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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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起诉书

国营941厂翻译员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重要绝密情报一案,经南州市公安局侦查终结,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移送本院审查起诉。

本院审查确认,卢援朝充当外国情报机关特务,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撬开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的住宅,非法窃取我国防工业绝密情报,危害了国家安全,后果是严重的,已经构成了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卢援朝犯罪事实如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卢援朝以串门拜客为借口,在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窥见江一明记载有关我国防工业重要绝密材料的工作笔记本之后,遂起意窃取,并在临走前暗中拉开江家洗漱间窗户的插销,为行窃做了准备。当天夜里二十三时左右,卢援朝乘江一明未在家中过夜的机会,携带外国特务机关提供的微型红外线夜视照相机,从洗漱间窗口潜入江家,撬开存放笔记本的抽屉,窃拍了江一明的工作笔记本,并将与笔记本置于一处的肆拾元人民币同时窃走。

根据941厂技术部鉴定,被窃拍的笔记本所记载的内容为国家绝密级文件材料。

根据南州市公安局的勘查、调查、鉴定和证人的揭发检举,以及从卢援朝家中起获的特务用具等大量确凿可靠的人证物证,本院确认:卢援朝触犯了《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四条,第六条,犯有反革命间谍罪,结合犯有盗窃财物罪,应当追究刑事责任,本院依法提起公诉。

被告人卢援朝,男,现年31岁,河北省保定市人,汉族,大学文化程度,捕前任国营941厂技术部翻译员,在押。

此致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检察长张浩明

公诉人庄严有力的声音仿佛给整个起诉书的结尾打上了一记鲜明的惊叹号。他微微停了一下,向审判长行了注目礼,然后坐了下来。

按照审判程序,审判长宣布开始庭审调查。

“被告人卢援朝,”审判长一丝不苟地问道:“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指控你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潜入南州市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窃取国家绝密材料,你承认这一指控吗?”

卢援朝用喑哑的声音答道:“不承认。”

“你大声回答。”审判长要求。

“不承认。”卢援朝把声音抬高了一倍。

“嗡——”一片议论的声浪在旁听席上卷过。

“那么你回答,那天夜里你是否去过江一明的家?”

“江一明的家我是那天下午去的,是和我女朋友施季虹一起去的。晚上大约七点多钟我们同江总工程师一块儿离开那里,然后我就没有再回去过。”这段话大概在预审中讲过很多遍了,所以他回答得十分流利。

“那天晚上七点半钟到十二点钟你在什么地方?”

“回家睡觉,我经常不到九点钟就睡觉了。”

部分旁听者发出轻轻的哗笑声。

公诉人举起了一只手,要求插话。

“审判长,被告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潜入江一明家进行犯罪,是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的。我建议法庭宣读有关的证据,并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微微点头,然后说:“现在宣读南州市公安局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现场勘查记录。”

审判员左侧边角上的书记员开始宣读,周志明对现场勘查记录已经背得烂熟了,他毫不费力就能听出所读的是从哪一段落中节选出来的。勘查记录读完了,又读了刑警队调查鉴定材料中关于卢援朝的那一部分,读完,审判长问:

“被告人卢援朝,以上证据材料说明从现场出入口到现场中心,都有你的鞋印和指纹,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用不着解释,这都是我下午串门的时候留下的,夜里我确实没有去。”

“那天晚上你在家睡觉,是否可以提出证据加以证明呢?”

“证据?我没有什么证据。对了,我弟弟跟我睡一间屋子,你们可以叫他来问。”

审判长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传证人段兴玉出庭作证。”她把目光向审判席左侧移去。

段兴玉步态从容,从左侧门走向证人席。

“证人,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段兴玉,南州市公安局科长。”

审判长面向证人席,“根据法律规定,证人在法庭上应当如实提供证言,有意做伪证或者隐匿证据的都要负法律责任,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现在你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间被告人是否具有作案时间的问题,如实向本庭提供证言。”

段兴玉耽了一下,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十一月十六日晚七点半钟,卢援朝离开江一明家,七点五十分左右回到自己家里。晚九点钟和他住同室的弟弟卢跃进到杏花西里停车场替人值夜班,卢援朝独自留在屋里睡觉,所以,他是具备作案的时间条件的。”

段兴玉退下了证人席。审判长问道:“被告人卢援朝,刚才证人的证言证明你弟弟卢跃进那天没有在家过夜,他显然是不能证明你当天夜里的活动的。”

“我……”卢援朝的声音略略有点儿慌张,“我记不得他那天是不是替人看车子去了,平常他是睡在家里的……”

“审判长,”公诉人又举起了手,“南州市公安局在依法对卢援朝的住所进行搜查的时候,当场起获特务用具,无可辩驳地证明被告人接受外国间谍机关的指使进行犯罪活动的事实,我建议法庭出示这些物证加以确认。”

根据审判长的命令,法警取出微型照相机、密写药、显影药,陈示庭前,引起不少听众的兴趣,纷纷欠身翘看。

审判长目光凌厉,“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在预审的时候就说过了。”卢援朝的声音很冷淡,“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审判长,”公诉人有些愤然了,“在大量人证物证面前,被告人一味狡赖,拒不认罪,请法庭继续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又将目光移向左侧,“传证人施季虹出庭。”

施季虹在左侧门出现了。她一身素蓝,在一名法警的指引下进入法庭,听众们的目光跟着她走向证人席。周志明却坐直了身子去看肖萌,只有他,当然只有他才能明白肖萌的那副惊怔不已的神情。他看不见卢援朝的脸,但是那上面惊呆的表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证人,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施季虹,南州歌剧院……演员。”她答得有些口吃。

审判长照例做了关于应如实作证的告知,然后说:“证人施季虹,你现在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所见到的情况,如实向本庭提供证言。”

“我……”施季虹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缘故,一时说不出话来,梗在那儿好半天才发出一种细弱的声音:

“我是……被告人卢援朝的朋友,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就是我和他到住在我家旁边的江一明家做客的。那天晚上,我是十点多钟躺下睡觉的,可是一直到十一点多钟也没睡着,我起来倒水喝,当我走到窗户跟前的时候,突然看到对面江一明家的洗脸间的窗户开着,可里边又没点灯。我知道那几天江一明不在家住,家里是没人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晚上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呢,可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影从那窗户里跳出来,当时月光很亮,我看清那人原来是卢援朝。”

“季虹!”被告席上的卢援朝突然叫起来,“你是在胡说,在欺骗!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

叫喊声引起全场哗然,审判长用尖锐的铃声盖过一片乱哄哄的议论。

“被告人不要打断证人发言。”审判长严厉地注视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卢援朝,转过脸对施季虹说:“你继续讲。”

“那个人是他!是他!我看得很清楚!”施季虹也失去了平静,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白,眼镜的玻璃片一闪一闪的,他穿了件银灰色的登山服,从江一明家跳出来,就是他!就是他!”

施季虹不知是激动、气愤,还是紧张,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了。

“证人,他跳出窗户以后怎么样?”审判长适时地问道。

“他关好了窗子,一眨眼不见了。当时我很害怕,心慌意乱的,没看清他是怎么跑掉的。再往后,再往后,我就缩到被子里,不敢再到窗前去看。当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是幻觉,还一直把他往好处想。可现在,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事实是无情的,我不能再用自我安慰来欺骗自己了,我要揭发他,他是伪君子,是特务,是特务,他是个……”

审判长打断她的话:“证人,关于你看见卢援朝夜间从江一明家跳出来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实需要补充吗?”

施季虹这才很疲倦地喘出一口气,摇头说:“不,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讲了,请法庭严肃处理。”

“好,”审判长把脸转向右侧,“公诉人有什么要对证人问的吗?”

公诉人:“没有。”

审判长又转向左侧,“辩护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施肖萌马上欠了一下身子,声音中略略带着些紧张,“辩护人要求向证人提一个问题。”

这是开庭后辩护人要求提的第一个问题,旁听者们都极感兴趣地坐正了身子,在此之前,庭审的主角地位一直是由那位公诉人占据着,而辩护人似乎早已成为数学上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点儿了。

施肖萌把目光正对着姐姐的脸,问道:“证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你从窗口望见有人从江一明家跳出来的时候,你的房间里开着灯吗?”

