袜子、领带、肥皂这些东西一样,整齐地被备齐于“等待出发”的旅行箱里。这个时代,对我来说,连战争都像是孩子般的欢喜。我真的相信,即使中弹,只要是我,也许就不会疼痛。这过分的梦想,最近也丝毫不见衰减。就连自己死的预想,也因未知的欢喜使我发抖。我感到像是自己拥有一切。或许是吧。因为没有批准旅行而忙得不可开交更能完全拥有全部旅行的时间。以后的任务只是破坏这拥有罢了。它,就是旅行这一完全徒劳之事。

  不久,接吻的固定观念,落实到一个嘴唇上。它只是出于这样像是有缘由地展示空想的动机吗?虽既不是欲望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却正如前面也提到的,我胡乱地要相信它是欲望。也就是,我把无论如何也要相信它是欲望这一不合道理的欲望,错认为是本来的欲望;我把我这一强烈的不可能的欲望,错认为是世人的性欲,它发自他人还是它自己时的欲望。

  那时,有个虽话不投机,却能亲密相处的朋友。一个叫额田的轻浮的同学,好象是为询问初学德语的种种问题,而将我作为容易接近和交往的对象而选中的。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情的我,在初学的德语方面,被认为是学得很好的学生,被冠以优等生一样(这倒有点神学学生的味道)的高帽子的我,内心是何等厌恶优等生的头衔(话虽这么说,也的确找不到除此头衔以外能保障我安全的有用的头衔),何等渴望着“恶名”啊!这些或许额田已凭直觉看破了也未可知。在他的友情里,有骚动我弱点的东西,因为,额田是个因太爱嫉妒而被硬派小生们所敌视的人,从他那里似有似无地传来女人世界的消息,就像灵媒进行的冥界信息传递一样。

  作为最初的来自女人世界的灵媒,是近江。但是,那时的我更属于我自己,所以,只把作为灵媒的近江的特点,写成他的美之一,由此而满足。但是,额田的灵媒的作用,构成了我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一也许就是因为额田一点也不漂亮。

  所谓“一个嘴唇”,就是去他家玩时出现的他姐姐的嘴唇。

  这个24岁的美人,很简单地把我当孩子待。看着围着他的男人们,我明白过来,自己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特征,那就是我绝成不了近江,相反,又使我承认了想成为近江的我那愿望实际上是我对近江的爱。

  于是,我确信自己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想方设法像个与我同龄的纯真的高中生,徘徊在她家周围;久久地粘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等待着捕捉她从店前走过的机会;抱着靠垫,空想怀抱女人时的感觉;多次试着画她的嘴唇;自暴自弃地进行自问自答。这都是什么啊!这些人为的努力,给心灵以某种异常的麻木般的疲惫。从那不断对自己说爱她的不自然中,我发现了心中真正的部分,并以恶意的疲惫来抵抗。不禁认为这精神疲惫中有剧毒。在心灵人为努力的间歇,时有令人畏缩的雪白袭扰我,为逃脱这雪白,我又厚着脸皮走向别的空想。于是,很快我就精神振奋,恢复了自我,朝着异常的心象而炽热地燃烧。而且,烈焰被抽象化留于心中,宛如这热情是为了她一样,从后面加上牵强附会的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我自己。

  如果有人指责我前面的叙述过于概念化,失之抽象,那么我只能回答说,因为我无意罗罗嗦嗦地去描写正常的人们思春期的肖像及旁观者看来别无两样的表象。如将我心灵中见不得人的地方除外,以上是与正常人的那一时期和以至心灵内部都极为相象的,我在此完全与他们一样。仔细想想,好奇心也与常人一样,对人生的欲望也与常人相同,也许只是由于过于贪图反省的缘故,这只要想象一下一说什么就面红耳赤,而且对自己的容貌也无自信,认为它不会受到女人青睐而只是一个劲地啃书本成绩大体还可以的20岁以前的学生就行了。也可以想象一下那学生是怎样地渴望女人,怎样地心急如焚,怎样地徒劳烦闷。也许再没有比这更容易,而且毫无魅力的想象了。我省去对这种想象的无聊描写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内向学生的极不生动的一个时期,我完全与之相同,我发誓绝对忠于导演。

  在这期间,我将只是注意年长青年的想法,一点点地也移向了比我年少的少年。这自然是因为连比我年少的少年都长到了那个近江的年龄。然而,这爱的推移,也与爱的性质有关。虽然依旧是隐藏在心中的想法,但我在那野蛮的爱中,加入了娴雅的爱。保护者的爱、类似于爱少年的东西,由于我的自然成长,而显露出征兆。

  希尔休弗尔德将倒错者分类,将只迷恋成年同性的一类叫作androphils,将迷恋少年及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的一类叫作ephebophils。我正在理解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意味着18岁至20岁的壮丁,其词源是来自宙斯与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海贝。女神海贝是为奥林匹斯诸神斟酒的酒司,是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才18岁的美少年,他是个有着白皙、柔美嘴唇和平平眉毛的少年。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欣然接受了他的容貌。

  但是,我在对他一无所知时,就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快乐的礼品。一周一轮换的由最高年级各班班长喊晨礼口令,无论是早操时还是下午锻炼。(高中时有这样的事,即首先进行30分钟左右的海军操,然后扛着铁锹去挖防空壕或是去锄草。)隔了四周,轮到我喊一周口令,夏天一到,这个繁文缛节的学校,不知是不是受当时潮流所迫,也规定学生们半****着做体操。班长从台子上发出晨礼的口令,待晨礼结束后,发出“脱上衣”的口令。大家脱完,班长走下台子,对交替走上台子的体操教师发出“敬礼”的口令,然后跑到最后一排,自己也脱成半****做体操;由于做完操后是教师喊口令,所以班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程序就是这样。我怕喊口令,以至一喊几乎就浑身发冷。不过像上面那样军队式的刻板方法,有时对我来说却正合我的理想,所以我暗暗地等待我值日的那一周。因为托这种方法的福,我可以就在眼前看到八云的身姿,而且既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我那贫瘠的****,又能看见八云半裸着的身体。

  八云大都排在口令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或是第二排。这张脸很容易发红;看他跑来做晨礼时那气喘嘘嘘的脸,我感到是一种愉快。他常常是一边气喘嘘嘘,一边一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口子,然后将衬衫的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这样,我在口令台上,想不看也不可能不看那若无其事裸露出白皙光滑上身的他。因此,当朋友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你喊口令时总是低着眼睛吗!?你就那么胆儿小啊!”这时,我就浑身打冷颤。但是,这次我也没有得到接近他蔷薇色半****身体的机会。

  高中部学生曾利用夏季的一周,全都到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去参观。那天,在游泳时间大家都跳进了游泳池。不会游泳的我,以肚子不适为借口,只想旁观。可一个海军大尉主张日光浴是万病之药,所以,我们病人也都被搞得身体半裸。一看,病人组里有八云。他抱着白皙紧绷的手臂,微风吹拂着那被阳光晒黑的胸脯,像是用洁白的前齿玩弄下唇一样,紧咬着它。参观中自称生病的人们,由于都选择了游泳池周围的树阴而集中起来,所以,我接近他是不困难的。我观测着他柔软躯体的周围,凝视着静静地随呼吸而起伏的腹部。我不禁想起惠特曼这样的诗句,

  ……年轻的人们仰面朝天

  白皙的腹部在阳光下隆起。

  ——但是,这次我也没对他说一句话。因为我为我那贫瘠的胸部及瘦弱苍白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19年——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毕业离开了幼年起一直就读的学校,考入某大学。父亲不由分说强迫我选择了法律专业。然而,我并没有太沮丧。因为我清楚,不久自己将被拉去当兵而战死沙场,一家人也将在空袭下全部丧生。

  当时盛行借衣服。一个高年级的老校友在我入学的同时要上前线,就把他大学的制服借给了我。我说好待我上前线时一定还给他家,于是穿上它上起学来。

  虽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袭,可同时也以某种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着死的到来。我反复说过,未来对于我只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自起初就用义务观念把我卡得死紧死紧。我不可能履行义务于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旧以不履行义务为由严厉斥责我。我想,我一死,让你这人生扑个空岂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战时流行”——死的教义发生了共鸣。我想,万一我“光荣牺牲”(这虽然与我的形象相距甚远),就是滑之大稽地结束了一生,坟墓下的我就有了不尽的笑料。可警报一旦作响,这样一个我则往往第一个逃进防空壕中。

  ……我听见了难听的钢琴声。

  那是在一个马上就要作为特别干部候补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这个名叫草野、高中时期可以和他探讨些精神问题的唯一的朋友。我这种人不敢奢望交朋结友,但我下面的话却恐怕连这唯一的友情也要伤害,我感到了迫使话语出口的自己内心的残忍。

  “琴音好听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弹琴的是我妹妹,老师刚走,她正在练琴。”

  我们停止了对话,再次竖起耳朵。草野马上就要入伍,怕是飞进他耳中的已不单单是隔壁的钢琴之声,而是眼看就要与之分离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脚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对照着笔记做出的差劲的点心,琴的音色里有一股亲切感。我秉性难移,忍不住问道:

  “多大了?”

  “18岁。我下边就是她。”

  草野回答。

  ——越听越觉得那确实是18岁的、多带梦幻的、尚未意识到自己美在何处的、指头犹存稚气的钢琴声。我希望她的联系能永远继续下去。果然,如愿以偿,这琴声在我的心中一直响到5年后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图相信这是我的错觉。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这种错觉。又有多少次,我的软弱讥笑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却支配着我,假若能从宿命一词中抽去让人生厌之义,那么对于我,这声音的确是命中注定。

  我记得,就是这“宿命”一词不久前曾给了我异样的感受。高中毕业的典礼结束后,我随原是海军大将的校长去皇宫谨表谢忱。在车内,那两眼眼屎、满脸愁容的老人批评我应征时执意当一名普通士兵而没有申报特别干部候补生,并坚持说我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准备。”

  “你不了解才这么说。不过,现在报名期已过,后悔也晚了。这也是你‘命中注定’[原此为英语,下同]的哟。”

  他宿命一词的英语发音带有明治时代的味儿。

  “我的什么?”

  我问。

  “‘命中注定’。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为是婆心的、显露出老人特有的羞耻的漠然的口吻,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我以前在草野家也肯定见过那弹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草野家完全不同于额田家,他的三个妹妹总是腼腆一笑马上躲在一边去了。草野入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我们二人交替着相互访问依依惜别。对于他的妹妹来说,那琴声把我弄成了一个木头人。自从听了那声音,像是听说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动上前搭话。她偶尔出来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轻盈而敏捷摆动的双腿。或许是因为裙裤和裤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难得一见?这双腿的美着实让我感动。

  ——这般写来,人们认为我从她的腿上获取了肉感也没有办法。其实不是。我已再三声明,关于异性的肉感我完全没有一定之见。那极佳的佐证就是:我丝毫没有想看女人****的欲望。然而,我是认真思考爱女人的。每当那让人生厌的疲劳战局了我的心并开始干扰我追求这“认真思考”时,我便以为自己是个理智占上风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长久的性情比成了男人玩腻女人后的情绪。我以此甚至一并满足了自己意欲装作大人般的买弄。在我的内心,之中心理活动的程序已经固定下来,就像丢进一角硬币马上可以吐出糖块的点心铺的糖果机一样。

  我以为男人不带任何欲望也可以爱女人。这大概是历史进入人类社会以来最不着边际的企图。我自己不仅意识不到这一点,而且要当一个(说大话是我的秉性,乞谅。)传播爱之教义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当然地信奉起柏拉图式的观念来。看上去可能与我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实地纯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许不是其对象而是其纯粹性吧?我发誓所要忠诚的,不就是这纯粹性吗?这是后话。

  有时候我之所以显得不相信柏拉图式的观念,那是因为我的头脑总爱向我所缺乏的肉感这一观念倾斜,还因为我那人为的疲劳总想装出一副大人样而获得病态的满足。就是说,它源于我的不安。

  战争的最后一年,我21岁。新年伊始,我们学校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制造厂。十分之八的人当工人,余下的身体虚弱者干事务性工作。我属于后者。可是在去年的体检中,我被宣布通过了第二乙种兵。我担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来到。

  仅仅横穿厂区也要花费半个小时的大型工厂,坐落在黄尘飞扬的荒凉的土地上,驱动着数千工人运转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4409号,临时工牌953。这家大工厂建立在不计较资金回收的神秘的生产经费之上,向巨大的虚无做出奉献。每天早晨念念有词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工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管理方式、众多优秀头脑的精密合理的思维统统献给了一个东西——“死亡”。这家专为特攻队生产零式战斗机的工厂,就像一种自身鸣动、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没有某些宗教式的夸张,就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机构;我觉得,甚至连董事们大饱私囊也带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袭警报的报警器把这邪恶宗教的黑色弥撒的时刻告知了人们。

  办公室里一片紧张,什么“情报是咋说的?”之类的土话全跑了出来。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办公室的女事务员跑来紧急报告:敌机有好几个编队。忙乱之中,扩音器里的沙哑声发出了妇女、学生以及国民学校的儿童迅速隐蔽的命令。救护人员各处奔走向人们分发印有“止血时分”的红色标签。如果负了伤,止血时就把时间写到这标签上,然后别在胸前。报警器响后还不到10分钟,扩音器里又传出了“全体隐蔽”的通知。

  事务员们怀抱着重要的文件箱奔向地下的金库,藏好后又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地面,加入到已经非跑穿越了广场的、戴着钢盔缠着防空头巾的人群之中。人潮正向大门奔流。大门外面,是光秃秃的黄色荒原。七八百米开外的小山丘处的松林里,挖下了无数的堑壕。尘土飞扬之中,分为两路的、无言的、心急火燎的、盲目的群众,朝向总之不是“死亡”的,即使它是容易坍塌的红土小洞也总之不是“死亡”的物体,奔跑而去。

  我休息日偶然回家,夜间11点接到了入伍通知。电文要我2月15日报到。

  像我这样瘦弱的人在城市并不少见。于是,父亲出主意说,若在原籍农村参加体检,这弱不经风的样子更显眼些,也许当兵的事能得意幸免。因此,我在原籍的H县参加了体检。尽管我当时没能把农村青年易如反掌连举十次的草米袋提到胸部使得体检官哑然失笑,可记过仍然达到了第二乙种兵标准,如今又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参加由农村人组成的粗野部队。母亲悲痛哭泣,父亲垂头丧气。通知到了手上,我也觉得晦气,可同时又希望自己壮烈死去。所以,想通了,认为怎么着都无所谓。只是在工厂患的感冒到了火车上发作起来,待踏上了祖父破产后已无寸土的故乡,到达亲密的熟人家时,高烧烧得我竟不能站立了。由于那家的细心照料,特别是大量服用的退烧药发挥了威力,我基本上是雄赳赳地跨入了营门。

  一时被药镇住的烧重新抬了头。入伍体检,人要被剥得像野兽一样精光,我手足无措连打了好多喷嚏。黄毛小军医错把我支气管的咕咕声当成诊音,另外加上我关于病情的心口胡说,于是误诊成立,我还因此被查了血沉。我被命令即日回家,病名是:肺浸润。

  一出营门,我撒腿就跑。荒凉的冬天的山坡通向下方的村庄。就像在那家飞机制造厂一样,我的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东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

  ……我躲避着从夜行列车窗玻璃的破口吹进的风,忍受着恶寒和头痛的折磨。“你要去哪里?”我问自己。难道要回因父亲的优柔寡断还没有疏散的提心吊胆的东京的家?要回笼罩着我家的、幽暗的不安密布的城市?要回到瞪大家畜一样的眼睛,主动搭讪相互问候“没事吧?没事吧?”的百姓中?或是要回到尽是患有肺病的大学生那没有丝毫抵抗表情聚集在一起的飞机制造厂的宿舍?

  坐椅的木靠背随着火车的震动把被我靠松了的、出现缝隙的木板晃得直响。我闭上眼,在头脑中描绘着一幅图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袭下丧生。一股无可言喻的厌恶从这种空想中生出。日常与死亡的关系,从没有给过我如此奇妙的厌恶。不是说就连猫临死也要躲起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死样吗?我看到家人的惨死状,家人看到我的惨死状,这种想象,仅仅是想象,就使呕吐物涌到了我的胸口。死亡这一相同的条件袭击一家,濒死的父母、儿子、女儿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这只能认为是天伦之乐合家团圆场景的可恶的复写。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间光荣死去,这与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心情也不尽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杀。我愿意像之还不狡猾的狐狸满不在乎地傍山而行,并且恰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猎师射杀。

  ——那么,军队不是最理想吗?我寄希望于军队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但,我为什么那么竭力向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说自己已经低烧半年,说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说自己痰中带血,说昨晚还满身虚汗(当让是因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为什么当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时,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气爬上面颊的微笑难以消去呢?为什么我一迈出营门就那么奔跑呢?难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没有垂头丧气,没有双腿无力,没有步履蹒跚究竟是为什么?

  我清楚,军队以为着“死亡”,可前方并没有耸立着值得我逃脱“死亡”的生存。正因为如此,我才难以理解我从营门那么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还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吗?即使是以毫无意志的、气喘嘘嘘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间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个声音说:“我当然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哟。”这句话解开了我羞耻的疙瘩。虽说难以启齿,但我能够理解。我要说,我对军队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为,我对军队生活怀有一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这种期待的力量只不过是世人皆怀着的对于原始周于的坚信,只不过是那惟独自己绝不会死去的确信罢了。……

  ……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我宁愿感觉自己是个被死亡抛弃的人。我宁愿像外科医生做内脏手术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客客气气地凝视着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绝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觉得,这颗心快乐得简直达到了邪恶的程度。

  校方因与飞机制造厂感情不和,2月份把学生全部撤回,并排下了3月复课、4月去其他工厂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飞机飞来空袭。可想而知,所谓3月复课将名存实亡。

  这样,等于是在战争最激烈之际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毫无用处的假期。我们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烟花。然而,比起领取一袋无太大用场却马上可以派上用场的干面包来,这受潮烟花的馈赠更让我高兴。因为,这礼品像大学给的呆头呆脑的东西。——眼下这时代,毫无用处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礼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几天后接到了草野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上说,驻扎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队3月10日允许第一次会面,问我去不去。

  我当即答应下来并为商定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认为傍晚至8点这段时间内最安全。草野家刚吃过饭。草野的母亲是个寡妇。我被让到了他母亲和三个妹妹所在地炉旁。他母亲向我介绍了那弹琴的少女,这才知道她叫园子。因为她和著名钢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听到的琴声为题,略带揶揄地开了几句玩笑。19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灯影下涨红了脸,没有开口。园子穿着红色的皮夹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车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见隔着铁路的一家家店铺,因强行疏散而濒临倒塌。房屋发出的嘎渣嘎渣声,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气。有些破裂的房屋中还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纹。

  早晨尚有寒意。近几天没有听到过警报声。其间被擦拭得越来越明澄的空气,现在已经露出即将崩溃之态而绷紧了纤细的神经。大气简直是一经弹拨便会雅声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间过后就要达到音乐高度的、充满丰饶虚无的静寂。就连落在人影皆无的月台上的冷冰冰的阳光,也因预感到某种类似音乐的东西而战栗不已。

  这时,对面的台阶上有一个穿蓝色大衣的少女走下来。她扯着妹妹的手,照顾着妹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拾级而下。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耐不住这慢条斯理的行进,沿着空荡荡的台阶故意左拐右绕,但并没有飞快跑下。

  园子似乎还没有发现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感到过女性竟有着如此动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动,我的心灵变得纯净。我这么写,想必从头读下来的读者难以相信。要说原因的话,因为,一来我对额田的姐姐有人为的单相思,二来我又有这激烈跳动的胸膛,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两者加以区分。因为,我现在没有理由置那时的深刻剖析于不顾。因为,真的那么做,写作这一行为一开始就成了徒劳,人们会认为我写的只不过是我随心所欲的产物而已。还因为,我为此必须前后呼应才能万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准确记忆告诉我,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存在着一点差异。那,就是悔恨。

  园子又下了两三级台阶时发现了我。只见她寒气中更透水灵,双颊绯红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圆大、眼皮有几分沉重、若带困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随即,她把小妹交给了十五六岁的妹妹,身姿轻柔若摇曳之光一般顺走廊奔我而来。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来,而不是我从小就生硬勾画的、作为肉的属性的女人。若是那种人,我虚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让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发现了惟独从园子这里才可以发现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自己无法与园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么龌龊的自卑。当我看到每瞬过后都更加接近的园子时,一股无法排遣的悲哀袭上我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可以动摇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从来都是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和虚假的肉感这人工合金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够这样最初的一瞥心灵就被如此深沉、如此无法解释、绝非伪装的悲哀所震撼过。我意识到这是悔恨。然而,我有给予我悔恨资格的罪孽吗?难道说有什么先于罪孽的悔恨不成?这显然是个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吗?难道是她的身影把这悔恨从我身上唤醒?或许,这正是罪孽的预感呢?