施季虹怔了一下,旋即说:“没有。”

“江一明家有灯光吗?”

“没有,刚才我都讲了。”

“在你家和江一明家之间有路灯吗?”

施季虹眨着困惑的眼睛,隔了一下才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证人,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路灯。”

“既没有任何灯光,你在黑暗中怎么能够辨认出那个跳窗子的就是被告人呢?”

施季虹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其实我刚才都讲过了,我是在月光下看到他的,当时月亮把外面照得很白。”

施肖萌向审判长点点头:“辩护人的问题问完了。”

听众席上漫过一片失望的议论声,周志明听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嘟囔了一句:“这辩护人,瞎耽误工夫!”

审判长示意法警把施季虹带下了场。

接着,作为施季虹证词的印证和补充,审判长命令宣读了两份证明材料。

一份是南州市气象台提供的关于十一月十六日夜间的天气情况——除傍晚有过一场约二十分钟的雷阵雨外,全市天气,晴。

另一份周志明很清楚,就是他们提供的现场侦查实验的证明材料,这份材料证明:一、在十余米左右的距离内,在毫无人工光照的条件下,凭借月光是可以基本准确地辨别出所熟悉的人的轮廓,相貌,姿态和衣着的;二、橙黄色的尼龙绸登山服在月光下呈银灰色。

这两份证据材料是对施季虹证词的强有力的支持,在听众席上引起了显著的反响。审判长令法警取出从卢援朝家里搜获的那件橙黄色的登山服,向卢援朝出示。

“被告人,这是你的登山服吗?”

卢援朝探着脖子辨认了一下,抬起头说:“好像是我的。”

审判长不满于他的模棱两可,“你看清楚,究竟是不是?”

卢援朝又辨认了一下,说:“是,是我的,可那天我根本没穿。”

“嗡——”听众们显然对他的一味否认不满意了,卷起一片嘲笑的声音。

审判长简短地向身边的两位陪审员征询了一下,断然宣布庭审调查结束。

审判程序进入了法庭辩论。

公诉人发言,他的辞色都是踌躇满志的。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的话很简短,从刚才庭审调查中所看到的大量人证物证上,足以说明被告人犯有起诉书中所提出的罪名,被告人在事实面前拒不认罪,企图逃避法律制裁完全是徒劳的。被告人接受外国特务机关的任务,出卖祖国、背叛人民,罪行是重大的,后果是严重的,为了保卫国家人民的利益,维护法律的尊严,被告人应当受到国家法律的惩罚,这是毋庸多言的。在此,我所要特别提请法庭注意的是,我国法律是包含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的,被告人在预审期间和刚才的法庭调查中仍然坚持反动立场,无理抵赖,只有负隅顽抗之心,毫无悔罪改过之意,这说明被告人犯罪的主观恶性是很大的,请法庭在量刑时考虑到这一点,从重予以惩处,我的话完了。”

公诉人语句铿锵,台下有人竟忘记法庭纪律,鼓起掌来。

在这种情绪气氛一边倒的局面下,施肖萌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她的辩护。

她拿起了写好的辩护词,又放下来,两手撒开扶在桌沿上,周志明看出来,她紧张,也有点儿激动。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她的声音没有放开,几乎全被听众席上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淹没了。

“肃静。”审判长短短地打了一下铃。

施肖萌用力把声音放大了,露出了很清亮的本色。

“根据法律规定,我受被告人卢援朝的委托,为本案担任辩护人。在开庭之前,我向人民法院了解了案情,仔细阅读和研究了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并同被告人进行了会见谈话,刚才又听了法庭的庭审调查,现在,根据事实和法律,我就此案提出辩护意见如下:……”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

“我认为,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所使用的主要证据是虚假的,对本案被告人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被告人是无罪的!”

这一段石破天惊的开场白,像是在滚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引起满场轰然大哗,好半天,审判长才想起打铃来压制沸腾的喧声。

听众的强烈反响,不但没有使施肖萌惊惶,反而像给她注射了一支镇定剂,至少,她已经牢牢把全部听众,连同整个审判席都吸引了!

乱哄哄的人声静下来,仿佛只用了几秒钟就静得连一声轻轻的咳嗽都能传遍全场,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只留下她金属般的声音。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为了论述我的结论,请允许我对今天法庭调查的全部证据做一个简单扼要的分析。

“第一,南州市公安局的现场勘查采取到了被告人的鞋印和指纹,这是不错的,但是被告人在发案的当天下午曾有正当原因去过现场,一直到晚上七点半钟才离开。而现场勘查记录并不能肯定地确认,在这些鞋印、指纹中,确有一部分是在晚七点半以后留下的,因此,刚才宣读的现场勘查记录只能是一个间接证据,不能单独发生法律效力;第二,证人段兴玉关于被告人的弟弟十一月十六日夜间,因在停车场值班而未在家中过夜的证词,只能证明被告当晚具备作案的时间条件,并不能得出他一定作案的结论,这是显然的;第三,刚才在法庭上展示的特务用具,虽然是在被告人家中搜出,但并不能绝对排除他人陷害的可能性,因此严格地说,也没有独立的证明力。”

她收住话头,身上的紧张感不但早就荡然无存,甚至于还显出了一些轻松潇洒的风度来。她把目光在哑然无声的大厅里环视一下,继续说下去:

“那么,能够维系公诉人指控的,能够把这些不肯定或者不自立的证据联结成一条完整锁链的那个主要的、核心的证据是什么呢?就是证人施季虹刚才当庭所做的证言。证人施季虹在十一月十六日夜间十一点半钟左右,亲眼目见被告犯下起诉书中所指控之罪。我承认,这一证言与其他证据之间并无矛盾和逻辑上的其他混乱,我所要提出的问题是,假如这个核心证据不过是一纸谎言的话,那么仅仅依靠其他那些先天不足的证据,难道还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吗?结论显然是否定的。好,下面就让我来证实我的假设。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证人施季虹在证词中几次谈到,在她家与江一明家之间没有路灯,两家的屋里都没有开灯;公安局的侦查实验记录也说明了当时的犯罪现场没有任何人工光照,施季虹仅仅是在月光下发现被告从江一明家的窗子里跳出来的,并且同样是在月光下认出被告的面孔和他身上衣服的银灰色的视觉效果;气象台的证明材料又进一步说明,发案当天除黄昏一场阵雨之外,天属大晴,所有这些证据似乎都丝丝入扣地自成逻辑。但是很遗憾,他们忽略了一条人所共知的常识——天晴未必有月,另外一条天文学方面的常识大概就更不尽了然了,那就是,在阴历的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月亮是随在太阳后面一起西落的,夜间绝见不到它的倩影,十一月十六日恰恰就是阴历九月二十七,整夜没有月亮,我这里有一份南州市天文馆出具的材料,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同时我也做了一次实验,晚上在没有月光的情况下,即便是晴天,在证人施季虹家与受害人江一明家的间隔地方也是漆黑如墨,看东西只有隐隐一个轮廓。毫无疑问,证人施季虹在她当庭所做的证言中,所谓银灰色的登山服;一闪一闪的眼镜;被月光照得很白的脸,等等,统统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杜撰。被告人正是在被这样虚假地告发之后,他的住宅才被公安机关进行搜查的,在这种情况下搜出的物证,在证明被告有罪方面究竟有多少法律上的价值,我想是毋庸多言的。

“根据上述事实,我认为,起诉书中对被告的指控无法成立,被告人卢援朝不应负刑事责任。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就要结束对本案的辩护,我最后所要强调的是,保障无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是我国法律的一贯精神,也是人民法院的基本任务之一,我希望法庭对本案的判决能够体现这一点。”

施肖萌敏捷干净地收住话尾,向审判席和旁听席微微欠身,各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坐下。

这一刹那,大厅里依旧肃然无声,但是顷刻之间,议论声、感叹声、争辩声,轰轰轰!像由远而近的汹涌海潮席卷而来,整个会场被震撼了!