  ——园子已经不可抗拒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见我直愣愣的,就把方才行了一半的鞠躬礼重新来了一遍。

  “您在等我们是吗?母亲大人和祖母大人(她使用了奇怪的语法,脸红了)还没有收拾好,看样子要迟一会儿呢。这个……这个……再等等,(接着她慎重起见重说一遍)请您再稍微等候一会儿,如果还不来,咱们就先去U车站好吗?”

  她结结巴巴一句一顿地说完后,再次长喘了一口气。园子个头不小,达到了我的额头。她上身优雅匀称,腿很美。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未消的圆脸,如同不知化妆的洁白无瑕的灵魂的肖像画。嘴唇微微干裂,反而更因此显得生动。

  接下来,我们说了两三句可说可不说的话。我竭尽全力做出一副快活状,竭尽全力把自己扮成一个十分机智的青年。然而,我讨厌这样的我。

  电车几次在我们身旁停下,又都在涩滞的吱吱声中开走。这个车站,上下车的人不多。电车每次通过,都只是把我们舒心沐浴的阳光遮住而已,但每次随着车体的离去而重返我面颊的阳光的温柔都使我战栗。如此丰厚的阳光遍洒我身,如此毫无所求的时刻即在我心,我仿佛觉得这是某种不祥之兆,不能不是诸如几分钟后突遭空袭,我们立时被炸死之类的不祥之兆。我们此时的心态以为,我们连短暂的幸福也不值得享受。反过来讲,就是我们沾染上了视短暂的幸福为恩宠的恶习。两人话语稀少面面相觑带给我心中的效果,就是这样。想必,支配园于的也是同一种力量。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迟迟不到,我们只好登上随后来的电车,去了U站。

  在U站的人流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去看望和草野在同一部队的儿子。这位执意戴礼帽穿西装的中年银行家,领着一个和园子彼此熟悉的女儿。不知怎的,她那与园子相距甚远的不漂亮让我高兴。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原来,我得以发现园子具备着与美貌特权同义的爽朗的宽容之心,这只要看一下园子和对方把交叉的双手相互亲切握住并不停摇动的天真无邪的快活劲儿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原因也在这里。

  火车很空。我和园子偶然似地面对面坐到了窗口。

  加上一名女佣和大庭家三口人。这一行好容易才凑齐了的人数是6个。一列排开横着坐,会余出一人。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默默算好了得数。园子大概也计算了。二人面对面重重落座,随即交换了一下调皮似的微笑。

  计算的困难默许了这孤岛的存在。从礼节上说,园子的祖母和母亲要和大庭父女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毕竟是小妹,马上选择了既能看到母亲又能看到外面景色的地方。她的二姐学了她的样子。因此,只有大庭先生家的女佣照看着两个早熟的孩子的座位,简直变成了运动场。破旧的坐椅靠背,把我、园于与他们7人隔开。

  火车还没开动、大庭就开始了他那势盖一行的饶舌。细声细气的、女人般的饶舌,除了要求随声附和外,断然不给对方留下任何权利。透过坐椅的缝隙可以发现,草野家的饶舌代表、心理上还年轻的祖母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园子的祖母和母亲“是”、“是”了两声,接下来就只有在关键时候跟着笑的份了。大庭的女儿则一言不发。不久,火车开动了。

  离开车站,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落到了凹凸不平的窗框以及身穿大衣的园子和我的膝盖上。她和我听着身旁的饶舌,默然无语。有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立时就传染了我。每逢这时,我们的目光不免相碰。这一来,园子的眼神又转而变成了注意身旁说话声的、闪烁的、调皮的、无忧无虑的,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准备,死的时候就穿这身衣服。要是穿国民服扎绑腿去死,绝对死不痛快。我要让女儿穿裙子,不让她穿长裤,要死就让她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做父母的慈悲心肠吧。”

  “是啊,是啊。”

  “另外,您家要疏散东西的话,请告诉我。家中缺少个男的怕是多有不便吧。有事情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

  “我已经买下了T温泉,银行职员的东西全放在那里。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钢琴什么的,一概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

  “另外,令郎那个队的队长人好,真幸运。听说我儿子那个队的队长,爱揩油,索要人家会面时带去的食物呢。这和大海的对面有什么两样?听说上次会面后的第二天,队长的胃就痉挛了呢。”

  “哇,嘻、嘻……”

  ——微笑再次涌向园子的嘴角,她局促起来,于是从提包中取出一册文库本的书。我有点不乐意了。但,我时那书名产生了兴趣。

  “什么书?”

  只见她笑着把打开的书像扇子一样遮住脸,封面朝向我。书名《水妖记》,后面的括弧内注有片假名写的读法。

  ——我觉察到身后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是园于的母亲。她看上去是为了镇压小女儿在座位上乱蹦乱跳并乘机逃避大庭的饶舌。但是,目的不仅仅在此,做母亲的把吵闹的小女儿和说大人话的二女儿扯到了我们的座位上,说:

  “那么,就让这两个吵闹鬼跟你们在一起吧。”

  园子的母亲是个举止典雅的美人。那装点她温柔话语的微笑,有时竟显得可怜。在我看来,眼下她说话时的微笑也包含着某种伤感和不安。母亲一走,园子和我国光一闪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铅笔在扯下来的一张纸上写道:

  “你妈妈不放心哟!”

  “写的什么?”

  园子斜身凑过脸来。我闻到了一股孩子般的头发味。她读完纸上的字,脸红到耳根,低下了头。

  “喂,对不对?”

  “唉呀,我……”

  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我也感到了自己的面部发烫。

  “姐,那上面写的什么?”

  小妹伸手要。园予赶紧把纸藏起来。大的妹妹像是已经觉察出了其中的经纬,气鼓鼓地摆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她大声嚎气吼小妹便可以听出味道来。

  有了这个茬口儿,我和园子的谈话反倒更随便了。她说了学校的事,说了读过的小说,还说了她哥哥的情况。我呢,一开始就泛泛而论。这是勾引术的第一步。我们二人亲切交谈没有理会两个妹妹,她们又跑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于是,母亲再次为难地笑着,把两个不起什么作用的耳目领到了我们的身边。

  当晚一行人来到草野部队附近的M市的旅馆时,已经临近睡觉时间。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一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我们俩。这一来,这位银行家披露了他的反战思想。到了昭和20年的春天,人们凑在一起就谈反战,我可早就听腻了。他压低了声音喋喋不休,说什么他们银行的信贷客户某家大型的陶瓷公司,在挽回战争损失的名义下,瞄准了和平的一天计划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瓮用具啦,什么似乎已经向苏联提出了和平请求啦,真让人受不了。我很想静下来考虑些自己的事情。只见他那摘去眼镜显得格外肿胀的额头消失在关灯后扩散的阴影中,两三声天真的叹息缓缓传遍被子的每个角落后很快呼呼睡去,我在感觉出枕头上的新毛巾扎戳着我发烫的脸的同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人独呆时,总能感到阴暗的焦躁威逼而来。这之外,现在又添加了一层今晨见到园子时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那情景再次清晰地返回我的心中。它彻底揭穿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的虚伪。这样说是因为,断定是虚伪毕竟比“那大概全是伪装吧”这左思右想的艰难臆测少些艰难。所以,不知不觉之间,突出暴露自己的虚伪成了我的简单易行方法。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那对于人的根本条件的、以及人心的实在组织的、执拗的不安,也只是把我的反省引向没有结果的兜圈子。若是其他青年会怎么想?若是正常的人会怎么想?这种强迫观念叱责我,立即把我认为确实已经到手的一点点幸福也彻底粉碎了。

  那种“表演”成了我组织的一部分。它已经不是什么表演了。把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我内心原有的正常,我变得不得不事事提醒自己:这可是伪装出的正常哟。反过来讲,我正在变成一个只相信冒牌货的人。这一来,我那压根儿就喜爱把心理上对园子的接近当成赝品的感情,实际上很可能是“但愿它是真实之爱”的欲求,以一副假面孔表现出的形式。这样,我或许正变成一个连自己也否定不了自己的人。

  ——想着想着,终于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突然,传来了不吉利的、然而却可以从某一点迷惑夜间大气层的鸣鸣声。

  “是警报吧?”

  银行家的敏捷反应把我吓了一抖。

  “噢。”

  我的回答含含糊糊。警报声久久地弱弱地响呀响。

  会面的时间早,大家6点就起床了。

  “昨天晚上,警报响了是不是?”

  “没呀。”

  大家在盥洗室互问早安的时候,园子满脸认真予以否定。回到住室后,那马上成了被两个妹妹笑话的好材料。

  “没听见的只有姐姐一个。哇,真好笑。”

  小妹像个跟屁虫随着二姐说。

  “我醒了,听见姐姐打好大好大的呼噜。”

  “是的,我也听见了。呼噜好厉害,响得连警报都听不清了。”

  “这可是你们说的。拿出证据来!”——因为当着我,所以园子的脸憋得通红通红。

  “造这么大的谣。以后有你倒的霉。”

  我只有一个妹妹,所以从小就向往姊妹多热热闹闹的家庭。这半开玩笑的乱哄哄的姐妹吵架,在我的眼中,是一幅人间幸福的最鲜艳最实在的映像。它又一次唤醒了我的痛苦。

  早饭时的话题,全是关于昨晚的、3月份以来的首次警报。大家都想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即那只是警戒警报,空袭警报并没有响,因此问题不大。我无所谓,怎么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间,家被烧光,父母兄弟全被烧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错。我不认为这空想有多么残酷薄情。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态每天都会轻易地发生,我们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灭亡的想象只不过是出于避难就易罢了,因为这要比想象银座的店铺前摆着一大排洋酒、霓红灯在银座的夜空中一明一灭等等容易得多。

  感觉不出抵抗的想象,不论其外表多么冷酷,都与心的冰冷无关。它不过是一种倦怠的低温精神的表现。

  与昨晚一人时充当悲剧角色的我判若两人,走出旅馆的我马上拿出了浅簿骑士的架式,跃跃欲试要帮园子提东西。这也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猎取某种效果的一个手段。这样,她的客气就可以翻译成她顾忌祖母、母亲这种意义上的客气而不是对于我的客气,她自己也势必要被这种结果所欺骗从而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我的亲密已经达到了连祖母、母亲也要顾忌的程度。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后,领情似地不再离开我的身边。我时不时心怀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却偏偏只和我讲话而不和对方交谈的园子。夹杂着灰尘的早春的迎面风,吹碎了园子那近似于哀切的纯洁甜美的声音。我穿着大衣,通过肩部的上下运动,试了试园子提包的分量。正是这分量,勉勉强强地为我那盘踞在内心深处的、类似在逃犯内疚的东西作出辩护。——刚刚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当祖母的首先叫起苦来。——银行家返回车站,像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手腕,不久就为一行人雇来了两部出租车。

  “喂,好久不见了。”

  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触到龙虾壳一样不禁一缩。

  “你这手……怎么摘的?”

  “哈哈。吃惊了吧?”

  他已经带上了一种新兵特有的凄凉的可爱劲儿,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龟裂的冻疮被油灰粘住,变成了一双虾壳似的惨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双潮湿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我的方法,同现实威胁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从这双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实,我感到恐怖的,是这双毫不留情的手将在我的心中告发、将在我的心中起诉的某种东西。那是惟独面对它时一切都无可伪装的恐惧。想到这里,园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义,她成了我软弱的良心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和唯一的连环甲。我感到我必须爱她。这,成为我的、躺卧于心底的、比那内疚还要深一层的义务。……

  一无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说道:

  “洗澡的时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滑出他母亲的口。我只觉得这时的我是个无耻且多余的人。园子无意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头。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须向她说些道歉的话。

  “咱们出去吧。”

  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蛮劲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背。只见,每家都围成一团,坐在营院的、任凭风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东回给新兵吃。遗憾得很,无论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处。

  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样盘腿坐在了圆圈中间。他吞食着西式点心,目光不停地闪烁,随后指了指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丘陵地带远眺荒原彼方,可见M市地处盆地。据说,更远处的低矮山脉重叠部的空隙就是东京的上空。早春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边一片通红,怕是够戗。就连你家也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呢。那边的天空一片火红,以前空袭时可没见过这。”

  ——草野自己神气活现地讲了一通,并且诉苦说,奶奶、妈妈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证。”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复,然后,从宽腰带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牙签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银质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些字。

  返程的火车忧郁极了。在车站会合而来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一个个都像是成了“骨肉之情”的俘虏,成了那平常隐匿的内侧被强行揭开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虏。相互会面,唯一能向对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颗赤裸裸的心。他们怀着这颗心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弟弟,结果呢,他们发现了一颗颗赤裸裸的心“只不过各自夸耀自己无益的流血罢了”的空虚。我,则殆终没能摆脱那可怜的手的幻影的追击。掌灯时分,我们的火车到达了换乘国营电车的车站。

  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昨夜空袭带来的灾难的铁证。战争灾民堆满了天桥,他们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宁说那是眼球。有的母亲,像是意欲永远以同样的振幅摇动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头上插着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着了。

  甚至没有非难的眼神投向从中间通过的我们。我们被漠视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分担他们的下幸,所以我们的存在理由被抹杀,我们被视为影子似的存在。

  尽管如此,仍然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胸中燃烧。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规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围。因为他们直接看到了人际关系、爱憎、理性、财产都处在烈火之中。当时,他们与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际关系、爱憎以及财产。当时,他们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员一样,处在了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杀死一人的条件下。为救恋人而丧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恋人所杀,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们与之相斗的,恐怕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带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种条件。

  我从他们这里,看到了激烈的戏剧留在他们面部的疲劳痕迹。一些热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发。虽然只有几瞬间,但我感到我对人类根本条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净。我的胸中充满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许我能够深入斟酌那条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园子的腰部。或许连这小小的举动也拿“所谓的爱已经无足轻重”的话开导了我自己。这样着,我们领先一行人快步通过了昏暗的天桥。园子什么也没讲。

  ——可是,当我们在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上聚齐并相互察看时,我发现园子凝视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软的黑色光辉。

  我们转乘了东京都内的环城线,马上发现灾民约占乘客的9成。这里更加明显地弥漫着火的味道。人们高声地,勿宁说不无夸耀地,述说着自己余生前的劫难。他们的确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是怀有辉煌的不满、充溢的不满、意气风发且兴高采烈的不满的群众。

  我在s站告别了众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几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经没了那只包。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只包在我们中间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提着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对于我来说,为了不让良心过于抬头,经常需要一个重物,就是说需要一个苦差使压盖才是。

  家里的人表情坦然地把我接进家。东京到底是大啊。

  两三天后,我带上答应借给园子的书去了草野家。要说这种情况下21岁的男子为19岁的少女挑选的书,自然不用列出书名也能够猜个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这么做的事,格外使我高兴。园子偶尔外出说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厅里等起来。

  早春的天空阴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开来。园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头发上闪动着点点水珠走进昏暗的客厅。她耸肩似地在长沙发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红夹克的胸部现出两个圆形隆起。

  可我们的交谈是那么的胆小,那么的冷场!二人单独在一起,我俩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发的火车上的愉快对话,八九成是靠了邻座人的饶舌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今天,就连像前两天那样把一行情话写在纸上交给她的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谦虚了许多。以前的我一旦放开自己,结果倒有可能变得诚实,但那是因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这样变化。我现在难道忘记了表演?忘记了作为完全正常的人谈恋爱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觉得我全然不爱这新鲜的少女。虽然不爱,可我的心情却很愉快。

  骤雨停了,夕阳照进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译为我自己的失落,压在我的心头。这一来,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虚幻了她的存在。

  “就连我们,”我开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说现在警报响了,也许那飞机装载着直落我们头顶的炸弹呢。”

  “那该多好!”她玩耍似地折叠着苏格兰花纹裙的折,说话间仰起头来,面颊的两侧依稀可见两道绒绒的汗毛的光泽。“这么着……无声无息的飞机飞来,如果我们正这么着的时候,它把炸弹投到了我们的上方……您不觉得挺好吗?”

  这是园子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爱的告白。

  “晤,……我也这么想。”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回答基于我多么深的愿望,园子自然无法知晓。不过,想起来,这种对活简直滑稽至极。在和平时代,若不是相爱之后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会话的。

  “死别,生离,太乏味。”为遮羞,我的语气讥诮起来,“你会不会有时这样感觉?在这个时代,分别是正常的,相会反而是奇迹。……像我们这样能交谈上几十分钟,仔细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迹呢……”

  “是啊,我也是……”她有话卡住了。接着,她以认真然而愉快的神情平静他说:“刚见一面,我们却要马上分开了。奶奶急着疏散,前天刚回到家就给N县X村的伯母拍了电报。今天早晨对方来了长途电话。电报请对方找房子,回话说现在根本找不着房子,让我们抗住在她们家,还说这样热热闹闹的挺好。奶奶积极得很,对伯母说两三天之内就到。”

  我没能轻声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击,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的错觉——“一切都照这副样子,会的,二人定能欢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来是不知不觉间由舒畅的心情导出。在更深的意义上,这对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离别的话语,告诉了我眼下幽会的枉然,揭示出这不过是眼下喜悦的假象,摧毁了以为这是天长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没有离别的到来,也不会允许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停留在这种状态的,从而也击碎了另外一种错觉。我痛苦地醒来。为什么不能照这样下去呢?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大概问了几百遍的问题又一次从心中爬到我的嘴边上来。为什么我们被课以必须破坏一切、必须改变一切、必须委一切于颠沛之中的奇怪义务呢?这种极其不快的义务难道就是世上所谓的“生”吗?不是仅仅对于我才是义务吗?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觉出那义务是个沉重的负担。

  “哼,你要走了……当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马上走啦……”

  “去哪里?”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么工场寺营扎寨了。”

  “危险吧?空袭什么的。”

  “是的,危险。”

  我丢下一句自暴自弃的回答,匆匆离去。

  ——我已经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须爱她的义务,我沉浸于悠然之中。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踢飞可恨的六法全书,我好快活。

  这种出奇般乐天的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接着,孩子似的熟睡来临。深夜的警报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沉睡并把声音撒向四方。我们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钻进了防空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多时就传来了警报解除的电笛声。在防空壕里昏昏欲睡的我,挎起钢盔和水壶,最后一个爬上地面。

  昭和20年的冬天迟迟不去。虽然春天已经像豹子一样轻步来到,但冬天仍像兽笼一样幽暗地、顽固地拦在前面。闪闪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讼的睡眼,在装点残冬的常青树的树丛里看到了几颗渗出暖意的星。逼人的夜间寒气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种观念压倒,我觉得自己爱着园子,不能和园于共同生活的世界对于我一文不值。来自心底的一个声音说:“能忘就忘掉吧!”立时,那类似在月台上见到园子时的、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紧随其后,迫不及待地涌上心头。

  我坐立不宁,顿足懊恼。

  尽管这样,我还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唤时分,我再次造访园子。正房门外有一工匠模样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草席用粗草绳捆起。见此状,我充满了不安。

  有人在正门口出现,原来是园子的祖母。她的身后,高高堆放着已经包好只等运走的行李。正厅里绳头碎草遍地。见她祖母俄然间神色踌躇,我决意不见园子就马上返回。

  “请把这书交给园子。”

  说着,我像书店的小伙计一样,递给她两三本言情小说。

  “多次承蒙关照,实在愧不敢当。”祖母没有叫出园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们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可以提前出发了。这房子借给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舍用。本来孙女们能和您认识正高兴着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舍不得。请来X村玩吧。一旦安顿下来,我们马上写信给您,请一定来玩好吗?”