审判长的铃声连续不断地响着,压制不住一片喧嚣。

在沸腾的人声中,周志明一声不响地呆坐在椅子上,他感觉出自己紧攥的拳心里,已经捏满了汗水。从心底到舌尖都泛着苦味,悲剧!对于一个侦查人员来说,辛辛苦苦地铸成错案是最大的悲剧!周围的喧吵像是收音机里放大了倍量的噪音,冲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难受。卢援朝既是冤枉的,那么跳窗子作案的人是谁呢?

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他的思绪混乱一片,无法安定,然而,那一向灵验的直觉很快就凝聚到了一个点上——施季虹!

铃声不断地响着,“肃静!”人们渐渐静下来,目光一齐注向审判席。

审判长用超乎寻常的平静口吻继续主持着审判。

“公诉人要求答辩吗?”

在急转直下的形势前突然处于败势的公诉人也力图保持着冷静的气度,但却似乎缺乏那种临场应变的经验,只是干巴巴地摇了一下头:

“不,公诉人不要求答辩。”

审判长泰然注视着公诉人,没有急着说什么,周志明明白,她是有意给公诉人一个思考的时间,也许,他会要求撤回起诉,但是,公诉人没有要求。

“好,现在宣读南州市天文馆提供的证据材料。”审判长不再等待了。

正在这时,周志明看见前面的旁听席上一阵人头骚动,一个声音叫道:“有人昏倒啦!”后面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伸头张望,从一层层人墙的缝儿里,周志明看见宋凡被人扶着往外走,一面还有气无力地摆手对扶她的人说着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挤了出去。

出了审判庭,穿过过厅,下楼梯,还是没能追上宋凡。在法院大楼的门口,他碰上了刚才扶她出去的那个女同志。

“劳驾同志,刚才那个人怎么了?要紧不要紧?”

女同志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可能是里面空气不好,闷的,她自己走了。”

“啊——”他松了口气。

回到审判厅的时候,天文馆的材料早就念完了,审判程序已经到了宣判前的最后一个项目。

“被告人卢援朝,根据法律规定,现在本庭给你最后陈述的机会,你要说什么吗?”

卢援朝僵直的背脊一动不动,半天才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了,事实都摆着,事实是根据,法律是准绳,请法庭公断吧。”大概是由于过分的激动,他挺直的身体索索地抖起来。

紧接着,是约莫半个小时的休庭,当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再度出现在审判席时,全场静下来。

审判长站起来,略带抑扬顿挫的声音灌满了肃然的大厅。

“现在宣判: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公诉人,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检察长张浩明;

被告人,卢援朝,男,现年三十一岁,河北省保定市人,原系南州国营941厂技术部第一研究室翻译员,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经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批准,被南州市公安局逮捕,现在押;

辩护人,施肖萌,南州大学法律系学生;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以间谍罪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对被告人卢援朝向本院提起公诉。

本院组成合议庭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对卢援朝间谍案开庭审理。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派员出庭支持公诉。经过法庭调查和辩论,听取了公诉人支持公诉的发言;听取了被告人的辩护和最后陈述;听取了辩护人的辩护;听取了证人证言,对各种证据进行了审查。

本庭审查确认,证人施季虹关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二十三时左右目睹卢援朝非法潜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住宅的证言虚假;南州市气象台关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天气情况的证明与本案无关,其余证据均不足以证明卢援朝犯有间谍罪,因此,起诉书中所指控的罪名是不能成立的,被告人卢援朝不应负刑事责任。

本庭根据以上事实,特依法判决如下:

判决被告人卢援朝无罪。

本判决为第一审判决,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第二日起十日以内向南州市高级人民法院提出抗诉。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长俞泽珍,人民陪审员曹利平、聂凤岐。”

判决书念完,审判长宣布将卢援朝当庭释放。卢援朝转过身子,脸上挂着胜利者的激动,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听众席上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散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旁听的人群走光了,法庭外面宽大轩亮的过厅里只剩下周志明和严君两个人,在等段兴玉从里面出来。

整个大楼里静悄悄的。

“我们又该忙了。”严君凝目窗外,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轻声说:“现在这么个局面,真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真的,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一点也没有,你呢?”

周志明半坐在宽宽的窗台上,双手拢着一只膝盖,他此刻只觉得累得不行,就像一个刚刚打输了一场比赛的运动员一样,身心交瘁,虽然干了这么多年公安,但像今天法庭上的这种风云突变却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没有去答严君的话,脑子里此时不知道是属于混乱还是属于空白,突然,他从堵在胸口的一团乱麻中看到了一个可以抽出来的线头儿!

——萌萌……怎么会对天文知识这么熟悉呢?

大厅的门开了,出来的不是段兴玉,而是施肖萌,严君先向她打招呼。

“祝贺你啊,辩得挺成功的。”

施肖萌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周志明说:“小萌,我正想找你谈谈呢。”

施肖萌把带着些敌意的目光在严君身上瞥了一下,脸色惨白,说:“我也正要和你谈谈,你现在没空吧?”

周志明丝毫没有听出后面这句话的双关含义,说道:“等我找你吧,到学校去找你也行。”

施肖萌没说什么,下楼走了。严君脸上有些尴尬,看见周志明转回脸看她,便扯开话说:“走吧,咱们到后面找找科长去。”

两个人穿过一条细长走道往后面的休息室走,后面也同样是静静的;只有靠顶头的那间屋子里能听到有人在说话。

“老段,对这个证据的疏忽,我们检察院也是有责任的,我们也了解到施季虹最近同卢援朝有过争吵,可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周志明听出这是那位公诉人的声音,便和严君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段兴玉和那个身材魁梧的检查员,检查员看着他们,收住了话头。段兴玉说:“这是我们处的侦查员。”他才又接着说下去。

“现在不少国家的诉讼法律都严格规定了证人资格的条件,对证人和被告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严格考查,就是想保证证言的客观性。”

段兴玉说:“这主要是我把问题看简单了。”

检察员看了看手表,从衣架上拿下大衣,说:“她这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我们是要追究她的诬告行为的。”

段兴玉连忙抬起一只手,“哎,老罗,我看检察院能不能先不采取什么行动,我分析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诬告和伪证问题……”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也行,”检察员思索了一下,说:“先交你们侦查清楚也好,回头咱们两家再商量吧。”

他同段兴玉握手道了别,先走了。段兴玉脸色沉重地走到衣架前,默默地穿大衣,穿好,才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他们俩一声不响跟在段兴玉身后往外走,下楼梯的时候,段兴玉突然回过身来,目光和周志明碰了一下。

“看来,我错了,你对了。”

就在施肖萌为卢援朝的辩护轰动法庭的当天晚上,南州市歌剧院首场公演著名阿塞拜疆歌剧《货郎与小姐》,华丽的红旗剧场内外,灯火辉煌,盛况空前。

饰演“阿霞”的A组演员因为昨天突然患了急性咽炎,首演便临时改由B组的施季虹替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职业演员登上歌剧舞台,然而这第一次就演砸了锅。

在化装室,她心慌意乱,差点儿将口红涂到眉毛上;在台上,她神不守舍,几次错走了位置;轮到她的唱段,不是抢拍便是冒调,简直还不如个业余的,气得乐队指挥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跑到后台大发脾气,导演也恼火万分,四周都是埋怨声,说什么的都有。她一面推说头痛,一面连声自责,因为这场演出毕竟关乎自己今后在剧院里的前途,所以后半场的演出,她硬是强打精神,排除杂念,好歹平安地顶下来了。

散场以后,她身心交瘁地回到化装室,用颤抖的手指卸了装,和大家打了招呼正要走,演员队长走过来告诉她,史副院长要她到后台休息室去一趟。

她胸口一阵跳,猜度不出史副院长突然找她,究竟是因为上午在法庭上的出丑,还是因为刚才在舞台上的失误。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休息室。

史副院长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她既没有谈起上午的审判?穴也许她不知道吧?雪,也没有问及刚才的演出,而是一边忙着别的事情,一边指指放在桌边的一只扁形的皮箱,对她说:“派你趟美差吧。”

“美差,去哪儿?”