  社交家祖母的话,一字一板没有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但是,那言语如同她那过分整齐的假牙一样,只不过是无机质有序的排列。

  “祝你们全家身体健康!”

  我唯一能够讲出这一句。我无法说出园子的名字。这时,像是被我的踌躇请了出来,园子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拎着盛放帽子的大纸箱,一只手挟着五六本书,头发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线映得火红。她一见是我,马上叫起来,那声音使祖母吃了一惊。

  “请等一等。”

  然后,撒腿跑向二楼,发出了疯丫头一样的脚步声。我望着惊诧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里行李摆得乱七八糟,没有空房间让您进去坐坐。”祖母说社道歉的话,急忙进了屋。

  不一会儿,园子满脸绯红地跑下楼来。我停立在正房门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说道:“走,我送送你。”这命令式的语气里,有一种让我感动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摆弄着制式帽,眼睛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心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像是“咯噔”一声止住了脚步。我们身贴身走出房门,然后默默地踏着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门走去。突然,园子停住脚步系鞋带。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门,边观望街道边等她。我当时太不明白这19岁少女招人喜爱的心眼儿。她是需要我先行几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从背后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种类似汽车发生事故时偶然的、自失状态下的冲撞。

  “……这……给”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儿扎到了我手掌的肉,我用能攥死小鸟的手劲握住,差点儿就能把它握碎。这封信的分量,我总有点儿怀疑。我像偷看禁止观看的东西一样,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学生气的信封。

  “过会儿……等您回去以后再看吧。”

  她好象被人胳肢得喘不过气似地低声私语。

  “往哪里回信?”

  “信里……写着呢……那个村的地址。请往那里写。”

  说来也怪,忽然间,分别对于我成了一种欢愉,就像捉迷藏时鬼一开始数数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处的瞬间欢愉一样。这样,我有着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于这邪恶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错成了勇气。然而,这天分却是不对人生进行任何筛选的人的甜蜜的代价。

  在车站的检票口,我们分别了,手也没有握一下。

  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情书,使我欢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电车上拆开了信,哪管周围的目光。许多张剪影画卡和外国印制的教会学校学生的欢快场面的彩色画卡于是滑脱出来,中间夹有一张折叠着的蓝色信笺,在迪斯尼之狼和孩子的漫画下方,用习字味很浓的工整笔画写着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图书,着实不好意思。您赐读的书十分有趣。衷心祝愿空袭下贵体安康。到了地方后我会再写信给您。地址是:╳县╳郡╳村╳门牌号。些许薄物聊表谢意。万望笑纳。

  这是一封多么了不起的情书啊。过早高兴的脑袋上挨了一棒,我脸色苍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复这种信,与不厌其烦地恢复印刷的感谢信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钟内,最初打算写封回信的强烈愿望,又渐渐站出来为方才的“欢天喜地”辩护了。马上可以想象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适合掌握情书的写法。第一次给男子写信,她肯定考虑再三不敢大胆动笔。因为,确确实实她当时的一举一动都说明了无内容的信以外的内容。

  突然,另外一个方向袭来的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书出气,把它狠狠摔向了屋墙。“你怎么这么窝囊!”我责备自己。一个19岁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却又等待人家来主动爱你。为什么不更干脆地主动进攻?我知道,你迟疑的原因在于你那异样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头想想,你15岁的时候活得还像15岁,17岁的时候也不比同龄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岁的今天,是怎么了?朋友预言你“20岁要死”,现在还没死,你那想在战场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这个年龄,和一个不谙世事的19岁少女初恋还这么缩手缩脚。妈的,瞧你有多大的进步哟。到了21岁才想要情书来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给搞错了吧?何况,你现在连接吻的滋味还不知道。你这落伍的废物!

  接着,另外一个黝黑执拗的声音对我揶揄开来,话音里有种热切的真诚,有种与我无关者说话的口吻。声音疾风骤雨般朝我打来。——是爱吗?可以算。但是,你对女人有兴趣吗?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说自己只是对她没有“卑鄙之念”,来忘却从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难道也有使用“卑鄙”这一形容词的资格?你难道也产生过想看女人****的念头?园子的****你想过一次吗?像你这么大的男子见到年轻女人时,禁不住要猜想对方的****。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类推是不难想到的。你问问你自己的心看为什么要说这些。类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吗?昨晚,你睡觉以前进行那小小的旧习了,对不对?如果说那是祈祷的一种方式,也没有什么关系。在小巴拉的邪教仪式上,谁都禁不住要做的。因为,代用品一旦使惯了,用起来也挺舒服的。特别是这玩意儿,那可是立刻见效的催眠剂哩。然而,那时你心头浮现出的,恐怕绝对不是园子吧?总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连在一旁观看的你每次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头,总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年轻的士兵和水兵。他们是你意中年龄的、日光晒黑了肌肤的、确与知识无缘的、嘴上没毛的小伙子。你的眼一旦确认了这种小伙子,就立即目测人家的胴围是不是?你打算法学部毕业后去当服装设计师吗?你很喜欢20岁左右的没有头脑的小伙的幼狮一样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里剥光了多少小伙子啊。你在心中准备好可采集植物用的标本箱,把采集到的几个男性青少年的****带回家里。你要从中选择那邪教仪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欢的一个被挑了出来。下面的情景就让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绳子把这光裸的供物反手绑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后,你向供物发出殷勤的死的暗示。做着做着,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从口袋里掏出了锋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轻轻胳肢似地爱抚几下他那肌肉紧绷的肋部。供物绝望惨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动轰鸣,光腿抖动不已,膝盖碰击膝盖。扑哧一下,小刀扎进肋腹。当然,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惨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痉挛了。尖刀好象入鞘似地冷静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鲜血如泉,冒着泡咕嘟咕嘟喷出,流向润滑的大腿。

  你的欢喜在这一瞬间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为,作为你固定观念的正常状态只是在这一瞬间才属于你自己。且不论对象如何,首先你从肉体的底层发情,在发情的正常状态上,与其他男人并无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强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心中苏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烧,你充满了蛮族所怀有的生灵显现力。“恶习”完毕之后,你的身上仍残留着野蛮赞歌的温暖,男女媾合之后的悲哀不会袭向你的心头。你闪耀着放浪的孤独之光。你一时飘荡在古老大河的记忆之中。想必,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验到的万分激动的记忆,偶然间完全占领了你的性机能,是不是?你正在处心积虑地伪装什么,是不是?时而能够触及到人的存在,能够触及到如此深刻的欢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么爱呀精神呀,实在令人费解。

  索性试试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学位论文在园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论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躯干像曲线与血流量的函数关系》。你所选择的躯干像,光滑、柔软、充实,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时会画出最微妙曲线的青年的躯干。是给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纹路——如同静静穿越田间的溪流,如同拦腰斩断的古老巨树的木纹——的躯干。我说的不错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内省却有着难揣测的结构,就像手捏一张长方形的纸条然后粘上两角而形成的圆圈一样,以为是正面却是反面,以为是反面却是正面。虽然后期周期加长了些,但我21岁时的感情是围绕着周期的轨道旋转的,只不过蒙目旋转罢了。而且,因为战争末期的紧张的临终感,其转速达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它没有给我留下分别介入原因、结果、矛盾、对立的空暇。矛盾依旧矛盾着,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过。

  一小时过后,我满心只想该怎样巧妙回复园子了。

  ……一天天过去,樱花开了。没什么人有闲暇赏花。能看到东京樱花的,大概只有我们学校中的我系的学生了。课后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两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妩媚。对花来说,可称为衣裳的红白幕布,茶店的人来客往,观花的人群、叫卖气球风车的小贩等等一概没有。因此,那常青树中间恣意开放的樱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见花的****之感。真实大自然的无偿奉献,大自然的无益奢侈。它从没有哪一次能像今春这样美得如此妖艳。自然难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涌向我的心头。

  不过,今年春天的华丽非同寻常。菜花的黄,嫩草的绿,樱花树干水灵灵的黑,骑在树梢上那阴郁的花的华盖,都成了带有恶意的艳丽色彩映入我的眼帘。这是色彩的火灾。

  我们争论着无聊的法律问题,走在樱树丛和池塘之间的草坪上。那时,我很喜欢Y教授国际法教学的讥讽效果。空袭之下,教授从容不迫地进行他那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的讲解。我似乎觉得在上麻将课或国际象棋课。“和平!”“和平!”这个始终像远方响铃一样的声音,我只认为是自己的耳鸣。

  “关于物权要求权的绝对性问题……”

  黑大个,只因肺浸润十分严重才没被拉去服兵役的农村出身的学生A发了话。

  “算了,算了,没意思。”

  一看就是个肺结核患者的脸色苍白的B马上挡住这话题。

  “空中有敌机,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着又说,“也许是天上有光荣,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个。我装成了心脏病。那是个需要勋章或生病的时代。

  突然,一阵用力踩踏樱花树下杂草的声响止住了我们的脚步。发出声响的人看到我们后,好象愕然一惊,是个身窗肮脏工作服、脚拖木屐的年轻男子。之所以看出他年轻,不过是因为他的战斗帽下露出了五五开的头发的颜色,至于那浑浊的脸色、稀疏邋遢的胡子、满是油垢的手脚、脏兮兮的咽喉,都显示出了与年龄没有任何关联的凄惨的疲惫。男子的斜后方,一个年轻的女子怄气似地低着头。她打着垂髻,上身穿国防色罩衫,下身穿崭新的碎白点花纹布的裙裤,给人以奇妙的新鲜感。这肯定是民工之间的幽会。他们今天没去工厂却来看花,像是偷懒。他们看到我们而大惊失色,大概是以为来了宪兵吧。

  这对恋人用眼皮上翻的讨厌的眼神瞟了我们几眼,走开了。之后,我们再也无心开口说话。

  没等樱花盛开,法学部便再度停课,学生被动员到距S湾数十里外的海军工厂。在同一时期里,母亲和弟弟妹妹疏散到了郊外有个小小农场的叔父家。东京的家中,剩下了一个老成的当学仆的中学生照顾父亲的生活。哪天断了米,学仆就用研钵研碎煮过的大豆,做成像吐泻物似的的糊,和我父亲共同餬口。他趁父亲不在时把储备的一点点副食品尝了个遍,搞得满地碎末。

  海军工厂的生活很自在。我从事的是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和挖洞。我和台湾的童工一起挖掘零件工厂疏散用的横向坑壕。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妖们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们教我说台湾话,我讲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坚信台湾的神能保佑他们的生命不被空袭夺去而且有朝一日会把他们安全送回故乡。他们的食欲达到了有违人道的地步。一个手脚麻利者躲过当厨的眼睛搞来的米和菜,被他们用多多的机油炒成了炒饭。我谢绝了这带有齿轮味道的美餐。

  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园子的书信来往已渐渐有了些特别的意思。在信中,我全无顾忌,既胆大又勇敢。一天上午,当警报接触的汽笛响过我回到工厂时,读着放在桌子上的园子的来信,我的手直打哆嗦。我任凭自己处于轻微的酩酊之中。我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信中的一行文字:

  “……我思念着您……”

  人不在,鼓起了我的勇气。距离,给了我“正常状态”的资格。就是说,我掌握了临时雇用的“正常状态”。时空的间隔,将人的存在抽象给人看。心中对园子的一味倾倒以及与之毫不相关的脱离常规的肉欲,由于这种抽象化而成为等质物,在我的心里合二为一,把我的存在无矛盾地固定于每时每刻之中。我自在。每天的生活不知有多么痛快。有传闻说,敌军即将在S湾登陆,势必席卷这一点。于是,死亡的希冀,再次而且比从前更浓烈地弥漫在我的身旁。在此状态下,我确实“对人生寄予了希望”。

  4月过半的一个星期六,难得一次我被批准在外过夜,变动身回了东京的家。原打算到家后从自己的书架上挑几本在工厂读的书,接着马上去母亲居住的郊外并在那里住一宿的。可是,当电车在途中遇上了警报因而一会儿停一会儿开的时候,一阵恶寒突然向我袭来。我感到了强烈的头晕目眩,火辣辣的无力感遍布全身。根据以往多次的经验,我知道是扁桃体发了炎。我刚进家门,就吩咐学仆为我铺好床马上休息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了女人的喳喳声,振动了我那突突跳动的滚烫的额头。听见有人上了楼然后小跑过来。我微微睁开了眼。大花纹和服的下摆出现在眼前。

  “——怎么啦?这副狼狈相。”

  “哎呀,原来是千子。”

  “只哎呀一声算什么?咱们都5年没见了。”

  她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名叫千枝子,亲戚间只顺口“千子”“千子”地叫她。她大我5岁。上次见到她,是她举行婚礼的时候。听说去年她的丈夫战死了,打那以后她变得有点神经质似的快活。确实,眼前的她完全是一派无法让人表示哀悼的快活劲儿。我惟有惊讶地沉默了。心想,把一大朵白色的假花插在头上又何必呢?

  “今天有事来找老达,”她把我父亲的名字达夫叫成老达,接着又说,“为疏散行李的事来求他。听我爸说前不久在什么地方遇上了老达,老达要为我们介绍一个好地方呢?”

  “我爸说今天要晚一点儿回来呢。不过,早点晚点都没关系的……”——我见她的嘴唇太红,于是不安起来。是发烧的缘故?我觉得那红颜色会剜去我的眼,加剧我的头痛。“瞧你……眼下光景这么化妆,别人不说闲话吗?”

  “你已经到了注意女人化妆的年龄啦?这么躺着,还只像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呢。”

  “讨厌!滚一边去!”

  她则故意靠了过来。我把被子提到了下颚,生怕被她看见穿睡衣的样子。突然,她的手掌搁在了我的额头上。一股刺骨的凉劲来得正是时候,感动了我。

  “真烫人。量了吗?”

  “刚好39度。”

  “需要冰呢。”

  “哪有什么冰。”

  “我想想办法。”

  千枝子啪啪拍着袖子,很有兴致地下了楼。不大工夫,又上来,静静地坐下,说:

  “我让那男孩去取了。”

  “谢谢。”

  我望着天花板。她伸手取枕头旁的书时,丝绸的凉丝丝的衣袖蹭了我的脸。我立时恋上了凉丝丝的衣袖。我本想对她讲“请把衣袖放在我的额头上”的,但又打消了这念头。室内暗了下来。

  “跑腿的真磨蹭。”她说。

  发烧的病人,在时间的感觉上病态般的准确,心中有数。千枝子格外地说“慢”,我想大概还早了些。两三分钟过后,她又说:

  “真慢!那孩子究竟在干什么?”

  “不是告诉你‘不慢’了吗!”

  我神经质地吼道。

  “看把你气得好可怜。闭上眼吧,别老睁着吓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闭上眼,就觉得眼里充满了眼皮带来的热,难受极了。突然,有什么触及我的额头。同时,轻微的喘息也触及额头。我挪动了一下额头,透出了没有意义的叹息。接着,异样的炽人的气息溶入我的气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东西堵塞。牙齿相碰,吱吱作响。我不敢睁眼看。这时,冷冰冰的手掌紧紧夹住了我的脸。

  不多时,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来。薄暮之中,二人对视许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风骚的女人。显而易见,同样的血也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然而,她那燃烧着的东西与我疫病的发烧结成了难以形容的奇妙的亲热感。我完全立起身,说:“再来一次”。学仆返回以前,我们没完没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说。

  ——这接吻是有肉感呢?还是没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肉感,所以,或许本没有辨别这事的必要。即使从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无用处。重要的是,我成了一个“了解了接吻的男人”。一个疼爱妹妹的小孩,每当在别处有好吃的点心端上来,总想让妹妹尝尝。我就像是这小孩,和千枝子拥抱着的同时一味思念着园子。之后,我的思绪全部集中到了和园子接吻的空想上。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严重的失算。

  停!对于园子的思念渐渐把这最初的体验变得丑恶。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来的电话时,我谎称自己明天要回工厂。我没有践约去幽会。我无视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于首次接吻没有快感的事实,而强迫自己认定:正因为自己爱着园子,所以才感到丑恶。作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对园子的爱。

  同初恋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园子也交换了相片。她来信说把我的相片放进大徽章中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夹。就连里兜也装不进,我只好包在包袱里,走路时拿在手上。放在工厂里吧,怕不在时失火,我回家的时候也带着。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厂的电车上,突然遇上了警报,灯关了。紧接着,要隐蔽。我用手去摸网状行李架,这才发现大包被人偷去。包着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见到园子不吉利”的不安到处追赶我。

  5月24日的晚间空袭,像3月9日夜半的空袭一样决定了我。想必,我和园子之间需要一种瘴气一样的东西,它是由许许多多的不幸散发出的。这如同某种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样。

  辽阔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处,挖有无数条的堑壕。藏身其中,我们看见了东京的上空烧得通红。爆炸不时发生,光映被抛向天空,于是,云彩之间竟不可思议地露出蔚蓝的白昼之空。就是说,夜半更深之时现出了瞬间蓝空。无力的探照灯宛如迎接敌机的探空灯一般,屡屡把敌机机翼的辉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断把那光的接力棒递交给东京近处的探照灯,完成另外殷勤诱导的任务。高射炮的炮击,近来也稀疏了许多。B-29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东京的上空。

  在这里,究竟能分清敌我双方空战于东京上空的情形吗?尽管如此,每当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中被击落的机影,观众便齐声喝彩。童工吵得最凶。来自各个堑壕中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我以为,在此眺望远景,不论坠落的是敌机还是我机,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所谓战争,就是这样。

  ——第二天,脚踏仍在冒烟的枕木,通过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烧的铁桥,走了半程交通中断的私营铁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没有着火还完整无损。偶尔来家住上一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因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为庆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难,大家吃了从地下扒出的羊羹罐头。

  “哥哥热恋着一个人吧?”

  17岁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又蹦又跳地问。

  “谁说的?”

  “我清楚得很。”

  “喜欢一个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间被陌生人说出了有关犯罪的事实一样。

  “什么婚不婚的,不结!”