“到北京去一趟怎么样,我们跟中央歌舞团借的那套独舞的服装人家马上要出国使用,已经来电报催要了,原来准备派院部老黄专程送一趟,车票都买好了,可他爱人又病了。我看你去一趟,你父亲现在不是也在北京吗?你去了,住处比别人好解决些。”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她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用来细细考虑一下如何应付对她做伪证的必不可免的查究。她接过史副院长递过来的介绍信和第二天清晨的火车票,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演出怎么办?”

“小芒可以替阿霞的角色,她就是还不太熟,不过在台上倒不怯场,你放心去吧,办完事以后,在北京多呆些天,看看中央文艺团体都有些什么新剧目,这算是一项任务吧。”

她点点头,离开了休息室,史副院长刚才讲到胡小芒上台不怯场,弦外之音岂不是说她怯场吗?不怯场管什么?胡小芒要样儿没样儿,要嗓儿没嗓儿,光不怯场就能演戏吗?穆铁柱不怯场,你叫他演阿霞去!

她心中隐然的不快只是这么一闪,现在哪儿还有心思去跟胡小芒她们争高下呢。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钟了,她先走进厨房,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对还没回房休息的吴阿姨问道:“我妈睡了吗?”

“刚刚睡,”吴阿姨小心翼翼地答道:“她和你妹妹一直等你来着。”

她端着毛巾发了一会儿呆,没再问什么,蹑着脚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扭开桌上的台灯,发现灯座下压着一张字条,拿起来一看,是母亲草草的字迹。

小虹:

我和你妹妹等了你一下午又一晚上,你还有心思去演戏吗?你不愿意和卢援朝结婚,我们不管,可你怎么能用这种陷害别人的手段达到目的呢!这会给你爸爸带来什么影响你考虑过吗?你太使我生气了,你应该马上去向组织上承认错误,要求处分,要争取主动,明天再和你细谈。

妈妈

她把字条慢慢地在手里揉成一个团。也许只有她才能体会出母亲在字条里那种既严厉又体贴的心情,她心里一时乱了方寸。明天还走不走呢?要不要照母亲说的那样先跟组织上去谈,或者干脆直接去法院认错?她想了半天,最后拿定主意还是先去北京,她觉得这样既可以得到充裕的时间来琢磨退身之计,而且在不得已时还可以先跟在北京开会的父亲谈一次。她想起父亲,惶惶然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父亲是南州市政法机关的总头儿,只要他脑子里还有一丝父女之情的顾念,就绝不会过分追究。一向,父亲是最爱她的,他若是脸色好一点儿,下面那些人当然就会网开一面。何况她只要一口咬定诬告卢援朝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甩掉一个爱情上的包袱,就是说到哪儿也无非是个个人道德品质问题,既然没造成什么后果,大不了就是把她拘留几天,来个处分罢了。她呢,顶多臭上半年,上不了台,不给派角色。可这没什么,既走到了这一步,倒霉也是该着的,时间总会磨掉一切,厚今薄古是人的一种本性,就算是天大的丑事,一旦成了历史,就会被人看得淡淡的,别说她了,就连蒋介石、日本战犯,人们也不像过去那么咬牙切齿了。对了,要问起从援朝家搜出的那些东西怎么办呢?实在不行,就来个“一问三不知,佛也怪不得”,只要和冯汉章的关系不被人知,是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有利的家庭地位安渡难关的。

想起冯汉章,她心里不由烧起一把无名火来,他要她办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么踌躇满志,说得是那么万无一失,可现在怎么样呢?差不多把她的前程全葬送了。主意是他出的,可出主意的却在北京高级饭店的席梦思床上睡得正香,留下她这个帮忙的提心吊胆地在这儿熬日子,真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份窝囊。她想好了,这次到北京,一定先设法找到他,摊开来谈,要么他实现那个帮她出国留学的许诺,要么大家都别舒服了,要让他知道,逼急了,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越想越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北京去,这一夜她没有睡着,睁着眼胡思乱想熬到天亮。为了避免跟母亲和妹妹打照面,她还没等窗户上露出青色就匆匆爬起来,简单地写了一个条子,说明她有急事要去北京出差,仍旧压在台灯座下,然后悄悄离开家门。

早上七点半钟,南州至北京的直快客车徐徐驶出熙熙攘攘的站台。她坐在一个临窗的座位上。当列车快要驶出市区的时候,透过明净的车窗,她的视线向远处伸展出去,在地平线上,941厂的灰色围墙绵延西向,围墙上“注意防火”几个硕大的红字在冬天的晨雾中依稀可辨。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卢援朝,他今天大概能回厂上班了吧?这一瞬间她禁不住回想起过去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起他的种种好处,一股歉疚感蓦地浮了上来。凭良心,她知道自己是太无情了,太有负于他,而他对她却一向宽容忍让,当她在一年前正和冯汉章搞得火热的时候,就看出卢援朝醋意十足,这本来也是难怪,人非草木,何况他在这方面又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大吵大闹的公开干涉,这使得她甚至还曾经产生过一种感动的心情。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大概,卢援朝为了能当上市委政法书记的乘龙快婿,宁愿对她的风流韵事睁一眼闭一眼……当然,不管怎么说,他是爱她的。

车厢的扩音器里,响起了广播员十分做作的声音,“各位旅客,列车七点四十五分到达西郊车站,请下车的……”她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等思绪又慢慢飘回来的时候,似乎已经从刚才短瞬的良心发现中解脱出来。她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为了成为生活中的强者,连自己的爱人都得牺牲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人兽同源,在生存竞争面前,谁也难保不带着一点兽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列车的速度渐渐减慢下来,西郊车站快到了。这时候,一个扎小辫儿的女乘务员走过来,对着她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她座位上的号码,问道:

“你是南州歌剧院的施季虹同志吗?”

“是啊。”她困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姑娘。

“软席车厢一位乘客请你去。”

她先是有些意外,但马上想到可能是市里哪一位她父亲的部下从剧院里知道和她同车,特地想照顾她一下。于是便从行李架上取下皮箱,跟随乘务员向软席走去。

软席车厢位于餐车的后面,当她尾随着乘务员穿过一条细细的过道走进很空的餐车的时候,一个身材宽大的中年人迎面拦住她的去路。

“是施季虹吗?”

听声音很不客气,她对那人打量了一下,突然认出他就是在公安局第二次听她检举卢援朝时在场的一个,脸上顿时变了色,吃吃地答道:

“是,是我。”

那人向她递过一张三十二开大小的白纸,说:“你看这个。”

白纸上眉头横写的三个黑体字赫然撞进她的眼睛——逮捕证!

她张大了嘴想叫喊,喉咙里一阵战栗,声音却全被从心底里升上来的一股绝望的寒气凝结住,发不出来。她的两腿一软,身子刚要往下倒,就被两个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女民警从后面架住,推着向车厢门口走去。

列车在西郊站停了两分钟,又缓缓启动,继续向北京方向驶去,她却被两个女民警挟持着下了火车,钻进候在站台上的一辆灰色上海型轿车里,全速开回南州市来。

她被领进了一间宽大的审讯室。迎着南窗上射来的刺眼的阳光,她望见屋子当中孤零零地摆着一只方凳,在方凳的前面,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后面逆光端坐着四个人。她定神辨认了一下,这四个人中,一个是早上在火车上抓她的那个大个子;一个是听她检举卢援朝的那位负责人,另一个更熟,就是曾经去找过肖萌的那个女的,只有坐在桌角的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是以前未曾见过的。

她在表面上已经镇定下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没等那几位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问道:“哎,你们抓我,告诉我父亲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桌子后面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坐下。”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双膝迟疑着弯下来,屁股就挨到了凳子上,但嘴巴上盛气凌人的势头仍然没有减下来:

“我父亲到底知道不知道?”

坐在审讯台中央的那个人翻看着台面上的材料,眼皮都没抬,还是那种冰冷而缓慢的声音:

“回答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她张着嘴愣了片刻,终于像垮了一样软下来,用低回的声音答道:“施季虹,一九五○年生,南州市歌剧院演员。”

段兴玉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倦意,额头上蒙着层薄薄的油汗,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和陈全有小组的几个人一样,还没合过一下眼皮,吃过一口热饭,神经似乎已经累得有点儿麻木了。

昨天中午散庭以后,正在局里参加处以上干部贯彻市委工作会议学习班的纪真打来电话,要段兴玉和陈全有小组认真检查一下失败的教训。来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开会,但并没有把时间花在检查失败的教训上。会上,段兴玉只是用了短短两分钟,先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他觉得找原因、查教训都应当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赶快确定出一个下一步的工作方案来。他提出了三点想法,一、从卢家搜出的特务用具极大可能是施季虹为达到陷害目的而放置的;二、施季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她身后一定有一个指挥者;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诬陷案件,而是特务组织周密策划的一次行动,行动意图可能是为了掩盖施季虹盗窃机密的罪行。这三点分析意见博得大家一致赞同,因为在11·17案现场采取到的鞋印中,如果江一明、杜卫东、卢援朝均可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施季虹,看来,那个跳窗子作案的人,正是她。

会开得很短,结束的时候,段兴玉做了这样几项决定,一、在对外保密的情况下逮捕施季虹;二、逮捕前,对施实行外线监控;三、着手搜集应当搜集的有关证据。会一散,陈全有、周志明、陆振羽,加上严君,立即兵分几路,分头去办。一下午的时间,几项工作都办得挺顺手,严君和小陆去歌剧院,和院领导及保卫干部共同商定了一个合乎情理而又简单易行的密捕方案,连段兴玉听了也十分满意;周志明去外线队布置了监控工作,外线侦查员在上哨的头两个小时就有所收获,发现施季虹下午三点十七分从歌剧院出来,在福来街的一家小杂货店里打了一个公用电话,侦查员近前观察,只见她拨通一个总机号码后,要求接一个分机,侦查员只听清712三个数字,她拿着话筒等了半天,对方才有人接,但她只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啊啊地支吾两声挂断了。从杂货店出来,她神色匆匆地乘上六路公共汽车往南州大学的方向走,到岐山路站下来转了一圈,又改乘九路无轨直接去了红旗剧场,一路上没有再做什么。

712,这肯定是个分机号码吗?如果肯定的话,那么南州市使用这种位数分机号的单位多不可数,范围太大,难于筛选。会不会是个饭店或者招待所的房间号呢?这个念头在段兴玉脑袋里闪了一下,立刻被他抓住了,他当即把正要下班的全科人马统统留下来,简单交待了一下,然后分别派往全市各大饭店,各大招待所去查证。到晚上七点多钟,派出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只查到六个地方有712这个房间号。他正在翻看着抄回来的那六个712房间的住客登记单,身边的周志明突然失声叫起来。

“是他!”周志明指着一张登记单抄件叫着。

这是从南州饭店抄回来的,段兴玉不由念出声来:

冯汉章,里克有限公司代表,住进日期……

周志明显然毫不怀疑找到了楔口,急急地说:“这人和施季虹认识,关系特别好的,为这个,卢援朝原来很不愉快呢,她爸爸也说过她好几回,最近这一段,他们明面上不大来往了。”

段兴玉把去南州饭店查证的那个干部叫来问了一遍情况,知道712房间是冯汉章作为里克公司驻南州办事处兼带自己的住房长期包租的,他本人现在不在南州,两天前因为一笔生意的事去北京了。

他心里兴奋地笑笑,没想到外线侦查员听来的这么个孤零零的数目字竟引出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但另一个问题却又使他迷惑,从福来街到红旗剧场本来乘十一路无轨可以直达,可施季虹为什么偏要吊个大三角,绕到岐山路去呢,她去岐山路干什么?

晚上快九点钟,大陈从杏花西里回来了,带回了更加令人满意的消息,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几页纸放在桌子上,喘着气说:“我同卢援朝谈了,这是记录。”

他从桌上拿起记录,一边看,一边听陈全有说道:“卢援朝情绪还好,对我们持谅解态度,他只是一再声明他不知道施季虹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他原来一点儿也没想到她会干这种事。不过后来我们谈开了,他在无意中倒是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

“什么?”段兴玉索性把记录放下了。

“施季虹手里是有一把卢家的钥匙的,是卢援朝以前为了表明和她的关系给她的,至今仍然在她手里。”

“噢?”段兴玉点了一下头,这对于认定他对施季虹的分析确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再看这个,”陈全有把另外一纸材料递给他,“这是住在卢援朝楼下的一个女同志写的证明材料,我给她辨认了施季虹的照片,在咱们拘留卢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她看见施季虹从她家门前经过上楼去了。我就手查了一下,在那个时间里,卢援朝在厂里上班,他弟弟在停车场看车,家里只有个昏聩半聋的老太太躺在自己屋里睡觉。”

案情渐次理出了头绪,陈全有同卢援朝谈话的记录,女邻居的旁证材料,再加上712房间那个客人的情况,使他在坐上审讯席的时候胸有成竹。何况他的对手,不过是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嫩毛儿”,和这类货色斗法,连他这个一向谨慎的人都认为是件驾轻就熟的事了。

他把锐利的目光对着施季虹的脸,直视片刻,才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真是冤家路窄呀。”

施季虹拼命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弄成一脸哭相,她伸长脖子,舔舔嘴唇,用夸大的痛苦表情说:“哎,你们能不能先让我喝口水,我渴得实在不行了,眼睛都发黑。”

陆振羽用桌上的瓷杯从暖壶里倒了水,异样地端详了她一眼,才把杯子递给她。她接过来端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从兜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非常认真地将一圈杯口擦了一遍,嘴里叨咕着:“太脏了,太脏了。”

陆振羽恨不得能揍她两下,一个渴极了的人见到水,哪儿还会有这么多臭讲究呢?他没好气地冲口说道:“嫌脏别喝!”

施季虹朝他翻翻眼睛,没再吭气儿,稀溜稀溜地把一杯子水喝下去了。

段兴玉本想先杀杀她的架子,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只是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问道:“你告发卢援朝之前,最后一次去他家是什么时候?”

“那我记不得了。”施季虹把杯子放在凳子腿旁边,说道:“我早就想和他吹,所以一直躲着不去找他。”她显然没有识破这个提问的迂回用意。

“你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受到逮捕的吗?”

“知道,我不该用诬告的手段来达到和他吹的目的,我是很痛心的,我本来是想利用这次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找我爸爸谈的,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处理。可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方式不可,你们这么一弄,我以后出去还怎么有脸上台演出啊?再说,这对我爸爸影响也不太好。”

段兴玉已经没有耐心再和她绕圈子了,表情厌恶地说:“我知道你的职业是演员,可我这儿,不是舞台!”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在演戏的时候,侧幕不是有个提词的吗?如果你真的忘了词,我可以当这个提词的,你在告发卢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到卢的家里去干什么了?”

“不不,我没去!”施季虹的眼神一阵发紧,低头回避开他锐利的注视。

“真的没去吗?”他狠狠地说,“你可是有他家的钥匙!”

“我、我,我是去拿我的东西,我要和他吹,想把放在他家里的东西拿回去。”

“卢援朝现在还在,他怎么不知道你拿走了什么东西?你既然要和他断绝关系,为什么还要趁他不在到他的家里去?既去了,为什么不把钥匙给人家留下?你究竟是去拿东西,还是去放东西?”他用一连串的提问使对手几乎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施季虹脸色蜡黄,鼻子上冒出了大颗的汗粒子,他知道她的心理状态已经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是到了最后打击的时刻了。

“施季虹,你犯的是间谍罪,罪证是确凿的。如果你继续表演下去,只能贻误你自己。”

施季虹急促地喘着气,双肩抖动,呜的一声要哭,被他厉声打断了,“还要不要我给你提词?”

施季虹哭不成声,一副精神上完全瓦解的样子,抽噎着连连说道:“你不要提了,让我说,让我说,是冯汉章,冯汉章,是他逼我,逼我干的,你们抓他来问,他就住在,住在,南州饭店,南州饭店……”她喘得说不下去了。

“712房间。”他冷冷地提示了一句,故意使对手感觉到他早已洞悉一切。

“是是,是712房间。”施季虹连连点头,慢慢止住了哭泣。

“他还让你做过些什么事?”