  “不道德。压根儿不想和人家结婚还热恋着,是不是?讨厌。男人就是坏。”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浇你。”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这世上能结婚,还能养小孩。我怎么就忘了呢?至少,我怎么就装作忘了呢,以为战争太激烈连结婚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实,结婚对我来说,可能是极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发竦然的地步……”——这种想法促使我产生了今明两天一定要见到园子的矛盾心理。这,就是爱吗?或许,它正是一个不安埋藏在我们的心底时,以古怪的热情状态在我们身上出现的、近似于“对于不安的好奇心”呢。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

  6月12日,我出发了。整个海军工厂破罐子破摔的气氛日益浓厚。为了请假,随便找个借口就得了。

  火车,脏而且空。为什么对战时火车的记忆(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这样凄凉?我这次也同样忍受这凄凉的孩子般的固定观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车的颠簸。所谓固定观念,是指不和园子接吻坚决不离开X村的想法。然而,人们和自己的欲望生出的畏难情绪都镇时所充满的矜持的决心与着是两码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去盗窃,像是在老大的强迫下而勉强去行窃的胆小的走卒。被人爱着的幸福针刺着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更加决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园子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样。我拼命努力。我似乎觉得众人在缄默中议论“园子怎么喜欢上了这个男的?活脱脱一个煞白脸大学生,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没有像那次火车上一样采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获得大家的好评。有时辅导园子妹妹的英语,有时附和附和祖母关于柏林的回忆。奇怪的是,这样反倒觉得离园子更近了。我当着她祖母、母亲的面,多次与她交换了大胆的眼神。吃饭时,我们的腿在饭桌下相蹭。她也渐渐迷上了这种游戏,每当我听厌了祖母的罗嗦,她就会靠在梅雨阴天下绿意尤浓的窗口,从祖母的身后,手指夹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手势摇给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领上方的胸,白极了。白得叫人清醒!从她这时的微笑中,能感觉出曾经染红过朱丽叶面颊的“淫荡之血”。有一种仅仅适于处女的淫荡。它和成熟女人的淫荡不同,宛如微风令人陶醉。它是某种乖巧的坏嗜好,比方有人说“我特爱胳肢小娃娃”之类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于幸福,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许久许久,我没能靠近幸福这一禁果了。然而,它现在正以悲凉的执拗诱惑着我。我感到园子如同深渊。

  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有两天我就要回海军工厂了。可是,我还没有履行给自己下达的接吻的义务。

  雨期的稀薄之雨笼罩了高原一带。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园子躲避军队征集而去政府机关的某办公室上了班。她准备下午偷个懒回来。两人说好了在邮局碰头。濛濛细雨打湿了生锈的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里面人影皆无,显得格外寂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动着他潮湿的金发、潮湿的白手,紧贴着我的车旁驶过。

  在古色古香的邮局只等了几分钟的光景,就发现室外微微亮起来。雨,停了。这时间歇性的晴,故弄玄虚的晴。云,并没有散开,只是发亮了,变成了白金色。

  园子的自行车停靠在玻璃门的对过。她胸脯起伏,喘息间,淋湿了的肩膀上下抬降。但是,在那健康面颊的红晕中,她笑逐言开。“好,马上给我冲!”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如此唆使的猎犬。这个义务观念仿佛是恶魔的命令一般。我跳上自行车,和园子并头骑出了X村的干道。

  我们穿越了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林间。树上落下明亮的水滴。她那随风摇曳的乌发美极了。矫健的双腿惬意地旋动脚蹬。看上去,她就是“生”的本身。我们骑进现已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下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走在湿润的小路上。

  我像新兵一样紧张。前方有片小树丛。树阴处正合适。到那里约有50步。前20步,主动搭讪几句。有必要消除紧张情绪。后30步,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50步,到了地方。扎下自行车。然后眺望一下山景。这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要低声说:能这样,真像是在做梦!于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是,你肩上的手要用力,把她的身体转向你。接吻的要领,和千枝子的时候相同。

  我发誓要忠于演出。没有爱,没有欲望。

  园子就在我的臂中。她气喘急促,脸红似火,双目紧闭,嘴唇略带稚气,很美。可这依然没能激我欲望的反应。然而,我寄希望于一分一秒的变化:接吻之中,我的正常状态,我的非虚饰的爱,可能会出现。机器猛进了。谁也无法阻止。

  我的嘴唇覆盖了她的嘴唇。一秒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二秒过去了,结果同样。三秒过去。——我全明白了。

  我撤开身体,瞬间,投向园子哀切的一瞥。她若是看到了我这时的眼神,她应该能够读出无可言喻的爱的表示。那是一种对人类来讲谁也无法断言能不能做到的爱。然而,她由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感而崩溃了,只是泥人似的伏首不语。

  我默默地服侍病人似地挽起她胳膊,向自行车走去。

  必须逃离。必须尽快逃离,早一刻也好。我焦虑不安。我惟恐别人发现我闷闷不乐的脸色,装得比平素还要快活。晚饭时,我的这种幸福模样和园子那一眼可见的直楞楞的出神状态显示出了过于吻合的巧合,结果反倒于我更加不利。

  园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水灵了。她的容貌中本来就有一些像故事的地方,一种故事中出现的、热恋之中少女的风情。亲眼看到她纯真的少女之心,我无论怎样假装快活,也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资格拥抱如此美丽的灵魂。于是,说话也不由得吞吞吐吐,因此招来了她母亲关切我身体的问候。这时,园子以她可爱的敏捷领会洞察了一切,再次摇动大徽章鼓励我,发出了“别担心”的暗号。我不禁报以微笑。

  大人们面对这旁若无人的微笑的传递,一个个露出了半是愕然半是困惑的脸。大人们的脸从我们的未来中看出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不寒而栗。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同一个地方。我看见了我们昨天留下的痕迹——被践踏的黄色野菊花的草丛。草,今天干枯了。

  习惯这东西很可怕。我又接了吻,尽管事后它那么折磨了我。当然这一次是面对妹妹似的接吻。不料,这次接吻反而失去了****的味道。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她说。“这个嘛,假若美国不从我在的地方登陆的话,”我答道,“再过一个月我又可以请假了。”——我希望,岂止是希望,简直是迷信般的坚信:在这一个月中间,美军将从S湾登陆。因而我们将被驱使组成学生部队并全部战死沙场。不然,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型炸弹,会把我炸死,而不论我身在何处。——这也许是我偶然间预见到了原子弹吧。

  接着,我们朝着向阳的斜坡走去。两棵白桦树像心地善良的姐妹一样,把身影洒在斜坡上。低头走路的园子说:

  “下次见面时,给我带什么礼物来呀?”

  “要说我现在能带的东西……”我不得不装糊涂,说,“要么是做坏了的小飞机,要么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再没别的了。”

  “不是有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被追到这地步,越发装起糊涂来,就说,“真是一大难题。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带有威严和沉着的声音说:“讲定了,下次要带礼物来。”

  说“讲定”时,园子加重了语气。我只得马上一虚张声势的快活来保护自己。

  “好!咱们拉勾。”我居高临下地说。这样,我们拉了看去天真无邪的勾。可是,忽然间儿时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苏醒。那是一种传说在孩子的心灵上造成的恐怖,说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诺言手指就要烂掉。园子所说的“礼物”,不用明说也清楚,意味着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间不敢自己去厕所的孩子到处可以感受到的恐惧一样。

  当晚刚躺下不久,只见园子用我住室门口的帷帐半遮身体,以怄气似的口气求我再迟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应是,在床铺上惊讶地凝视她。原以为自己算计精确,不料,因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盯视着园子的我的现实感情。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

  我简直是愉快地答道。伪装的机器又开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转。虽然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悦,然而,我却把它解释成为可以迫使她着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带来愉悦。

  自我欺骗现在是我的救命索。负伤的人不一定要求临时绷带的清洁。我想,最低限度要用使惯了的自我欺骗制止住流血,然后再跑向医院。我喜欢把那吊儿郎当的工厂想象成军纪严明的兵营,明天早晨如不返回很可能要被关严重禁闭似的兵营。

  出发的早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园子,如同游客观看将要离开的风景点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都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和蔼的警惕气愤中并意欲欺骗我自己。

  另外,园子的平静的表情让我不安。她又是帮我装包,又是在房间里到处查看以免忘下什么。其间,她站到了窗口处,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今天又是个阴天,今晨是个嫩绿醒目的早晨。不见身影的松鼠沿树梢穿过,只留下了树梢的颤悠。园子的背影里,充满了既沉静又天真的“等待的表情”。置之不理这表情而走出房间,如同壁橱大开步出房间一样,对于严谨的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我走上前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园子。

  “您一定会再来的,是不是?”

  她的预期快活而且坚信不疑。听上去,与其说是对于我的信赖,不如说是对于超越我的、更深层次之物的信赖,她的话基于此。园子的肩没有颤抖。她那用花边遮饰的胸脯,喘息急促。

  “多半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对做出这种回答的自己感到恶心。因为,这个年龄层的人最最喜欢说:

  “当然要来!我一定排除万难来看你。安心等着吧。你不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

  我对事物的感觉和考虑,随处都表现出这种奇异的矛盾。我明白,促织自己说出“多半吧”这种不干脆话语的,不是我的性格之罪,而是性格以前的东西作的孽,也就是说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多少属于我的原因的那部分,经常保持滑稽般的健全和常识性的训诫态度。作为始于少年时代的自我磨练的继续,我曾经认为:死也不能当那种黏糊糊的、不像个男子汉的、好恶暧昧的、不知道爱却只希望被爱的人。诚然,这对于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是一种可能的训诫,然而,对于不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它则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对园子采取一是一二是二的态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萨姆逊之力,自然也难以企及。现在映入园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个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象,激发了我对此的厌恶,使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负击得粉碎。我变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与意志相关的部分是假的。然而,这种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动。就算我是个正常人,我和园子也并非完全具备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婚条件,说不定这个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连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视而不见的习惯,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弃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无路可逃者驱使自身走向自认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惯用伎俩。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没事的。丝毫伤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灵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祷都挺灵的。”

  “真够虔诚的。难怪你显得这么安心。简直可怕。”

  “为什么?”