“不,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以前我在941厂仓库工作的时候,他要我把每个月库里几种零配器件进货的数量告诉他,就这些,真的就这些。”

为了再印证一下外线发现的情况,他又问:“审判会以后,你找过他吗?”

“我给他打过电话,可饭店的服务员说他去北京了。”

“打完电话以后你又去什么地方了?”他紧追不放,这时候是决不能给她从容思考的时间的。

“冯汉章以前跟我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来不及通知他,就在岐山路西口禁止停车标志牌的红白杆子上贴一块胶布,贴在从底下数第三个红道子上。打完电话以后我就去岐山路了,在那儿贴了胶布就直接去剧场了,晚上我哪儿也没去,我参加了演出,真的哪儿也没去,你们可以去剧院里查。”

突然段兴玉什么也不再问了,叫人带走了失声痛哭的施季虹,他已经意识到全案破获的机会迫在眉睫,施季虹的报警信号既然昨天便贴在了岐山路上,难保冯汉章不会闻风而逃,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迟缓地中断了审讯。

他们从看守所匆匆赶回处里,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钟了,他叫人替他们把午饭从食堂打到办公室来,一边吃,一边布置工作。

眼下的局面已经变得明白而简单,施季虹报警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冯汉章这条长线不能继续再放,必须马上逮捕,结束11·17案。

他用筷子敲着一本摊开来的民航班次时刻表,说:“晚上五点,我看说什么也得乘晚上五点这趟航班走,不能再耽误了。”

距离晚上五点只剩下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可是要办的事情却很多,得去局里汇报;得去检察院办逮捕证;得挂长途电话和北京市公安局联系,还有一件按说不该成问题而实际上最成问题的事情——买飞机票。

“大陈在民航的路子最野,搞几张票还不是手拿把抓?”小陆把大陈推了出来。

“得了吧,”大陈直摆手,“我认识的人都是保卫处的,卖票的咱一个也不认识,这种急茬的事,保卫处又不能对售票处下命令,下了也白搭,人家一句话就顶你一溜跟头,没票!票卖完了,正大光明……”他还想说什么,看见段兴玉皱起了眉头,便把话吞了回去。

“剩余的机动票总还是有的,大陈想想办法吧。”段兴玉几乎是下命令似的说着,“能弄到两张就够了,志明和小陆先飞北京,咱们俩坐明天早上的火车走,火车票好办,实在买不到,搞张站台票也得上去。”

大陈没再说什么,事情一桩桩都算议定了。段兴玉看看大家,说道:“都吃完了吗?岐山路那块胶布条得赶快去人拿掉。我看,从万全计,还是得做好化装掩护,别愣头愣脑的硬去撕。”

周志明昨天下午在施季虹离开岐山路以后,曾随几个外线的同志去那儿观察过一番,他说:“我昨天看了,那儿虽然算一条大街,但既不是商业区也不是居民区,行人不多,便道上有小树林,挺安静的,我看一对一对谈恋爱的不少。”

“好,”段兴玉说,“那咱们不妨也去凑凑热闹,让严君跟谁去,撕掉胶布前要把它拍照下来,以后要入证据卷的。”

小陆的一口馒头还没有咽下去便站了起来,咕咕哝哝地抢着说:“这任务我包了,我熟悉岐山路。”说着,他当即从柜子里取出搞密拍照相穿的化装服,就要往身上披挂。

大陈笑着说:“你怎么熟悉岐山路?净在那儿轧马路了吧。”

小陆顾不得答话,手忙脚乱地脱下棉袄,只穿一件薄毛衣,将照相机固定在腰上,外面罩上那件衣服,挺挺胸说:“怎么样?”

严君第一个摇头,“不行不行,这衣服你穿着又瘦又长,都绷在身上,远远一看就觉得肚子上那一块鼓鼓囊囊的,太暴露了,志明穿还差不多。”

大陈哈哈笑,“这衣服本来就是比着志明的水蛇腰做的,你这什么腰?水牛腰。”

小陆低头看看自己腆起的肚子,上面一块鼓起的疙瘩,的确过于触目,他颇不情愿地把衣服脱下来,对大陈反唇相讥道:“你呢,你老兄是鸡腰。”

大家愣了一下,旋即哄然笑起来——按比例,鸡腰倒真是比水牛腰还粗呢,连段兴玉也忍俊不禁了,笑了一下,说:“算了吧,小陆别去了,本来就感冒,再不穿棉衣到外面吃风,不是雪上加霜吗,还是志明跟严君去吧。”顿了一下他又说:“大家可都得注意一点身体,这个要紧的关头,咱们可是病不起啊!”

在马路纵横如网的南州市里,岐山路算不得一条长街,也算不得一条宽街,但它不失典雅的幽僻和宁静却是动人的,以此在周围的繁华中独占了一种别样的魅力。

马路西侧的便道上,黄栌浅浅成林,齐胸的松墙和攀膝的冬青密匝匝地构成高低相间的双重绿阴,绿阴脚下,被秋风吹落的栌叶还没有全枯,把地面铺得金黄耀眼。路东,几株苍柏悬根出土,老本生鳞,郁郁枝叶掩映着三两幢别致的白色小洋楼,远远望去,在初冬的阳光下,颇有些油画的情调。

严君挽着周志明的胳膊,像突然走进了神迷的梦境,她在南州已经生活七八年了,却是第一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恬静美丽的街道,安静而浓厚的风吹在脸上,使人醺醺然。她纤细敏锐的指尖仿佛感触到了周志明臂弯上的强劲脉跳,感触到他身上蕴涨着的青春气息,久久以来强压在心头的爱像被什么东西诱发了,从心底冲决上来,涌满了全身,这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幸福的恋人。

仰脸望望周志明,他却是傻傻的全不经意,只顾往前走,她不觉又有点儿心酸,轻轻晃了一下他的胳膊。

“哎,我们……总得说说话吧,要不太不自然了。”

“行,说吧,……你说呀。”

她张张嘴,却又无话可说,“你,你也说呀。”

周志明笑了,歪过脸来看她,“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她连忙掩饰地笑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把身体推向前去,一种想对他表现出些异性热情的渴望推动着她把身体靠紧他,但是只有一秒钟,她忽又觉得自己非常可耻,“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是在执行任务,这样假戏真做是在欺骗自己,应该疏远他,疏远他,应该强迫自己……”她脸上像烧了一片火。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周志明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轻的,轻轻的,“发什么抖啊?你呀,回去好好练习练习侦查员的单细胞动作,装什么得像什么,要是过去搞地下工作,你这样的早暴露了。”

“我该疏远他……”她觉出生活的苦味,四周的幽美也不那么可爱了。

“喂,自然点儿啊,前边到了。”

自然点儿,自然点儿,这是工作!

她终于放得自然了,很有分寸地进入了规定的角色,在他拍照和撕下那张胶布条的时候,做着各种掩护动作。

他们离开岐山路,在附近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里,找到了来时隐蔽在那里的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严君把钥匙塞进电门,正要发动,周志明突然从旁说道:

“今天执行任务,我对你有个新发现。”

“什么发现?”她停下来。

他却抿嘴笑,“这可不能告诉你。”

“你说你说,到底发现我什么?”她急不可耐地直叫。

“你小点儿声。”

她乖乖把声音放得小小的,“发现什么?”

“得啦,快开车吧,还有两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还什么都没收拾哪。”

她又把声儿抬起来,“你说不说?”

他俏皮地动动鼻子,“不行不行,这得将来再告诉你。”

她威胁地拔下车钥匙,“耗吧,看谁耗过谁!”

“那,”他软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说吧。”

他眼睛带着笑,她心里直紧张,简直猜不出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你该赶快找个朋友了,”他说,“别看刚才我说你单细胞侦查动作不行,其实我发现你还是很会谈恋爱的,你……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

周志明说这段话,完全是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她什么也不再说,沉默地发动起车子,车身暴躁地跳了一下,轰地冲出了狭窄的胡同口。

周志明有些讪讪的,把话题扯开,“现在北京冷不冷,要穿大衣吗?”

“我怎么知道。”

“你是北京人嘛。”

“穿不穿,反正带上点儿好。”她说完这句话,一个念头蓦然跳出来。

“哎,你去北京,到我家看看好吗?”

“恐怕没时间,”他摇摇头,“现在连冯汉章在北京住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去了以后还得先找人,找到人就得马上抓,抓完了马上就押回来,哪有时间闲串门呢?”

“谁让你闲串门啊,我有件东西要给家里捎去,你有机会就去,没机会就算,怎么样?”

“那呆会儿把你家的地址给我吧,你爸爸是不是也跟你似的,特别厉害?”

“我厉害吗?”

“反正不善,不过还吃得消。”

她笑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开心。

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时三十分,北京,落日黄昏的时候。

奶白色的子爵号客机在坦荡如砥的首都机场跑道上稳稳降落。

小陆和周志明乘民航的班车离开机场,驶进暮霭深沉的市区。

在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位姓王的中年干部接待了他们。

“下午接到你们打来的电话,我们就到几个安排外国人住饭店的委托代办单位去查了登记表,”他做了个遗憾的手势,“没查到。我看这样,你们先去招待所休息,明天我们出几个人和你们一起再查。”

志明斟酌着词句问道:“我们自己连夜到几个大饭店里去查一查行吗?时间拖久了,怕给这家伙溜了。”

老王面带难色,“怕不行,现在已经下班了,你们去了不一定能找到管保卫工作的同志,直接到服务台去查恐怕不妥,因为那儿人来人往太乱,再说,服务员未必让你查。”

志明无可奈何地和小陆对视一眼,只好又同老王商量了一下明天的查法,然后就离开了那里。

从北京市公安局出来,他们早已饥肠辘辘,又困又乏。街上,华灯初上,人流如水,他们夹在熙攘的人流中沿路找饭馆,几乎所有的饭馆都拥挤得下不去脚,一路走到东单,那个很熟悉的大棚子似的东单饭店跳入眼帘,因为这家饭店离公安局招待所很近,所以过去周志明每次到北京出差都免不了要光顾此处。现在,大约是因为占了临靠长安街的地利,这座外表粗陋的大棚已经被油漆一新,门口还挂起了厚厚的人造革棉帘子,看上去比过去体面多了。

他们从厚帘子外面挤进去,里面同样人满为患,小陆再不愿走了,往墙上一靠,“得了,就这儿吧,凑合吃饱就得了。”

周志明挤到前面买了一斤机制水饺,两人找了个墙根,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顷刻间便把两大盘饺子席卷而光。他们抹着嘴巴走出饭馆,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下,志明站住了,对着长安街明如白昼的华灯,看看表,犹豫了一下,对小陆说:“严君有一小包东西,趁现在有时间,你到她家送一趟怎么样?”

“是吗?”陆振羽满身的倦懒顿时跑到爪哇国里去了,“什么东西?”他兴致勃勃地问。

周志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饭盒大小的软囊囊的纸包,递过去,小陆刚要接,突然又迟疑地缩回了手,扭捏了一下,说:“既然她托你带来,还是你送去吧,我可不便越俎代庖。”

志明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只是因为在一分钟前想起了小陆对严君的那层意思,才乐得把这个机会成全给他,小陆窘于严君没把东西交给他而推托不去,也是意料中事,志明笑了笑,还是硬把纸包塞在小陆怀里,“我头晕得要命,一点儿劲都没了,你就给送一趟吧。”他故意不说出自己的初衷,因为那样反而会使小陆尴尬。

他们在东单路口分道扬镳,周志明往北去招待所,小陆穿过宽阔的长安街向南走,按着地址,在崇文门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了严君的家。

这是一个长筒形的大杂院,院里,一色老旧的灰砖平房,家家门前几乎都能看到有一间“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的小厨房延伸出来,把院子里的空地宰割得只剩下一条九曲十八弯的过道。一个大学教授竟然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完全出乎陆振羽原来的想象,在他们家住的那个警备区大院中,营级干部都住得比这儿强!

他在院里一个小姑娘的指点下,找到了严君家的门,从深绿色的窗帘下泛出荧荧灯光,说明主人正好在家,他上前轻轻叩门。

门拉开了,整个门框都跟着晃动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一个戴眼镜的半桩小伙子探出滚圆的脑袋。

“找谁?”口气真冲。

“对不起,这是严同方教授的家吗?我是南州市公安局来的。”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小伙子眼睛一闪,立即向屋里大喊:“妈,姐姐那儿来人啦。”边喊边侧开身,把陆振羽让进屋子。

严同方和他的爱人贺雯都在,听到小伙子的声音双双迎了上来,把陆振羽让到沙发上,热情寒暄,等给他泡上了茶,一家三口人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他带来的那个纸包上了。

趁他们看东西的工夫,陆振羽把屋子环视了一下。这确是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角的檩木已经裸露变黑,天花板上渍着一块块暗黄的水迹,幸而四周墙上都糊了齐胸高的淡绿色暗纹墙纸,又错落有致地挂了些字画,好歹算给不堪入目的墙壁遮了遮丑。靠里墙,一字排开三个老式的宽大书架,从上到下塞满了书,连书架的顶上都摞着尘封的籍本。屋里其他地方,摆着沙发、茶几、写字台、床,和一对古色古香的藤椅,清雅而不豪华,一望便知是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只是屋子当中的一只蜂窝煤炉像是刚刚笼着,周围煤灰狼藉,有些煞风景。

正看着,旁边传来严君母亲嗔爱的笑声。

“君君这孩子,也真是的,一件旧毛背心,带回来干吗?还麻烦人家专门送一趟,这孩子,咯咯咯。”

严同方说:“你看,这不是还有封信么?”

毛背心儿里裹着一封信,一家人的脑袋一齐凑了过去。

“啊啊,”贺雯一边看信一边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把眼睛眯起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上下端详着陆振羽,他被她看得发毛了,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快坐下,坐下。”严君的母亲摆着手让他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嘴里张罗着:“小民,把你的好吃的给哥哥拿来。”

半桩小伙子端来了点心、果脯,陆振羽笑着问他:“你工作了吗?”

小民摇摇头,“咱们,待青。”

陆振羽一愣,没大听明白,贺雯替儿子“翻译”说:“就是待业青年。”

“噢,”他恍然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想找什么工作呀?”

“我想找什么工作?”小民把“我”字咬得特别重,耸耸肩说,“哪有那个好事呀,等分配还等不着呢?”

陆振羽本想借着跟小民说说话,把气氛搞得亲热随便一些,没想到这话问得这么没常识,正有些发窘,小民反问起他来:

“你和我姐姐在一块儿吗,你们主要是管什么的,是‘雷子’吧?”

他又没听懂,求援似的望一眼贺雯,贺雯苦笑着说:“雷子就是公安局的便衣,现在的孩子说话真没正形,管警察叫雷子,男警察叫公雷,女警察叫母雷,甚至管解放军也不叫解放军,叫什么来的?小民呐,以后你那嘴上改一改成不成,都是些流氓话。”

陆振羽差点儿大笑起来,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雷子?”

小民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想了想才说:“不像。”

“为什么?”

“一看你这身打扮就不是,人家侦查员都穿那种风雨衣,一个个都打扮得倍儿滋润,人家工作需要嘛。你呢,你这头发就不灵。”陆振羽摸摸自己的小寸头,哭笑不得。也难怪小民对侦查员会有这种荒唐的印象,他想起最近看过的一部描写公安人员的新电影,侦查员的银幕形象确实是……太洋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极罕见的特殊任务需要做一些身份化装外,侦查干部们平常都“土”得很,即便是他们这种大城市公安局的人,要真像电影中的侦查员那样留着大鬓角,衣冠楚楚走进办公楼或者机关食堂的话,非惹得所有人侧目而视不可。他对小民笑着摇头说:“风雨衣?那是西方侦探的装束。”

严同方岔开小民的纠缠,对陆振羽问道:“小君在单位里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娇?”