  她仰起黑亮而聪明的眸子。碰上这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提问一样的视线,我立即心乱如麻难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冲动地晃醒看上去沉眠于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园子的眸子反而摇动了我那沉眠于内心的东西。

  ——要去上学的妹妹前来告别。

  “再见!”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门外,在透过稀薄枝叶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有金色勾扣的红饭盒。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来送行,车站上的离别轻松天真。我们说笑着,显得若无其事。不多时,火车到了,我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满心只希望火车早早开动。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意外的方向呼唤我。正是园子的声音!这个迄今为止听惯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新鲜的呼唤,震动了我的耳鼓。“这声音确实是园子的”这一意识,像早晨的光线一样射进我的心房。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车站人员进出的门近来,手扶着靠近月台的、火中残存的木栅栏。花格布的无扣衫中间,涌出许多条随风摆动的花边。她的眼动情地望这我,一眨不眨。列车启动了,园子似乎要说什么,可她终于没有启开些许沉重的双唇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晃动一次我就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这名字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刀绞一般疼痛。伴随着那名字的重复,犀利的疲劳感如同惩罚一样逐渐加深。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是绝无仅有的,难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也难。因为它远远脱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的轨道,所以,我甚至难以把这种痛苦感觉为痛苦。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时分等待午炮响起的人,时刻已过却仍然没有听到动静而企图在蓝天的某一处寻觅到午炮响起一样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时午炮没有响。

  “完了。一切全完了。”我自言自语。我的叹息恰似考试不几个的胆小的应试生的叹息。完了!完了!出错全是因为那个X忘了解。如果先解了那个X,事情肯定不会这样。关于人生的数学,如果我有多大本领就使出多大本领,和大家用呕吐能够样的演绎法去解就好了。首先错在我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上。失败就失败在只有我一人使用了归纳法。

  我的迷惑和错乱太厉害,前排的乘客不由奇怪地审视我的脸色。一名身穿藏青色制服别红十字袖标的护士,另一名像是护士的母亲——一个贫穷的农妇。我觉察到她们的视线后,把目光投向护士的脸。这一来,那脸像灯笼草的红果实似的胖乎乎的姑娘,为遮羞,马上向母亲撒起娇来。

  “妈,我饿了。”

  “时间还早呢。”

  “不嘛,不嘛,我饿了。”

  “真不懂事!”

  ——母亲经不住缠,掏出了盒饭。饭盒里的东西,比起我们在工厂里难以咽下的饭还要差一大截。小护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夹着两块咸萝卜满是山芋的饭来。哪里知道人类吃饭的习惯竟如此没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产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来是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啊。

  当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思考起自杀来。想着想着,认为太麻烦,转念觉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败的嗜好。况且,在那如同丰硕的秋收一样的死人堆里,什么我身边的数不尽的死:战祸之死,殉职之死,在前线病死、战死、轧死的某个死人堆里,不会不预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杀。想来想去这是个不宜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东西杀死我。可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东西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一样的。

  我回到了工厂。两天后,收到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觉到了妒忌,感觉到了人工珍珠从天然珍珠那里感受到的那种无法忍耐的妒忌。话虽这么说,可是普天下有对爱着自己的女人,因为被她爱的缘故,而感觉妒忌的男人吗?

  ……园子和我告别后骑车上了班。因为总是发愣,有几次把文件整理错了。同事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过午饭后,上班顺道又拐向了高尔夫球场并扎下自行车。她看了长有黄色野菊花的地方,见还是一片被踩的老样子。接下来,看见火山的山脊,随着山雾的退去而逐渐把带有明亮光泽的黄褐色推向四周。还看见浓雾仿佛要再次从山谷升起,那两棵模样温存的白桦树的树叶若有些许预感似地抖动了。

  ——当我正在火车上为逃避自己种下的、园子对我的爱而殚精竭虑的同一时刻内,有几瞬我曾委身于可能最接近诚实的可爱的口实而心安理得。这口实是“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必须逃避她”。

  之后,我向园子写了几封调门既没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批准第二次会面了。我接到通知,说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队探望一移驻东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议的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非逃避园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见她不行了。我们见了面,面对着丝毫未变的她,我发现了彻底改变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说不出。从我的这种变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亲仅仅看出了我的拘谨。草野露出了一贯亲切的目光对我讲的一句话,使我战栗。

  “最近要向你发严重通牒,好好等着吧。”

  ——一周后,我利用厂休日回母亲住处的时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体显示出由衷的友情。

  “……园子的事,举家都很认真。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虽然简单,但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家信赖你。园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虑何时举行婚礼。我以为,婚礼暂且不论,眼前定下婚约的日期并不为早。

  当然,这全是我们家单方面的估计。总之,要听听你的意见。我们说好了,两家之间的商谈要在这以后。话虽这么说,也丝毫没有想束缚你意志的意思。只是听到你的真实想法后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NO’也绝不会怨恨恼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间的朋友关系。‘YES’自然皆大欢喜,但‘NO’也绝不生气。希望得到你无拘无束的坦率的答复。衷心希望不要碍于‘义’和‘理’以及进展情况。作为挚友,期待着你的答复。”

  ……我不禁愕然。我担心读信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看见而环顾四周。

  自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觉和看法,我和他们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没有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才21岁,学生,去了飞机制造厂,而且在持续的战争中长大,我把战争的力量看得过于非现实。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们营生的磁针依然准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就连我不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谈恋爱吗?怎么就觉察不到这一点呢?我古怪地微笑着,把信又读了一遍。

  于是,极其习惯的优越感掠过我的心头。我是胜利者。我在客观上是幸福的,谁也无可非议。那么,我也应该有权蔑视幸福。

  尽管不安和坐卧不宁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还是把狂妄讥讽的微笑贴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过一条小沟就得了。把过去的几个月全当成胡闹就没事了。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爱过园子那个丫头片子就可以了。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驱使(撒谎!)骗骗她的,就完事了。拒绝,还不容易?只是接吻,并不承担责任。

  “我不爱什么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虽然不爱却诱惑了一个女子,待对方爱火燃起时,一脚踢开不理不睬。我变成了这种人。这样一个我,距离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何等的远啊。……可是,我不会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哪个色鬼肯不达目的就抛弃女人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不爱听的话紧紧掩耳的习惯。

  下面只剩下怎样想方设法去干扰这桩婚姻了。如同干扰情敌的婚姻似的。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夏季的强烈阳光在大菜园的上方闪耀。番茄园和茄子园把干燥的绿色针对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阳。太阳把熟透的光线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了一层。植物的阴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光耀之下服输了。远方有片树林,其中的神社把阴暗的面孔朝向这方。偶尔有辆郊区电车,弥漫着松软的震荡,从对面的看不到的洼地通过。只能看到被触电杆轻躁地拥退过够的电线,每次都懒洋洋摇动迸出点点亮光。它将春季的厚云层抛在身后,有意无意地,一时间毫无目的地摇动着。

  有人头戴蓝绳打结的麦秸草帽,从菜园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草帽,并不向后扭转,而像棵弯腰的向日葵一样一动不动。

  自从开始了这里的生活,皮肤晒黑了些的母亲,远远看去,雪白的牙齿特别醒目。她走到能够听见声音的地方,发出孩子似的声音,喂喂叫起来。

  “什……么……事?有事就过……来……!”

  “大事。你来一下。”

  母亲不悦地慢腾腾走过来。手提的篮子里,放着成熟的西红柿。不多时,她把盛西红柿的篮子放在了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没让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内容说了说。说着说着,我搞不清为什么叫母亲来了。这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在不停地讲吗?什么爸爸神经质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肯定要吃苦啦;什么因为这个原因而另外安个家吧,房子又没有着落啦;什么我们家是传统型,园子家是明快的开放型,家风不合啦;什么从我自己来讲也不想过早结婚吃苦受累啦……我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大堆司空见惯的不利条件。我希望母亲坚决反对。可是,为人平和宽厚的母亲没怎么深思就插话说:“怎么,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

  “这……我也……”我吞吞吐吐,“没怎么当真,一半是闹着玩的。可对方当真了,真难办。”

  “如果是这样,没问题。尽快明确态度,对双方都有好处。总之,那是一封简短的探询你意见的信对不对?回封信说明态度就是了。……妈妈要走了。这么着可以了吧?”

  “咳。”

  ——我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刚走到有玉米秆挡道的柴门旁,马上折转身,碎步来到我站的窗口前。脸色与方才不大一样。

  “哦,你刚才的事,”母亲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时的眼神看着我,“……园子,你,莫非……已经……那个了?”

  “瞎说,妈,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觉得出生以来从没发出过这么辛酸的笑,“你认为你儿子会做出这种混事?我,这么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妈也是怕万一呢。”母亲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亲的,就是专门为了担心这事才活在世上的。没关系了。妈相信你。”

  ——我当晚写了一封总觉得不太自然的婉转拒绝的信。我写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次日早上回厂途中,我顺道去了邮局。负责快件的女人见我的手在抖,颇为诧异。我凝视着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脏手事务性地盖上了邮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务性的对待,安慰了我。

  空袭转移到了对中小城市的攻击。看来,基本上没有了生命的危险。学生们中间有投降一说。年轻的副教授发表了暗示性的意见,力图哗众取宠。他陈述播具怀疑性的见解时,总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见此壮,我变在心里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另一方面,我对一群仍旧相信胜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我统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转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烧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视着似乎在旋转的天花板,像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园子的名字。当终于可以下床时,我听到了广岛覆灭的消息。

  最后的机会到了。人们私下议论着“接下来是东经”。我白衬衣白裤头,在街上到处转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尽头,行走的人们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无事。有人给膨胀的气球加力时,总想着“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满了类似这种情景的明快的激动。然而,一刻一刻,平安无事。假如这种日子持续十天以上,人必定发疯。

  一天,潇洒的飞机穿过马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击,从夏日的天空投下传单来。那上面写着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当天傍晚,父亲下班后径直来到了我们郊外临时的家。

  “喂!传单上说的是真的。”

  ——他穿过院子刚在走廊坐下,就开了口。然后,把说是来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复写稿递给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了解了事实。这不是战败的事实。这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是可怕时刻即将来临的事实。仅听见名字就使我发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骗自己说“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开始。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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