没容他作答,贺雯接着话尾又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严君这孩子从小倔惯了,不太懂事吧?”

他连忙摇头,“不不不,她很懂事,很成熟,一点儿不娇,干我们这行想娇也娇不了。”

贺雯笑笑,“这倒也是,你看,她爸爸是搞物理的,我是搞医的,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搞上了公安,我老替她担心,干你们这工作又紧张,又危险,唉……”

严教授打断老伴的话,“你呀,多余操这份婆婆妈妈的心,我就觉得君君这工作挺有意思,保卫国家的安全嘛,你知道他们的符号是什么?小民你知道么?是盾!五十年代公安人员的胳膊上都佩着块盾牌符号,可神气呀。”老头儿精神抖擞地说着。

贺雯点着头,“我也知道君君不愿意回北京,就是迷上那工作了,再说,她跟大伙儿,跟你,都处得挺好,也舍不得分开。你多照顾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她南州还有个姑姑,对她跟亲女儿似的,她姑姑家你常去吗?”

陆振羽点头,“去过的。”

“小君来信总提到你,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对你早就熟了。”

“是吗?”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贺雯的话像浓醇的甜酒,弄得他脑子晕乎乎的,刺激、迷惑、兴奋和陶醉接踵而来,他万万没想到严君早已在暗中对他有了这么多好感,并且已经到了可以和父母直言的程度……可是她为什么又拒绝了自己的求爱呢,是为了不让别人过早议论,还是为了考验他?

严同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这次出差要在北京呆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

“你在北京还有亲人吗?”贺雯问。

“啊,没有,连个熟人都没有。”

“那你就住在这儿好了,你睡小民这张床,让小民在这儿搭个折叠床,很方便的。”

他连声推谢,“不不不,不麻烦你们了,我住招待所。”

贺雯执意地说:“你在南州没少照顾君君,你到北京来,我们也总得尽尽地主之谊嘛。”

“不是,我是和另外一个同志一起来的,我们已经在招待所定了房子了,他还在等我哪,我这就得回去了。”他解释着。

贺雯只好作罢,笑着对他说:“以后再来,可不要再去招待所了,就到家里来住,教育部盖的‘高知楼’马上就完工了,等那时候你来,就宽敞多了。”

因为刚刚说了要走,他便站起身来,贺雯拉住他又说:“明天晚上你来,我们全家请你吃饭。”

这种非常郑重其事的口气,真使他有点儿不敢当了,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来推辞了,“不用了,不用了,我临走时一定再来一趟,你们要给小君带什么东西,我给带回去。”

贺雯却不让步了,“不行,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小君在信里一再让我们好好招待你,我们要怠慢了,她可要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了。”

严同方也帮着说:“来吧,明天来跟我们说说严君在南州的情况,我们今天还没有来得及谈嘛。”

贺雯不等他应允,便像事已说定似的对老伴问道:“你说在哪儿吃好?”

老头儿说:“问问小民。”

小民想都没想便答道:“吃西餐。”

贺雯马上点头,“也行,这儿离新侨饭店近,几步路。”

小民却反对说:“别去新侨了,上‘老莫’吧,新侨的红菜汤又涨价了,比‘老莫’还贵,奶油汤端出来就是凉的,直黏盘子,再说那儿也太乱,你还没吃呢,后面就有人等你的座位了,吃着也不安心,没劲!”

严同方苦笑不已,“你看小君这个弟弟,就像曹禺在《北京人》里描写的那个江泰似的,说起北京的饭馆来如数家珍,现在的年轻人真要命,小民,你是不是最近又去新侨了?要不怎么知道红菜汤又涨价了。”

“啊,我们一个同学分了个好工作,我们几个撮了他一顿。”

贺雯也对陆振羽无可奈何地笑笑,“我这儿子,可没他姐姐那么要强,咱们还是赶快把地方定下来吧,我看还是新侨好,近呀,吃便饭,新侨就行,小民明天早点儿去,占个座位,小周,你明天几点钟能来?”

主人盛情,实在是却之不恭了,他只好说:“我尽量早来吧。”

走到门口,他又说:“阿姨,我不姓周,我姓陆。”

严家三个人都愣住了,严同方说:“你不是叫周,周……”

小民替父亲说全了名字,“周志明。”

陆振羽望着三张愕然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几分,心一慌,“不不,周志明是另外一个人,他今天在招待所没来,我叫陆振羽。”

“陆振羽?”贺雯同老伴对视一眼,茫然问道:“你跟严君也在一块儿办公吗?噢噢,严君倒没说起过你。”

他如梦方醒,心里完全闹明白了,恨得直打哆嗦,脸上也顿时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尴尬尬地想欠身告辞。

“我该走了,真是打扰你们了。”他已经不能掩饰情绪的冰冷。直到他走出严家好远,才听见贺雯追出来喊道:“明天你还来呀,带着你那个同志一块儿来!”

他踉踉跄跄走到街上,夜晚骤起的寒风钻进他的脖领子,使他连连打着冷战,心里头,恼羞交迫,平日里无意细顾的种种,此刻一齐兜上心来,他现在才真的明白这几年严君一直冷淡他的原委,闹了半天他是败给了一个情敌!他回想起自己曾几次同周志明推心置腹地谈起对严君的想法,甚至还托他去做过“红娘”,现在看来,实在是愚蠢极了。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飞机上同周志明的那一席闲谈,当他对施肖萌在法庭上挽狂澜于既倒的惊人之鸣啧啧赞叹的时候,周志明却是那样一种冷漠的表情,好像后来他还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对了,他说想从施家搬出来,这话当时是信口说的,听听也就过去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周志明和严君之间岂不是早有默契了吗?他越想越觉得愤愤,你周志明从监狱回来的时候,连个窝都没有,人家施肖萌把你接了去,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说算不上雨露恩泽,毕竟也是待之不薄了,你这样无情无义地另寻新欢,夺人之爱,也太不讲良心啦!这倒也罢了,今天晚上又来这么一手,明明是拿我耍着玩儿嘛!他觉得实在不能咽下这口酸气,疯狂地赶回招待所来。

他走进招待所大门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

周志明因为困极了,一到招待所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屋里好像有什么响动,他似醒非醒地感觉到桌上的台灯亮了,有个人坐在幽幽的灯影下一动不动,他恍惚记起该是小陆回来了,便又闭上眼睛,懒懒地问道:“几点了?”

小陆像具僵死的尸影似的一声不吭,他诧异地睁开发涩的眼皮,看清他,问道:“你怎么了,东西送去了?”

小陆还是不说话,死人一样,周志明有些恐惧地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睡意全消,眼睛里映出对面一副凶怨的面孔,灯光从下往上打着,看上去怪吓人。

“没找到地方?”他胡猜乱问,碰到的却依旧是敌意的目光。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天下最笨的笨蛋!”一动不动的小陆开了口,却全是些没来由的话。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呀?”

“我被当孙子似的耍了,行,你还有两下子。”

他莫名其妙地张着嘴,恍若还在梦中。

“你不用装得那么清白了,我看你们搞反间谍还真有点屈才呢!你,还有严君,你们应当去当间谍,你们太会装了。”

“你,你,怎么啦?”他结巴着不知说什么。

“你损我,没事,我算什么?可你对得起人家施肖萌吗?良心哪,狗吃啦?”小陆恨不得用最恶毒的字眼来发疯撒野。

他傻傻地用胳膊半撑在床上,干瞪着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你,你说清楚好不好,我怎么啦?”

“行啦!不说了!”小陆站起来,墙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不说了,没劲!我自己都觉得没味道!”

小陆衣服也没脱,拉开被子,头冲墙倒在床上,他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理会,心里既憋屈,又恼火,听着小陆不知是真是假地打起了鼾,他忍着气从被子里爬起来,熄掉了台灯,可这一夜却睡不着了。他还从来没有被同事这么撕破脸地辱骂过,觉得实在有点儿受不了。小陆的火气从何而来呢?他前前后后想了一通,似乎又有点儿明白了,也许是他刚才在严君家里听到了什么,误会了自己和小严吧?可严君家也不会有什么话呀,自己和严君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嘛……又是一个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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